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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肩胛,硬不让她打瞌睡,硬要问她:

    “人活在世界上到底为了什么?”

    “啊哟!我不知道,我从来不想,……”陶太太哀求似的说。“我倦得很,只想睡呀。”

    “说了就睡觉。”陶祖泰异常固执,像六年前逼着夫人读那部《复活》。

    “那————么,”陶太太曼声说着,头一低,又像要打瞌睡了,然而猛然扬起脸来,她又接下去,“说得对不对,你明天再批评罢:人活在世界上,有得吃时吃一点,有得穿时穿一点,疲倦了睡觉,困了玩玩,犯不着多用心,管东管西。”

    “这样说来,你没有欲望,————没有什么东西你一定要,没有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做么?”

    陶祖泰郑重地问道,不转眼的看着夫人的脸。

    夫人似乎也颇郑重地想了一想,慢慢地摇着头,但又噗嗤地一笑说:

    “那要看是什么时候呀!譬如打牌的时候,我要和,要赢钱!此刻,我只要睡觉!”

    “哦————”陶祖泰倒弄得无话可说了。

    陶太太“一定要怎样”时,确是“要看是什么时候”的。

    暑假到了,她忽然要“怎样”起来。

    那一天,不是星期六,忽然那位远房侄儿来了,说是学校放暑假,三两天后他回上海;这话从陶太太的东耳朵管进去,马上走西耳朵管出来了。

    侄儿还没走,不料又来一个客,是朱先生。

    每逢星期六朱先生过江来,极早也得六点半,所以总是先到黄家。三四个月来,朱先生来陶家“拜访”,这还是第二次呢。

    朱先生看见有客,似乎有点扫兴,但寒暄几句以后,他又兴高采烈地说道:

    “巧极了,陶太太,令侄也在,黄太太想来也没出门,刚刚四个人,去打几圈。”

    “我不会。”侄儿推托。

    “什么话!年纪青青,没有个不会叉麻雀的!”

    朱先生大声叫着,拉住了那位侄儿的臂膊。

    陶太太带笑问她侄儿道:“当真不会么?”

    “我没有本钱。”

    迟疑了一下,侄儿这才红着脸回答。

    “呵呵哈!笑话!怕什么!本钱你姑妈有!”

    朱先生的声音大概街上都听得。

    那时至多三点钟,等到陶祖泰“下班”回家急忙赶到黄家时,八圈牌已经打过了。陶太太赢进了一些,刚刚抵过侄儿的输出。

    牌局解散,大家闲谈;朱先生说起学校放假,过几天他就要回家乡去————在沪杭路一带。

    陶太太听了,心里好像一跳;她纳闷地想道:“怎么都要放暑假的!”

    那天晚上,远房侄儿在陶家吃饭。陶太太听着丈夫和侄儿谈着“船票买了没有”那样的话,忽然心里又一跳。从不计算“明天如何”的她忽然也计算起来了。她觉得从此她的日子要变成天天是星期一;朱先生也是三四天后就要走的。

    她立即说:“我也要回上海去看看妈!”

    “哦!”陶祖泰随便应一声,过一会也就忘记。

    但是第二天陶太太就去买了许多东西,都是带回上海去的。陶祖泰“下班”回来,看见夫人和孩子正在一样一样打开来重新包过。

    “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陶祖泰随便问一句,便像疲倦极了瘫在一张椅子里。“买的。”陶太太笑着说,又指着一只小巧的白铜水烟袋,“这是给妈妈的,……”

    “零件太多了,恐怕你的侄儿不便带呢!”

    “我自己带去。”

    陶太太像孩子似的笑起来了,她觉得丈夫真“好玩”,老是像在那里做梦。

    “怎么?你要回去?”陶祖泰这才感到意外,从椅子上直立了起来。

    “哈哈,不是昨晚上我说过么?”陶太太抿住了嘴笑着。

    “爸爸,糊涂。妈妈和宝宝回去。”孩子也拍着手叫着。

    陶祖泰却毫无笑意。他懒懒地坐下了,不说话了,瞪大了眼睛看着夫人和孩子。他觉得夫人这次兀突的举动颇可“研究”。可不是,朱先生也要回去?然而夫人的侄儿也要回去,自然一路走了,那又似乎并无“可疑”。

    陶太太一边包扎东西,一边说:“买船票,我弄不来,要你去。宝宝是不用票的。”

    “呵————哎!”陶祖泰从沉思中惊醒。“船票么?我没有钱。

    月底发薪水,还有十来天呢!你呢?”

