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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春秋策:先秦诸子与史记评述最新章节!

黄帝殷甲伊尹太公皆如此旨。并竞之世,以此取敌;并事一朝,以此自得。其言若抽象,若怪谲,其实乃皆人事之归纳,处世之方策。

    《解老》以人间世释之,《喻老》以故事释之,皆最善释老者。王辅嗣敷衍旨要,固已不及;若后之侈为玄谈,曼衍以成长论,乃真无当于老子用世之学者矣。《史记》称汉文帝好黄老刑名。今观文帝行事,政持大体,令不扰民,节用节礼,除名除华,居平勃之上,以无用为用,介强藩之中,以柔弱克之,此非庸人多厚福,乃是帷幄有深谋也。

    洛阳贾生,虽为斯公再传弟子,习于刑名,然年少气盛,侈言高论,以正朔服色动文帝,文帝安用此扰为?窦太后问辕固生老子何如,辕云:“此家人言耳。”可见汉人于老子以为处世之论而已,初与侈谈道体者大不同,尤与神仙不相涉也。又当初为老学者日黄老,黄者或云黄帝,或云黄生(例如夏曾佑说)。黄生汉人,不宜居老之上。而《汉志》列黄帝者四目,兵家举黄帝风后力牧者,又若与道家混。是黄老之黄,乃指黄帝,不必有异论。五千文中,固自言“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则无为之论,权谋术数之方,在战国时代诚可合为一势者矣。

    综上所说,约之如下:五千文非玄谈者,乃世事深刻归纳。在战国时代,全非显学。孔子孟子固未提及,即下至战国末,荀子非十二子,老氏关尹不与;韩非斥显学,绝五蠹,道家黄老不之及;仅仅《庄子·天下篇》一及之,然所举关尹之言乃若论道,所称老聃之言只是论事。《庄子·天下篇》之年代,盖差前乎荀卿,而入汉后或遭润色者(说别详)。

    是战国末汉初之老学,应以韩子解喻两篇者为正;文帝之治为其用之效,合阴谋,括兵家,为其域之广。留侯黄石之传说,河上公之神话,皆就“守如处女,出如脱兔”之义敷衍之,进为人君治世之衡,退以其说为帝王师,斯乃汉初之黄老面目。史儋以其职业多识前言往行,处六百年之宗主国,丁世变之极殷(战国初年实中国之大变,顾亭林曾论之),其制五千言固为情理之甚可能者。

    今人所谓“老奸巨猾”者,自始即号老矣。申韩刑名之学,本与老氏无冲突处,一谈其节,一振其纲,固可以刑名为用,以黄老为体矣。此老氏学最初之面目也。

    “老学既黄”(戏为此词),初无须大变老氏旨也,盖以阴谋运筹帷幄之中,以权略术数决胜千里之外,人主之取老氏者本以此,则既黄而兵家权略皆人之,亦固其所。然黄帝实战国末汉初一最大神道,儒道方士神仙兵家法家皆托焉,太史公足迹所至,皆闻其神话之迹焉(见《五帝本纪·赞》)。则既黄而杂亦自然之势矣。

    老学一变而杂神仙方士,神仙方士初与老氏绝不相涉也(白居易诗“玄元圣祖五千言,不言乐,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神仙方士起于燕齐海上,太史公记之如此,本与邹鲁之儒学无涉,周郑三晋之道论(老子),官术(申韩),不相干。然神仙方术之说来自海滨,无世可纪,不得不比附显学以自重于当时。

    战国末显学儒墨也(见《韩非子》),故秦始皇好神仙方士,乃东游,竟至邹峄山,聚诸生而议之。其后怒求神仙者之不成功,大坑术士,而扶苏谏曰:“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坑术士竟成坑儒,则当时术士自附于显学之儒可知。儒者在战国时,曾西流三晋,南行楚吴;入汉而微,仅齐鲁之故垒不失。文景时显学为黄老,于是神仙方士又附黄老,而修道养性长寿成丹各说皆与老子文成姻缘,淮南一书,示当时此种流势者不少。故神仙方士之入于道,时代为之,与本旨之自然演化无涉也。

    武帝正儒者之统,行阴阳之教,老学遂微。汉初数十年之显学,虽式微于上,民间称号终不可息。且权柄刑名之论,深于世故者好取之,驭下者最便之,故宣帝犹贤黄老刑名,而薄儒术。

