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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农民最新章节!

    今天是个怡人的日子,暖烘烘却很爽快:农民们睡了一宿好觉之后,早晨一醒就跳起来,先祈祷,然后去上工,连呵欠都不打一下。

    大红的日球慢慢爬上天空,空中有几丝薄雾,深不可测的大苍穹飘着一簇又一簇软绵绵的白云。

    微风到处吹,活像地主农夫大清早催家眷起床,唤醒了软弱的谷子,吹散薄雾,摆动头顶的树枝,围着果园打转,将最后几朵樱花像雪片般撒了一地。

    丽卜卡村也迅速苏醒和起床。好多乱莲蓬的脑袋伸出门外,以惺忪的睡眼打量世间。有人漱洗,很多衣冠不整的妇人提水进屋。有男人在劈柴,有板车开上大道口烟囱看起花彩状的炊烟,赖床的人挨了一顿尖声的臭骂。

    时候还早。东边的太阳在天上还不及一人高,红光由果树间斜射进来,但是大家都很活跃。

    大风不知逃到哪儿去了,村民享受到迷人的宁静,清新又舒服的早晨,太阳照在水面上,露水像珍珠由每一座屋顶往下滴,燕子飞过清纯的天空,鹳鸟离巢找食物。公鸡在树篱上鼓翼喔喔啼,公鹅呱呱叫,领着小鹅前往玫瑰色的水塘。牛棚里牛只眸哞低吼,村民在牛棚四周和庭院匆匆挤牛奶。每一座围墙都有人赶公牛上大路,它们沉重地往前走,懒洋洋低鸣,身子挨擦树干和篱笆,过路的羊群抬头咩咩叫,挤到满是灰尘的路中央。这一切牲口都被赶到教堂前面的大空地,年长的农夫骑着马,猛挥鞭子猛流汗,在那儿召集散乱的禽兽,并催落后者快点走。

    过了一会儿,看鹅童赶着嘎嘎叫的白鹅来了,或者有人牵一头母牛或拴脚的马儿到休耕地去吃草。

    不过,这些人畜很快就过去了,其余的村民正准备参加市集,市集订在男人出狱回来一星期以后。丽卜卡村样样都逐渐恢复平常的状态。

    并非一切都完全上轨道。他们还很懒,经常在床上躺过了头。有些人上酒店的次数过多————他们说这样才能听消息,不落伍。很多人走来走去聊天,荒废半日的光阴,有些人潦潦草草做最急迫的工作。强迫赋闲这么久,一旦出狱,要正常运作实在不简单。不过情况一天天好转,工作日酒店的客人愈来愈少了,饥贫掐着男人的喉咙,逼他们流汗卖命。

    不过,那天台慕夫有一场市集,他们宁愿去看看,暂时将工作缓一缓。

    此外,收获季之前的穷日子提前到来,非常艰难,大多数人家都哀哀叫苦。凡是能卖的东西,他们都急着送到市集去卖。也有人只是去跟邻居闲聊,看看热闹,或者喝杯伏特加酒。

    人人各有烦恼,除了市集或地方节庆,大家到什么地方找安慰、发牢骚或听取好忠告呢?

    所以,牛都赶出去吃草后,有车的人备车,没车的人都走路出门。

    最穷的人先上路。菲利普卡凄然赶着六只老鹅,她不得不牺牲。她丈夫一回来就生病,她没有粮食下锅。

    有些地客带着刚生产的小牡牛出门。苦难伸进各种人家:歪嘴乔治虽有八英亩田地,却不得不卖掉一头乳牛;他的邻居约瑟夫·瓦尼克赶着一头母猪和整窝的猪仔去卖。

    他们得尽量苦撑。不止一个人过不去,逼得卖掉最好的马。例如古尔巴斯,他欠巴尔瑟瑞克大妈十五卢布,她上法庭控告他,判决对他不利。于是在家人的泪眼中,他跨骑着栗毛马,要带去出售。

    车子一辆接一辆密密麻麻前进。有钱的地主农夫也带一点财物去卖;社区长提醒过他们,他们该缴税了。同样的,有许多主妇带东西上市集,母鸡在车上她们的围裙里咯咯叫,走路的人用大方巾提着蛋类和奶油。有人肩上扛着假日华服或布料去卖。

