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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还不晓得么:捉完了汉奸,就开战!”

    “哦哦,怪不得————”

    “喂喂,告诉你,你可不能说出去呢,还有女汉奸。”

    “谁谁?可是变把戏班里那个女的?”

    “倒不一定变把戏。女汉奸不扮下流人,倒是穿得极漂亮,冒充少奶奶小姐班。可是,看她的手就明白。”

    “手上有暗号么?刺得有什么花罢?”

    “不是。手是做工人的手。县长为了想方法捉女汉奸。三夜没睡觉;后来决定派了县长太太亲自出马呢!”

    “呵呵!真上劲!”

    “对了,那你总该明白县长忙得很呢,哪有闲工夫算什么账?二老板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和中国人算什么账,对付汉奸要紧!”

    “哦————”

    “咄,混蛋,亏空公款就是汉奸!你就是汉奸!”

    “你不赞成捉汉奸就是汉奸!”

    “混蛋!”

    “汉奸!”

    x县里的空气就这么又紧张又混乱。“不可捉摸”也挂在大多数老百姓的面前。这样又过了两三天,终于这塞满了空间的“不可捉摸”突然“明朗化”起来。

    霹雳一声,驱逐游民乞丐。这也是两星期前有过的密令之一,然而这次不用文绉绉的高脚牌。

    上午召集保甲长们开了一次会,下午就由保卫团协助,大街小巷同时发动。

    这时候,北街上的亦我轩照相馆里,三四位年青人已经讲了好一会儿的话,大家觉得有点头脑发胀,喉咙越来越粗了。

    “我提议一个折中的办法,”主人陈维新竭力把嗓子逼小,想使得语气变温和些。“不忍兄说爱国是国民的权利和义务,我们这‘国魂武术社’既以爱国为宗旨,便不应当规定有什么入社的资格,————这解释,理由是有的,然而我们既然名为‘武术社’,就已经定下一重资格,这资格,是什么呢?就是‘武术’,所以兄弟提议,社章上规定,‘凡谙习武术者,皆可入社,’那就面面俱到了。”

    赵君觉耐心听完,便对张不忍望了一眼,张不忍蹙紧了眉头,不说话。

    孙老二(雅号平斋)却先开口了,“那不是我们发起人先就没有资格了么?不妥,不妥!”

    张不忍几乎笑了出来,但是陈维新正色回答:“不然!平斋兄,这又不然。大凡做发起人的,只要有一项资格,就是‘发起人的资格’。社章上的资格竟毋须拘泥。名流阔人今天发起这,明天发起那,难道他们是万能么?无非是登高一呼的作用罢了。”

    孙老二连忙点着头说:“不错,不错,我倒忘了。”忽然又皱着眉头,“可是,下三流的人们很有会几手的,他们仍旧要来,怎么办呢?”转脸向着张不忍,“老八,不是我惯以小人之心度人,实在是新县长昨天再三叮嘱家严,县境内汉奸太多,千万要留意。”

    “那么,平斋兄是不是能够担保长衫班里一定没有?”赵君觉的嗓子又粗起来了。

    “哎哎,话不是这么说的。”陈维新抢着回答。他立刻又转脸朝着孙老二,“平兄这层顾虑,倒也可以不必。有办法。将来碰到形迹可疑的人,哪怕他实在会几手,只要说他武术不够程度就得了。”

    “哦!不要人家进来,总有办法。”张不忍眼看着桌子上那一块新做的“国魂武术社”的洋铅皮招牌,冷冷地说。“最彻底的办法是根本不立什么社,”他寂寞地笑了一笑,忽然把嗓子提高,“本来这不是咬文嚼字的时候,局面多么严重!不过维新兄和平斋兄既然喜欢字斟句酌,我就反问一句:我们这社的宗旨到底是要把多数不会武术的人练成会的呢,还是单请少数的会家自拉自唱?章程草案第二条……”

    “对了,”赵君觉插口说:“这一条是宗旨,明明写着‘提倡’,‘普及’;跟维新兄的折中办法刚好自相矛盾!”

    孙老二突然跳起来一手抓住了章程草稿,一手向陈维新摇摆,“大家不要意气用事。我有了办法了。干脆一句:要进社的,得找铺保!”