    “买了东西,————让我算算,噢。路上零用是够的。”

    “那么,只好等到月底。”

    “东西都买好了,————又要等到月底!”

    陶太太很扫兴似的说,便停止了手里的包扎工作。

    “不过,恐怕你的侄儿等不到那么久。”陶祖泰沉吟了一会儿说,他忽然又在“研究”到底是让夫人回去好呢,还是不让她回去。他的“研究”还没结果,不料夫人忽又高兴起来,说道:

    “不要紧。他等不及,让他先走。朱先生不定哪天走,要他多等几天想来会答应的。”

    陶祖泰瞪直了眼睛对他夫人看,立即怀疑到夫人和朱先生之间早有预定的计划;并且他又猜想这一切大概全是朱先生出的主意。他觉得夫人太可怜而姓朱的太可恶,他摇着头,叹一口气,低声然而坚决的说:

    “不!还是同你侄儿一路走。船票钱,我去试试,预支薪水。”

    预支薪水不成功,第二天下午四点钟陶祖泰请假离开办公厅打算找黄诒年借钱。他先到黄家,不料扑一个空,连黄太太也不在。他没精打彩回到自己家里,刚好他前脚进门,跟屁股就来了他的夫人和孩子。

    “好了,船票也买好了,今晚上八点钟上船。”

    陶太太满面春风报告她丈夫。

    孩子走到父亲跟前,从袋袋里掏出满握的糖果来,仰着脸说:

    “爸爸,糖!朱先生买,宝宝的!”

    陶祖泰满心糊涂,只觉得眼前的东西都在打旋,但是当他知道船票是朱先生代买的,————朱先生来过,而且请陶太太和孩子出去逛了一会儿,而且陶太太的侄儿也是今晚上同一条船走,陶祖泰明白了,也心定了,同时又一次断定了朱先生实在太可恶。

    陶太太拿出船票来给丈夫看,是二十号官舱。

    晚上八点钟得上船,陶太太便忙着收拾行李去了。

    陶祖泰失神似的坐一会踱一会,苦心地“研究”这突然变化的形势。他愈“研究”愈断定朱先生居心不可测:是朱先生来“拜访”,是朱先生探得陶太太还没买船票就自告“奋勇”,————然而幸得还有陶太太的侄儿。陶祖泰觉得自己是在茫茫大海中,唯一的“靠傍”是这位十七八岁的中学生。

    六点钟光景,黄诒年夫妇来了。听说陶太太和朱先生一起走,这一对陶祖泰的朋友也似乎一怔。但又知道还有陶太太的侄儿,黄诒年和他夫人对看了一眼,便又微笑。

    黄诒年夫妇请陶祖泰夫妇吃过了夜饭,已经快将八点钟。

    黄诒年送上船去。

    找到了二十号官舱,不料里头先有一个男人,胖胖的面孔,正是朱先生。

    陶祖泰赶快再看房门上的铜牌,明明是二十号。他手指尖都冷了,说不出话来。黄诒年也是满面诧异,偷眼看陶太太,可是陶太太的神色却和平常一样。

    “没有空房间了。”朱先生一脸正经地说。

    “老朱!”黄诒年走前一步,“船票是你经手买的,你不该……”

    “没有房间了,叫我有什么办法!”朱先生板起脸回答。

    黄诒年回过脸来找陶祖泰,恰好遇着陶太太的眼光朝他这边看,他就问道:

    “陶太太,你————觉得怎样?”

    “什么?哦,随便。”陶太太的声音和脸色都跟平常一样。

    孩子吵着要看“大兵船”。陶太太就带着孩子走到舱外去了。

    这当儿,陶太太的侄儿从人丛里挤过来了。陶祖泰抢上去一把拉住他,就问道:

    “你的是几号?”

