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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是公务员,都盼望星期六早早来到。铁路局公务员的陶祖泰却是例外。

    天气太好。办公厅窗外一丛盛开的夹竹桃在和风中点头,自然是朝窗里的专等“下班”铃响的公务员们,陶祖泰也在内。温和的天气,笑开了的夹竹桃,都是大公无私的,然而陶祖泰觉得夹竹桃只对他一人点头,而且这点头是嘲笑的意味。

    离开“下班”钟点大约二十多分,科长先走了,办公厅里就紧张起来:收拾公文,开了又关了抽屉,穿大褂,找帽子,摸出表来看了一遍又一遍,打电话约朋友,低声(夹着短促的笑音)商量着吃馆子呢还是看电影,————个个人都为“周末”而兴奋,只有陶祖泰惘然坐在那里,为了“周末”而烦恼。

    他最后一个踱出了办公厅,心里横着两个念头;怕回家去,然而又不放心家里。这是他近来每逢星期六必有的心绪,他承认自己的能力已经无法解决这个矛盾的心理。

    除了星期六,他在同事们中间是最有“家庭幸福”的:夫人年青,相貌着实过得去,性情也是好的,孩子只有一个,五六岁,不淘气。三等科员的收入原好像太少一点儿,可是夫人有一份不算怎么小的“陪嫁”,逢到意外开支,她从不吝啬。因此,除了星期六,这位年青的丈夫是极恋家的,他总是第一个把公文收好,守候“下班”铃响,第一个跑出办公厅,一直线赶回家去。到家以后呢,“左顾孺人,右弄稚子”,他不喜欢汉口的热闹,而汉口的热闹也从不来干涉他。

    斜阳照着蜿蜒北去的铁轨,像黄绿夹杂布上的两条银线。他不知怎么走了这和家去相反的路。他还没觉得。眼怔怔望着那铁轨,忽然想起七八年前他有一位同学在铁路轨道上自杀。他用脚尖踢着铁轨旁边的枕木,摇了摇头。他的中学校的同学,有好几位是企图过自杀的;他们以为自杀是高尚而又勇敢的行为;高尚,因为一个人自己觉得会阻碍了别人(尤其是亲爱者)的幸福时,自杀是最彻底的牺牲;而能作彻底的牺牲者,自然是勇敢的。陶祖泰也抱有这信念。他也曾企图过两次的自杀。第一次在结婚以前,但这一次他事后是颇悔惭的,因为并非为了什么“积极的理想”,只是感到生活无味。结婚以后他又有第二次的“企图”,然而朋友们把他救了转来时,他忽然感激了朋友。他说,他在吞下了安眠药片以后就猛省到他的自杀的动机还是不够高尚,为的他之企图自杀实在是感到能力不够,不能使他所亲爱的人有幸福,他想要“逃避”他的责任。

    是这第二次“自我批评”以后,他努力找职业,而且努力学习“和光同尘”的处世哲学。半年前他到汉口的铁路局办事,在他职业纪录中已经是第四次的变化。

    他眼怔怔望着那远接天边的发亮的铁轨,他脑子里闪电似的飞过了种种的往事,特别是那第二次的自杀企图;他轻轻地摇着头,便反身沿着铁轨走回去。他愈走愈快了,不多一会儿便和铁轨分手,一直回家去。现在是“不放心家里”的意念压倒了“怕回家去”,————应当说,“责任”的观念压倒了“逃避”的意识。

    因为走得太急了,陶祖泰到家时心跳气促,开不来口。孩子跳到他身边,抱了他的大腿,唤着“爸爸”,他也顺不过气来应一声,只是用手摩着孩子的头。半晌,他这才挣扎出一句话来:

    “妈妈呢?”

    孩子还没回答,陶祖泰一眼早看见壁头的衣钩上没有了夫人那件新制的蓝绸披肩,他颓然叹一口气,拉着孩子的手,想要坐下,却又不坐,伛着腰,轻声的,似乎不愿意出口,问道:

    “那个————朱……先生,教书的朱先生,来过么?”

