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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綦牵了牵唇角，“我不喜欢口是心非的女人。”
“皇上不满太子顽劣，外戚专权，早有易储之心。而太子倚仗王氏之势，若要易储，则务必废去外戚。这些年，皇后和你父亲已把持了半壁朝政，惟有右相温宗慎与皇族亲党，力拒外戚干政，暗中支持皇上易储。两派势力，一直相峙不下，朝中门阀世家，纷纷陷入争斗，无心边关军务，守土开疆尽仰赖我等寒族武人之力。及至我平定边关，独揽四十万大军之时，朝廷始知忌惮。右相温宗慎力主削夺武人兵权，又恐动摇边疆，不敢贸然动手。他却不知，皇后与左相，已经另有计量。”
“王儇。”我听见萧綦的声音，听见他唤我的名字。
萧綦侧首看我，眼中锋芒一掠而过，但笑不语。
脑中一片空茫，只有泪水滚落。
我羞窘不已，他却悠然将茶倒好，含笑递了过来。
脚一沾地，顿觉全身绵软无力，不得不攀住他手臂。
我在案几旁坐下，心下略作思量，已明了几分。
我低眸，不知该不该让他知道我的思量，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缓缓开口，“有时候，敌人可以变成盟友，朋友也可能变成敌人。”
可是没有用，非但找不到漏洞，反而越想越是明晰，许多被遗忘的细节，此时回头想来，竟与他的话一一吻合。甚而，一些事，当年我也曾暗自质疑过……只是那时，我绝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来自我至亲至信的家人。
我愤然抬眸，冷冷道，“就算冀州失守，急待你驰援平叛，也未必就急在那一时半刻。”
房里陡然陷入僵持的死寂。
我低了头，脑中灵光闪过，是了……前因后事贯通，万千扑朔思绪，霍然明朗。
然而世事弄人，这桩姻缘，从一开始就不圆满。
父亲和姑母，怎可能是他们欺骗了我——骗了我，利用我，到如今依然隐瞒我，将一切罪咎推予萧綦，让我永远沉沦于孤独怨愤之中，如同又一个姑母，身边再没有可亲之人，只能永远依附于家族，忠于家族，直至将毕生奉献于家族。
萧綦深深看我，眼里神色莫测，“你真想听我说个明白？”
“萧綦……”我哑声唤他，在他回转身的那刻，泪水再度滚落。
“还是我来侍候王妃为好。”他语声低缓，笑意温煦。
他不必说完，我已然懂得。
我与他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却能感觉到他的凝重。
我茫然抬眸看他，看着他走到我面前，揽住我肩头，将我轻轻环住。
四目相对，一时沉静无声。
“为何不问我这几日去了哪里？”他似笑非笑。
向来听惯溢美之辞，第一次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赞赏之语，我竟暗暗喜悦。
“你躺得太久了。”萧綦笑笑， “既然内伤已好，平日可以略作走动，一味躺着倒是无益。”
他负手踱至窗下，背向我而立，缓缓道，“大婚之日，若没有左相大人的手谕，我岂能调动王氏一手控制的京畿戍卫，连夜开城离京？”
“是。”我抿唇直视他。
“你去见了贺兰箴！”我实在惊骇太过，那个人断腕坠崖而未死，倒也罢了；真正令我震惊的是，萧綦非但没有派人追击格杀，反而私下密见此人。
我冷冷回眸，“王爷自然是忙于军务，去向岂由我来过问。”
“你，要喝茶么？”
我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心口骤然抽紧。
我仰头，执拗地望定他，等他说下去。
“虽是过去了，你也终究要面对，不能一生一世躲在家族羽翼之下。”他凝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眼下这番良辰美景，让我舍不得打破，即便只得片刻旖旎，也是好的。
我恍然有大梦初醒之感。
“冀州失守？”萧綦霍然转头，眼底有错愕之色掠过，似听见了十分不可思议之事。
他的语声平缓，不辨喜怒，仿若在说一个旁人的故事——
他冷哼，“日后与贺兰箴交手，只怕他死状甚惨。”
“我没有！”我抬头，自心底迸发的倔强，令我陡然生出力气，从他怀中挣脱，“谁说我发抖，我没有……不要碰我！”
“是。”他深深看我，满目怜惜愧疚，却只答了这一个字。
烛影跳动，将他的侧影映在床头罗帷，忽明忽暗。