    “我是坐统舱的。”

    “嘿!”陶祖泰摇摇头,忽然腿软起来,便坐在陶太太的行李上,瞪直了眼睛朝二十号官舱的铜牌看。

    黄诒年瞧着情形有点僵,只好来硬做主了;他找了船里茶房来问,知道还有三十四号官舱空着,他就叫茶房把陶太太的行李搬到三十四号去。但是陶祖泰坐在那里不动,却要陶太太的侄儿从统舱换到二十号官舱来。

    “哼!那不是笑话了?我————不乐意,干么我不能舒舒服服一个人一间房?”

    朱先生虎起脸嚷着,站到房门口,两手叉在腰间,好像防备人家冲进去。

    陶祖泰装做没听见,没看见,只管催促着那位侄儿。

    “钱呢?官舱是官舱的价钱。”侄儿轻声说。

    提到钱,陶祖泰呆了呆;他哪里来的钱,他太太的船票还是人家代付的。可是他焦躁地叫道:

    “不论如何,你先去搬上来!”

    黄诒年觉得陶祖泰这一着也太“落了痕迹”,可是陶祖泰“有神经病”,黄诒年就不能不格外同情于他了。把朱先生推进了房里去,黄诒年半劝半责备地很说了几句。这时陶祖泰也已经逼着那位侄儿将行李搬了进来。

    朱先生横着眼睛只是冷笑。

    看着侄儿把铺盖摊好,陶祖泰方才放心,可就想起了钱。他悄悄地对黄诒年说了。黄诒年一摸口袋,糟糕,他也就剩几毛零钱,他苦笑着说:“你太太身旁总还有,回头让他们自己解决。”

    锣声从外边响了来。这是报告船就要起锚了。

    陶太太和孩子也来了。陶祖泰一面请侄儿帮忙,将太太的行李弄到三十四号,一面叫太太去:

    “你换到这边了。清静点。”

    陶太太朝三十四号房里望了一眼,点点头还是只说了两个字:“随便。”

    陶太太回去后隔了十多天,才来了一封平安家书。蚯蚓般数十个字,除了“大小平安”而外,陶祖泰毫无所得。陶祖泰却回复了一封“蝇头细楷”的长信,信中重申他的不能放弃“责任”,————要保护他所亲爱的人到底,“俾不致有危险”,然而假使有比他更好更忠实能力更强的“候补者”,那他也很愿意“从这世界上消灭”,“敬避贤路”。这封信花了陶祖泰两个黄昏。

    这封信,陶太太一定收到,因为是挂号寄的。

    这封信,一定也发生了效果,————跟平日陶祖泰对夫人“演说”时同样的效果:打瞌睡。从此陶太太方面连蚯蚓般的几十个字也不来了。

    陶祖泰又写信给太太那位侄儿。这不是“演说”了,也不长,然而实足是一张“问题表”。

    一星期内,侄儿的回信就来了。也不长,然而对于陶祖泰所提出的主要问题竟“搁置不答”。

    陶祖泰再去一信,除重申前请外,又提了个“新问题”:

    “令姑母近来作何消遣?”

    回信也是一星期内就来了。对于陶祖泰第一信中的主要问题却玩起“外交词令”来了:“一言难尽,容后面详。”至于“令姑母近来的消遣”呢,则据称因为有“搭子”,不过在家打打小牌。

    研究过了侄儿的“外交词令”和“据称”以后,陶祖泰不满意,再去了第三封信,其实也不长,不料太太这位侄儿竟也学“令姑母”的样来:他从此也“打瞌睡”了。

    正当陶祖泰忙于写信和“研究”的时候,他所服务的机关里有一点小到并不惹起注意的变化:陶祖泰的上司科长“升迁”去了,新调来的科长说过了“诸位安心供职,以资熟手”的训词以后,第五天上,就实行“人事”整理。陶祖泰跟在众同事的后面,在“欢送”前科长与“欢迎”新科长的两次公宴时,派到过两次“寿”字号的份子。但是现在他的所得却是“停薪留职,另候任用”。

    这时候,荷花已经开残,有了小莲蓬儿了。

    要是太太不曾回去,陶祖泰虽然停了薪,原也不妨“候”一下。丈夫的钱袋干瘪时,太太的钱袋会“开放”一下,这已是历试不爽。但现在却隔离得太远,还是趁手头尚有路费时奔赴太太,在“岳家”静“候”罢。