    孩子仰脸看着他爸爸,一对小眼睛睁得滚圆;爸爸的脸色太难看,爸爸的声音也太怪样,他害怕,他把脸扑在爸爸身上。

    陶祖泰拍着孩子的背,放和顺了口音说:

    “哎,孩子!”

    “爸爸。妈妈,隔壁黄伯伯家里,打牌;”孩子露出脸来,又看着他父亲了。“妈妈说,买一个洋泡泡,给宝宝,等爸爸回来,同去买。”

    陶祖泰勉强笑了笑,一声不响,抱起孩子来,就走出去了。

    他抱着孩子,就到隔壁黄家。刚走进那阴湿的小院子,就听得“男和女杂”的笑声夹着牌响。他忽然打了一个寒噤,他忽然想道:“随她去罢,————随他们去罢:自家又何苦去受刑罚。”可是他依然朝前走,不知不觉却在两臂上加了劲,惹得怀里的孩子怪不舒服。

    狭长的旧式边厢。开亮了电灯,照着四张红喷喷亮油油的面孔。陶祖泰刚挨身进去,第一眼就看见坐在他夫人对面的,正是那位当教员的朱先生。然而第一眼看见陶祖泰进来的,却是那位半个后身对着厢房门的黄太太;她似乎要避开台面上的某种手和手的举动,把脸一别,可就看见了陶祖泰了。她立即招呼道:

    “陶先生,你来打几圈罢。陶太太手气不好。”“哈哈哈,陶先生果然赶来了!哈哈!”是姓朱的声音。陶祖泰觉得刺耳。

    “我们刚打完了四圈,祖泰,你来换我罢!”

    黄先生说着就站起身来。

    “不行,不行;你是赢家!”又是朱先生的大叫大嚷,他那胖脸上的一对猫头鹰眼睛向陶夫人使个眼风。陶夫人有没有“反应”,却因她是背向着厢房门的,陶祖泰看不到。他放下了孩子,就挨到黄先生背后去,一面苦笑着回答。

    “我不来,不来;诒年兄不要客气。”

    “老朱。”黄诒年微笑说:“那么,你是输家,你歇这么四圈罢?”

    “不行,不行;我要翻本!陶太太,你说对不对:不许换人,我们都要翻本!”

    陶太太笑了笑,不作声。她随便朝丈夫看了一眼,又随便看了儿子一眼,数着输剩的筹码。儿子跑过来,靠在她身上,她也不去理他。

    扳过了座位。朱先生成了陶太太的上家。

    孩子得了黄太太给的苹果,早已忘记洋泡泡了。陶祖泰坐在他夫人背后,名为“观场”,其实是在“研究”朱先生的眼风。

    陶祖泰这一份苦恼的操心,在最近一月来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黄诒年和黄太太最初发现了这现象时,还说“陶祖泰又发了神经病”。背着陶祖泰的面,然而当着陶太太和朱先生跟前,黄诒年夫妇俩还隐隐约约指着这件事当作笑话。黄太太甚至于还替陶太太抱不平:“陶太太,这是不尊重你的人格,岂有此理!封建思想!”

    什么是“人格”,什么是“封建思想”,陶太太不很懂。她读过三年小学,勉强能够看《天宝图》之类的书,自从和陶先生结婚,她也曾依了陶先生的意思看过托尔斯泰,但是一部《复活》从她有了身孕(那是结婚以后第二年的事)那年看起,到现在还没看完;到汉口,是她第一次见大场面,她初来时看见陌生人还要脸红。

    然而她爱打牌。坐进了牌局,即使有陌生男人,也就忘记了脸红。何况黄先生是她丈夫的老朋友,而朱先生又是黄先生的朋友;更何况黄太太虽然也不过二十来岁,却好像不是年青人,不是女人,黄先生不在家时,任何男客她都招待,和男客们说说笑笑是常事。

    这一些,是陶太太到汉口后看在眼里,而且懂的。所以当黄太太代抱不平时,什么“人格”,什么“封建思想”,陶太太虽然不很懂,可是也曾心里这样想过:“真好笑!可不是,黄先生从来不曾那样极,————恶形恶状。”

