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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在沉默中过了一分钟。

    “也许是葬在那儿的商人正在草原上溜达吧。”德莫夫说。

    大家斜眼看那十字架,面面相觑,忽然哄笑起来;他们为自己的恐惧害臊了。

    “他为什么要出来走呢?”潘捷列问,“只有大地不肯收留的人才会夜里出来行走。那两个商人没什么……那两个商人已经戴上殉教徒的荆冠了……”

    可是忽然他们听见了脚步声。有人匆匆忙忙地走来。

    “他带着什么东西呢。”瓦夏说。

    他们开始听见青草在走过来的那个人的脚底下沙沙地响,杂草喀嚓喀嚓地响。可是在篝火的亮光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临了,脚步声近了,有个人咳了一声。闪烁的亮光好像让开一条路,事情终于清楚了,车夫们忽然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人。

    不知道是因为火光摇抖不定呢,还是因为大家想先看清来人的脸,总之,怪极了,他们第一眼看见的,先不是他的脸,也不是他的衣服,却是他的笑容。那是一种非常善良、开朗、温柔的笑容,就跟刚被叫醒的小娃娃一样,而且那是一种富于感染力的笑容,叫人很难不用笑容回报他。等到大家看清楚,这才知道原来那陌生人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长得难看,没有一点出众的地方。他是个身材很高的乌克兰人,长鼻子,长胳膊,长腿。他处处都显得长,只有他的脖子很短,使他的背有点驼。他上身穿一件干净的、领口绣花的白衬衫,下身穿着白色的肥裤子,脚登新的高筒靴,跟车夫们一比,简直像个大少爷。他抱着一个又大又白的、第一眼看上去样子古怪的东西,而且有一管枪的枪身从他肩膀后面探出来,也很长。

    他从暗处走进亮光的圈子里,站住,好像在地里生了根。他有半分钟的工夫瞧着车夫们,仿佛要说:“瞧啊,我的笑容多么好看!”然后他朝篝火迈近一步,笑得越发开朗,说:

    “面包和盐,哥儿们!”

    “欢迎你!”潘捷列代表大家回答。

    这个生人把怀里抱着的东西放在篝火边(原来那是一只打死的大鸨),又对他们打一次招呼。

    大家都走到大鸨那儿,开始细细地看它。

    “好一只鸟!你拿什么打死它的?”德莫夫问。

    “大砂弹……霰弹打不中它,它不容易接近……买下吧,哥儿们!我只要二十戈比就把它卖给你们。”

    “我们要它有什么用,这东西顶好烤着吃,拿它一煮大概就会煮硬,那就咬不动了……”

    “唉,真要命!要是把它拿到庄园上的老爷那儿去,他们倒会给我半个卢布。可是路远着呐,足足有十五俄里!”

    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坐下来,取下枪,放在身旁。他好像困了,没精神,笑眯眯的,给火光照得眯细眼睛,大概想起了什么痛快的事。他们递给他一把勺子。他吃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德莫夫问他。

    陌生人没听见这句问话。他没回答,甚至也没看德莫夫一眼。这笑嘻嘻的人大概没尝出稀饭的滋味,因为他有点懒洋洋地、无意识地喝着,临到把勺子举到唇边,有时候勺子里盛得很满,有时候却完全是空的。他并没喝醉酒,不过他的脑子里却有什么荒唐的想法在浮动。

    “我在问你:你是什么人啊?”德莫夫又问了一遍。

    “我?”来历不明的人一怔,说,“康斯坦丁·兹沃内克,罗夫诺地方人。离这儿大约有四俄里路。”

    康斯坦丁想赶紧表明他并不是像他们那样的农民,而要高一等,就连忙添一句:

    “我们有养蜂场,而且还养猪。”

    “你是跟爸爸住在一块儿,还是另外单过?”

    “现在我自己单过,我们分家了。这个月,过了圣彼得节,我成亲了!现在我是娶了媳妇的人!……从办喜事到现在有十八天了。”

    “好事!”潘捷列说,“结婚挺不错……这是上帝赐福给你……”

    “年轻的老婆待在家里睡觉,他却到草原上来溜达,”基留哈笑道,“怪人!”

