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手的故事最新章节!

    猴子的手能剥香蕉皮,也能捉跳虱,然而猴子的手终于不是人的手。猴子虽然有手,却不会制造工具;至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猴子更不会。

    在猴子群中,手就是手。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的御手不但跟他御前的猴丞相的手差不多,乃至跟万千的猴百姓的手比起来,也还是一样的手。

    人类的手,就没有那么简单,平凡,一律。从手上纹路可以预言一个人的“穷通邪正”:但这是所谓“手相学家”的专门了,相应又作别论。只听说“一二八”之役,“友邦”的陆战队捉到了我们的同胞,也先研究手,凡是大拇指上的皮层起了厚茧的,便被断定是便衣队,于是这手的主人的“运命”也就可想而知。

    不过我们这里的故事却还不是那么简单的。

    事实如此:当潘云仙女士和她的丈夫张不忍到了x县,而且被县里人呼为“张六房”的“八少奶奶”的时候,曾经惹起了广泛的窃窃私议,而这“嘁嘁喳喳”的焦点转来转去终于落到了云仙女士的一双手。

    所谓“张六房”,自然是陈年破旧的“家谱”(不管它实际上有没有)里一个光荣的“号头”。这“房头”的正式成立而且在x县取得了社会的地位,大概是张不忍的曾祖太爷乡试中式那一年罢,这委实是太久远了一点,然而x县人对于这一类的事永远有好记性,而且永远是“成人之美”的,所以当“张六房”这名词已经空悬了十多年,已经从人们嘴上消褪,只有念旧的长者或许偶尔提起,但总得加上个状词,“从前的”,————一句话,当“张六房”不绝如缕的当儿,忽然来了个张不忍,而且还是由念旧的长者记起了从前那位“乡试中式”的太老太爷名下的嫡脉确有一支寄寓在t埠,而这年青的张不忍非但来自t埠,并且他的故世已久的父亲的“官名”确也是“谱”上(这东西,谁也没有见过,然而谁都在他脑子里有一部)仿佛有之,于是乎,犹有古风的x县里人一定要将“荣耀归于所有主”了。

    但何以又呼云仙为“八少奶奶”?这又是从“不忍”的“不”字上来的。县里有一位穷老太婆,年青时出名叫做“黄二姐”,嫁了丈夫,她还是“黄二姐”,但她那本来有姓有名的丈夫却变成了“黄二姐的男的”,现在她老了,丈夫早已死了,有过儿子也死了,有过媳妇也“再醮”了,然而她依然是“黄二姐”,她的青年时代的“过去”永远生活在人们的记忆里。这位黄二姐,和张六房的关系,绝不是泛泛的。孝廉公的二少爷成亲时,黄二姐是伴娘。那时她是名副其实的“二姐”。后来孝廉公的几位孙少爷成亲,黄二姐虽则已过中年,却还是八面张罗人人喜欢的角色。只有最小的那位孙少爷半文明结婚的时候,黄二姐似乎见得太老了,但伴娘这差使,张府上不便改变祖宗的旧规,还是由黄二姐的儿媳妇顶着“小黄二姐”的名义承当了去。近年来,黄二姐每逢提到“六房里完了,没有人了”的当儿,也一定要数说她和“张六房”此种绝非泛泛的关系。她好像得意又好像感伤地说:

    “嘿,六房里太老太爷名下,哪一房不是我做陪房的?一个个都是看他们大起来的!嗯,树无百年荣,真真是!咳!……只有太老太爷的末堂少爷,太老太爷死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后来就跟二少爷不和,一个铺盖出码头去了,听说也成家立业了,————只他不是我黄二姐陪房的。”

    现在,老太婆的黄二姐听说“张六房又有人了”,而且正是那出码头的一脉,而且是三十来岁的少爷带了少奶奶,黄二姐可兴奋极了,一片至诚地便去探望。

    黄二姐听人说这位新回来的少爷叫做“不忍”,她就称他为“八少爷”。云仙呢,当然是“八少奶奶”了。黄二姐把“不忍”错做了“八顺”,并且举出只有她知道的理由来,六房里最小的一辈,连早殇的也算在内,不忍的排行刚好是第八。