    弥撒比平常早,而且仓促完成,军人之妻苔瑞莎有话要跟神父说,他一走出教堂去吃早餐,她就来了。当时她不敢上前攀谈,站在花园栏杆外等他出来,但是她还没赶到他身边,他已登上俄式马车,向台慕夫开去。

    她叹了一口气,凄然目送他,他的车子走上白杨路,不断掀起一团尘埃,又落在四周的田地里,板车照旧咔咔前进,路边有一纵队红衬裙在树影间若隐若现。过了不久,丽卜卡村渐渐恢复安宁。磨坊、打铁铺都关了,路面很快就空无一人,留守的人忙着在菜园里工作,或在围墙四周瞎忙。

    苔瑞莎忧心忡忡走回家。

    她住在教堂那一边,离马修家很近,屋子只有一个大房间和半条走廊!分财产的时候,她哥哥把房子分成两半,将他分内的半间拆走,到自己的土地上重盖一间。锯断的屋梁和墙壁像枯瘦的肋骨顶着煤垢斑斑的烟囱。

    娜丝特卡在门槛上看见她,两家人中间只隔着一片狭小的果园。

    “怎么?怎么?他有没有替你看信?”她冲过来说。

    苔瑞莎说明她失望的原委。

    “我想风琴师会看信。他认得字。”

    “当然;不过我怎能空手去呢?”

    “带几枚蛋给他。”

    “我只有鸭蛋,别的蛋娘都拿去卖了。”

    “没关系,他不会拒收鸭蛋。”

    “我想去,可是我很害怕!我若知道信上写些什么多好!”……她由怀里掏出她丈夫的信,是社区长头一天由办公室带回来给她的。“这封信究竟写些什么?”

    娜丝特卡接过她手上脏兮兮的信纸,坐在栅门的阶梯上,辛辛苦苦看信,苔瑞莎则坐顶端的木板。她托着下巴,用恐惧的表情盯着娜丝特卡正在拼的神秘符号。但是她只认得头一句“赞美耶稣基督!”

    “我读不下去了,没有用。但是马修一定看得懂。”

    她满面通红,细声细气说:“噢,娜丝特卡!我求你,别跟他提这封信!”

    “若是印刷品多好!什么书我都看得懂,字母我完全认得。————不过我认不出这些笔画和弯钩……活像苍蝇浸墨水在纸上爬出来的。”

    “娜丝特卡,你不会告诉他吧?”

    “昨天我才告诉你,我不会扯进这件事。不过,你丈夫若回来,事情总会揭开的!”她站起来说。

    苔瑞莎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强忍住眼泪,几乎窒息。

    娜丝特卡退开,心里不太高兴,一路走一路唤家禽;苔瑞莎包上五枚鸭蛋,前往风琴师家。

    她走了好久才到那儿,一路停留,在树阴下东溜西躲,望着眼前看不懂的符号。

    “也许他要回来了……”

    她非常害怕,饱受折腾,膝盖直发抖,心扑腾扑腾乱跳,宛如需要救助的人蹒跚前、进,眼睛迷迷蒙蒙的,她不止一次次地倚在树上免得摔跤。

    “说不定他只是写信来要钱!”……

    她的脚步渐渐松弛,来信变成一大负担,一大折磨,她老是把它由手上收进怀里,又放回手上。

    风琴师家好像没有人。房门大开,所有的房间都空空如也。有一扇窗户挂了一件衬裙当遮帘,里面传出鼾声。她怯生生地进到走廊,回头看看院子。一位女佣坐在厨房门口,一面搅奶油一面用树枝赶苍蝇。

    “你家女主人呢?”

    “在花园里,你马上就会听到她的声音!”

    苔瑞莎站在那儿,手上拿着那封信,拉起围巾来盖头,因为现在太阳高挂在棚屋顶上。

    神父的院子传出家禽的叫声,两座院子只隔一道树篱,鸭子在水洼里吵,小火鸡在树篱附近哀啼;公火鸡垂着翅膀,气冲冲攻击泥地上打滚的乳猪;鸽子在空中盘桓,像一团雪雾慢慢落在红色的屋顶上。

    苔瑞莎两眼润湿。她偏开面孔问道,

    “风琴师在不在家?”