    和黄诒年一度商量以后,陶祖泰便也悠然东下。也是一张统舱票。

    船到南京时,陶祖泰忽然灵机一动,便上了岸。他要找一位在南京有事的好朋友,他有许多事要商量:职业问题,太太的最近“倾向”,而最要紧的是他自己的如何“负责到底”。

    不幸那位朋友“奉公差遣”去了。陶祖泰一算,要是在南京住旅馆等候,钱就不够,只好趁火车先回上海。

    到“家”时正值黄昏。一进门就听得牌响。在汉口受过的牌桌旁的“刑罚”一下子都回忆起来了。陶祖泰几乎想倒退出去。他硬着头皮走进去,电灯光刺得他眼睛发花。有人唤他的名字,听声音知道是岳母;有人拉他的手,从感觉上知道是自己的孩子。他的心似乎温暖了一些,眼睛也看得明白了;坐在他“岳母”对面的,正是他的夫人,另外两位不认识,然而————都是女客。

    陶祖泰完全定心了,听得太太问他“怎么你来了”,就口齿分明地回答道:

    “临走前我寄你一封信,没有收到么?”

    太太似乎一怔,但随即“哦”了一声,脸红红的笑了一笑;忽然她急口说:“六筒么?碰,碰!”

    陶祖泰那封临走前发的信,昨天下午到了陶太太手里,但可惜这信又是长了一点,陶太太拿到手里就打呵欠,竟没有读完,后来就忘记了。

    陶祖泰认为此信还没有送到,就说;

    “局里换了新科长……我没有事了……想想……还是回来了……另外设法……”

    觉得似乎只有岳母大人在用了半只耳朵听他,陶祖泰也就不说下去了。陶祖泰每次“有事”的期间,至多八个月,他的岳母和太太早已看惯了。

    体谅着姑爷路上辛苦,老太太提议再打八圈就散局。

    陶祖泰觉得夫人跟从前一样文静,慢条斯理,少说话,有时抿嘴笑笑。不过好像胖一点,脱去长衣后尤其显得胖了,尤其是腹部。

    夫人接待陶祖泰的态度一切都好。

    第二天上午,陶祖泰去拜望夫人那位远房侄儿。“一言难尽”的内容到底“面详”了;侄儿吞吞吐吐说:

    “那天你们走后,……茶房就来要我————补买官舱票,……补买票啦,我,我找姑母;姑母,打开钱袋……一算不够……”

    “嗯,不够……”陶祖泰的眼光盯住了侄儿的嘴巴,呼吸急促。

    “不够啦……嗳嗳————问朱先生,……朱先生也说没有,……没有啦,我,————我没有法子,只好,只好搬回统舱……”

    “你姑母呢?”陶祖泰透不过气来似的问。

    “姑母,姑母,————那时,姑母在三十四号。”侄儿低下头去,避过了陶祖泰的针尖似的眼光。

    陶祖泰松一口气,两手搓着:

    “后来呢?”

    “后来,后来么?我不大明白。我在统舱。”

    “你不必瞒我!”陶祖泰的呼吸又急促了。

    “好像,……好像,姑母……又搬回……二十号。”

    陶祖泰的眼皮一跳,看出来的东西就都有一圈晕了;他心里还是清楚的,有许多问句在那里涌腾,然而心尖上似乎有一缕又丑又冷的东西冲到他脸上,他的嘴唇发抖了,说不来话。

    略略抖得好些时,他像自己作不来主似的连连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就离开了那位侄儿。

    他在街头游魂似的走着。侄儿那些话,倒好像忘记了,他心头一起一落的,只是两个老观念:“逃避”呢,还是“负责到底”?他不自觉地兜了许多圈子,但也许因为脚下的习惯,终于不自觉地走到了“家”。

    这已是午后一点多了,“家”里静悄悄,老太太,夫人,孩子,都在睏中觉。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陶祖泰的大衫粘在背脊上,可是他的手指尖却冰冰冷。

    他游魂似的飘到夫人跟前,看见了侧身朝里睡着的夫人,他忽然像醒了;侄儿说的话一句句都记得,尤其糟的,他也记起了昨晚上夫人很好的接待他。

    这两种回忆夹在一起,他又抖起来了,他害怕,他觉得夫人是个大魔术家,他不敢用手去碰夫人的身体了,可是他的脚像钉住了在那里离不开,他又打定主意,不能不有几句话。他只好唤他夫人醒来。

    陶太太翻身朝外,没有张开眼睛,嘴里却是“唔唔”地应着。

    “起来!有几句话!”陶祖泰说,把全身力量都提到舌头和嘴唇上。

    “呵————噢————”陶太太又应着,眼睛张开了一半,乍觉得丈夫的神气古怪,便噗嗤地一笑,可是笑亦只笑了一半,她就辨出丈夫的神气古怪中有可怕,她的眼睛就睁得大大的了。

    她迟疑地问:

    “你吃过饭了么?”