    张不忍和赵君觉都一怔。陈维新却举起一双手连声喝彩道:“好,好极了!到底是孙洪昌的小老板,办法又切实又灵活!”

    “要找铺保?”赵君觉面红耳赤,声音也发毛,“那————那不,是,……”但是一件意外的事将他的说话打断了。一片骚杂的人声由远而近,几个人慌慌张张从门前跑过,嘴里喊道:“来了,来了!”陈维新立刻离位去看,孙老二也跟着。张不忍回头望门外街上,早有一堆人拥到“亦我轩”的招牌下,一枝枪上的刺刀碰着那招牌连晃了几晃。

    张不忍跑到门口,就在各色各样的面孔中间看见了一个熟识的面孔。那是黄二姐。两个背枪的保卫团扬起了竹枝的鞭子像做戏似的向闲人们威吓;又一个保卫团,也背枪,似乎在驱赶,又似乎在拖拉那位黄二姐。孙老二也插身在内,张不忍仿佛听得他这么说:

    “……我替你作保就是了,还吵什么!”

    “谢谢二少爷,我不要保;我跟他们去!看他们敢————把我五马分尸么?”声音很尖脆,不像是五十多岁的老婆子。

    “哈哈!黄二姐的标劲还像二十年前!”

    看热闹的闲人们哗笑着,争先恐后地挤拢来。有一个年纪大了几岁的男子拉着一个年青的歪戴打鸟帽的肩膀说:“老弟,积点阴德罢!你们怂恿她闹,要是当真关她起来,难道你肯给她送饭?”歪戴打鸟帽的也不回答,只是一味挤。

    张不忍心想不管,但也不由自主的走拢去。有一个闲人给他开道似的吆喝着:“呃,八少爷来了!让开!”张不忍觉得好笑。那闲人又回转头来,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张不忍已经到了黄二姐他们面前。

    “呵,八少爷,你也在?八少奶奶好么?”黄二姐很亲热地抢先说,立即又瞪起眼睛指着那个保卫团,“八少爷,你评评这个理:我黄二姐祖居在这城里,老爷们,少爷们,上下三班,谁不认识,可是他们瞎了眼的,要我讨铺保!哼!”仰起头朝四面看,“我黄二姐要讨个铺保有什么难,刚才二少爷就肯保,可是,评评这个理,满县城谁不认识我————”

    “张先生!”前面一个保卫团转身过来说,“我们奉的公事,”忽然不耐烦地挺起脖子一声“妈的!”将竹枝一扬,“闲人们走开!————唔,张先生,上头命令驱逐游民乞丐,县境里没有职业的人,得找铺保!这老乞婆,谁不认识,可是公事要公办!”

    “我们不过关照她一声,”那个拉着黄二姐————但也许被黄二姐拉着的保卫团说:“就惹出她一顿臭骂。跟住了我们,吵吵闹闹————”

    “你不是说要办我么?你办,你!”黄二姐厉声喊,指头几乎戳到那保卫团的脸上。

    “妈的!办就办,不怕你是王母娘娘!”

    闲人们又哗然笑起来。

    张不忍皱着眉头,看着孙老二说:“平斋兄,就请你作个保罢,……”

    “妈的!交通都断绝了!走开,走开!”拿竹枝的保卫团大声嚷着,竹枝在闲人们头上晃着。

    张不忍劝黄二姐回去,保卫团也突破了闲人包围进行他们的职务。赵君觉站在亦我轩门前叫道:“不早了,章程还没讨论完呢!”

    “哦!这个么?”陈维新望了孙老二一眼,“剩下不多几条了罢?那几条,我看就可以照原案通过。”

    “不过社员资格这一条呢?”赵君觉走近了说。

    “我还有事————”

    “我也有事。”张不忍没等孙老二说完就抢着说,淡淡地一笑。“就是找铺保好了。再会!”点点头竟自走了。

    张不忍走不多远,赵君觉就赶了上来,急口说:“怎么,怎样,你也赞成————”

    “自然赞成,”张不忍站住了,又是寂寞地一笑,“反正铺保盛行,将来全县里除了有业的上流人谁都得找铺保啊!”