    “不在家去哪里?神父走了,他又躺下来睡觉。”

    “神父一定到市集去啰?”

    “啊,是的,去买一头公牛。”

    “什么,他的财物还不够多吗?”

    “阔人想要的更多。”女佣咕哝道。

    苔瑞莎沉默了一会儿。她的财产这么少,别人却拥有那么多,实在很难受!

    女佣宣布说:“女主人来了!”她一上一下用力操作搅拌器,奶油直在外喷。

    风琴师太太正在骂人:“都是你害的,懒骨头!你故意放马儿进苜蓿园,因为你不想走远路去休耕地!吃了两枝苜宿!我马上告诉你姑丈,你这一无是处的人,你会挨一顿好打!”

    “我亲自赶马到休耕地,真的,而且绑在马厩里!”

    “别撒谎!你姑丈会跟你谈谈!”

    “但是姑姑,我告诉你,我没赶马上那儿。”

    “那是谁?难道是神父,呃?”她讽刺说。

    “你猜对了,姑姑。是的,神父放马儿到那边吃草。”小伙子提高嗓门说。

    “你疯啦?闭嘴,免得人家听见。”

    “我不!我要当他的面说!————天亮我去牵马进来,红棕色的那匹躺在地上,母马正在吃草。两匹都在我昨天晚上离开时的位置。我解开绳子,骑上红棕色那匹,看见有马儿在我们的苜蓿园吃草。天色灰蒙蒙————我斜着走,靠近神父的花园,阻挡它们,所以我经过克伦巴家的小径。那时候我看见神父正在做每日祈祷,回头用鞭子打马儿,赶他们到苜蓿园里去!”

    “嘘,麦克!……没听过的怪事!……神父本人!……我老是说去年的茅草……不过安静,有个女人来了。”

    她匆匆进屋,风琴师在床上呼唤麦克。

    苔瑞莎把鸭蛋交给她,拥抱主妇的膝盖,要求对方转述她丈夫来函的内容。

    “稍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们叫她进房间。风琴师衣履不整————只穿衬衫和内裤————正在喝晨间咖啡。他开始念信给她听。

    她听着听着,心如死灰。是的,他————她丈夫收获时节要退伍回乡,跟佛拉庄的库巴·牙契克和老波瑞纳的儿子乔治同行。来信很亲昵,他渴望见她,问起家中的每一个人,问候亲友,想到要回来简直乐昏了。乔治也在信上附了几句话,请她将还乡的消息转告他父亲。可怜的家伙!他不知道村子里出了什么事情。

    丈夫的情话像鞭子打中苔瑞莎的芳心。她尽力忍受这可怕的消息,但是她的眼睛很快就湿了,眼泪道出一切秘密。

    “她丈夫要回来,她好高兴喔!”风琴师太太加强语气嘲笑说。

    听了这句话,她哭得更凶,赶快逃走,免得他们看她进一步崩溃。她在树篱四周蹲伏了好一段时间。

    “我怎么办?噢,我怎么办?”她非常伤心,无助地哭喊道。

    她丈夫要回来了……他会知道真相!一想起来她就吓得半死。她丈夫亚斯叶克是亲切的男人,但生性急躁,普洛什卡家族全是那种个性。他不会原谅这件事,他会宰了马修。她哭道:“噢,主啊,发发慈悲吧!”但她丝毫没想到她自己。过了一会儿,她流着眼泪到波瑞纳家。汉卡不在,早就出去了,雅歌娜在娘家工作。只有雅固丝坦卡和幼姿卡在家,正在果园里晒衣物。

    她转告乔治的消息,转身要走。但是老太婆把她拉到一边,低声用特别和气的口吻说:

    “苔瑞莎,要自制,要明理。坏嘴巴不可能不议论……你丈夫亚斯叶克回来,无论如何总会知道的。想想看:情夫只缠绵一个月,丈夫却要厮守一辈子。我给你好忠告。”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假装不懂,结结巴巴说。