    “问你:怎么你又搬回二十号?”

    陶祖泰这一问和太太那一问是同时出来的,太太显然没有听清,只觉得丈夫的嗓子逼得太尖,尖到刺耳朵。她怔怔地望着她丈夫。

    “你回来的时候,为什么————为什么又撤回二十号官舱?”“哦————哦————”太太爬起来,脚尖勾着拖鞋:“那个么?……嗳嗨,后来,后来,快开船了,那个三十————四号官舱,也有男客住进来,狠狠怕怕,像军界,……我一想,到底朱先生是熟人,就搬回去了。”

    陶太太说着后半那几句时,一边喝着茶,虽然陶祖泰的两条阴森森的眼光一秒也没有离开她的面孔,然而她的脸色竟还和平常一样。

    她的确没有撒谎,而且她也觉得“搬回二十号”不算怎么一回事,到家以后,早就忘了。

    陶先生倒没有了主意了。他坐下了,低着头忖量该不该再问,譬如————“你和姓朱的同在一房做些什么?”可是要问到这些,陶祖泰就不是陶祖泰了。太太呢,还是照常文静陪坐在一边,不说话。

    终于得了一个主意,陶祖泰轻轻叹口气,正想从“本来呢,轮船里单身女人和单身男客合一间房也不算什么,只是姓朱的为人……”这么开头,不料楼下忽然叫起“阿娥姐”来了,并且豁剌剌一片牌响,陶太太应一声,不慌不忙看了丈夫一眼,似笑非笑地嘴角一动,就翩然走了。

    楼下是牌响,楼上是陶祖泰踱方步的脚步响。他已经踱了一圈牌的时光了。他所“研究”的,还是没有结论。

    忽然他的孩子轻手轻脚进来了。陶祖泰朝孩子看了一会儿,就蹲下身去,拥着孩子轻声问道:

    “宝宝,乖些,同爸爸说————朱先生,和宝宝,妈妈,同船的,朱先生,来过么?”

    孩子歪着头,摇摇头,却又说:“来过。”

    “什么时候来的?”

    “下半天。”

    “咳,不是,————哪一天来的?”

    孩子摇头了,但小眼睛转了几转,忽然拉着陶祖泰走到窗前的方桌边,指着桌子上一只玩旧了的绒布老虎说:“老虎,外婆还没买给宝宝。”

    “朱先生来了打牌么?”

    “不打。”

    这一回答,出乎陶祖泰的意外,他技穷了,正想换一方面问,譬如————“妈妈和朱先生在船上做什么?”可是孩子倒自动的说起来了:

    “妈妈拿洋钱还朱先生,朱先生不要……”

    “嗯,妈妈就不还了罢?”

    “妈妈也不要。钱放在茶几上。……”

    “哦?”

    “后来,朱先生拿了,朱先生请妈妈去看戏。”

    “呵呵,————外婆去么?”

    “外婆不在家。”

    “哦————宝宝去么?”

    孩子摇摇头。陶祖泰心跳了,一时有许多问句塞在喉咙口,倒说不出来了。孩子爬上一张凳子,要取那绒布老虎。陶祖泰顺手拿给孩子,便又问:

    “妈妈去看戏,几时回来?”

    孩子正玩着老虎,不回答,但到底像又记得了,转过身去,指着他自己的小床说:

    “宝宝睡了,妈妈来,宝宝醒了,妈妈给宝宝一粒洋糖。”

    陶祖泰的心抖得有点痛了,闭了眼睛,暂时没有话。再张开眼睛,孩子已经走了,陶祖泰瞪直了眼睛,朝房里四处瞧。他无目的地动着桌子上的什物,无目的地抽开一只抽屉,又拍的关上了;抽开又关上,好几次,忽然一个呼声惊醒了他:

    “啊哟!你————闷在楼上不热么?到底下去罢!”

