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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他还说,“沁之,你心中自有英雄,谢小禾也不是庸人。”

    她又何尝不明白,皇上竭尽所能给予延熙公主的纵容,多少是对亡妻的歉疚吧。

    承泰公主默然点头,接了托盘,缓缓步入内殿。

    同为姐妹,延熙公主却被皇上宠溺太过,整日游戏人间,全然不知职责为何物。

    承泰公主黯然垂眸,长久沉默。

    承泰公主笑了,目光莹莹,略带小女儿娇态,“父皇,你先告诉我,绿衣是什么意思?”

    普天之下,只有她敢对皇上如此无礼。

    她再也听不下去,蓦地屈膝,重重跪在榻前,“父皇,求您珍重龙体。”

    “躲着就让我瞧不见么,还不过来!”父皇的声音几乎让她不敢相信,这哪里是平日冷肃的帝王,朦胧含笑间,浓浓暖意,深深缠眷,令她心中顿时如小鹿乱撞一般。

    侍卫齐声应是,连求饶声也未闻,便将人拖了下去。

    今日一早,上朝,议事,召太子问答国策,批阅奏章至深夜……她时时留心,却见父皇依然淡定如常,勤勉理政,喜怒不形于色,除了穿戴黑衣素冠,与平日没有半分不同,亦不见分外悲戚。她以为,七年过去,也该淡了……

    地宫正殿中央,没有她想象的华美宫室。

    未嫁而先寡,谁爱过谁,谁守候谁……终逃不过命运弄人。

    原本她已死了心,认了命,却不料一夜之间,哀钟惊彻六宫。

    曾经,他的阿妩也会这般娇蛮含嗔,会撒娇说,萧綦,你再讲一个故事我就睡觉!

    “父皇召儿臣何事?”她疏懒淡漠的笑笑,自赐婚之后,再未在父皇跟前撒娇。

    父皇很有欣慰,但最高兴的人,大概还是越姑姑和澈儿。

    萧綦却未回答,恍惚良久,喃喃道,“沁儿,你看,含章殿里一切宛在……她还在这里,不曾离开。”

    眼前掠过那白衣少年的身影,掠过他温煦笑容……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半年前,西疆外寇与北突厥暗中勾结,时有犯境。

    先皇后生前曾渴盼过,却终生未得的梦想,他要尽数给予她的女儿。

    入夜,含章殿,承泰公主素服而至。

    四月廿九,圣旨下,承泰公主下嫁长安侯,待班师之日,即行大婚。

    “给皇上拿回去,老奴受不起……”

    从此后,小禾再未求娶,孤身一人至今;其间父皇屡有赐婚之意,都被她托辞回绝。

    “越姑姑。”

    “赵国夫人怎样了?”承泰公主劈面急问。

    年年此时,宫中一月之内不闻丝竹,不见彩衣。

    “公主,你劝劝徐姑姑服药吧,她或许还肯听你的。”越姑姑忍了泪,对公主笑笑,“人老了,越发倔强得很,只怕我也劝不住她了。”

    朝野震动,百官致哀。

    渐至成年,看着他与母后一路执手,两情缠眷,方知世间果有情深至此;

    承泰公主的脸色渐渐变了,眸底涌上深浓悲哀。

    她有刹那的错觉,好像母后还在这里,就在那屏风后,绮窗下,闲闲倚了锦榻看书,听到她或潇潇欢笑着跑进来,会莞尔抬眸,取了丝巾,轻轻为她们拭去奔跑间冒出的微汗。

    从前悲伤时,孤苦时,总有母后在身边,总有她能懂得。

    “那不是给你听的。”他神色落寞,抬眼看了看眼前举止反常的长女,微觉诧异,“沁儿,你可是有事要对朕说?”

    她倦了,世间竟没有一处可依托的地方。

    萧綦眉峰一挑,缄默看她,起身披上外袍。

    “是甘愿,这世间总有一人,肯为另一人甘愿……”越姑姑终究忍不住,抬眸深深看她,“公主,已经十年了。”

    父皇忽而一笑,颓然躺下,喃喃道,“奇怪,朕怎会梦见沁儿……阿妩,又是你在弄鬼?”