    她不会向丈夫“提抗议”,可是不知不觉中她和朱先生多说笑些,不知不觉中她每逢星期六非到黄先生家里去打牌不可。

    但这是一个月以前呢!现在,陶太太自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也不觉得朱先生有什么不同,可是黄诒年夫妇俩却觉得朱先生已经大大不同,而陶太太也有点换样。现在,黄诒年夫妇俩不敢再拿陶祖泰那种苦恼的“操心”当笑话讲了,他们对于陶祖泰同情。

    现在陶太太也更加明白丈夫对自己的用心了,然而她也惯了,不觉得讨厌,也从没愤然叫屈,只“随他去罢”!

    她也觉不出朱先生有什么“不妥”。自然,打牌的时候,朱先生常常探出她的“要张”来就放了“铳”。但原是小玩玩,至多是七八块的输赢,要什么紧?因此,有时背着朱先生,黄诒年夫妇俩隐隐约约提到朱先生似乎有点“那个”时,陶太太便认为是朱先生打牌时放了她的缘故。她只觉得姓朱的会凑趣。

    现在,刚刚扳到了她坐在朱先生的下首,爱贪小便宜的她便快乐得什么似的。陶祖泰的“苦恼的操心”,她压根儿忘记了。

    她和朱先生轮着上下家,这也不是第一次。以前,朱先生第一次用自己的腿去碰碰陶太太的大腿时,陶太太曾经猛吃一惊,但随即她省悟过来,是朱先生提醒她打错了一张牌,她又坦然了,她欢迎这腿碰腿。她等“张”等得心焦时,也常用脚尖去碰朱先生的腿。

    这样的“小玩意”,太做惯了,陶太太并不觉得这是“不道德”的,————对于陶祖泰或是黄诒年夫妇。

    打牌,或者一半要靠“手气”。下家的“要张”,上家偏偏没有,那也是无可救药的事。一圈牌看看完了,陶太太还是有出无进。她有点焦灼了。朱先生也陪着她发狠。他简直是不想自己和牌了。好好一副牌,乱拆一通。凭这样,陶太太也只“吃进”了两张。黄诒年连连朝朱先生瞅了几眼,手摸着下巴微笑。黄太太更忍不住,故意高声叫道:

    “啊哟!朱先生的手真松。陶太太吃饱了!”

    “哈哈哈!”朱先生得意地笑着,随手又是一张“万子”。

    陶太太又是一吃。陶太太禁不住心头跳了。

    “嗨!”黄太太出惊地喊一声,将手里一张牌重重地拍一下,生气似的说,“哼,牌有这样打法!”

    陶太太脸红了一下。

    黄诒年还是冷幽幽地微笑,却举目望了望陶祖泰,似乎说“你看见么?”

    “哈哈哈,”朱先生又怪声笑了起来。“消遣消遣,输赢不大,随便打打算了。————回头到海国春吃饭,我请客!”

    陶祖泰什么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尽管他对于麻雀一道不很精明,也心里雪亮了;然而他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坐在一边“受刑罚”?他受不住,然而他又不愿意走。他但愿世界上没有所谓“星期六”,————即使有星期六,学校里也应当禁止教员过江来“逛”。

    孩子将那只苹果当作皮球玩。苹果滚到牌桌底下去了,孩子就拉着父亲的衣角。

    陶祖泰弯腰去替儿子找“皮球”。他看见那个圆东西自己跑出桌子底下来了,然而也看见一只套着中山装大裤管的腿碰到另一只穿了长统丝袜的脚上。陶祖泰乍见了,心里一怔;但立即以为这是偶然。他有那样的“大量”。他随手去拾那苹果。但也许地板不平,苹果又滚到陶太太坐的椅子底下去了。这时候,陶祖泰猛又看见,而且看得明明白白,一只高跟鞋的尖头挑起来,刺到那中山装大裤管上;这确是陶太太的脚!而且高跟皮鞋的尖头忽然被大裤管口的褶叠处带住,摆了几下这才“自由”了。