    赵君觉那对细眼睁得滚圆。张不忍冷冷地又说:“取缔游民乞丐!防汉奸!真正的汉奸反倒进出公门,满嘴嚷着捉汉奸,捉汉奸!”顿了一顿,“君觉,明天,你,我,济民,再商量罢,此刻我要回家去把整个形势估计一番。”

    家里没有云仙。窗缝里有一张红纸。张不忍抽出那纸来一看,是一张请帖:

    国历十月十二日申刻洁樽

    候光

    周梅九拜

    张不忍侧着头想了一想,随手把帖子撂在书桌上,往床里一躺。他需要集中脑力,可是脑力偏偏忽西忽东。最像讨厌的苍蝇赶去了又飞回来的,是刚才他回来路上所见的景象:三三两两的人们都在议论着取缔游民乞丐这件事,啧啧地叹佩着新县长办事认真,手腕神速。他觉得全县的眼睛都看着新县长,全县人的心被新县长的变把戏似的派头吸住了。

    也像讨厌的苍蝇一般赶去了又钻回来的,是追看高脚牌那天下午在中心小学里赵君觉说的“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简单,真蠢!”

    他烦躁地跳起身来,在屋子里转圈子。心里想道:“先前,我跟他们说,当真非想出点事来做不可;现在,事呢算是做了一点,可是,当真没有做错么?已经做的,当真是‘事’么?”

    他仰脸看着窗外的天空,似乎盼望一个回答。有一只什么鸟在墙外树头叫,听去像麻雀,又不像麻雀。

    待到把这鸟叫声从耳朵里赶出,他踱到书桌边,抓起了一枝笔,打算写一封信给他的在t埠的朋友,忽然云仙回来了。

    “这里的妇女智识分子真糟!”云仙将她那“披肩”往椅子上一撩,走向张不忍的身边去。“谁的请帖?————周九,哦,房东程先生的东家,商会会长,请你干么?可是,不忍,这里的智识妇女跟家庭妇女同样没有办法!”

    “哦!”张不忍搁下了笔。

    “我跟她们谈了半天,‘唔唔’,‘话是对啦’,老是这一套。我请她们发表意见。她们只是笑。”指着那披肩,“倒拉了这东西,问了许多话!”

    “嗯,那么,赵君觉的妹妹呢?君觉说她思想很好的罢。”

    “就只有她,还说得来。可是情绪不高。”

    “哦,情绪不高。”张不忍寂寞地笑着。这几天来,云仙老是说人家情绪不高,甚至有时连张不忍也说在内了。他看着云仙的眼睛,又说:“她发表了意见么?”

    “她赞成妇女救护训练队的办法。可是,她又不赞成那位女医生。说她头脑糊涂,势利眼睛,这样的人,犯不着捧她。”

    “但是拉她出来,推动她办事,并不就是捧她。云仙,你跟她解释了没有?”

    “解释了。然而我失败了。”

    “她不能理解?”

    “不是!她的理由很充足,我赞成了她的主张。”云仙的口气很坚决。“我们可以不要那女医生,也不要那两个传教婆!”

    “哎,哎,云仙,那样干总不大好。名为救护训练队,而没有一个懂得医药常识的,太不成话。”

    “呵,果然你也是这么说!”云仙生气似的鼓起了眼睛盯住了张不忍的面孔。“赵君芳说来说去也顾虑到这一层,所以我说她情绪不高。可是,不忍,我虽然不懂医药常识,童子军救护常识我是有的;在目前,这不就够了么?”

    张不忍勉强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哈,我倒忘记了你是多年的女童子军教练官呢!”

    “不吹牛,真要是开了战,我的确能够上前方。”云仙得意地笑着,在窗前走来走去,吹着童子军歌的口哨。

    张不忍惘然拿起请帖来,卷弄那纸角,此时他的思索忽然又集中于一点:云仙所谓情绪不高。他觉得最近几天内他的朋友们为的要推动人家反弄得顾虑繁多事情不能快快动,这也许正是云仙所说的“情绪不高”罢?而云仙刚才所说的救护队办法也许是不错的罢?可不是,那位女医生和那两位传教婆要是拉了来,她们一定叽叽咕咕有许多主张,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白花在解释和疏通上面。

    “啊!”云仙猛可地叫起来,跳转身,到了张不忍跟前,却又放低了声音,“我几乎忘了。赵君芳又告诉我:胡四那家伙不行,十二分的不行!他从前也经手过公款,也不清。他现在攻击那个二老板,是报仇。他利用我们!”