    仿佛自己身上顶怕痛的地方给人掐了一下似的,康斯坦丁打了个哆嗦,笑起来,脸红了……

    “可是主啊,她不在家!”他连忙从嘴边移开勺子说,带着快活和惊奇的表情看一遍所有的人,“她不在家,她回娘家待两天!真的,她走了,我就跟没结婚一样……”

    康斯坦丁摆摆手,摇摇脑袋。他打算继续想下去,可是他脸上流露着的欣喜妨碍他想心事。他好像坐得不舒服似的,换了个姿势,笑起来,又摇摇手。他不好意思把他的愉快的念头讲给陌生人听,可又忍不住想要把自己的欢喜告诉别人。

    “她上杰米多沃村去看她妈了!”他说,脸红了,把枪换一个地方放,“她明天会回来……她说她回来吃中饭。”

    “你闷得慌吗?”德莫夫问。

    “啊,主,你想会怎样呢?我们成亲没几天,她就走了……不是吗?哦,不过呢,她是个活泼伶俐的姑娘,要是我说得不对,让上帝惩罚我!她呀,那么好,那么招人喜欢,那么爱笑、爱唱,简直是一团烈火!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的脑筋给弄得迷迷糊糊,可是她一走,我又失魂落魄,跟傻瓜似的在草原上逛荡。我吃完中饭就出来走,真要命。”

    康斯坦丁揉揉眼睛,瞧着火,笑了。

    “那么,你爱她……”潘捷列说。

    “她那么好,那么招人喜欢,”康斯坦丁又说一遍,没听见潘捷列的话,“一个挺好的主妇,又聪明又明事理,在全省的老百姓家里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样的了。她走了……不过,她一定也惦记我,我知道!我明白,那只小喜鹊!她说明天吃中饭以前回来……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啊!”康斯坦丁差不多嚷起来,忽然提高声调,交换一下坐的姿势,“现在她爱我,惦记我,不过当初她还不肯嫁给我呢!”

    “可是你吃啊!”基留哈说。

    “她不肯嫁我!”康斯坦丁没去听他,接着说,“我追了她三年!我原先是在卡拉契克市集上瞧见她的。我爱她爱得要命,差点没上吊……我住在罗夫诺,她住在杰米多沃,两下里相隔十五俄里路,我简直找不着机会。我打发媒人去见她,她说:‘不行!’唉,这只喜鹊啊!我送她这个,送她那个,耳环啦,蜜饼啦,半普特蜂蜜啊,可她还是说:‘不行!’真是没办法。不过要是仔细一想,我哪儿配得上她呢?她年轻,漂亮,一团烈火似的,我呢,岁数大,不久就要满三十了,况且长得实在太漂亮,一把大胡子跟一把钉子似的,脸孔也真干净,上面满是疙瘩。我哪儿能跟她相比哟!只有一点还好:我们家富裕,可是瓦赫拉敏基家也不错啊。他们有六头牛,雇着两个长工。哥儿们,我爱她,入了迷……我睡不着,吃不下,满脑子的心事,整天迷迷糊糊,求上帝别叫我们受这份罪才好!我想见她的面,可是她住在杰米多沃……你们猜怎么着?上帝可以作证,我不是说谎:一个星期总有三回,我一步一步走着上那儿去,就为了看她一眼。我扔下活儿不干了!我胡思乱想,甚至想上杰米多沃去做个长工,好跟她挨近一点。我好苦哟!我妈找巫婆来。我爸爸打过我十来回。我足足吃了三年苦,于是下了决心:就是入地狱我也要上城里做马车夫去……这是说,我不走运!刚过复活节,我就上杰米多沃去跟她见最后一面……”

    康斯坦丁把头往后一仰,发出一阵细碎的畅快笑声,仿佛刚才很巧妙地捉弄了什么人似的。

    “我看见她跟一些年轻小伙子在河边,”他接着说,“我的火上来了……我把她叫到一边,对她说了各式各样的话,大概有一个钟头……她就此爱上我了!她有三年不喜欢我,可是就因为我那一番话,她爱上我了!……”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呢?”德莫夫问。

    “说什么?我记不得了……怎么记得住?当时我的话像水管里流出来的水,一刻也不停:哇啦哇啦!现在呢,我却连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了……哪,她就这么嫁给我了……现在她找她妈去了,这喜鹊一走,我就到草原上来逛荡。我在家里待不住。我受不了!”