    陶祖泰心头直跳,苹果已经抓在手里,却抬不起身来。他忽然觉得不敢见人,觉得“世界”缩小到容纳他不下。

    “哈哈哈!陶太太……”

    又是朱先生的怪笑。陶祖泰被笑得浑身都抖了。他没有听得“陶太太”下边是些什么。

    然而抖过一阵,他满心满脸都发起烧来了。他挺直了身体,对朱先生瞪大了眼睛,————他的眼光似乎这样说,“我把你这卑劣的……”可是既然人家是“卑劣的”,他就又觉得不屑计较,他回过眼光看自己的夫人,他觉出夫人脸上似乎红潮方退,夫人眼光低垂着,他可怜起“这个女人”来了。

    打牌的四个人似乎一心在牌上,谁也没有觉察到陶祖泰的异样。陶祖泰松一口气,可是决不定自己应当怎样办,他的眼睛看着人面孔,他的心却顾着桌子底下人的腿和脚。

    那一副牌,陶太太仍旧和不出。黄太太洗牌的时候,能够自在的说笑了。陶祖泰手里还捏着那只苹果。虽然孩子已经忘记了这“皮球”,陶祖泰仍旧叫他过来给了他。同时,他拖一只凳子摆在他夫人和朱先生中间的桌角,他坐下,两腿直伸出去,在桌子下构成了一道“防线”。

    他庆幸他这办法谁也没有觉察到。

    另一副牌开始了,“战士”们更加紧张。黄太太每发一牌总是重重一拍。陶祖泰的心却在自己腿上。他的两条腿同时受到了两方面来的触碰。起初,他觉得又气又好笑。但随即他又有了办法;不论哪一方面来碰,他都回它一下。

    第二个“四圈”结束,陶太太还是输。她赌气不要打了。

    朱先生并没输多少,就一定要“请客”。

    夜里十一点钟,陶祖泰和夫人双双回家了。

    海国春吃夜饭,是朱先生请客。吃过饭后,陶太太说起上星期竟没看电影,朱先生又要“作东”。陶祖泰再也耐不住了,便是黄诒年夫妇也觉得朱先生那种“派头”太恶劣,一力赞助陶祖泰的主张:各人自掏腰包。

    夜里十一点钟,四邻寂静,连灯光也没有。孩子早已睡了,梦中忽又叫着“买洋泡泡”。陶祖泰和陶太太都像不打算睡了,却又都不说话,陶太太歪身靠在床前的方桌上,陶祖泰在屋里来回踱着。这一对儿,似乎各在坚持:看谁先开口,谁先上床。

    陶夫人摆出这样的“阵势”来,这还是第一次,陶先生摸不着头绪,一面踱,一面在猜想。

    在海国春时,陶夫人是有说有笑的;提议去看电影因而引起谁请客的争执时,陶夫人也不过偶尔扁扁嘴,还是兴致怪好;到了电影院买票的时候,陶夫人抢先去,————不让陶先生给她买,也不买给陶先生,她只自买了一张,然而那时候还带笑说:“各人自会钞,我不客气了!”她还拒绝了朱先生那一贯的“派头”,————抢买一张送她;黄太太倒觉得在买票处当着许多人面前“不能”太给朱先生“下不去”,然而陶太太硬要朱先生退还那多余的一张。

    不过一进了场,这位夫人突然不说不笑了,直到看完电影,直到回家以后的现在。

    陶祖泰想起了刚走进电影场时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小小一幕:朱先生抢步上前自占了一个座位,立即又摸出手巾来在他自己座位旁边的一个空座上掸了几下,嘴里叫着“陶太太”;可是陶祖泰竟不客气把朱先生特地掸过的位子占了,而且也就把自己横在太太和朱先生的中间了;“哦!”陶祖泰想到这里就在心里对自己说,“难道是为此么?料不到,她……

    会堕落到这地步呢!”

    陶祖泰心抖起来了,手掌心有点冷汗;他站住了,看着歪身靠在方桌前的夫人。

    脸埋在臂弯里,看不见;极短的,几乎抵触“新生活”的袖子;露出太多的雪白臂膊;头发烫过,其实不烫也够美了;紧裹在身上的时花旗袍,长统丝袜,高跟皮鞋;————陶祖泰忽然像在梦中,心里咕啜道:“这,哪里是她;这,哪里是半年前的阿娥!”