    人家也觉得“八顺”大概是小名,而“不忍”则是谐音。不管张不忍本人的否认,x县里人为的尊重这几乎绝灭的旧家,都称他为“张六房的八少爷”,或者“六房里的老八”。

    x县的舆论对于一个人来历,有时绝不肯含糊。张不忍之为“六房里的老八”虽然由公众一致的慷慨而给与了,并且由黄二姐这“活家谱”的帮衬确立了不可动摇的信用,但是关于潘女士的“家世”却议论颇多。

    她是一张方脸,大眼睛,粗眉毛,躯干颇为强壮。如果她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了,大概x县里人也就以为是“福相”。可惜她看去至多不过二十五六。然而也可以解释是“贵相”。x县里人善于推测,便轻轻断定潘女士大约是“将门之女”。甚至有人说,t埠颇多下野的督军师长,其中有一位旅长,就是张不忍的岳丈。

    善堂的董事胡三先生和“张六房”是老亲,有一次对张不忍说:

    “近来,宿将纷纷起用,贵泰山不久也要出山了罢?哈哈!”

    “啊!谣言!没有那么一回事。云仙的父亲死了多年了,况且也不是……”

    张不忍还不明白县里人把他夫人的老子猜做了什么。胡三先生似信非信地笑了一笑,可也不再问下去。过不了半天,胡三先生“不得要领”的新闻在茶楼里盛传起来,热烈地讨论之后,纷纭的意见终于渐归一致:无端说丈人死了多年的人,大概是没有的,或者“六房里的八少奶奶”只是t埠那位潘旅长的本家,但一定不是穷本家,只要看“八少奶奶”的衣服多么时髦,见人的态度多么大方,————甚至有点高傲,便证明了她的来历不小。

    潘女士的衣服,在x县里自然能往“时髦”队中算一脚。她是九月中旬来的,天气很暖和,然而她披了一件大概是丝织品的没有袖子的新样的东西,————后来才知道这叫做“披肩”。

    但是茶客中间有一位焦黄脸的绸长衫朋友,左手端着茶杯,右手的长指甲轻轻地匀整地敲着桌边,老在那里摇头;等到众人讨论出“结论”来了,他又哼哼地冷笑了几声。

    胡三先生的本家胡四,探头过去,眯细着眼睛,问道:

    “哎,陆紫翁不以为然么?”

    “哪里,哪里;诸位高见,————不错;”陆紫翁的枯涩的声音回答,茶杯端到嘴唇边了;可是看见近旁茶座上的眼光都朝自己脸上射来,他便放下了茶杯,逗出一个淡笑,接着说道:“不过呢,兄弟有一句放肆的话,————八少奶奶贵相诚然是贵相,然而,嗯,各位留心过她的手么?”

    众位都骇然了;实在都没有留心过,都没法回答。胡四最喜欢充内行,并且刚才的“结论”也是他一力主持的,他瞥了众人一眼,好像是回答陆紫翁,又好像是要求众人的赞助,大声说:

    “女人家的手,又当别论。相书上说————哦,记性太坏,总而言之,女人家的相,不在乎一双手。”

    陆紫翁微微笑着,便端起茶杯来,这回是喝成了。茶客们的声音又嗡嗡然闹成一片。胡四似乎得胜。但陆紫翁所提起的问题也并没被人轻轻放过。商会职员姚瑞和忽然记起他曾经细看过一下那位“八少奶奶”的手,确乎有点“异相”。

    他急忙告诉了坐在对面的小学校长。

    “啊哟!你不说,我也忘了;我捏过她的手,————”

    “哦————哦?”商会职员的眼睛凸出得和金鱼相仿。

    “没有什么。外国规矩,新派,通行握手。”小学校长加以解释。“好像,呃,硬得很,练过武功。”

    “对呀!”商会职员姚瑞和在桌子上拍一掌,“所以我说不像是少奶奶们的手呵!”

    陆紫翁听得了侧过脸来望着他们点头微笑。

    胡四也听得了,却装作没有听得,拍着旁边一个人————

    商会长周老九的肩膀说:

    “喂,老九,二十年前,黄二姐的手,不是我们都捏过么?可是黄二姐还是黄二姐,暗底下模着她的手,不会当她是什么少奶奶罢!”

