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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就有下雪的迹象。天亮了,满天乌云,是个暴风天,雪花绵绵密密落下来,像没筛过的燕麦,风势愈来愈强,不断改变方向,阴森森怒吼。

    尽管天气差,午后汉卡仍跟父亲和几名“地客”到森林去捡干木柴。

    疾风吹过田野,摇撼大树,把一团团落地的雪花又吹入空中,咻咻狂叫,再甩到地面,像一张充满白色麻皮的麻布被人抖开似的。纷乱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们一拐出村子,就列队走上播种田之间的小路,向松林进发,如今隔着飘雪,简直看不见松林。

    风势愈来愈大,由四面八方吹在他们身上,围着他们狂舞,狠狠折磨他们,他们几乎站不住脚。一行人俯身看地,慢慢往前走,大风冲上来,刮起干雪和泥沙,反身打到他们脸上。

    他们拖着步子慢慢前进,发出若隐若现的声音,用雪揉双手,因为刺骨的寒霜穿透了他们薄薄的衣裳;石堆或树木周围的大雪堆又常常挡路,他们只得绕道走,路线因此加长了不少。

    汉卡打前锋,常回头看看弓着身子、头上裹着件围巾的老父。他身穿安提克废置的羊皮袄,围一条茅草腰带,拖拖拉拉走在队尾,直喘气,不时停下来休息,揉揉被风吹出泪水的眼睛。然后向前赶,大叫说:“汉卡,我来了,我来了,别怕,我不会落在后头。”

    当然他宁愿留在炉边。但是她,可怜儿!她这种天气出门,他怎能留在家呢?何况屋里冷得受不了,孩子们一直冻得打哆嗦,他们没法煮东西,只吃靠干面包度日。

    汉卡咬牙走在“地客”前面————是的,她已落到这步田地:全村最穷的菲利普卡、克拉卡琳娜、老柯柏斯大妈、玛格达、柯齐尔大妈,如今都成了她的伴侣。

    她想起来就叹气,不过,她可不是头一回跟他们出来。

    她吃力地自言自语道:“随它去吧,随它去吧!”拼命以坚强和忍耐力向前走着。

    既然非这样不可,好吧,她愿意,她愿意跟这些贫民去捡柴,不流泪,不抱怨,也不求任何人帮助她。

    说真的,她能求谁呢?他们也许会给她东西,却同时说一两句怜悯的话……那种同情会绞出你心脏的鲜血!……不,主耶稣正在考验她,送她一个十字架,也许不久就会酬赏她的……总之,她要忍受一切————永远不让步,不叫别人同情或挖苦她!

    最近她吃了不少苦头,全身痛苦得失去力量,每次都难受到极点。

    不是因为她穷,受人藐视,家里挨饿,食物连小孩都不够吃,不是因为安提克和酒友们在酒店酗酒,把薪饷都花光,不关心家庭,每次(他像丧家犬偷偷爬回家),她劝他两句,他就挥拳打她。这些她都能原谅。“他心里不舒服,只要我耐心等,他的脾气就会过去。”但是他对她不忠,她绝对忘不了!

    不,她忘不了!自己有妻有子,却根本不关心,却对“她”那么专情!

    这个念头像中古刑具中的火红钳子,扯裂她的心。

    “他爱雅歌娜,他迷恋她,一切都是她惹起的!”

    自己所受的冷落、藐视和轻侮,以及她的耻辱,她的妒火,她复仇的欲望————这些怪物不断折磨她,用利牙噬咬她的心!

    “噢,主啊,发发慈悲!饶了我吧,噢,耶稣!”她在内心呻吟,一双哭红的眼睛仰望上苍。

    她加快步伐,强风猛吹着没有树林遮蔽的山冈,她冷得受不了。相反的,跟她同行的女人都放慢了步子,如今落在后面————在白茫茫的漩花中几乎成了看不清的小点。森林快到了,雾气散开一会儿,它突然像密集的大树墙,出现在积雪的平原上。

    她焦急地大喊:“快点嘛。我们到树林再休息。”

    但是他们不慌不忙,常常停下来蹲在雪地上,偏开脑袋避风,像一群鹧鸪,聚在一起说闲话。

    菲利普卡别别扭扭回答说:

    “汉卡像狗追乌鸦————以为赶快就抓得到。”

    克拉卡琳娜用同情的语气咕哝道:“可怜儿!她真潦倒!”