    半年前,这一切的时装跟陶太太没有缘分。

    “但是,也像换一身衣服那么容易,她这人,这心,也换过了么?”陶祖泰继续想。

    他走近夫人跟前,静静地看着,又静静地想着。

    他觉得平日间夫人是好夫人,只除了星期六;但即使是星期六,即使是今天罢,他觉得夫人的行为与其说是“轻狂”,倒不如说是“爱玩耍”,“爱人家凑趣”,————还有是,“斗气撒娇”。

    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放在夫人肩上。

    夫人就像没有觉到。

    他轻轻地摇着夫人的肩胛。

    夫人抬起头来了,仰脸看着她的丈夫。似乎诧异她丈夫竟还没有睡,然而她自己的眼里满含着睡意,她的脸上满罩着倦态;她实在累了。

    陶祖泰忽然觉得夫人只是可怜,太可怜;他呆呆地站着出神似的朝他夫人瞧。

    陶夫人的嘴角动了一下,似乎要笑,但又忍住了。

    陶太太没有笑出来,却低头去看手表。

    “噢,不早了!睡罢!”说着,她就站起来。

    但是陶祖泰拦住了,要她仍旧坐下。陶祖泰略侧着头,想得很深远似的柔声说:

    “阿娥,你记得么————我那一次的自杀?”

    陶太太点头,眼睛睁得大些。

    “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自杀?”

    “啊,你不是讲过了么?嗳……”陶太太回答,眼皮垂下,似乎感到这谈话乏味,但也还耐着。

    “那么,你还记得我的话么?”陶祖泰的声音仍旧那么温和。

    陶太太摇头,————但也许是不愿继续这样乏味的谈话,所以摇头。

    “可惜!你忘记了!”陶祖泰的声音稍稍带些激情了。

    “啊哟!你这人……睡罢!”

    陶太太又站起身来。但是陶祖泰又拦住了她,一面急忙地说:

    “那次我自杀,因为觉得自己能力太小,不能使得亲爱的人有幸福;然而后来我知道错了,我知道我的这副担子并没有人来代我挑,没有我的候补人————我的自杀是逃避,是卑怯!以后我就不让这样卑怯的念头再来了,我努力奋斗,要使我所亲爱的人有幸福!”

    “哦!”陶太太不大有兴趣似的应着。

    “我不是自私的人,”陶祖泰不似刚才那样急忙了,“有比我好,比我能力强的人,我愿意让他。要是我的亲爱的————人,觉得和我一块儿没有————幸福,我也愿意站开,————就是————自杀;然而要是我认为她的眼光有错误时,我的责任依然存在,我如果逃避,便也是卑怯!”

    陶太太睁大了眼睛,望住她的丈夫发怔了;丈夫这一番话,她真真地懂得的,就只有两个字:自杀。她不明白她丈夫为什么无事端端又要说自杀。

    陶祖泰却认为夫人已经听懂。而且在“执行自我批评”了;

    他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等候着。

    看见陶祖泰再没有话了,陶太太以为丈夫的“神经病”业已告一段落,她打了个呵欠,她真倦了,她站起来就脱衣服。

    “阿娥,你冷静地想一想,自然明白;你是随时可以自由的,但我希望你好好儿运用你的自由。据我看来,那个人————”

    陶祖泰在这里顿住了,他想不定加“那个人”以怎样的“评语”才切当。陶夫人这时已将长衣卸下,坐在床沿上脱丝袜了。她当真倦极,只想睡觉了,就用了最好的可以关住陶祖泰嘴巴的回答:

    “明白,什么都明白;明天我再细细告诉你罢!”