    哄堂大笑了。小学校长和商会职员感到惶恐,但也陪着笑。陆紫翁也笑了一笑对胡四说:

    “四兄还记得年青时候的淘气,可惜知音的人不多了。然而,话尽管那么说,手,是————大有讲究的。高门大户的小姐少爷,手指儿都是又滑又软,又细长。自小动粗工的,就不然了;手指儿又粗又短,皮肉糙硬。南街上吴木匠的老婆,脸蛋儿长的真不错,可是看她一双手,到底是木匠老婆。”

    “那么,紫翁,你说六房里————那双手不————不大那个罢?”周老九抢着问,却又把眼风在茶楼里扫了一转,惟恐碰巧有“六房里”的熟人。

    “哎,这又是拉扯得太远了。”陆紫翁扮一个鬼脸,哑笑着回答。“况且诸位也没留心看过,何必多说。”

    胡四觉得自己要失败了,便也连声打岔道:“不用争了,不用争了,各人各相。”

    于是谈话换了题目。然而“八少奶奶”的手从此大大出名。每逢她上街,好事者的目光都射在她的手上。手不比脸,尽管成为众目之的,也不会红一红,但也许因为时交冬令,风性燥了,人们都觉得“八少奶奶”的手似乎意外地粗糙。

    张不忍夫妇住在县里“最高学府”中心小学的附近。房东就是周老九的洋货店里的管账先生程子卿。善堂董事胡三先生介绍兼作保。

    程子卿对于潘云仙女士的手,并不感兴趣,从没细看过一下。好事之徒或少爷班借买东西的机会,也曾问他道:“喂,老程,你说罢,你是她的房东呀!”程子卿总是用摇头来回答。

    其实x县里除了整天盘据在茶馆里的好事之徒以及顶着“高贵的职业头衔”所谓“守产”的少爷班,谁也不曾把“八少奶奶”的手当作一桩事来侦察研究。满县满街都为了壮丁训练的抽签而嚷嚷,哪有闲心情管人家的手呵!

    程子卿常常关心的,倒是张不忍的脚。每逢回家看见张不忍的皮鞋沾满了泥土,他便要问道:

    “八少爷,又下乡了么?坟田查得差不多了罢?”

    有时张不忍的回答是:“查了一处,佃户倒老实,可是那乡长刁得很,从中捣鬼。”

    有时却摇着头说:“白跑一趟。今天那一处,连四至都弄不明白。”

    “慢慢地来罢。”程子卿安慰一句,于是迟疑了一会儿,便又问道:“看见汽车路动工么?”

    张不忍摇摇头,程子卿也就没有话了。

    一天,程子卿又很关心地问起查得怎样时,张不忍愤然叫道:“算了罢!麻烦得很,真想丢开手了。”

    “呀!可是,胡三先生一番好意,不能辜负他。况且,您来一趟不容易,总得清出个眉目。”

    张不忍只是苦笑。他何尝是为了查坟地来的?并且他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祖遗的坟地。都是胡三先生的指拨,他反正没事,到乡下去看看也好。况且,多少也像有点正经事把他留住。

    程子卿等候了一会儿,见没有话,就摸着下巴,悄悄地又问道:

    “八少爷,那条汽车路,说是要赶筑了,您看见在那里动工么?”

    “哦,不明白。”张不忍像被这一问提起精神来了。“不,还没看见动工。说是军用。呃,程先生,您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么?”

    “就是听说要赶筑。等筑好了路,就要派一师兵来县里驻防。”

    “哦,哦!”

    “少爷,您看来今年会不会开仗?”

    “难说。”张不忍随口回答,悯然望着天空,他的思想飞得老远,————程子卿万万意想不到的远地方。程子卿的心却也离开了这间房,在未来的汽车路上徘徊。他有一块地,假定的路线就在他这地上划过,只留给他一边一只小角;他曾经请陆紫翁托人关说,不求全免,但求路线略斜些儿,让那分开在两边的两只小角并成一大角,人家也已经答应了他;然而这条路一日不开工,他就一日放心不下。

    “既然路是要筑的,就赶快筑罢!”程子卿叹一口气说,望着张不忍,寂寞地笑了笑。

    张不忍跑进自己房里就叫道:“云仙,真得想出点事来做才好!”

    “可是我只想回去。”云仙头也不抬,手里忙着抄写。

    “回去?回去有事么?不是前天还接到老刚的信,说这半年他也没处去教书了;何况你我?”

    “但是闲住在这里,真无聊!”