    张不忍一双眼盯住了云仙,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完,这才摇了摇头说:“哦!————可是,我们也是以毒攻毒。”

    “不行!胡四还有阴谋。胡四今天上午去找君芳的爸爸,咬耳朵谈了半天才走;他走后,君芳的爸爸老在厅上兜圈子踱方步,自言自语,说‘君子不为已甚!’据君芳猜来,一定是胡四已经和那边妥协,又在欺骗君芳的父亲。”

    “嗯!可是胡四昨天晚上来,还供给了许多壁报上的材料,————全是那二老板的阴私……”

    “所以我说他有阴谋呀!我们攻击越厉害,他和那个二老板的妥协越容易成功。他把我们当做猫脚爪,到热灰里摸栗子!”

    “哎!”张不忍叹了一口气,闭起眼睛不作声;他不愿意相信,但又不敢完全不信。忽然睁开眼,他劈手抓起了那张请帖盯住看了几秒钟,然后放回桌上,冷冷地说:“不过我终于不能断定。如果胡四已经跟他们妥协了,我们被卖了,那么,周九,他是那个二老板的心腹,他还来跟我拉拢作甚?”

    “说不定还有更毒辣的阴谋。”

    “也许。”张不忍慢慢地站起身来,走了一步,却停住,回顾着云仙说:“然而总不是用毒药酒来谋害我的性命。————云仙,那,我倒一定要去,看看周九的态度!”

    云仙是满脸的不放心,可是没拦阻。张不忍抓起帽子,正要走了,云仙忽又叫道:

    “啊,我几乎又忘记了。刚才回家的时候,路上碰见了黄二姐,————好像跟人打过架似的;她夹七夹八说了许多话,我也没听清,可是记得一句:‘外场都说八少爷和你私通外国,我不相信!’私通外国,她说了两遍,我听得很准。”

    “哈哈,这倒是阴谋,然而也是用旧了的阴谋!”张不忍一边说,一边就走了。

    二十小时以后。张不忍的睡眠不足的面孔上,带乌晕的是眼眶,苍白的是两颊,而射出兴奋的红光的是太阳穴带眼梢。

    仍在他的卧室。只有两个人:他和朱济民。

    他像笼里的一头狮子,焦躁地来回走着。朱济民的眼光跟着他来来往往。跟到第三趟,朱济民突然说:“我看你也还是不要去了罢?”

    “去!怎么不去!”张不忍只把头歪一下,依然在走。“他们两个是自己抛弃了责任,他们不去,我就一个人去!三个人是代表群众的意志的,一个人也照旧代表群众的意志,我的代表资格没有被取消,我就要去!”

    朱济民点头,但也轻轻叹了一口气。张不忍站住了,又说:“我十二分不满意君觉!怎么他也跟着他老太爷跑,倒不想拉住老太爷跟他跑?昨晚上我赴宴回来,紧跟着胡四也来找我说话了;争执了三个多钟头,他的千言万语只有一个意思:群众运动不要做,为的新县长和二老板正在这上头找我们的错处。我的回答也只是一句话:不能够!我们要和二老板清算公款,但也要做别的事。清算公款不是主要的救国工作!胡四他们只要私仇报了就满意了,但是我们不能够!”

    “对的!我们不能够!”朱济民也奋然了,但又带点惋惜的意味,轻声说:“胡四呢,原也不足怪;只是赵老先生也只见其小,却未免————”

    “赵老先生到底老了,最不该的,是君觉。他刚才还说舆论对于二老板忽然一变,因此不可不慎重考虑呢!”

    “对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周九忽然请你吃饭,我也觉得有点怪。”

    “嘿嘿!”张不忍侧着头望着窗外的天空,“也许是对我示威,也许是想收买————我罢,哼哼!济民,你说,那还不是示威?昨晚上,周九那席酒热闹极啦,从头到底两个多种头,主人和客人————除了我,谈的全是二老板报告私货的事。简直把这头号的土劣汉奸说成了民族英雄!周九还怕我恶心不够,特地拉住我说:‘哈哈,二老板做人真是又爽直又周到。没一个不说他够交情。你瞧,他又是顶顶热心爱国,不怕结冤,报告了私货;他跟你们真是同志————同志!’济民,昨晚上那席酒,是二老板摇身一变而为民族英雄的纪念酒,也是宣传酒!”

