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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时候,萧綦应当已在校场上驰马点将了。

    亲人一个个离去,如今,连姑姑也要走了么。

    眼看姑姑这个样子,我甚至想过,宁愿当日没有从刺客刀下救她,让她保持着昔日风华,在最高贵的时候离去——而不是被时光碾压,饱受疾病摧残,以龙钟老妪的姿态踏上黄泉。

    抵着背后墙面,我已退无可退。

    我绝不相信谢老侯爷是十恶不赦的坏人,然而国法不能容情,一朝踏错,便是一世尽毁。

    “王妃,皇上来了。”阿越低声道。

    望不|穿这万水千山,却依稀见到他的身影,如在眼前。

    曾经有一个温柔的少年,第一次亲吻了我的唇,酥酥暖暖的感觉,一辈子停留在记忆深处。

    三日后,安明侯谢渊斩首于市。

    静默了片刻,子澹再开口时,声音微微低涩,“你,你是豫章王府的婢女?”

    手指绞紧裙上丝绦,却听叮的一声,丝绦断,明珠溅落在地。

    我不知道是如何被阿越扶上鸾车,一路上,渐渐清醒过来,方才隐约混沌的痛楚,越发清晰,越发尖锐。

    两个时辰之前,他趁狱卒不备,以头触柱,撞死在牢中——原本以他的罪责,并非死罪,只判了刺配黔边,终生不得启用。然而他却一头撞向石柱,血溅天牢,以死来赎清罪孽。

    眼前屏风的雕花,再也看不清楚,缭乱昏花。

    我狠狠咬唇,不让自己出声。

    闭了眼,任凭他目光如霜似刃,我再不愿开口,一切都已是徒劳。

    分不清是累是痛,仿佛知觉已经完全麻木,神智却无比清醒。

    并非我有多么心软仁慈,只不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只是,雷霆总隐藏在最平静的云层之下。

    言罢,我掉头转身,再不敢看他的面容,一步步走向殿外。

    宋怀恩持我掌管的太后印玺,带人直入安明侯府,将犹在宿醉中的谢侯收押,府内外层层重兵看守,彻底查抄阖府上下,家产尽数抄没入籍。谢氏一门,上至花甲之年的老仆,下至未满周岁的婴儿,一概拘捕下狱。

    事态平息之后,我解除了中宫的封禁,让胡氏家人入宫探视皇后。

    立在紫檀屏风后,隔了雕花的空隙,隐隐看见那个淡淡青衫的身影迈进门来。

    “是谁在替太后梳妆?”他忽而发问。

    眼眶忽热,湿了衾枕。

    我浑身颤抖,手足冰冷,“你放手。”

    “回皇上,是奴婢。”阿越答道。

    对于胡瑶,对于胡家,于情于理于法,我不知道该不该有愧。

    “皇上已到宫门外了。”阿越惴惴道。

    车驾渐缓,已近王府,我勉力探起身,整理裙袂。

    痛,只有痛,钝钝的从身体里传来,像一只冰冷的手在缓缓撕扯,一下下剥离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除了痛,再感觉不到别的,甚至已没有喜悲。

    这一切都应是滴水不漏,却没有料到,胡光远死了。

    “母后,为什么,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辗转想了整夜,似醒非醒之间,依稀见到子澹,容色如霜,忽又见胡瑶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猛然惊醒过来,竟已汗透重衣。

    我该如何对他说——

    她是真正已经油尽灯枯了。缠绵病榻这么些年,神智混沌,四肢僵痹,连眼睛也盲了,与行尸走肉并无不同。从起初想尽一切办法为她医治,到日渐悲哀绝望,如今我已彻底放弃。

    太医当即入府,汤药金针,统统用上,直忙到入夜。

    阿越咋舌,“天,这怕是好多年都用不完了!”

    我在昏沉里时醒时睡,恍惚中总见着烽烟火光,远远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战马上,萧綦战袍浴血,长剑裂空,挥溅出血光漫天……

    宁愿她痛骂愤恨,也不愿看到她沉默。她的不抱怨,或许才是真正的可怕。

    我让阿越取来玉梳和胭脂,扶起姑姑,亲手帮她梳头挽髻。

    这几日,姑姑的情形也不大好。

    “这便是一个人的命数,王妃,您切莫太过自责。”徐姑姑温言劝我。

    颊上一凉,他抚上我的脸,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还是如此骄傲么?”

    忽觉身下一暖,热流涌出,剧烈的痛楚随即汹涌而来——莲色素锦的裙袂上,赫然一片猩红。

    我每日强撑精神,尽可能去万寿宫陪着姑姑,在她最后的时光里,静静地陪她走完。

    睁开眼,恰看见一双泪光莹然,满是慈爱的眼睛,恍惚是母亲,又是姑姑。

    看起来,我可怜的未足月的宝宝,已经要提早降临这人世了。

    子澹回宫之后,行动仍不得自由,起居皆受左右监视,但至少,他可以陪伴着胡瑶,陪伴着他的妻儿——他有她,她亦有他,两个人再不孤单。

    “是,奴婢是在王妃身边伺候的,方才王妃命奴婢留下,服侍太后梳妆。”

    在这九重宫阙里,我与胡瑶,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同时面临着惊人相似的处境,却又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她是皇后又如何,我是豫章王妃又如何,在战争、杀伐、离别、孤独、疾病、生死面前,我们都只是无辜而无助的女人。

    在他眼里,我是如此不堪。

    阿越领着侍女们向他跪拜,子澹却似未留意,径直走到姑姑床前,默然伫立。

    那一份奢靡精致、纸醉金迷,岂是谢家空空如也的府库可以维持的。

    他另一只手随即贴上我胸口,“你的心,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他像个无助的孩子,死死抓住沉睡中的姑姑,仿佛抓住记忆里最有力的那双手臂,企盼她将自己从泥沼里救出。然而这双手臂,早已经枯槁无力。

    只是,当太医亲口说,太后时日无多的时候,我仍是无法接受。

    谢家虽败落已久,我却没有想到,他们竟沦落到如此地步,要靠贪弊维生。

    静心,说来容易,可又如何能说静就静?

    三日后,我力压宋怀恩的反对,下令从行宫迎回了子澹。

    额上忽觉清凉,是谁温柔的手,为我拭去冷汗。

    来不及思索,我仓促起身,转入屏风后,“皇上若问起,就说我来探望过太后,已经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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