    “云仙!”张不忍叫了这一声,又顿住了,踱了几步,他似乎跟自己商量地说:“生活是这里便宜。而且,他们从封建关系上,把我们当作有地位的人,总可以想出点事来做做罢?”

    “他们!这里的人真讨厌,我就讨厌他们的跳不出封建关系的眼光!他们老在那里瞎猜我的娘家。一会儿说我是军阀的女儿,一会儿又说我出身低贱了!”云仙把笔一掷,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这些,理他们干么。”张不忍走近到书桌边。“哦,你又抄一份,投到哪里去?————可是,这几天,这里的空气有点不同,紧张起来了,云仙,我们真得想出点事来做才好。”

    云仙仰脸望着天空,寂寞地微笑,不大相信专会造她谣言的环境也能紧张。

    镗镗!从街上来了锣声,镗镗又是两下。而且隐隐夹杂着人声喧哗。

    云仙将脸对着不忍眉梢一耸。似乎说:这莫非就是“紧张”来了么?

    “这是高脚牌。一定有紧急的告示。”不忍一边说一边就走出去了。

    高脚牌慢慢往中心小学那边走。镗镗!引出了人来。大人们站在路旁看,孩子们跟着,————一条渐渐大起来的尾巴。

    张不忍追到中心小学门前,高脚牌也在一棵树下歇脚,掮牌的那汉子将牌覆在地下,却挺着脖子喊道,“催陈粮啦!廿二年,廿三年,廿四年,催陈粮啦!后天开征,一礼拜;催陈粮啦!”

    张不忍感到空虚,同时这几天内他下乡时所得的印象也在那覆卧的牌背闪动。忽然听得那汉子自个儿笑起来,换了唱小调的腔调:

    “还有啦,今年里,不许采树叶子呢:柏树,桑树,榆树,梧桐树,榾柮树,乌龟王八蛋树,全不许采叶子!采了也没事,只消打屁股,吃官司!”

    跟着来的孩子们都拍手笑着嚷道:“乌龟王八蛋个树!”①————

    ①此为谐音————乌龟王八蛋告示。————作者原注。

    这种谐音的幽默,孩子们是独有创造的天才的。张不忍听着也不禁失笑,然而他依旧感到空虚。他信步走进了中心小学。

    校长和几位教员站在一带雪白的围墙前指东点西说话。校长这时的脸色跟那天在茶楼上大不相同了,似乎有天大的困难忽然压到他头上。

    校长一把拉住了张不忍,就带着哭声诉说道:“张先生,你说,刚刚粉白,不满一个月,你瞧,这一带围墙,还有一切的墙壁,你说,多少丈,刚刚粉白,不满一个月,为的厅长要来瞧啦————终于没来,可是,你想,忽然又要通通刷黑了,一个月还没到,你瞧。”

    张不忍往四下一瞧,果然雪白,甚至没有蜒蝤路;可是除了这“雪白”,校长的话,他就半点也不明白。校长好像忽然想到一件大事,丢下了张不忍转身就走,可是半路上碰到一个人,又一把拉住了;张不忍远远望去,知道校长又在那里带哭声诉说了。他惘然望着,加倍的感到空虚的压迫。

    教员中间有一位和张不忍比较说得来的赵君觉,带着一点厌烦的表情对张不忍说:

    “今天的密令,县境内所有的墙壁都须刷黑!校长气得几乎想自杀,哼!”

    “刷黑?密令么?干么?”张不忍这才把校长的话回味得明明白白了。

    “说是准备空防,跟禁止采树叶同一作用,”另一位教员朱济民回答。“校长说,上回粉白,还是他掏的腰包,这回又要刷黑,他打算要全校教员公摊呢,剥削到我们头上来了。”

    “上回他掏鬼的腰包!公摊?他平常的外快怎么又不公摊了!他倒想得巧!”又一位教员说,撅着嘴自顾走开。

    张不忍看着那一带雪白的围墙,又看看蓝色的天空,太阳正挂在远处的绿沉沉的树梢,————他沉吟着说:“战时的空气呀,浓厚了,浓厚了,”他笑了一笑,转脸对赵君觉和朱济民说:“我还听说有密令,叫准备好一师兵住的地方,真的么?”“哦,密令还多着呢!”朱济民回答,“叫办积谷,叫挖地坑,叫查明全县的半爿坟有多少,叫每家储蓄十斤稻草,————

    嘿,这两天来,密令是满天飞了!”