    萧綦深深看进她眼底,一字一字道,“马革裹尸,青山埋骨。”

    “公主——”

    “越姑姑。”众侍女忙俯身行礼,为首一人诚惶诚恐道,“赵国夫人摔了皇上赐下的丹参露,不肯就医,奴婢等万般惶恐。”

    一行清泪从越姑姑已染风霜的脸颊滑落。

    下月初,延熙公主就要从宁朔回京了。

    她又一次躲过了天赐良缘,躲过了默默等待她的小禾哥哥。

    然而这两年,父皇操劳政务,呕心沥血,加以年事渐高,昔年征战中多有旧伤复发,群臣力谏,劝阻皇上亲征。父皇忧及太子年少,不足十五,未敢留下太子监国,思虑再三,最后答允了小禾哥哥的请战,任他为征西大将军,领二十万大军讨伐外寇。

    殿内明烛光影,照在她因奔跑过急而绯红的脸颊上,修眉薄唇,明眸转辉,虽不若延熙公主绝色,却自有一番皎皎风神,绰约不群。

    出征之日,小禾哥哥入宫辞行,来景桓宫见了她。

    承泰公主莞尔,复又低眸,轻声道,“越姑姑,帝王家中,自在无忧本就是奢求。我明白父皇的心意,他希望潇潇能做一个帝王家的例外,不受皇家之累,我亦如此盼望。”

    那个温煦含笑的少年,陪着她在御苑放飞纸鸢。

    太子殿下代天巡狩,亲临各地长秋寺遴选贤能,赢得世人称颂,民间皆言年方十四的殿下必能承袭今上之贤,再启煌煌盛世。

    “朕知道了。”萧綦略点头。

    三年之后,她仍未能挣脱心魔,却已没有了推脱的借口和退路。

    “大胆!”萧綦霍然惊醒,起身,拂袖将她甩开。

    萧綦深深看她,烛光下,这娇嗔痴缠的小女儿模样,隐隐掀起他心底一处久已尘封的记忆。

    “将值守内侍廷杖二十。”萧綦冷冷道。

    仰望恢宏皇陵,承泰公主慨然微笑,心中终觉宁定。

    承泰公主回过神来,怅惘一笑,“没事……夜凉了,我去看看澈儿夜读可曾添衣。”

    这含章殿,每年开启一次。父皇平日不来此处,亦甚少见他流露思念之情,偶有提及母后,亦不见他有喜悲之色。然而一年之中,每逢母后忌日,他必定独宿于此,不容旁人打扰。

    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她认得,上面有母后亲手绣上的飞龙,灿金绣线已有些褪色。

    父皇准了她自请赴皇陵侍奉先皇后的意愿,破例允她进入地宫。

    十年间,年年今日,都是如此。

    父皇,澈儿,潇潇,都已是她最重要的亲人。

    越姑姑缓缓道,“长安侯也心甘情愿等你十年了。”

    身后小侍女乍舌惊呼,“好宏伟的皇陵!”

    原本母后已经拟了懿旨,只待她及笄礼一过,便要为她和小禾哥哥赐婚了。她却自请舍身往慈安寺带发修行三年,为母后祈福,为生身父母超度。那是她第一次拒婚,从此承泰公主纯孝之名传扬天下。父皇大为感动,小禾哥哥也尊从她的意愿。唯独母后很生气,整整三日没有同她说话,最终也拗不过她的倔强。在她离宫前往慈安寺那日,母后只说了一句话,“沁儿,若不能看清楚自己的心,离开宫廷也是躲不过的。”

    “怎会是你?”他看见她,飞扬入鬓的浓眉立时深蹙。

    “这药一日也不可停的。”承泰公主忧切道,凝望殿中半晌,犹自惴惴,不知进还是不进。

    她咬紧了唇,倔强忍回眼泪,“沁儿擅入寝殿,只为提醒父皇进药,太医说,药不可停。”

    他揉住额角,闭了闭眼,“朕头痛……你退下罢。”

    琉璃碎,玉瓯裂,老妇人苍凉虚弱的声音从内殿传出,伴随着摔杯裂盏的声音和侍女的惊呼。

    承泰公主一字一句道,“儿臣愿嫁与长安侯,请父皇赐婚。”

    “父皇……”她薄唇翕动,忽然再不能自抑,泪水潸然滑落。

    真正踏入深闭地下的宫门,九九八十一盏长明灯亮起,她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越姑姑侍立在侧,看着公主一一询问,细致无遗,署理内廷事务越发从容练达,不由欣然。到底是敬懿皇后亲自教养的,近几年内廷事务逐渐由承泰公主一手掌管,大小繁杂事务打理得井然有序,亦为皇上分忧解劳不少。

    越姑姑甚至流下泪来,“承泰公主得遇良人,皇后在天之灵必会赐福于你。”

    那时候她也才双十年华,比今日的沁儿更年少。

    承泰公主跪在地上,只觉得手足发凉,全身微微颤抖。

    皇室已有许多年不曾有过婚嫁之喜。

    承泰公主默默向萧綦屈身,“请父皇千万珍重,务必记得服药。”

    西疆已定,长安侯班师回朝。

    父皇会生气么,她就这么闯进来了……承泰公主陡然手足无措,似乎做错事的孩子。

    或许来到皇陵,与母后相伴,才能获得些许平静。

    实在不明白皇上是怎么想的,三个子女之中,待太子严苛异常,却待延熙公主宠溺无边,唯独对年长又非己出的承泰公主,才有君父的慈和威严。

    陵前神道宽数丈,笔直通往地宫之上的恢宏大殿。神道两侧列置巨大的灵兽石雕,东为天禄,西为麒麟。天禄目嗔口张,昂首宽胸,翼呈鳞羽长翎,卷曲如勾云纹;麒麟居西,与天禄相对,意为皇帝受命于天,天威至高无上。