    这是陶太太。这回陶太太的声音有点异样。但是陶祖泰没有注意,太太拉他,他就跟着下去了。

    楼下的“战友”,除了老太太,还是昨天那两位不认识的女客。陶太太忽然一定要丈夫代几副,陶先生一定不肯,就坐在太太身后,跟在汉口时一样。

    陶太太本来是输的,现在却转了“风”了。她兴高采烈起来了。坐在她背后的陶祖泰独自胡思乱想,忽然乱丝中跳出个丝头来:“太太从没要他代打牌,刚才要他代,那不是怪?”而且太太打牌正吃紧,偏又巴巴地上楼来拉他下去“散闷”,也是怪?

    这两个“怪”使得陶祖泰若有所悟,就坐不住了。他悄悄地踅到楼上,悄悄地有目的地开抽屉开衣橱了。

    他在床前“夜壶箱”的抽屉里看见了自己那封长信和另一封也是自己的不大长的信。他又看见几封久远的旧信,都是朋友写给自己的。他正要将抽屉关上,眼光在那封长信的封皮上无意地一瞥,忽然忆起在汉口时写这封长信时的心情来了。这信是他的“得意之作”,虽然只能使太太打瞌睡。他惘然拈起这厚重的封套来,惘然抽出信来了。然而猛吃一惊,他看见竟不是他的笔迹。再一看,他的长信也在,可是另外多了一封信,也颇长。

    他刚看了开头的称呼,心就别别地跳。他来不及似的一目扫下去,他头上像加了个紧箍;最后,他一仰身就倒在床上,咬着牙齿挣扎出一句话:“有那样的无耻,丑恶!”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不但明白了太太和朱先生在船上做些什么,也明白了宝宝说的朱先生请太太去看戏,实在是做什么,宝宝醒来看见妈妈时实在天已经亮了;不过他也明白自这一次后朱先生就不在上海————回他自己的家乡去了。

    陶祖泰迷乱痛苦了一会儿,倒反定心了些。现在他的情绪单纯化了:他恨自己的太太和朱先生;他也鄙视自己的太太和朱先生!

    终于又变成了只有鄙视。“不要脸!这样的信也写得下!”他想,“顶淫的淫书也不过如此!不要脸!想不到她会做那些丑态,我从没见过她会那样————下作!”

    他大彻大悟地对自己赌咒:“不值得,不值得我的操心,我的保护!算了,一身无牵无挂了!”

    他坐起来,瞪着眼直视,好像要最后一次认识这房,这一切家具和什物。陶太太忽然悄悄地掩进来了。她的眼光立刻盯住了陶祖泰手里那封信,这时她脸上略红了一下。她嘴里响了一声,似乎是叹气,就坐在一张椅子里,低着头,好像一个低能的小学生等候老师责罚。

    陶祖泰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眼里了,他盯住了夫人看,他料不到夫人只这样坐着不作声,他想骂,但骂出口来时却竟单单骂了朱先生:

    “简直是流氓,拆白党,畜生,狗……”

    奇怪的是陶太太对于这样的恶骂竟毫无感应,好像被骂的人她压根儿就没认识。

    陶祖泰走近他夫人一步,好像恨又好像怜悯似的说:

    “在汉口的时候,我怎样说过来?我怎样为你打算?可是你半点口风也不露!你骗我,你骗了我半年了!”

    “呵————呵!”陶太太忽然站起来,“在汉口,不骗你。嗳,嗳,我像做了一个梦,我像做了梦。”

    因为是侧面,陶祖泰此时猛然看清了昨晚乍到时他所觉得太太的胖一些实在只是小腹隆起,是身孕。他像受了一针似的打个冷噤就指着太太的肚子冷笑说:

    “这就是凭据。还说不骗呢!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他转身就走。他听得太太叫道,“是你的,是你的!”他听得一声响,他忍不住回头一看,太太伏在桌子上在哭了。他脚下停住了。但是又一转念到底一直走了。

    陶祖泰从岳家走出,并没有一定的计划,也无处可去。在他认为只有“姓朱的”居心不良而自己的“亲爱的”尚属洁白的时候,他以“保护”太太“负责到底”为壁垒,颇可安心在太太家里住下去。可是发见了“姓朱的”长信,他觉得没有理由再挑这副“担子”了。