    说到最后几个字,陶太太已经滚到床里去了,同时吃吃地笑着。

    陶祖泰大大地松一口气,也上了床。然而他没有睡意,他想了一会儿,便又唤他的夫人。可是夫人的回答是呼呼的鼾声。陶祖泰轻轻拉着夫人的臂膊,摇了两摇,夫人“哦”了一声,翻个身,就又呼呼地打鼾了。

    “怎么就会睡得着?”陶祖泰纳闷地想。

    把他刚才自己“说教”时夫人的神态回忆出来再研究,他在黑暗中摇了好几次头。他和夫人睡在一床,然而他们俩精神上像隔一座山,他痛苦地感到孤独。

    他轻轻叹一口气,想道:“随她去罢,随他们去罢!”但是姓朱的那副轻佻浮薄卑劣的形态在他眼前闪动,他脸上发烧。他心里坚决地说:“不能!为了她的幸福,我宁可每个星期六受刑罚!为了我还爱她,我一定要尽我的能力保护她!为了那个人太卑劣,我一定要警戒他!”

    陶祖泰想着想着,一面用手轻轻抚着他夫人的身体,好像做母亲的抚拍她的孩子。

    夹竹桃谢了,石榴花开过,枝头已有极小的石榴了,新荷叶像铜子大小浮在水面;这中间,该有多少个“星期六”呵!而每个“星期六”,良善的陶祖泰先生挨着怎样的“刑罚”呵!

    黄诒年夫妇知道陶祖泰在挨受“刑罚”;甚至于陶祖泰在牌桌底下布置“防线”(即使陶太太和朱先生是“对家”的时候,陶祖泰也要布置“防线”了),也被黄诒年夫妇晓得;黄诒年以为做丈夫做到这个地步,太可怜,黄太太却觉得陶祖泰“思想太不开放”。“女人的爱情发生了变化时,应该任其自然。”————黄太太屡次这样说。

    “可是老陶经济上还得太太补贴补贴呢!”黄诒年这样回答自己的太太,便觉得陶祖泰的办法也只有“严加防范”。

    没有人知道陶祖泰的“高尚的理想”和“伟大的责任观念”,即使有人知道了,也不会理解。

    陶祖泰没有朋友可以商量,只好寂寞地负起他的“十字架”。他忍着痛苦,偷偷地侦伺夫人的举动,要看明白夫人的“心”到底变化得怎样了。即使不是“星期六”,他也定不下心来。

    非“星期六”陶祖泰“下班”回家,夫人要是闲坐在那里,他就坐在夫人对面,夫人从客堂走到卧室,或是到厨房去看了一看,他就跟在后面,跟来跟去,像个影子;他极少开口,只是阴幽幽地朝夫人看。

    有时夫人和他说东道西,他随口应了几声,忽然又兴奋起来,搬出他的那一套“大道理”来反复“开导”他“所爱的人”了;这一来,便将夫人变成了“哑子”。

    这使得陶夫人怕极了“非星期六”,怕极了“非星期六”

    的丈夫下班回家。

    陶祖泰从不把“朱先生问题”对陶太太正面提出来,他不愿意正式问他夫人:“你爱不爱姓朱的?”他觉得要是问到了这一句,那么,紧接下去的“行动”便应当是他和夫人离开。要不,那就是天下“最丑恶的生活”。而且他又相信要是他“自私”而和夫人分手便是“害了”他夫人了。

    在陶夫人方面,自然也觉得陶祖泰的“病根”是什么。然而陶夫人想想只觉得可笑,她觉得自己待丈夫还是和从前一样;她喜欢和朱先生打牌,和朱先生说说笑笑乃至游玩,这是事实,但这是因为丈夫只会发“神经病”,只会对她“演说”。

    未到汉口以前,她本来不会想到如果丈夫不能陪她玩,她就可以找别人陪她玩;但半年来她看见“外场通行如此”,她就相信她也犯不着太“乡下气”。

    她生来是个“极随和”、“极会享福”的性格;除了打牌,她从来不多用脑筋,除了打牌,她也从来不知道“使心计”。陶祖泰最初爱上她的(而且现在还是一样),就是她这“特点”;然而现在使得陶祖泰“苦恼”的,也是她这“特点”。

    有一天是星期五,天黑了,陶祖泰破例还没回家。

    陶夫人和孩子等这位年青的家主回来吃夜饭,等得闷了,陶夫人替孩子折纸人纸马玩。

    忽然陶祖泰垂头丧气进来了。陶夫人一见他,就吃惊叫道:

    “怎么?你像只落汤鸡!天又没下雨!”