    “别装了,我们都知道你们俩的事。趁现在还来得及,扣发马修去办他的事务。如果这样,亚斯叶克就不会相信大家的说法。他想你;你不难叫他相信你的话!马修喜欢你的床,却没有义务守着你:趁你有办法的时候摆脱他……爱情!像昨天一眨眼就过去了。就算你为它牺牲性命,也留不住它。爱情————像假日的珍馐,天天吃的人根本不想吃。俗语说:‘恋爱使我们俏丽又活泼;一旦结婚,我们就死气沉沉了!’也许很对,不过跟丈夫儿女死板板度日比违法的自由强多了。别哭,趁现在来得及,赶快自救。万一你丈夫为你失节而不再爱你,把你赶出家门,那怎么办呢?你要上哪儿去?完蛋,成为大家的笑柄!傻瓜!每个男人都有短裤,马修和库巴都差不多,人人发同样的誓,情分在时都甜如蜜糖。现在好好想一想,记住我的话;我身为你阿姨,是为你好。”

    苔瑞莎不肯听下去。她逃入田间,坐在黑麦田彻底发泄她的痛苦。

    她斟酌雅固丝坦卡的话,但是没有效。她对马修的情感太强了,想到要放弃他,她就像受伤的野兽在地上打滚。

    过了一段时间,附近有人吵架,她连忙跳起来。

    社区长家门前有一场尖锐的口角。

    社区长太太和柯齐尔大妈凶巴巴地对骂。

    她们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马路和彼此的围墙,身上只穿罩衫和衬裙,愤怒喘气,尽情对骂,并猛挥拳头。

    社区长正搬东西上车,不时望着一位摩德利沙来的农人,他坐在门廊上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替两个女人加油。

    呼声传得老远,马上有很多颗脑袋由邻近的树篱和屋角伸出来。

    天哪!她们真凶!社区长太太平时很文静,脾气很好,今天暴跳如雷,怒气时时增高;柯齐尔大妈故意逗她、嘲笑她,想尽办法惹她生气。

    她嚷道:“说呀,说呀,说呀,社区长夫人!尽量说个够,没有一条狗能吠得比夫人更大声!”

    “我家没有一个礼拜不丢东西!下蛋的母鸡————小鸡————连老鹅————都不见了。是的,在菜园和果园,我的损失不计其数!啊,愿我吃的亏能毒死你!把你给噎死!”

    “好极————叫啊,老母牛!叫啊,社区长夫人!这样能给你一点安慰!”

    她对站在马路上的苔瑞莎说:“咦,今天我拿出五件衣物到果园来晒……吃完早餐,我出来洒水————少了一件!……我东找西找,活像被土地吃掉。看,我用石头压着,又根本没有风!……上好的亚麻制品,上好的亚麻!任何店铺都买不到更好的货色……看哪,不见了!”

    “你的眼皮油脂太厚,看不清楚!”

    “我看不见,因为被你这贼婆偷走了!”她大声说。

    “我,贼婆!说,噢,再说一遍!”

    “你这贼婆!你这贼婆!而且我要在大家面前作证,等我用刑具拴着你去坐牢,你就会承认了!”

    “她————她叫我贼婆,乡亲,你们听到没有?皇天在上,我要告她。————你们都听见了。我偷了你什么东西,你这笨瓜?你的证人在哪里?”

    社区长太太听了,抓起一根木桩,疯狂地冲到马路上,尖叫说:“我要用棍子当证人!我会作证!我……”

    “来呀!社区长夫人!唷!碰我一根汗毛看看,你这头猪!碰我看看,你这丑母狗!”她也叫着冲过去。

    她丈夫想拦她,她一把推开丈夫,两腿分立,两手叉腰,冷笑道,

    “打我呀,打我呀,社区长夫人,你会因此而坐牢!”

    社区长干涉说:“闭嘴,女人!否则我先送你去坐牢!”

    柯齐尔大妈气得要命,尖声嚷道:“把你家的疯狗锁起来,这是你的责任,用绳子绑好你太太,免得她咬人!”

    他威胁道:“女人!我说话的时候,请尊重我的官职!”