    康斯坦丁笨拙地把脚从自己身子底下抽出来,在地上躺平,脑袋枕着拳头,然后又起来,坐好。这时候,人人都十分明白这是一个陶醉在爱情中的幸福人,而且幸福到了痛苦的地步。他的微笑、眼睛、一举一动都表现了使他承受不了的幸福。他坐立不安,不知道该照什么样的姿势坐着,该怎么办才不致给他那无数愉快的思想压得筋疲力尽。他在这些生人面前倾吐了心里的话以后,才算能安静地坐好,眼望着火,出神了。

    看到这个幸福的人,大家都觉得烦闷,也渴望幸福。人人都心事重重。德莫夫站起来,轻轻地在篝火旁走着。从他的脚步,从他肩胛骨的动作,看得出他难受,烦闷。他站住,瞧着康斯坦丁,坐下来。

    这时候篝火熄了。火光不再闪动,那一块红就缩小,暗淡了……火越灭得快,月亮就显得越亮。现在他们看得清辽阔的道路、羊毛捆、货车的辕杠、嚼草料的马儿了。在大道的对面,朦胧地现出另一个十字架……

    德莫夫用手托着脸颊,轻声哼着一支悲凉的歌。康斯坦丁带着睡意微笑,细声细气地随着他唱。他们唱了半分钟,就又沉默了……叶美里扬身子抖了一下,活动胳臂肘,手指头也动起来。

    “哥儿们!”他用恳求的声音说,“咱们来唱支圣歌!”

    眼泪涌上他的眼眶。

    “哥儿们!”他又说一遍,拿手按着心,“咱们来唱支圣歌吧!”

    “我不会。”康斯坦丁说。

    人人都拒绝,于是叶美里扬就一个人唱起来。他挥动两条胳膊,点头,张开嘴,可是他的嗓子里只发出一种干哑而无声的喘息。他用胳膊唱,用脑袋唱,用眼睛唱,甚至用他的瘤子唱,唱得热烈而痛苦。他越是想使劲从胸膛里挤出一个音符来,他的喘息就越是不出声……

    叶戈鲁什卡跟大家一样,也很郁闷。他回到自己的货车旁边,爬上羊毛捆,躺下来。他瞧着天空,想着幸福的康斯坦丁和他的妻子。为什么人要结婚呢?为什么这世界上要有女人?叶戈鲁什卡给自己提出这个模糊的问题,心里想,要是男人身边老是有个温柔、快活、漂亮的女人,那他一定快活吧。不知什么缘故,他想起了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暗想跟那样一个女人一块儿生活大概很愉快。要不是这个想法使他非常难为情,他也许很愿意跟她结婚呢。他想起她的眉毛、双眸、马车、塑着骑士的座钟……宁静而温暖的夜晚扑到他身上来,在他耳旁小声说着什么。他觉得仿佛那个可爱的女人向他凑过来,笑嘻嘻地看他,想吻他似的……

    那堆火只留下两个小小的红眼睛,越变越小。车夫们和康斯坦丁坐在残火旁边,黑糊糊的一片,凝神不动,看起来,他们现在的人数好像比先前多得多。两个十字架都可以看清了。远远的,远远的,在大道旁边,闪着一团红光,大概也是有人在烧稀饭吧。

    “我们的母亲俄罗斯是全世界的领————袖!”基留哈忽然扯大嗓门唱起来,可是唱了半截就停住,没唱下去。草原的回声接住他的声音,把它带到远处去,仿佛愚蠢本身用沉甸甸的轮子滚过草原似的。

    “现在该动身啦!”潘捷列说,“起来,孩子们。”

    他们套马的时候,康斯坦丁在货车旁边走动,赞美他的老婆。

    “再会,哥儿们!”等到货车队出发,他叫道,“谢谢你们的款待!我还要上火光那边去。我受不了!”

    他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可以长时间听到他迈步走向火光照耀的地方,对别的陌生人去诉说他的幸福。

    第二天叶戈鲁什卡醒来,正是凌晨。太阳还没升上来。货车队停住了。有一个人,戴一顶白色无边帽,穿一身便宜的灰布衣服,骑一头哥萨克的小马,正在最前面的一辆货车旁边跟德莫夫和基留哈讲话。前面离这个货车队大约两俄里,有一些又长又矮的白色谷仓和瓦顶的小屋。小屋旁边既看不见院子,也看不见树木。

    “老爷爷,那是什么村子?”叶戈鲁什卡问。

    “那是亚美尼亚人的庄子,小子,”潘捷列回答,“亚美尼亚人住在那儿。那个民族挺不错……那些亚美尼亚人。”

    那个穿灰衣服的人已经跟德莫夫和基留哈讲完话,勒住他的小马,朝庄子那边望。

    “瞧,这算是哪门子事啊!”潘捷列叹道,也朝庄子那边望,在清晨的冷空气中耸起肩膀,“他先前派一个人到庄子里去取一个什么文件,那个人至今没回来……原该派斯乔普卡去才对!”