    “今天满县城都在歌颂这位‘英雄’了!我们学校里也发现了标语!”

    “哦?你们学校里也有?”

    “校长在朝会时还对全校学生说,二老板才是真真的爱国家!”

    “咄,不要脸的东西!”

    “可是,不忍,你说,到底这回事是真是假?”

    “瞧过去是真的。”

    “那么,他自己运了私货自己报告,那不是跟钱袋作对么?”

    “也许他报告的是别人的私货————”

    “绝对不是!全县的贩私机关就只有他一个!”

    “也许他使的是苦肉计。”

    “我也是这么看法,然而君觉说不是。君觉以为这是‘壮士断腕’的策略。照章程,报告人可以得货价的一半作奖;假如他那批货,本来是三百,充公拍卖是四百,他得了奖赏二百,……”

    “只牺牲了一百,是不是?”张不忍淡淡地一笑,“然而今天中午听说是周九买了那批货了,可又怎么算法?”

    “当真么?”

    “好像是真的。所以我还猜不透那中间的玄虚。不过,济民,无论如何,他这一手的确有强心针的作用。”

    “不忍!我猜得了。也许周九零卖出去可以得五百!”

    “哦,也许。我们不熟悉商情,这把算盘暂且不去管它。

    倒是他这强心针,我们怎样对付?”

    张不忍两手交叉在胸前,又来回地走着。

    朱济民望着空中,徐徐地摇着头,移动了一步,低下头喟然轻声说:“群众太幼稚,太容易受欺骗了,————难做!”突然张不忍转过身来,盯住了看着朱济民:“不是!济民,不是群众太幼稚,是他们的爱国情绪很高之故!很高,所以二老板的强心针也能发生作用。我们要利用这高涨的情绪,加紧工作。我们赶快把‘捉私团’组织起来。我们要说县境里的私货机关一定不止一处,二老板报告的,只是……”他忽然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转脸去看,窗外东侧墙脚有一堆动乱的人影;这时朱济民也看见了,慌忙地四顾,退后一步,似乎想找个躲藏的地方。张不忍大踏步走到门前,开了门。

    第一个进来的,却是云仙,劈头就问道:“你们说了些什么话?”

    张不忍没有回答,只是朝外看。第二个进来的,是赵君芳。朱济民定了定神说:

    “原来是你们!”

    “我看见还有一个呢,是谁?”张不忍关上了门。“你们的房东,”赵君芳回答,“看见我们来,他就溜走了。”云仙开了门再望一下,关了门转身说:“他躲在门外偷听!怎么你们不觉得?你们说了些什么?”张不忍咬着嘴唇冷笑。

    朱济民惊愕地看着两位女士,两位女士却紧张着脸看着张不忍。

    “没有什么要紧话。”张不忍寂寞地笑了笑回答。“我们是什么都可以公开的。派侦探,也是白操心罢了。”

    “随便谈谈,”朱济民接口说,“谈那位民族英雄。”“你还说不是什么要紧话!”云仙对她丈夫瞪了一眼说,转眼又看着朱济民。“我刚到了君芳家里去,她说今天中饭边,陆————陆紫绶找赵老伯谈了半天话。君芳只偷听到一句:‘城里有哪些是汉奸,县长已经查访明白。’后来,后来陆紫绶告辞,赵老伯亲自送到大门外。芳!你不是说,老伯送客回来,还自言自语说青年人真真胡闹么?”

    赵君芳点头,却眼不转睛地看着张不忍的面孔。“我和君芳一路来,”云仙朝她丈夫走近一步,“许多人老盯住我看,交头接耳说鬼话。”

    “这是因为你也在朝他们看呵!”张不忍淡淡地笑着说。

    “云仙!神经过敏便……”

    “不是神经过敏。我确实看到有一个阴谋正在酝酿,把你我做目标。”

    “把我和你当做汉奸么?”张不忍说时微微一笑。“我跟云仙的意见一样。”赵君芳把声音放得很低。“说不定你们的生命还有危险呢!”