他的怀抱很温暖，如同他的声音，满是怜惜，“你在发抖。”
正自低头出神，萧綦不知何时走到面前，伸手抬起我的脸。
他缓缓道，“很好，不论再艰难的事，总要自己承担。”
“左相……岳父大人只说冀州失守，没有告诉过你别的？”他沉声问道。
他一步上前，将我拥入怀中。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颓然道，“我没事，让我一个人歇歇。”
他目光深邃，那一点灼人的光亮却黯了下去，“你还是不肯原谅？”
萧綦沉默，面无表情，那错愕之色也只一闪即逝，再无痕迹。
“都过去了。”他抚过我鬓发，“那些事，已经都过去了。”
他不语，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转身离去，脚步声走向门边。
五月的天气，我却像浸在冰水之中，这样冷，冷得寒彻筋骨。
浓重的悲哀从深心里涌上来，压得我透不过气。
我记得哥哥和子澹的味道，哥哥偏好杜蘅，子澹独爱木兰。他们行止之间，总有一缕隐隐香气。京中权贵之家，都存有远自西域进献的香料，都有美貌的稚龄婢女专司调香。连贺兰箴那样的异族男子，衣上也有薰香的气息。
烛影摇曳，映照在萧綦脸上，将他的神色照得格外清楚。
所谓当世名士，所见多矣，从没有人让我如何心折。从前，哥哥总说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然而他却不知——并非我心气高傲，只是未曾遇到胸襟气度足以令我折服之人。
“说下去。”我挺直脊背，定定望住眼前烛火。
所谓英雄美人，原来并非文人杜撰的风流。
看着他转身离去，我陡然惶恐，只觉铺天盖地都是孤独。
萧綦俯身将那件大氅披在我肩上，只低低说了一句，“我就在外面。”
我似乎听得见自己心口怦怦急跳的声音，竟有些许恍惚。
“我不仅见了他，还遣心腹之人护送他回突厥，击退忽兰的追兵。”萧綦的笑容冷若严霜，缓缓道，“此去全看他的造化，但愿他能返回王城，不负我此番苦心。”
唯独萧綦没有，在这个人身上，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绵软，一切都是强悍、锋锐而内敛的。
“王爷这话什么意思？”我心头一跳，定定看他。
萧綦转身，含笑看我，“何谓特殊的敌人？”
他低头看我，目光深不见底。
我咬唇点了点头。
我忍住痛楚，一声不吭，唯恐一出声，就失去了这温暖的怀抱。
一个英雄，远远做不到这一切。
肩上忽觉一暖，却见萧綦脱下自己的风氅，将我紧紧裹住。
我无奈地侧了脸，不看他，也不敢再挣扎，任由他亲手给我上药。
我缩了缩肩，虽觉得冷，仍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好久不曾吹到这样清新的晚风。
他一怔，旋即扬声大笑，爽朗笑声回响在寂静夜里。
我惊得霍然站起，“你是说，贺兰箴还活着？”
身上骤然一暖，我惊回首，忘了拭去泪痕。
月白，风清，人寂。
我再支撑不了，颓然跌伏在案前，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我一呆，旋即微笑颔首。
我亦莞尔，抬眸静静看他，心绪起伏莫名。
及至此时，他就站在我面前，轻描淡写说来，浑如夫妻间闲谈。然而挥手之间，早已搅动风云翻覆，设下这庞大深远的棋局……只怕天朝边疆、突厥王廷、两国黎民，都已被置入这风云棋局之中，不知有多少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王氏需要拥有更大的势力，除了朝堂与宫闱，更需要来自军中的支持。
而今，我是遇到了。
烛芯突然剥的一声，爆出一点火星，陡然令我想起那个红烛空燃的夜晚。
“你猜对一半，却猜错了人。”萧綦笑道，“这个特殊的敌人，并非忽兰。”
夜风更凉了。
我强自敛定心神，取了杯子，默默往杯中注茶。然而心中怦然跳动，竟让我手腕微微发颤……这是怎么了，有生以来，从不曾失态至此。
仿佛一桶冰雪从头顶浇下，刹时寒彻——原来那时候，他们便已想到了联姻之计。
迎着他深不可测的目光，我只觉得全身泛起寒意。
“我不冷。”我鼓足勇气开口，想从他臂弯中挣脱，挣脱这一刻的慌乱心跳。
半晌，他缓缓开口，“一个闺阁女子，竟有这番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