    “我啐你的官职!”不过她用字更大胆————“你懂我的意思吗?他威胁人,他?看看他!他说不定自己偷了那件东西,给他的姘妇买罩衫去了!咦,社区的钱都用到那个地方,你把钱喝光了,你这酒鬼!噢,我们知道你的作为,别怕!是的,社区长老爷,你也会坐牢!”

    真是忍无可忍,夫妇俩像恶狼扑向她。社区长太太先用棍子横扫她的脸蛋,然后大吼一声,用指甲去抓她,社区长则出手乱打。

    巴特克·柯齐尔立即冲去救他太太。

    四个人像斗犬缠在一块儿,没有人分得出哪只是谁的拳头,哪颗是谁的脑袋,出声吼叫的是谁。从围墙到路面,从路面到围墙,他们像大风中吹起的麦束,蹒跚摇摆,打得起劲了,甚至成堆滚在地上。

    满天灰尘,大家仍看见他们的诅咒和谩骂,不一会儿,他们又来到路上,拼命打,高声尖叫。

    有时候一个人被摔得老远,有时候他们都站起来,然后抓住彼此的发丝、喉咙或颈背,又开始缠斗。

    不过,全村很快就被打闹声唤醒了,女人无助地徘徊在战场四周,最后男人赶来,拉开这几位斗士。

    但是怒骂、诅咒、哭嚎和威吓连绵不断,简直难以形容。邻居立即开溜,怕被传去当证人,村头村尾悄悄流传说社区长夫妇痛揍了柯齐尔夫妇一顿。

    几分钟后,社区长满面浮肿,他太太也被打伤和抓伤,两个人一起乘车去控告仇人。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柯齐尔夫妇也动身了,老普洛什卡非常好心,免费载他们进城————为社区长袒护大地主而整他。

    他们去告状,外表跟战斗结束时差不多,未加一点修饰。

    他们坐车慢慢经过村子,一路向人诉冤,把伤口亮给人家看。

    柯齐尔的脑袋裂开,露出骨头,所以他的面孔、脖子和破衬衫里的胸脯都血迹斑斑。伤势其实不严重,但他一直按着身体呻吟,

    “老天,我受不了啦!他打断了我的每根肋骨!救命,好乡亲,救命,否则我会死掉。”

    他太太接着哀叹。

    “他用粗棒子打他!啊,可怜的人!放心,你吃了不少苦,但是正义会惩罚恶徒,一定会!……是的,他打算杀死我丈夫,大家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阻止他,他们都会在法庭作证。”这些说明常夹着可怕的嚎叫。说真的,她破了相,叫人几乎认不出来,光着头,几撮头发被扯掉了,耳朵裂伤流血,眼睛也流血,整张脸布满伤痕,像田地布满犁沟。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样的“上等货”,看了这个场面,仍有许多人同情她。

    “天哪,天哪!用这么恐怖的手法对付他们,未免太坏了!”

    “真罪过真丢脸!他们差一点送命。”

    “是的,他们被打得好厉害。难道社区长老爷————这么大的官,这么大的人物————就可以胡来?”普洛什卡恶毒地插嘴对村民说。

    他们都搞糊涂了,柯齐尔夫妇早已走得不见踪影,他们还在发呆和生气。

    打斗期间,苔瑞莎躲起来,直到双方走了以后才露面。

    巴特克是她的远亲,她特地到柯齐尔家去看看。屋里没人;柯齐尔大妈由华沙带来的三个小孩坐在屋外,缩成一堆,贪婪地吞吃一些半熟的马铃薯,用汤匙赶猪,怕它们来抢,并对它们大吼大叫。他们好可怜,没人关心,脏得要命,她心里十分同情,带他们到走廊,免得受动物欺侮,接着跑去传消息。

    葛拉布家只有娜丝特卡一个人。

    马修早餐前就到白利特沙老头的女婿斯塔荷家检查破屋,看看能不能修补。老头子跟他在一起,不时结结巴巴说一两句话。亚瑟克先生照例坐在门槛上抽烟,向樱桃树周围绕圈子的白鸽吹口哨。

    中午快到了。

    热空气像水波在田地上空颤动,田地和果园沐浴在阳光下;白利特沙的樱桃树不时掉下一朵花儿,像白色的小蝴蝶摇曳而下。

    马修检查完毕,已过了晌午。他一面到处拨木头,一面宣布说,

    “全是朽木,都碎成粉粒了,没办法建房子。没什么用。”

    斯塔荷焦急地说:“我也许能买些新木头,然后……”

    “你得买整栋房子的木料。这里没有一根梁能用。”

    “老天爷!”