    “嗯,半爿坟,什么意思?”张不忍皱着眉头望在朱济民的脸上。

    “左右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赵君觉接口说。“你要收密令么,端整下一口大筐罢。至于一师兵,谁知道他们来作什么。为什么不开往边疆?然而,也未必来罢。听说嫌交通不便。要先开城外那条汽车路呢!”

    “我也听得这么说。住的地方,倒已经在准备了。不过,半月坟,又是干么?什么是半爿坟?”

    “就是破坍的老坟,露出了圹穴的。”赵君觉回答。“什么用,可不大明白,”李济民抢着说,“但是保安队的队长对人说,这种半爿坟可以利用来做机关枪的阵地。”

    “哦,大概是这么个用意了。”

    “不忍,这两天一阵子密令,满县满街真是俨若大战就要来了。”赵君觉说,一脸的冷冷的鄙夷的神气。

    “老百姓怕,是不是?”

    “不!很兴奋呢!”朱济民确信地说。

    赵君觉看了朱济民一眼,嘴唇一披,“对了,当真兴奋;所以我觉得他们太可怜。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简单,真蠢!”

    暂时三个人都不说话。张不忍用脚尖在泥土上慢慢地划着,好像划了一个字,随即又用鞋底抹去,忽而他伸手一边一个抓住了赵君觉和朱济民,皱着眉头,定睛看着赵君觉,又移过去看着朱济民,用沉着的口音说:“君觉的意见,我也觉得大半是对的;然而老百姓不怕,兴奋,这一点比什么都可贵!我们当真得想出点事来做才好,我们一定要做点事!”

    三个人对看着,末了,赵君觉和朱济民同声说:“加上密司潘才得四个人。……”

    张不忍立刻打断他们的话:“然而一定要做点事!开头四个人,后来会加多!”

    他们于是并肩慢慢地一边谈,一边走;沿着围墙走到尽头又回来,还是谈个不休。

    三个人带着朗爽的笑声走进教员休息室了。劈头忽然又遇见了校长。

    “窑煤都涨价了,一倍,刚涨的,该死,该死!”

    校长阻住了他们三位,慌慌张张说。校长的脑子里没有更值得烦恼的事。

    陆紫翁和周老九挑中了右面那架屏风背后的好地方,悄悄说着话。这里不是走路,四扇排门常年关着,相近左面那架屏风的四扇排门,也只开一对,作为从大厅到内室的唯一门户。

    屏风挡着,如果有人从外边走进大厅来,他看不见两位,两位却看得见他。

    这个好地方却只有一张闲搁着的太师椅,坐的是陆紫翁,斜欠着身子,架起了腿,右肘支着椅臂,右手托住了下巴。周老九在紫翁面前站着,脸朝外。

    “他们竟敢指摘我们贩运私货么?”是陆紫翁的枯涩的声音。他歪着脑袋,脸对着墙,似乎在看壁上的字画。

    “可不是!还说要组织捉私团呢!”

    “哼!看他们敢!然而,张不忍这小子真可恶!可是,不见得单是张八夫妻俩;还有谁也是张八的一伙?”

    “大概中心小学里一二个教员总有份罢。”

    “校长也不知道?”

    “问过他,他赌咒说不知道。”

    “不敢说出来罢了,这没用的草包!哼!可是,笔迹总该认得出来的?”

    “认不出。那壁报全是一个人的笔迹,听说是八少奶奶————”

    “呸!什么少奶奶!不知道什么小户人家的贱货,也许竟是————看她那一双手。”

    “可是一手字倒很恭正。”

    “来路不正!我第一眼看见就知道不是正路。总有一天给我查明白。”

    “不过,紫翁,下手要快。他们还说你和二老板经手的公款不清不楚,说是下期的壁报上准要宣布。”

    “哦————”陆紫翁的声音带哑了,把架起的那条腿放下。

    “哦!张八这小子,他怎么会知道?”

    “紫翁,也不宜小看他,他既然是‘六房里的老八’,自有一班穷出火来的爷们和他来往。”

    “嗨,六房里?六房里早已没人了,哪里又跳出个什么老八!胡三这老头子是老糊涂了。黄二姐一张嘴算屁话?我打算办他一个冒名招摇呢!”