    陶祖泰摇着头,朝屋子里四面看了一眼,似乎不认识这屋子了,然后低声说:

    “你去付了车钱罢。我坐车子来的!”

    陶太太付了车钱回来,看见陶祖泰仍是那样当路站着,但是弯着腰,抱住了孩子,————似乎抱得太紧了,孩子害怕地在哇哇地叫。

    “阿哟————”陶太太也惊叫了,“你!————还不赶快去换衣服!宝宝也被你弄成个湿人了!”

    陶祖泰这才放开了孩子,挺起腰来,阴凄凄地望望夫人,又看看孩子,然后懒懒地上楼去了。

    孩子走到母亲身边。陶太太用手在孩子身上摸了一把,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无事端端又发神经病。算什么?”说着,顺手拿起一只纸马,套在食指尖上。

    孩子头发上有几点水珠,————也许是从父亲头上滴下来的,映着灯光发亮。

    陶祖泰换好衣服时,夜饭也摆出来了。陶祖泰的脸色并无异样,不过比平时苍白些,他只管低头吃饭,但忽然停了筷,呆怔怔地朝夫人看着;夫人先时让他看着,只装不觉得,可是随即别过脸去,噗嗤地笑了一下。

    这样别转过脸去的姿势,这样脆声的笑,陶祖泰从前是感到十二分受用的,但此时他忽然掉了两滴眼泪。他也别转脸去,可是刚刚看见了孩子头发上那几点发亮的水珠,他随手把这几点水珠拂去,同时又吞吞吐吐说道:

    “阿娥,今天,我又————几乎自杀了。”

    “呵!”陶太太喊一声,但是“吃惊”的成分少,“恍然”

    的成分多。现在是陶太太怔怔地看着她的丈夫了。“想想明天又是星期六,————呃,星期六,我就————觉得,没有再生活下去————的勇气了,没有再尽我的————责任的勇气了。真难受————的刑罚!”

    陶祖泰低了头说,像犯人招供;他顿了一顿,仰起脸来看着他夫人,又接下去道:

    “轨道上碾死,太可怕;————我————走到江边。我————走下水去。可是,可是,水齐到我腰眼,我又觉悟到————现在————现在还不是我卸担子的日子,我喊救命,————心慌得腿也软了。以后就坐车回来了。”

    他摇摇头,又苦笑了一下。

    “呵————唷!”陶太太尖声喊着,丢下碗筷,立起身来就往外跑。

    这倒出于意外,陶祖泰也惊呼着站了起来,但是孩子死命揪住了他,放声大哭,孩子以为爸爸和妈妈要打架。

    陶祖泰急得想抱了孩子去追夫人,但是也不知道是孩子赖着不肯动呢,还是他心慌手软,竟抱不起来了。他只好拥着孩子,叹气顿足。

    然而有人从外来了,是黄诒年夫妇,后边跟着陶太太。

    “怎么了?老陶!”黄诒年急忙地问。

    “没有什么。”陶祖泰有气没力回答。

    “你太太说你自杀了!”黄太太的声音。

    “没有呀。”神气像要躲赖。“我不过是————我说今天几乎自杀罢了。”

    孩子从父亲手里挣扎出来,跑去揪住了母亲的衣角。

    黄诒年看见陶祖泰确实是好好的,便想走了,但是没有开过口的陶太太忽然叫道:

    “不要走!我怕!黄太太,我怕!我睡着了打也打不醒,你想想,天亮我醒来看见他死在旁边,我怕!不要走,黄太太!”

    黄诒年夫妇都转脸盯住了陶祖泰看,可是陶祖泰只摇着头说了一句:

    “哎,真弄不明白!”