    白利特沙老头支吾道:“但是下梁也许还撑得住,我们只要买新的上梁,将木架箝好,支起来就行了。”

    马修穿上外套,反驳说:“你那么聪明,你自己弄嘛!我不用易燃的朽木建房子。”

    薇伦卡哀叹不绝,手上抱一个孩子来到现场。

    “什么,哎呀!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斯塔荷为难地说:“一栋新房子大概要花两千兹洛蒂。不过我们可以到森林选一点木材,其他的我可以想办法……向政府委员会申请……”

    马修劝他们说:“现在森林由法庭代管,这时候他们会给我们什么木料呢?咦,我们甚至不准去捡柴来烧,等法庭宣判后再建吧!”

    “真的!好极了!请问今年冬天我们要住哪里?”薇伦卡说着,又流下眼泪。

    双方不再说什么。马修收拾工具,斯塔荷猛抓头,老白利特沙在屋角擤鼻涕。

    就在那一刻,亚瑟克先生站起来,高声说:

    “薇伦卡,别哭,你们建房子的木材一定能找到!”

    大家都张口站着,惊讶得发呆。马修先恢复正常,哈哈大笑。

    “聪明人许诺,傻瓜相信他们!他自己没有容身之地,却说要送房子给人家!”他粗声粗气大嚷,双眉下的眼睛一直看人家,但是亚瑟克先生重新坐下,继续抽烟摸胡子,眼眼盯着地平线。

    “再过不久他会答应送你们一座农场哩!”马修说着大笑耸肩而去。

    他立刻向左转,走上通在外屋的小径。

    那天菜园里很少人工作,只偶尔出现一条红衬裙,或者一个男人修屋顶,或在面向田地的谷仓门口瞎忙。

    马修不慌不忙,他乐意闲混日子。跟邻居聊聊社区长打架的事情,跟姑娘们咧嘴谈天,或者跟菜园里的年长妇人说荤话,害她们忍不住笑得半死。他走出视线外,很多人叹息,用爱怜的眼光目送他。

    他的确是英武的小伙子,体格如橡树,活像丽卜卡村青年人的霸王,除了安提克·波瑞纳,就数他最有力气,舞技不亚于斯塔荷·普洛什卡。而且擅长各种工作:能造板车,筑烟囱,修房子,长笛吹得好极了。所以,他虽然没什么田地,对人又很大方,从来存不住钱,但是很多母亲都愿意花半头小牛的代价请他喝酒,想把女儿嫁给她!不止一位姑娘让他随随便便,希望早一点宣布结婚的消息。

    一切都行不通。他陪母亲们喝酒,跟女孩子调情,一谈到婚事就像鳝鱼滑溜溜的。

    “很难选。每个人都有优点,另外一些姑娘逐渐长大,比其他的更值钱。我要慢慢等。”媒人找上他的时候,他就说。

    去年冬天,他跟苔瑞莎搞上了,几乎公然和她同居,不顾闲言闲语和警告。

    “等亚斯叶克回来,我再把人交还给他,他会请我的客,感谢我照顾她哩。”他出狱回来不久,曾大笑说。他对她生厌了,正慢慢疏远她。

    现在他回家吃饭,故意绕远路,一路跟女孩子开玩笑,对方若容许,他就跟人玩些粗俗的把戏。

    就这样,他意外和雅歌娜面对面相逢,她正在母亲的菜园拔草。

    “啊!雅歌娜!”他欣然叫道。

    她突然直起身子,又高又美,宛如一株蜀葵花。

    “你注意到我了?噢,真快!你回来才不过一个礼拜呢!”