    “然而,紫翁,自从他出了壁报,跟他越走越熟的人确乎不少;胡四————”

    “我疑心胡三这老家伙也是知情的!”

    “可不是!还有‘赵厅’的缉老爷,孙洪昌的二少爷,据说也是暗中……”

    “嘿!赵缉庵也有份么?”陆紫翁挺起眼睛望着楼板,一只手尽管摸着下巴。忽然站起来,轻声说:“老九,那就一定是他了,————中心小学里一个教员一定就是缉庵的小儿子赵君觉。哦,老九,等一下。”陆紫翁到墙边去拖过一张方凳来。“坐着谈罢,原来张八这小子竟有点呼风唤雨的手法,老九,我们倒不能大意了,得仔细布置一下。”

    “不过也不能太慢,私货的事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了。那一批货,多搁日子怕要走漏……”

    “这个不要紧,”陆紫翁抢着说。“等二老板起来了,他有办法,嗯,倒是————”

    “二老板昨晚上又是二十四圈么?”

    “昨晚上有客,————嗯,老九,倒是有缉庵他们在内,查公款这一层说不定会闹大————”

    “外边是谁?”周老九突然喊了这一声,陆紫翁连忙把话缩住。周老九站起来,故意高声咳了一下,就转出屏风背后,一面学着“官腔”喊“来呀”,可是只喊了一声,就不响了。陆紫翁听得好像有两个人在窃窃私语。他正决不定还是照旧躲着好呢,还是踱出去好,可是周老九也回来了,带着一个尖头削脸的人物,正是商会职员姚瑞和。

    周老九指着姚瑞和说:“他刚得的消息,张不忍自己报了名,受壮丁训练去了。”

    “贱胎!”陆紫翁仰起了脸冷笑。

    “紫翁,他还想立什么社呢!”

    “叫做‘国魂武术社’罢,”姚瑞和陪笑说。“壮丁训练班里倒有一小半人加进了他这社。”

    “好!哼哼,纠众集社是犯法的。”陆紫翁冷笑的鼻音有点不大自然。“大概全是些下流粗胚罢?”

    “倒也不全是。内中有————”姚瑞和迟疑了一下,“有这次壮丁训练抽签抽到的好几个小老板,还有甲长们,————很有几个场面上的小爷们呢!”

    “紫翁,孙洪昌的小老板老二,还有,————瑞和,还有谁?”

    “北街上开亦我轩照相馆的陈维新陈甲长。”

    “紫翁,孙老二和陈维新也是发起人。”

    “哎哎,这班少爷们血气方刚,真真是不成话!”陆紫翁的声音有点发哑了。“可是,陈维新么?他好像是党员罢?”“是的。前任区党部的执委。”姚瑞和连忙陪笑说。“不知道张不忍怎么搞的,连保卫团的大队长也做了赞助人呢!”“哦,不过大队长原是直爽人。”陆紫翁说着就站起来,反背着手踱了几步,打起精神笑了一笑又说道:“笑话!不知哪里跳出来的小伙子,不三不四,居然大家叫他‘六房里的老八’了,两个月没到,居然结交了朋友,打算硬出头了;然而,可惜,他那位尊夫人的一双手摆明白不是好出身;你们想,要真是张六房的嫡脉,哪里会讨媳妇不看个门当户对的?”

    陆紫翁一面说,一面就踱出了屏风背后那个好地方。

    周老九和姚瑞和跟了出来。周老九低着头在一对栋柱中间慢慢地踱,姚瑞和站在翻轩下长窗边,时时偷眼瞟着那一对通到内室去的排门。

    陆紫翁对一个土头土脑的男当差说道:“进去问问,二老爷起身了没有?”回过脸,朝姚瑞和看了几眼,“你回去罢,不许多嘴。”

    周老九踱到陆紫翁跟前,悄悄地说:“刚才瑞和报告的消息,紫翁觉得怎样?”