    “这人是谁,老爷爷?”叶戈鲁什卡问道。

    “瓦尔拉莫夫。”

    我的上帝!叶戈鲁什卡连忙翻身起来,跪着,瞧那顶白色的无边帽。很难看出这个穿着大靴子、骑着难看的小马、在所有的上流人都睡觉的时候跑来跟农民讲话的矮小而不显眼的人原来就是那个神秘的、叫人捉摸不透的、人人都在找他而他又永远“在这一带地方转来转去”、比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还要有钱的瓦尔拉莫夫。

    “这个人挺不错,挺好……”潘捷列说,朝庄子那边望,“求上帝赐给他健康,挺好的一位老爷……姓瓦尔拉莫夫,名叫谢敏·亚历山德雷奇……小兄弟,这个世界就靠这类人支撑着。这是实在的……公鸡还没叫,他就已经起床了……换了别人,就一定在睡觉,或者在家里陪客人闲扯,可是他却一天到晚在草原上活动……他转来转去……什么事情他都不放松……”

    瓦尔拉莫夫的眼睛没离开那庄子,嘴里在讲着什么。那匹小马不耐烦地调动它的脚。

    “谢敏·亚历山德雷奇,”潘捷列叫道,脱掉帽子,“您派斯乔普卡去吧!叶美里扬,喊一声,就说派斯乔普卡去一趟!”

    可是这时候总算有个人骑着马从庄子那边来了。那人的身子向一边歪得很厉害,马鞭在头顶上面挥动,像鸟那样快地飞到货车队这儿来,仿佛在表演勇敢的骑术,打算引得每个人的惊叹似的。

    “那人一定是替他办事的骑手,”潘捷列说,“他大概有一百个这样的骑手,说不定还要多呢。”

    骑马的人来到第一辆货车旁边,勒住他的马,脱掉帽子,交给瓦尔拉莫夫一个小本子。瓦尔拉莫夫从小本子里抽出几张纸来,看了看,叫道:

    “伊凡楚克的信在哪儿呀?”

    骑士接过小本子去,看一看那些纸,耸耸肩膀。他开口讲话,大概在替自己辩白,要求让他再骑马到庄子里去。小马忽然动一下,仿佛瓦尔拉莫夫变得重了一点似的。瓦尔拉莫夫也动了动。

    “滚开!”他生气地叫道,朝骑马的人挥动鞭子。

    然后他勒转马头,一面瞧小本子里的纸,一面让那头马漫步沿着货车队走动。等他走到货车队的最后一辆,叶戈鲁什卡就凝神瞅着他,好看清他。瓦尔拉莫夫是个老头儿。他那平淡无奇、给太阳晒黑、生着一小把白胡子的俄罗斯人的脸,颜色发红,沾着露水,布满小小的青筋。那张脸跟伊万·伊万内奇一样,也现出正正经经的冷淡表情,现出热中于事务的表情。不过,在他和伊万·伊万内奇中间,毕竟可以感到很大的不同!伊万·伊万内奇舅舅的脸上除了正正经经的冷淡表情以外,永远有操心和害怕的神气,唯恐找不到瓦尔拉莫夫,唯恐误了时间,唯恐错过了好价钱。像这种自己作不得主的小人物所特有的表情,在瓦尔拉莫夫的脸上和身上就找不出来。这个人自己定价钱,从不找人,也不仰仗什么人。他的外表尽管平常,可是处处,甚至在他拿鞭子的气派中,都表现出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和一贯主宰草原的权力。

    他骑马走过叶戈鲁什卡身边,却没有看他一眼,倒是多承小马赏脸,瞧了瞧叶戈鲁什卡。它用愚蠢的大眼睛瞧着,就连它也很冷淡。潘捷列对瓦尔拉莫夫鞠躬。瓦尔拉莫夫留意到了,眼睛还是没离开纸,声音含糊地说:

    “你好,老头儿!”

    瓦尔拉莫夫跟骑马的人的谈话以及他挥动鞭子的气派显然给货车队所有的人都留下了威风凛凛的印象。大家的脸色严肃起来。骑马的人被这位大人物的震怒吓掉了魂,没戴帽子,松着缰绳,停在最前面那辆货车旁边。他一声不响,好像不相信今天一开头就会这么倒霉似的。

    “很凶的老人……”潘捷列嘟哝着说,“可惜他太凶!不过他挺不错,是个好人……他并不无缘无故骂人……没什么……”

    看完那些纸以后,瓦尔拉莫夫就把小本子塞进衣袋里。小马仿佛知道他的心意似的,不等吩咐,就颤动一下,顺着大道朝前疾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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