    后世治国者纵惯以儒术为号,实每每阴用黄老申韩焉。又百家废后,自在民间离合,阴阳五行既已磅礴当世,道与各家不免借之为体,试观《七略》《汉志》论次诸子,无家不成杂家,非命之墨犹须顺四时而行(阴阳家说),其他可知矣。在此种民间混合中,老子之号自居一位,至于汉末而有黄巾道士,斯诚与汉初老学全不相涉也。

    东汉以来,儒术凝结,端异者又清澈之思,王充仲长统论言于前,王弼、钟会注书于后,于是老氏之论复兴。然魏晋之老乃庄老,与汉初黄老绝不同。治国者黄老之事,玄谈者庄老之事。老庄之别,《天下篇》自言之,老乃世事洞明,而以深刻之方术驭之者;庄乃人情练达,终于感其无何奈何,遂“糊里糊涂以不了了之”者。

    魏晋间人,大若看破世间红尘,与时俯仰,通其狂惑(如阮嗣宗),故亦卮言曼行,“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此皆庄书所称。若老子则有积极要求,潜藏虽有之,却并非“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者。干令升《晋纪·总论》云:“学者以庄老为宗而绌六经”,不言老庄。太史公以庄释老,遂取庄书中不甚要各篇,当时儒道相绌之词,特标举之。甚不知庄生自有其旨。

    魏晋人又以老释庄,而五千言文用世之意,于以微焉。例如何平叔者,安知陈张萧曹之术乎?乃亦侈为清谈,超机神而自比于犹龙,志存吴蜀,忘却肘腋之患,适得子房之反,运筹千里之外,决败帷幄之中矣。此种清谈决非老子之效用也。

    老学之流变既如上述,若晋人葛洪神仙之说,魏人寇谦之符录之术,皆黄巾道士之支与裔,与老子绝无涉者。老莱子一人,孔子弟子列传既引之,大约汉世乃及战国所称孔子问礼之事每以老莱子当之,以老聃当之者,其别说也。孔子事迹后人附会极多,今惟折衷于《论语》,差为近情。《论语》未谈孔子问礼事,然记孔子适南时所受一切揶揄之言,如长沮桀溺、荷蔡丈人、接舆等等,而凤兮之叹流传尤多。

    孔子至楚乃后来传说,无可考证,若厄陈蔡则系史实。苦为陈邑,孔子卒时陈亡于楚,则老莱子固可为孔子适陈蔡时所遇之隐君子,苦邑人亦可因陈亡而为楚人厉,之与莱在声音上同纽,或亦方言之异也。老莱子责孔子以“去汝躬矜与汝容知”之说,容有论事,则老莱亦楚狂一流之人;不然,亦当是凭借此类故事而生之传说,初无涉乎问礼。及老聃(或史儋)之学寝寝与显学之儒角逐,孔老时代相差不甚远,从老氏以绌儒学者,乃依旧闻而造新说,遂有问礼之论,此固是后人作化胡经之故智。六朝人可将老聃释迦合,战国末汉初人独不可将仲尼老聃合乎?

    《论语》《孟子》《荀子》及《曲礼》《檀弓》诸篇,战国儒家史今存之材料也,其中固无一言及此,惟曾子问三言之。今观曾子《檀弓》问所记,皆礼之曲节,阴阳避忌之言,傅会掌故之语,诚不足当问礼之大事。明堂,戴记中,除《曲礼》数篇尚存若干战国材料外,几乎皆是汉博士著作或编辑,前人固已言其端矣。(太史公、班孟坚、卢植明指《王制》为汉文时博士作,甚显之中庸,亦载“今天下车同轨”及“载华狱而不重”之言。)

    附记:韩文公已开始不信问礼事,原道云:“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然《史记》一书杂老学,非专为儒者。

    儋聃为一人,儋聃亦为一语之方言变异。王船山曰:“老聃亦曰太史儋,儋聃音盖相近。”毕沅曰:“古聸儋字通。《说文解字》有聃云:‘耳曼也’;又有聸字云:‘垂耳也,南方聸耳之国’。《大荒北经》《吕览》赡耳字并作儋。又《吕览》:老聃,字。《淮南王》书聸、耳字皆作耽。《说文解字》有耽字云:‘耳大垂也。’盖三字声义相同,故并借用之。”此确论也。儋聃既为一字之两书,孔子又安得于卒后百余年从在秦献公十一年人关之太史儋问礼乎?总而言之,果著五千文者有人可指当为史儋,果孔子适南又受揶揄,当为老莱子也。

    上说或嫌头绪不甚清晰,兹更约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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