    他的心里安静了些,然而肚子却吵闹起来,于是信步走进了一家小馆子。

    一边等饭菜,一边又摸出“姓朱的”那封信来看。经过创伤的人忍不住要去摸摸伤疤,陶祖泰此时也是这种心理。

    看到一半多,他鄙夷地摇摇头,就把信折起来,恰好饭菜也来了,他就吃饭。“想不到,有那样下作!”————他嚼着饭,心里说。当然,他和夫人的同居生活虽非古圣贤那么文雅,可绝不像“姓朱的”信上描绘得那么不堪。

    他再看那信了,这一次的心理是要看明白“这一双狗男女”到底有多么丑恶。他一边吃饭,一边慢慢地看。然而这一次那信上的描绘却“欧化”起来,一边是主动,又一边是被动;“她倒好像中了催眠术!”————陶祖泰心里飘过了这样一个意思。这一次,他才“发见”信纸反面也有字,寥寥数行,可是他看了就又心跳了。手里挟了筷子扶着头,他想着:“难道她那时真在被催眠状态么?不然,岂有发生了关系以后就把那人完全忘记了?”

    陶祖泰的“平静”的心忽又扰乱起来。“新发见”要求他把“当面的整个形势”重新估量了。

    “嗯!”他不了了之,把“姓朱的”那封信收进封套,顺手却把他自己那封长信抽了出来。他读自己这“得意之作”了,他一边读,一边又心跳起来,这里句句话都像是另一人在“教训”他自己!“伟大精神”的人,常常会宽恕人的,————即使是已经犯罪的人。而况犯罪者是被动,是在催眠状态。

    “只是姓朱的实在可恶!”陶祖泰反复这样想,心像一个钟摆。

    饭吃完了。他对着空碗碟出神。堂倌送过账单来,陶祖泰依然对着空碗空碟子出神。堂倌又来把空碗空碟子收去了。陶祖泰就对着油腻的桌面出神。堂倌站在面前不走了。陶祖泰这才省悟过来是在饭店。他看着账单,同时把口袋里的钱一古脑儿掏出来。他机械地本能地把手里的角票和铜子拼凑成账单上那个数目,就走出了饭店。

    无意地看了看手里仅存的几毛钱,他兴奋地对自己说:“是姓朱的可恶!我的责任不能卸,我还是保护她,免得有更进一步的危险!”

    于是走了回“家”的路。但经过一爿小照相馆时,他忽然灵机一动,走进去把“姓朱的”那封信拍了照。当照相师看着那封信做个鬼脸,又朝陶祖泰笑了一笑时,陶祖泰又懊悔不该多此一举,并且觉得这个照相师侮辱了他,也侮辱了他的夫人。然而已经拿出来,不拍也是不必要了。

    从照相馆出来,陶祖泰已是不名一钱。他为什么要把那信拍照,自己也不明白;他总觉得不能不留个底。

    回到“家”时,太阳正落山。“家”里意外地寂静。老太太在楼下哄着外孙,告诉陶祖泰:“阿娥姐身上不大舒服。”

    陶祖泰觉得这话听在耳朵里怪受用。他看见夫人果然在床上,可是脸的神色仍跟平常一样。

    “唉!”一见了丈夫,陶太太吐出这么个声音来,似乎是惊异,又似乎是放心了,然而也好像有点慌。

    陶祖泰一声不响,走到夫人跟前,就从口袋里取出拍过照的那封信,放在夫人手边。

    陶太太乍不知是什么东西,手一抖,看明白了原来是那封信时,拿起来就一条一条撕碎。撕到最后一条,陶太太轻声说:

    “不骗你……,是你的……是你的。”

    陶祖泰知道夫人这话是指的什么,心里忽然又酸痛起来,可是摇了摇头,只回答道:“算了吧!……”

    “嗳,哟!真不骗你……”陶夫人坐了起来,“是你跳长江没死那夜有了的!”陶夫人忽然掉下眼泪来。

    陶祖泰好像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走近夫人一步,极低的声音颤抖着问道:

    “那么……船上……船上是……第……第一次?……”

    “呵!我像做了一个梦,一个梦……”

    “哦……梦……”陶祖泰忽然也掉下眼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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