    朱济民在旁边听得很清楚,不由的打了一个冷噤;他走到窗前探望了一下,便又走回来对张不忍悄悄地说:“你那个代表,还是不要当了罢。两个已经不肯去,你又何苦独个儿顶枪头。”

    “什么代表?”赵君芳很关心地问着。

    “就是壮丁训练的代表,去见县长请愿,要求发枪,打靶,教野操。”朱济民回答。“本来孙二和陈维新也是代表,可是他们刚才派人来说,他们都不去了。”

    “你也不要去!”云仙对张不忍说,却又转脸望着赵君芳,“对不对,芳?三个人里只去了一个也没有意思。”

    张不忍皱着眉头瞥了他们三个一眼,慢慢地说:“我要是也不去,以后便不用对壮丁们说话。我是去请愿,并没违法,何必神经过敏。”

    暂时大家都没有话,只有张不忍一个人来回地走着的脚步声橐橐橐地响。

    张不忍把帽子拿在手里,对云仙说:“明天的壁报,稿子都有了;那篇《从取缔游民乞丐说到大汉奸》就放在第一。回头我还想写几句关于‘报告私货’和‘捉私团’的文字。”

    张不忍昂然走了。朱济民扭了扭身子,也说:“我学校里还有事。”

    屋内剩下两个女的。赵君芳望着窗外,呆看了一会儿,转身拉住了云仙的手。

    壁报的第×期,第一篇文章和最后一则短评,确实颇为锋利。然而x县人大部分似乎都没注意。

    这是因为有一件更惊心的事压住在人们头顶。

    差不多和壁报的贴出同时,由保甲长们传出消息,汉奸们已经在大街小巷都做下了暗号,而这些暗号是有军事作用的。

    保甲长们这些消息从哪里来的?县政府!新县长本是现役军人,顶明白这些把戏!

    老百姓们凛凛然各人在自己门前搜寻有没有什么异样的,————譬如白粉画的尖角或圈儿。一个上午,满县城忙着这,又谈论着这。

    搜寻没有结果。满县城的眼光都惶惶然望着公署。新县长是军人,他有没有法子解救?总该有!

    中饭吃过不久有人听得军号声了;有懂得的,说这是“集合”。人们慌慌张张互相报告,互相探听。终于知道了是新县长检阅保安队和保卫团,人们中好奇的又一齐向教场拥去。

    新县长坐在马上,多威风,这才像是能够保境抗敌的!陪同新县长检阅的,有鼎鼎大名的二老板,也有赵缉庵;有胡四,也有陆紫翁。胡四跟陆紫翁时时交头接耳。

    从教场里飞出来的县长的训话,不用播音机,顷刻间也就传遍了街头巷尾。县长说:取缔游民乞丐是防汉奸,谁反对谁就是汉奸!县长又说:他相信本县的绅士,凡有恒产恒业的,没有一个是汉奸;甘心当汉奸的,都是既无恒产,又无恒业!县长又说:壮丁训练程序自有皇皇政令,不得无故要求变更,摇惑人心!

    在大街上,周九那铺子的前面,一个人堆裹着嘈杂叫骂的馅。大家认识的黄二姐满脸青筋指着商会职员姚瑞和叫道:

    “你这小鬼!你倒有脸说八少奶奶的娘家不及你的娘老子是东门卖豆腐干的?”

    “卖豆腐干,”姚瑞和却冷冷地一脸奸猾,“也是正当职业!哼!什么八少奶奶!看她一双手。谁不知道女汉奸打扮得阔?

    可是一双手不肯挣气,怎么办?”

    “你这死了要进拔舌地狱的!”黄二姐嘶声叫着就扑过去想打他巴掌。姚瑞和躲开了,却也卷起袖子来。闲人们忙把黄二姐拉开,又喝道:“阿和,不要乱说!人家少奶奶!”“狗屁少奶奶!”姚瑞和像发酒疯,满嘴唾沫飞溅,“张家的阿八犯了法,他的老婆还是少奶奶?”