    “噢,你比以前更迷人!”他低声惊叹说。

    她的衣服卷到膝盖上,红围巾在颔下打结,衬出一双又美又太的玉蓝眸子,雪白的贝齿在两片樱唇间闪烁,满面苹果红————好漂亮,仿佛在求人吻她。

    她大胆叉腰,向他抛来亮丽的目光,他全身兴奋到极点。他仔细看四周,慢慢走近。

    “我找了你整整一个礼拜————硬是找不着!”

    “对狗撒谎去吧,它大概会相信。哈!这个人每天傍晚笑眯眯在菜园间乱逛,每天傍晚谄媚另一个女孩子,现在他敢说没这回事?”

    “咦,雅歌娜,你就这么问候我吗?”

    “要我跪在地上,感激你记得我的存在,呃?”

    “去年我受到的是另一种欢迎!”

    “今年不是去年!”她转身背对着他,不让他看见她的面孔。他立即往前跨一步,急切切伸手去搂她。

    她忿然挣开他的掌握。

    “别烦我,为了你,苔瑞莎会挖出我的眼球!”

    “雅歌娜!”他叹气说。

    “回去,跟那位军人太太调情,趁她丈夫回来以前,尽量为她服务。你坐牢,她送好东西给你吃,现在你得报答她!”

    她每句话都像一记闷棍,而且语含轻蔑,马修吓呆了,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他羞愧难当,面红耳赤,立刻低头逃开。

    虽然雅歌娜只是说出现在和这一星期的感受,如今倒后悔了。她没想到他会生气而离开她。

    她凄然目送他,暗想道:“傻瓜!我是说气话!一下子就对我生这么大的气!马修!”

    他逃命般从莱园奔去,没听见她的呼声。

    他怒吼道:“黄蜂!泼妇!”现在直接走回家,愤怒和惊讶盘踞心头。以前她老是甜甜蜜蜜,温温顺顺的————现在她视他如粪土。他觉得太丢脸了,不禁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听见。

    “她跟我提苔瑞莎!傻姑娘————苔瑞莎在我心目中一文不值————只是玩具!尽管她的眼睛炯炯发光!她叉腰的姿势真美!啊,被这种蜜蜂刺一下不算耻辱……只要以后有蜂蜜吃就行啦。”快到家了,他放慢脚步。

    “她气我提起往事。不过我错了吗?……至于苔瑞莎。”想到这儿,他做个苦脸,仿佛吞到酸醋似的————“那个哭娃娃我受够了。我没发誓跟她厮守,有吗?……尾巴黏着母牛,但我不是母牛的尾巴!……何况她有丈夫;我会为她挨神父公然训诫一顿……这种女人会毁掉一个男人。滚他的女性!”他心情很坏,断言说。

    家里的午餐还没弄好。他骂妹妹慢吞吞,又进去找苔瑞莎,她正在果园挤牛奶,抬头用泪眼望着他。

    “又哭了?为什么?”

    她借故搪塞,用爱怜的目光望着他。

    “专心一点,牛奶溅到你的衬裙了。”

    他今天怎么会这样不客气,这样狠心呢?她想不通。他怎么啦?她尽量温存,但是她每说一句话,他就凶巴巴打断她。

    他似乎在果园四周找什么,却又不时偷看她一眼,愈来愈惊讶。

    “我长不长眼睛?……这么一个不足取。半死不活的货色!……不美又索然无味!……瘦排骨,酸溜溜!……而且黑得像吉普赛人,谈到风采,一点都没有!”

    不错,只有她的眼睛漂亮,也许比得上雅歌娜的明眸,很大,亮得像蓝天,加上一副黑眉毛。但是他和那一双眼睛对望时,常转过脸去,暗自诅咒。

    “她像小牛,眼珠子乱转。”

    她的目光惹他心烦和生气。

    “我不看,我不看!好,好,你尽管送秋波吧,你吸引不了我。”

    他们一起用餐,但是他根本不和她说话,也不看她。他跟娜丝特卡交谈,语气并不愉快。

    “狗都不吃这种燕麦片,烧焦了!”

    “只烧焦一点,刚好增进口味。”

    “别跟我顶嘴,里面的苍蝇比内层多!”