    承泰公主低头步出屏风,含怯垂眸,不敢抬头。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那个白衣银枪的少年,从血火中凛然而来,向她伸出双手。

    内廷监使逐一禀奏完毕,退出殿外,承泰公主这才卸下端肃神色,对越姑姑吐舌头一笑,顽皮如小女孩,“真要命,这帮人说话总是这般冗长拖沓。”

    承泰公主咬唇,极力抑止眼底泪意。

    望着她纤削背影,越姑姑心下一阵恍惚,步出外殿,倚了回廊阑干怔怔出神。

    萧綦一震,蹙眉看她,旋即黯然一笑。

    不觉经年……当初年方及笄的少女,早过了双十年华,算起来,公主今年已经二十五了。

    每每此时,父皇就会将她们赶走,不许再缠住母后。

    推开那扇熟悉而久违的殿门,承泰公主有刹那迟疑。

    一道三百里加急军报飞速传送入宫。

    除了父皇、监造官员与工匠,从来没有人能踏进皇陵半步。

    萧綦负手立在窗下,鬓发如霜,轩昂身形在这一刻竟似有些僵直。

    “母后!”她几乎脱口惊呼,转念却惊觉那是父皇的声音,是他在咳嗽。

    五月初三,晴日,长空无云。

    承泰公主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悄无声息,眼角犹有泪痕。

    突然之间,天旋地转。

    玄衣散发的父皇,脱冠敞衣醉卧于帷幔后,似醒非醒。

    承泰公主缓缓起身,一步步退至屏风处,却又转身站定。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她一时呆了,从未听过父皇吟唱,竟不知他的声音如此深沉缠绵,闻之心碎。

    众人慌忙俯跪在地,却听环佩声动,绮罗悉娑,一名鸾帔环髻的宫装女子疾步而入,行走间袖袂纷扬,将身后侍从远远抛在后面。

    没有仪仗护卫,只一架鸾车悄然自晨雾中驰来。

    萧綦伸手,揽住她单薄肩头,一语不发将她拥入怀抱。

    承泰公主爽然笑道,“越姑姑说话越来越像老夫子了!我倒觉得潇潇这样子很好,无拘无束,自有天地,何尝不是皇家公主的风范。”

    他一反平日疏离,不称公主,却叫了她的闺名,“沁之,谢小禾虽不能英雄盖世,也自有男儿热血,此去西疆,马踏山河,不立万世功业必不回来见你!”

    ——《绿衣》,竟是这首悼怀亡妻的悲歌。

    是的,即便母后不在了,她的影子却永久留在这宫闱里,留在父皇心里,无处不在。

    越姑姑看了一眼内殿,黯然摇头。

    承泰公主闭目哽咽道,“母后一早去了,父皇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如今连徐姑姑也要抛下我们……姑姑,我着实怕了……”

    母后不在,她成了长姐,必须站出来,代替母后留下的空白,呵护年幼弟妹,陪伴他身侧。

    这一句,令她当场汗流浃背,也令她整整三年不敢面对母后。

    越姑姑欲言又止,望了她孑然离去的身影,只余一声长叹。

    自敬懿皇后薨逝,徐夫人便深恨皇上,若非为这帝王业所累,皇后也不至以风华茂盛之年,耗尽了一生的心血,溘然长逝。随后,皇上下旨,封闭含章宫,任何人不得踏入,并将年仅七岁的太子与公主带走,不再由徐夫人抚育,另赐徐夫人诰命之封,封赵国夫人。纵如此,徐夫人依然不肯原谅,动辄对皇上冷言讥讽。

    母后在时,她也有小女儿态,也曾承欢膝下。

    她曾幻想过许多次,母后的地宫该是何等金壁辉煌,流光溢彩。

    帷幔后的吟唱停了,她看见父皇半支了身子,侧首望过来,清峻容颜犹带戚色,眼底似有泪光隐隐,霜白两鬓散落了银丝几许,烛光下,竟显出几分落拓沧桑。

    二月里,赵国夫人逝于醴泉殿。

    “一个女人并没有太多十年可以虚耗。”越姑姑垂下眸子,语声飘忽,怅惘无尽。

    “这么多年了,她还记恨着,总怪父皇累死了母后。”承泰公主蓦然掩住面孔。

    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已舍不得离他们而去,即便是小禾哥哥,也不能代替他们。

    母后已经葬入地宫最深处的寝殿,外宫和整个皇陵的修建却耗时七年。

    他呵呵低笑,翻身向内而卧,“你不来入梦,我自会去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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