    “暂时之间,投鼠忌器而已。”

    “瑞和还说,今天早上他亲眼看见胡四到张八家里去。过了一个钟头,这才出来。”

    “嗯,胡四,没有什么道理;不过,赵缉庵在内呢————噢,老九,不是张八租了程子卿的厢房么?你应该叮嘱子卿留心进进出出的人儿。”

    “嗯嗯,这子卿就是太老实。”

    周老九回答时颇露窘态。陆紫翁沉吟一会儿,微微笑着,正想开口,忽然那边通内室的排门边来了女人的声音了:“喔,是陆老爷和周先生么?老爷起来了,请两位进去罢。”

    女人是一张小圆脸,淡绿色阴丹士林布的短袄仅及乳下,黑软缎的裤子长到脚背,一条油松大辫子。

    陆紫翁和周老九报告的时候,二老板的一根粗指头老是挖着鼻孔,一声不出。他忽然打一个呵欠,身子一斜(他本来躺在烟榻上),嘴里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伸手在大腿上拍两下,那个油松大辫子的女人就挨着他坐下,给他捶着腿。

    二老板虽然不作声,他那一对猫头鹰的眼睛老是乌溜溜地在那里转;机警而又颇露凶相的眼光时时从陆紫翁脸上扫到周老九脸上,然后又扫回去。

    陆紫翁的话多,周老九不过偶然从旁插一两句。可是二老板的眼光反而多和周老九“亲热”。

    忽然二老板将身边那个大辫子的女人一推,精神百倍似的坐了起来,陆紫翁一句话刚说了一半,赶快缩住,二老板笑了笑道:

    “想不到‘张六房’坟上风水转了,小辈里出人才。我倒很想和这位‘八少爷’结识结识。”

    陆紫翁和周老九都愕然了,可是陆紫翁到底是“书卷中人”,悟性又好又快,立刻悄悄地笑着说:“二老板要结识他,他就是不敢高攀也没处去躲呢,二老板,怎样也叫赵缉庵他们也一请就到,叨扰你二老板一番美意?”

    “哈哈,那就要看机会了,少不得借花献佛,多发几张请帖。”

    “那么,二老板,马上就看个日子罢?趁这几天空档,愈快愈好。”周老九终于也猜哑谜似的猜透个八九了。

    于是半晌的沉默。二老板挺起了眼睛,似乎在那里“看日子”。陆紫翁和周老九都沉住了气,陆紫翁眼角有一条筋不住地簌簌地跳,周老九却胀红了脸。

    终于二老板将眼光一沉,自言自语地说:“等新县长上了台再说罢。”

    陆紫翁和周老九像约好似的很快地偷偷地交射了一眼。陆紫翁鼓起勇气,正想进言,二老板早又笑了一笑道:“昨晚上那位客人,人倒和气,就是胃口大一点。在这里盘桓了大半夜,总算无话不谈,然而离题目总还有点点远。嗯,————瞧过去,”二老板顿了一顿,举起手来,正待伸出两个手指,忽然他背后那位大辫子女人打了个喷嚏,二老板转过脸去,眼光威严地一瞥,手就放下了,接着说:“我还要考虑考虑。”

    “听说新县长是军人出身罢?”陆紫翁问。

    “不错。还是现役军官。”

    “二老板,可是那一批货,还轧在那边,运不进来;这里张八他们又闹得满城风雨……”

    “哦,哈哈,”二老板一阵笑便打断了周老九的话。“哈哈,倒忘记了这位‘八少爷’跟别的少爷们了。”突然脸一板,“紫翁,我的一句话,你们不准和他们年青人一般见识。他们说话不知轻重,行动出轨,自有政府来纠正。我只当他们是一群疯子。倒是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譬如赵缉翁他们,应当解释解释。”

    “是!”陆紫翁赶快回答。“那么,胡四他们呢?”

    “你瞧着办罢。”二老板眉头一皱,似乎有点不耐烦,但随即微微笑着,眼光朝周老九一逼,说:“那批货么?过几天,你尽管堂而皇之运进来。”

    “啊!”周老九快活得忘形了,“哦,到底————昨晚上,二老板昨晚上到底将那位客人对付得服服贴贴了么?”

    二老板不置可否,只将烟盘里一张纸递给了周老九,同时却冷冷地说:“这点小事,何必同人家谈起呢,犯不着羊肉没吃,倒先惹一身骚呵!”