    “什么,你现在受不了苍蝇啦?别这么讲究!毒不死你的。”

    接着他抱怨卷心菜是用臭猪油煮的。

    “你不如用机油来调味!”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不晓得,也不想试。”她厉声反驳说。

    但他一直找机会发牢骚。苔瑞莎则闷声不响,饭后看她的母牛在屋角磨擦身体,遂直接攻击她。

    “它浑身脏兮兮沾着粪便,你不能替它擦一下?”

    “我们的牛舍很湿,它是在那里弄脏的。”

    他大声说:“潮湿,真的!森林里有很多松枝可以当干秣料,你却要等人替你捡,拿到这儿给你。畜牲的两肋沾了粪便,会溃烂的。屋里有这么多女人,却一点都不干净!”

    苔瑞莎不回嘴,她不敢自辩,只用眼睛求饶。

    她文静又听话,勤劳得像蚂蚁,看他对自己这么霸道,这么严苛,她甚至觉得高兴哩!这一来他更生气。那一双多情的眼睛叫他发火,她安静的步伐、谦卑的态度、追着他打转的作风也叫他发火。他差一点叫出声:“滚开,别让我看见你!”

    他终于叫道:“狗养的!————全都该死!”并拿出工具,饭后不休息就赶到克伦巴家,那边有一点修屋的工作要他去完成。

    他们都在户外的院子里,午餐还没吃完。

    他坐在墙边抽烟。

    克伦巴家人正在谈乔治·波瑞纳退伍还乡的消息。

    “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他问道。

    老克伦巴说:“咦,你不知道?跟苔瑞莎的丈夫亚斯叶克的佛拉庄的牙契克一起返乡。”

    “他们收获时节回来。今天早上,苔瑞莎拿信请风琴师代读,他转告我的。这消息该告诉你,亚斯叶克要回来了!”他不假思索地说。

    接着是一片沉默。大家的眼睛都空茫茫瞪着前方,女人忍着笑,满面通红。他没注意,似乎为这消息而开心,平平静静地说:

    “他回来也好,现在他们大概不会议论苔瑞莎了吧。’”

    他们的汤匙停止不动,高举在碗碟上空,大家都羞红了脸。他看看四周,不怕难为情又说:

    “你们都知道大家的口舌不饶她。她跟我没什么,只是我爹这一头的远亲。但是,若有哪个下流胚暗示别的交情,我就堵住他的嘴,叫他永远忘不了!女人最差劲,她们从来不饶过别的女人。就算她清白如雪,她们也会想办法糟蹋她。”

    他们低头看盘子说:“不错,不错。”

    “你们到过波瑞纳家没有?”他焦急地问道。

    “我早就想去,不过总有事情耽搁。”

    “他为我们大家受罪,我们————我们却忘了他!”

    “你————你去看过没有?”

    “我?————我若一个人去,村民会说我追雅歌娜!”

    “尤其是一位曾经失足的女孩子!”老爱嘉莎坐在树篱边,膝上放一个小碗,这么说道。

    “噢,我受够了这种狂哮。”

    克伦巴笑了。他说:“恶狼掉了牙齿,生活也改了。”

    马修加上一句:“不然就是他想定下来。”

    “嗬,嗬!你很快就会派求婚代表去见某一位姑娘啰?”小克伦巴兴高采烈地说。

    “是啊,我正认真衡量这件事。”

    “快一点选,马修,请我当你们的伴娘!”长女凯特说。

    “啊,不过有困难。大家都一样优秀,一个胜过一个。玛格达最有钱,但是她缺牙又烂眼;尤丽西亚是一朵花,可惜一边的臀部太大,嫁奁又只有一桶酸泡菜;法兰卡有个娃娃;玛丽对所有的男孩子都太友善了;伊娃有一百兹洛蒂,全是铜币,但她是懒骨头,老是赖在床上。人人都想吃肥食,喝甜酒,什么事儿都不干。噢,她们真是纯金,这些女孩子!另外还有一些,很漂亮,却还没长大。”

    他们大笑,屋顶上的白鸽都飞走了。

    “我说的是真话。女孩子没长大之前,管她多标致,我都不喜欢。”

    克伦巴大妈责备他说这种话。

    “噢,我只是开玩笑。听说女孩子最喜欢这种笑话。”

    几位姑娘生气了,脸色红得像火鸡,气冲冲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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