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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沉静看她，看着这个被我夺去儿子的女人，这个将要带走子澹，与他共赴余生的女人。
我走到她身后，从镜子里看她。
这也是姑姑，是历代后座上那些孤傲高贵的女子，为之抱憾终生的心愿。
沁之笑着，重重点头，将脸埋在我胸前，瘦削的肩头微微发抖。
她笑了起来，眼泪却大颗大颗滚落。
一旁的幼|女被惊吓到，放声大哭，连带那四岁的男孩子也哭闹起来。
“徐姑姑年老，阿越姑姑要照顾弟妹。”沁之咬唇，眸子闪亮地看着我，“我有武艺！我爹教过我防身的本事……”
我恨恨一叠声唤她的名字，却一口气息哽在喉间，剧烈呛咳起来。
我伸手撩起她一缕发丝，穿过指间，如丝凉滑。她木然看着我无动于衷，正如宫人所言——皇后已经失了心智，终日缄默不言，除了皇上，再不认得旁人。
她仰头一笑，灿若夏花，宝蓝宫装广袖飘举，没有半分犹豫，就在我眼前化作一抹灿烂流光，飞堕城下。
见了我，左右宫婢忙躬身行礼，无声退了出去。
沁之摇头，一下张臂抱住了我，放声悲泣。
远处昭阳殿里，灯火摇曳，隐隐有宫人身影往来。
我仰头看了看夜空中璀璨闪烁的河汉，一连数日都是如此晴空。
“王儇从未背叛任何人。”我缓缓抬起手，按住胸口，“我只忠诚于自己的心。”
旁人相信她会心智全失，我却不信。胡瑶和我是同一种人，纵然赴死也要睁着眼睛。
沁之已奔出两丈，陡然被缠绕身上的绳索绊倒，漫天箭矢就落在她身后不到两丈处。
我倦极转身，或许，我的确不该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将玉岫的三个儿女交给可靠的老嬷嬷照看。
沁之奋力挣跳起来，甩脱绳索，奔向宫门。
“退后！”他厉喝一声，长枪抡空收回，遥指身后，座下战马倒退两步。身后两队重盾护卫立刻奔上前来，举盾相护。
你终究是他的妻，他亦是你结发的良人，虽无两心相悦，却也举案齐眉，为何你不肯信他？
身后铁弩齐发，箭如疾雨，破空呼啸，射落叛军巨盾，发出夺魄之声。
胡瑶已经瘦得形销骨立，木然坐在妆台前，披散了青丝，任由宫婢为她梳散头发，准备就寝。
我微微笑了笑，只觉无限疲惫，“当日若留下小皇子，早早泄露这番布置，还能有今日的生机？我费尽心机，逼着子澹活下来，无非就是为了今日。”
流光，流光……穿过我的手，怎么挽都挽不住。
身后又一轮箭雨急射而出，阻住欲追击的叛军。
算来，以萧綦行军的迅疾，又无雨水阻断，应当很快就能赶到了。
胡瑶回头，木然看我一眼，痴痴笑了笑，神色漠然，兀自转身呆望镜中。
我再无迟疑，淡淡道，“去昭阳殿。”
我冷冷看她，“若是你们忘不掉……除去一对民夫民妇，也不会很难。”
玉岫含笑回头，眉目如画，渐渐隐入雾霭中，眼看去得远了。
“沁之很勇敢，和你的爹娘一样勇敢。”我微笑，凝望她双眼，“他们在天上看着你，看到你今天的勇敢，必定骄傲无比。”
我望着眼前小小少女，伸手抚上她清瘦面颊。
这是我第一次不敢直视一个人的眼睛，在这样的目光下，心底渐渐凉透。
“我跑得很快对不对？”她忽然抬头，殷殷望着我，“我会解绳子，他们绑的那个结一点难不倒我，爹爹从前教过我怎样绑猎物！”
身后嬷嬷一声痛呼，我愕然转身，见嬷嬷手腕鲜血淋漓，俊文已冲到我跟前，猛地扑向我。
我倒抽一口凉气，凝视她，“沁之，你不怕么？”
她不语，目光如锥，仿佛想将我看个透彻。
知我者胡瑶，若非世事弄人，你我原该是知己。
胡瑶瞳仁收缩，薄唇紧抿，“你既能瞒天过海放过我们，为什么，当日不能放过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若能生在平常人家，安然成长，该是何其幸福。
这个心愿，藏在我心底不为人知的地方，已经永远没有机会实现。
为这一天，我已等了许久——我答应过他，总有一天还他自由，让他逃离这冰冷的宫闱，隐姓埋名，远遁江湖。”
我微笑，“今日我能放你，他日自然也能杀你。”
我一震，怔怔看着眼前素衣散发的少女，她刚刚叫我母妃，沁之终于肯叫我母妃。
“胡光烈安然无恙，正随王爷率军回京。” 我手中剑锋逼近两寸，贴上她肌肤，“胡氏忠心护主，前罪可免，往后富贵荣华无虑。你可以安心地去了。”
她不施脂粉的脸，在灯下越发青白，眼眶凹下，双目黯淡如一潭死水。
“你为了他，宁愿背叛王爷？”胡瑶目光变幻，复杂莫明，“王爷岂会容你放走我们？”
“我无需任何人原谅。”我笑了，面对这样一个通透的女子，反而可以坦然说出实话，“放你走，不过因为你是子澹的妻子。后半生江湖多艰，只有你能陪伴守护在他身边，也算替我了却平生大憾。”
玉岫不知何时趁乱挣脱，跃上城垛，临空摇摇而立。
就为了那一箭，就让你绝了生念，心死成灰，你就这样抛下了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你的儿女痛不欲生。
侍卫赶来将他拎开，他仍踢打叫骂不已。
身后欢声雷动，士气振奋如狂。
“还知道怕死，可见不是真正痴了。”我抿起唇角，似笑非笑。
就在那一瞬，跪在地上的沁之一跃而起，挣脱反缚双手的绳索，如一头敏捷的幼兽直奔向宫门。
“玉岫——”撕心裂肺的狂吼从城下传来，宋怀恩的声音惨然不似人声。
直至子澹登基，变乱频生，看他苦苦挣扎于这般困境，我终于渐渐明白了太祖皇帝的苦心，也懂得了他晚年的孤寂心境。这条秘道，连通的不仅仅是一线生机，更是身在权力之巅的帝王，对自由的向往。
宫女小心翼翼搀扶了我，“王妃可要回宫歇息？”
“不错，我就是个大恶人。”我冷冷看他，“宋俊文，你若再吵闹，我就杀了你弟弟；你若不肯吃饭，我就杀了你妹妹！”
胡瑶定定看我，忽仰头大笑，“替我恭贺王爷，恭贺他大业终成，江山一统……你们成就你们的帝业，我与皇上自去黄泉做一对清净夫妻！自此恩怨两清，永不相见！”
面对孩子充满仇恨的眼睛，我说不出话，任何言辞在此刻都变得无力。
我还剑入鞘，淡淡一笑，“黄泉路远，用不着去那里，你们也可做对清净夫妻。”
胡瑶的神色变了，眸子一点点亮起来，冷如寒芒。
变起顷刻，只听孩子尖声哭叫，我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胡瑶一震，抬眸直直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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