    周老九和陆紫翁一旁应着“是”,一边便看那张纸。原来是一张油印的《查缉私货暂行办法》。两个人都觉得意外,迟疑地朝二老板看了一眼。二老板哈哈笑着,招了招手。周老九和陆紫翁赶快捧着那张纸走近一点。二老板指着纸上后面的一段说:“单看这一款就够了。”

    这是鼓励人民协助缉私的办法,略谓:凡报告私货因而缉获者,将货物充公拍卖,以所得货价之半数奖赏报告人。

    周老九看明白了时,手心里就透出一片冷汗,他正要说张不忍他们的壁报上正也抄着这一款鼓动人家去“捣乱”呢,可是二老板已经先开口了:

    “明白了罢?等他们拍卖的时候,你去买了来,不是正大光明的事么?”

    “是,是!”周老九两眼睁得铜铃大,心里糊涂死了,却又不敢驳回。

    “哈哈,”陆紫翁却第一次放肆地笑了,“人家说心有七窍,我看二老板的,恐怕九窍也还不止罢?”

    二老板笑了笑。这笑,与其说是被恭维了而高兴,还不如说是奖许陆紫翁的机警。

    “我来猜一猜罢,”陆紫翁微笑说:“既然是周老九去买,一定要二老板去报告了。”

    哈哈哈,二老板一阵大笑歪在烟榻上了。

    周老九似乎也明白了,但一时之间还不大盘算得转。二老板把手一挥,叫了一个字:“烟。”油松大辫子的女人便立即忙起来。

    “紫绶,公款的事,你就先去找赵缉翁解释解释。”二老板闭了眼睛说。“他要是说得明白,很好;不然的话,随他的便罢。反正新县长不久就要到任,他未必就听了赵缉庵一面之词。”

    “二老板放心。这一点事,只要二老板定了方针,我量力还不至于弄僵。”陆紫翁回答了,便和周老九转身退出。

    但是陆紫翁和周老九刚跨出房门,忽又听得一声:“紫绶!”

    陆紫翁赶快站住,应一声“是”。

    过一会儿,二老板这才慢声说:“张八这小子,也许中用,我倒真想提他一把呢。”

    “这是他的造化。且看他受不受抬举罢。”

    陆紫翁一面回答,一面却和周老九做眼色。

    许多“手”,明的暗的,在活动,在忙碌。

    新县长到任了五六天了。x县里大多数人并没觉出新县长有什么“异样”,除了已经知道他是刚刚卸任的团长。

    x县里极少数的人们却从各自不同的立场和印象(虽然只有五六天工夫,新县长给他们的印象却已不甚简单了),都有这么一个感想:“以为是军人出身,性情爽快,谁知道更其不可捉摸!”

    这一种感想流露于面部或唇舌,在二老板是躺在烟榻上皱紧眉头不作声,在赵缉庵是悄悄地对胡三先生说:“四五天了还没动静,秉公办理云乎哉?”而在张不忍和他的新朋友们,则是筹备更逼进一步的文章和商定“请愿”的代表。

    同时,茶馆酒后乃至大街上店铺的柜台前,流动着种种的消息和意见:

    “赵缉庵他们的公文呈进去后,新县长三天三夜亲自吊账簿,打算盘,还没算出来。”

    “算出来了!二老板亏空近万。”

    “笑话!县长哪有工夫自己查账,呈子还搁在签押房里呢!

    县长忙的是检阅保安队,保卫团;他本来是团长呀!”

    “团长改县长,就是准备跟小鬼开战!壮丁训练队都要上前线!”

    “这是瞎说了。壮丁上操快将两礼拜了,立正稍息还没操好,怎么能上前线!”

    “可是六房里的老八做代表,请将训练赶快;发枪,打靶,野操。听说县长昨天请教练官商量这件事,教练官答应得稍为迟了一点,县长就发脾气道:‘你不会教,我来教!’嘿!嘿!

    县长本来是干团长的!”

    “不对,不对!六房里的老八的代表还没派定,今天他对我说。”

    “然而昨天县长的确请教练官去商量了半天,我亲眼看见他进去,好半天,才见他出来。”

    “哦!你亲耳听得他们商量什么事罢?”

    “难道你倒亲耳听得?”

    “不客气,我倒晓得。县长请教练官去,商量捉汉奸!”

    “什么!县里有汉奸?”

    “怎么没有?多得很呢!早已三三两两偷进来了。一律化装。有的扮做走方郎中,有的是打拳头卖膏药,有的是变戏法的,有的是装做和尚,顶多的是扮叫花子。县长忙了三天三夜,就为了调查汉奸!”

    “听说上头派他来,团长改县长,就是专门来办这件事。”
...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