    “什么话!犯法?还出凭证来!”人堆里好几个声音喊。

    姚瑞和怔了一下,但立即又胆壮起来:“凭据?今天的壁报,就是凭据!他反对取缔游民乞丐;县长训话,反对的就是汉奸!他冒充壮丁队的代表请什么愿……”

    “不是冒充!我们公举他的!”好几个声音。

    “不冒充,也犯法!他是汉奸!”也是好几个声音。

    这吵闹的馅子发酵了,人声鼎沸,动起武来。程子卿在柜台内急得乱叫:“不要打架,不要打架!人家铺子门前!”

    那天晚饭时分,张不忍和云仙在自己屋里,云仙的面色不定,张不忍的,却是铁青的。

    “他们把壁报撕了。”张不忍的声音略带兴奋。“可是有许多人不让撕,又打了起来,我去找孙二和陈维新,都说不在;

    他们都躲开了!”

    “赵缉庵呢?也不见你么?”

    “没有找他。这老头子跟什么二老板讲和,看来是千真万确的!可是胡三先生还见我,他说赵老头子和他还是告二老板的亏空公款,不过他又劝我不要再弄什么壁报,再请什么愿。他们就是那老主意,只反对独吞公款的二老板,不反对汉奸的二老板!”

    云仙叹了口气,半晌后这才说:“君芳告诉我,他们造的我的谣言,相信的人多得很呢!我真想不到我这双手会闯了乱子!”

    “笑话!云仙!”张不忍拿住了云仙的手,“跟手不相干!问题是在新县长的宣传工作做得巧妙。二老板那一支强心针似乎效力也不错。可是不要紧,我们慢慢地总可以挽救过来。

    壮丁队里……”

    一句话没完,云仙忽然跳起来,对张不忍摇手。“好像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呢!”云仙附耳说。

    果然有极轻的声音在门外,张不忍脸上的肌肉骤然收紧了,他侧耳再听一下,便猛然大踏步跳到门前,开了门。

    “是你!哦!”张不忍看清了门外是程子卿时,捺住了性子冷淡地说。

    程子卿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挨身进来。

    宾主对看着,像是都在等候对方先发言。终于是程子卿勉强笑着说:

    “张先生,莫怪;我是吃人家的饭,受人家的使唤,没有办法……”

    “不要紧!”张不忍不耐烦似的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的话都可以公开的,不怕人家听了去!”

    “咳咳,是,————不是那个,”程子卿满脸通红,眼光看着地下。“这回,不是来偷听张先生的话,不敢,……不是他们叫我来……”

    “哦!很好!”张不忍尖利地说,一双眼逼住了程子卿的面孔。

    程子卿抬眼和张不忍的眼光对碰了一下,忽然像下了决心,低声说:“张先生,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来通报你一件祸事,————他们,他们,县里,打算办你一个罪,教————教唆壮丁,扰乱治安。”

    “呵!”云仙惊得叫出来。

    张不忍却不作声,只把两道尖利的眼光逼住了程子卿的脸。

    程子卿的态度也从容些了,更低声地说:“二老板恨得你要死,这人是杀人不见血的。张先生,你还是避一避罢!”

    云仙走前一步抓住了张不忍的手,这手有点冷。云仙的手,却有点抖。张不忍把这抖的手紧紧捏住,就对程子卿说:

    “谢谢你,程先生。我都明白了。”

    “那么,你避一避罢。”程子卿又叮嘱一句,便像影子似的走了。张不忍望着乌黑的门外,虔敬地,像教士对着圣像,好半天。

    “你打算怎么办?”掩上了门,云仙转身来轻轻说。

    “没有什么办。程子卿是忠厚的商人,胆小些。况且这也不是避不避的问题呵!”张不忍慢声回答,微微一笑。

    第二天一清早,县城外河埠头来一条船;船里走出三个人,拿着浆糊桶,毛刷,广告纸,就从城外一路贴起来,广告是卖眼药的,纸上端画着一个戴眼镜秃顶的大胡子,一派的亲善气概。这三人一队一路张贴到城里,就有七八个小孩子跟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笑。

    广告是大街小巷都贴。也有只贴一张的。也有并排贴二张的。这眼药是外国货,同属这一国的卖药广告常常有人到x县里来贴,x县人向来并不觉得奇怪。然而这一次却引起了注意。

    中心小学附近有两个闲人研究这些新贴的广告。穿长衣的一位歪着头说:

    “哦,街东的,全是两张一排,街西的只贴一张。哈哈,招纸带得不多,送不起双份了。”

    “不是罢。我看见他们还剩下一大卷。”麻面的短衣汉子表示了不同的意见。

    “哼哼!你看见?”长衣人把眼一瞪。“你说,为什么两边不一样,多难看!”