    黄太太安慰陶太太,黄诒年对陶祖泰说:

    “老陶,你这人,我真不懂。”

    “哈!”陶祖泰怪笑了一声,然后轻声地好像自己问自己:

    “懂人,人懂,自己懂,越想也许越难罢?”

    那天晚上过了十点钟,黄诒年夫妇方才离开陶家。陶祖泰夫妇殷勤送客,直到大门外。这时的陶祖泰完全和平时一样,谁也不能相信四小时前他“几乎自杀”;这时的陶祖泰和陶夫人谁也不敢说他们不是一对快乐和气的青年夫妻。

    大约十点半钟,陶家灯火全熄。

    第二天,陶祖泰依旧去办公,只不过迟了半个钟点。一夜睡过,似乎什么全扔在梦乡里了。

    陶夫人偶尔也还因为黄太太的关心的探问而记起那晚上的事,但仿佛已经隔了十多年。

    然而除了星期六,陶夫人更觉得度日如年了。陶祖泰“下班”时间是下午六点,回家路上大概得有二十分钟,要是到了六点三刻还不见陶先生回来,陶夫人就会感到恐怖。有时她的眼前竟会幻现出一个血淋淋被火车轮子碾成几段的尸体,或是一口湿漉漉像从水里捞起来的白木棺材。

    那时她一阵急剧的心跳,幻象便消失了,她揉一下眼睛,手托着下巴,也会暂时正正经经运用她那素来不用的脑筋:“要是当真做起来,可怎么办?买衣衾,买棺材,收殓,————这些我都弄不来!真讨厌真麻烦死了!还有,我得带了宝宝回上海,也不得不带棺材回上海,这些事,我都不会弄呵!”

    于是她的恐怖便变成了焦躁,她会想起平常不大想到的母亲来:“要是妈在这里,就好了。什么都有她去办!”从母亲,她也会想到娘家其他的“亲人”,于是一位堂房侄儿,十七八岁的中学生,在武昌一个教会学校,平日简直不往来的,也被她想了起来。

    可是大门响了,陶祖泰慢吞吞踱进来了,绝对不是血淋淋,连衣服也没湿,陶太太的“恐怖”和“焦躁”也便消散,好像已经隔了十多年。

    到第二天的六点多钟,这些“恐怖”和“焦躁”依旧要来一遍,然而来势似乎弱些了;因为多过一天就是和“星期六”更近一天。星期六有牌打,有朱先生,太热闹了,“恐怖”和“焦躁”自然不来。

    陶祖泰最怕的是星期六,但是他夫人最怕的是星期一。星期日是这一对夫妇心理上的分水岭。

    陶太太从不把自己的“恐怖”和“焦躁”对丈夫说。一则,她不是会“抒情”的女性,二则,少说话是她的天性,何况因此会引起丈夫的滔滔演说更是她所害怕。陶祖泰呢,除了向夫人“说教”便不会用家常闲谈来刺探夫人的心曲。他是时时刻刻在“研究”他的夫人,然而他绝对不用嘴巴,他只用眼睛。他绝对信任自己的眼睛。

    吃过夜饭,睡觉以前,是陶祖泰聚精会神运用眼力的时间。不知他根据哪一派的心理学说,他认为一个女人如果有了“心事”,一定要在每一天这一个时间内流露出来。然而陶太太居然不怕他看。她自己决不先睡,也不催促陶先生睡。她见丈夫不开口,她也守沉默。她很文静地整理她最得意的新衣服,或者把新近学样买来的一套睡衣试穿了重复脱下折起来(她似乎舍不得穿掉),都做过了,坐下来,她便连连打呵欠。

    在她动动这,弄弄那的时候,陶祖泰的眼光总是跟住她的。有时两人的眼光相遇了,陶太太往往像要躲避大人的小孩子给“发见”了似的,会发出脆声的一笑。但是往往因她这一笑,会打开了陶祖泰的“话匣子”,滔滔不断地“演说”起来,————她最怕这一套,因而她除非真真忍不住是不笑的。

    不得不听陶祖泰的“演说”时,她也能很耐心很和顺地听着。可是不到五分钟,她就打瞌睡了。有一次,陶祖泰摇着她的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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