    麻面汉子只用两手摸着脸,承认了理屈。可是长衣人还不肯下台,看见有人从中心小学走出来,就迎上去叫道:“喂,校长,看这些广告,一边双份,一边单张,可不是带的不多么?”

    校长眯细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然正色答道:“那有意思的。

    我说,那有作用的。你瞧,这是小鬼的广告啦。”“哦,小鬼的广告,不要弄错了罢?”长衣人迟疑地说,聚精会神再看那些广告。

    “一定不错!”校长郑重宣言,“瑞和,老弟,讲到这上头,哈,你就不如我了!”

    麻面汉子在旁边噗嗤一笑。但是恐怕那位商会职员见怪,赶快走开。商会职员姚瑞和倒并没觉出,一手摸着下巴,沉吟地说:“小鬼的,哦,那————我就要去报告会长了。”

    “对呀,我说是有作用的。”

    “不管有没有,我一定要去报告。”姚瑞和一边说,一边就匆匆自去。他逢人就说:“眼药广告是小鬼的,”有时更加上一句,“有作用的!”

    立刻满街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了。有人还做出(也许是想出)统计来:单的是多少,双的又是若干。待到大街上那茶楼里的高雅茶客们研究这件事,“作用”已经具体化而为“军事上的暗号”。

    “一定是暗号!”陆紫翁大声说:“双双单单是引路的。

    《水浒传》上祝家庄里————的白杨树,可不是暗号么?”

    胡四坐在陆紫翁斜对面,不住地点头。

    姚瑞和满面红光像打了胜仗那样来了。最近半小时内,他已经一口咬定那“暗记号”是他的发明,因而俨然已是一位堂堂的“民族英雄”。可是见了陆紫翁,他还不能不是老样子的商会职员。当陆紫翁朝他笑了笑时,他赶快将两手在身边一逼,脸儿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眼光射在自己的鼻尖。

    满县城的老百姓都为这新来的“暗号”而惴惴不安;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千军万马杀来呵!

    然而茶楼里的陆紫翁却谈笑风生:“好在新县长是军人,县长一定有办法!”

    下午,听说县公署召集了紧急会议。会议还没散,就纷纷传说要大捉汉奸。三点钟光景,果然全体保甲长协同保安队同保卫团分途出发。又一次震惊全城耳目的大事件。汉奸捉到了没有?谁是汉奸?老百姓们一时无暇顾及。老百姓们亲眼看见的,是新贴的那些眼药广告全数被撕去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广告已经肃清完毕。无数的戴眼镜秃顶的大胡子都被押解到教场上,堆成一座小山。就在那里放了一把火烧掉。上千的人,在那里看这x县有史以来的盛典。

    “各位父老兄弟诸姑姊妹!今夜可以放心睡觉了。敌人的暗号已经消灭,这全靠县长为国为民,忠义勇敢!县长万岁!”

    在火光中作了这样简单而庄严的演说的,是三天前报告私货的二老板。群众拍掌。姚瑞和虽然是“暗号”的发见者,却没有资格演说,也杂在人堆里拍掌。

    然而同在这时候,四个保安队,二个法警,簇拥着张不忍夫妇到县公署去了。当夜没有出来。

    早晨六点到八点,壮丁训练,发生了好几次的扰乱。教练官怒跳得脚也酸了;然而过半数壮丁们固执地不肯服从口令立正稍息。他们要求更有实用的操法。

    街头巷尾,有人聚谈着张不忍夫妇被县长“请去”的消息,一些眼睛睁得滚圆,一些唾沫飞溅。

    十点过后,赵缉庵,胡三先生,一脸严肃,去见县长。他们要求保释隔夜被留的两位。

    县长说:“并没难为他们。谣言多,我是爱护他们才要他们进来休息几天。可是,今天正有一件事要请大家来商量,两位来得刚好。”

    县长拿出一张纸来。两位一看,第一行是“以一日贡献国家”。

    大概这件事又得命令全体保甲长出动了。x县是天天在热闹紧张的空气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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