    “噢,算了,她在波瑞纳家暖和够了,又尝过好东西,现在让她吃吃苦。有人一辈子挨饿,却没有人同情他们。”

    “以前她不跟我们打招呼。”

    “宝贝儿,俗话说:‘财富使眉毛生花,贫穷使人脚长翅膀。’”

    “有一次我向她借一根木槌,她说那是她自己一个人用的。”

    “对,她不大方,自以为了不起,波瑞纳家的人都这样,不过我照样为她难过。”

    “说句公道话,她丈夫是浑球。”

    “假如跟我有关,我会在马路上教训雅歌娜,痛骂她,诅咒她,重重打她几下。”

    “那件事会发生的————也许更严重呢。”

    “那个女人出自帕奇斯家……她母亲年轻时跟她一模一样。”

    “我们走吧,风势减弱了,天黑以前大概会转小。”

    不久他们踏进森林,各自散开,却尽量不隔太远,回家时好互相招呼。黑暗整个吞噬了她们的外形,她们很快就看不见彼此了。

    这是巨大的老松林,树木排得很密,又瘦又直又壮。树干上长着白青色的苔藓,像铜绿斑斑的铜柱,在一片苍翠间耸出来,有灰色的斑点,排成无法穿透的行列。足下的雪地发出凛冽又凄凉的声响,隔着破茅顶般的锯齿儿状松枝,可以看见头上的天空。

    风在头顶呼啸,但有时候万籁俱寂,像教堂的风琴突然停止,大家也不再唱颂歌了,四处只听见深深的叹息,脚步挪动声和逐渐消失的祈祷声。同样的,森林一动也不动,喑喑哑哑,仿佛正聆听遥远的闷雷————听远处传来的原野狂叫,恰似一声微弱的呻吟。

    可是,不一会儿,狂风又用力吹打森林————打着密集的树干,攻击密林深处,在幽暗的角隅尖叫,与一支巨人军肉搏————最后却失败了:让步,瘫倒,转弱,在矮林间慢慢消失。森林本身不为所动,没有一根树枝招展,没有一棵树干震动,森林内部的寂静更深更可怕,只听见一两只鸟在阴影中拍翅膀。

    不过偶尔会吹来一阵快如闪电也强如闪电的小暴风,像饥饿的猎鹰扑向猎物,抓住树顶,全力摇撼,疯狂般加以蹂躏、破坏和打击。森林仿佛在鼾睡中被吵醒,抖抖身躯,浑身战栗,摇摇每一棵树,发出沉闷又不祥的哗啦声,它又起来了,再度挺起身子,发出可怕的叫声,像气疯了的盲眼摔跤家。骚乱划破长空,树林深处有一场肉搏。躲在密林或住在密林的人吓得躲回自己的小窝,飞禽吓慌了,在树梢落下的雪水和断枝阵中乱飞乱窜。

    接着是长长的死寂状态,远处传来砰砰的声音。

    白利特沙老头聆听沉闷的音响,咕哝道:“他们正在砍维奇多利的树木,工作进行得好快哟!”

    “快!快!我们得在天黑前回家!”

    他们走进一个高高的幼树秧丛,那儿矮林和灌木的密枝交缠在一起,他们简直走不过去。四周静得像坟墓:没有声音传到这儿,连光线都透不过屋顶般挂在树上的一层厚雪,这片幽静的角落呈土灰色,飘到地面的雪花很少,地上铺满枯枝,有的地方深达膝盖,有些地方则长了大块大块的绿苔藓,黄色的枯草莓树仿佛吓得缩在地上,另外还长了干毒菌。

    汉卡积极地走来走去,尽可能折大树枝,砍成同样的长度,然后放进她拿来摊开的帆布上,她干得好起劲,浑身暖洋洋的,只得摘掉围巾,大约一个钟头,她已经捡了好大一捆,几乎搬不动。她父亲也捡了不少,用绳子绑起来,拖着去找树桩,在那儿他比较容易把薪柴扛在肩膀上。

    他们呼叫女伴,但是大森林的疾风太猛了,呼声根本传不进她们的耳膜。

    “汉卡,我们得走白杨路回家,比田间捷径好走。”

    “那就走吧。眼睛盯着我,别落后太多。”

    他们立即向左拐,穿过一片老橡树林。但是雪深及膝,很难走,他们不时碰到更糟糕的地段,秃树很少,展开的大树枝悬着长长的硬雪条;处处有苗条的小树秧,罩着蓬松的枯叶,低低垂下来,在咻咻的狂风中猛刮地面。

    风还用力吹,空中满是雪,简直寸步难行。白利特沙老头的力气终于崩溃了,他站着不动。连汉卡都筋疲力尽;她把薪柴倚在树上,想找一条好走些的路。

    “这条路我们永远走不通,何况橡树林那端有沼泽。我们回去走田间道路。”

    他们想办法回大松林,那边风势小一点,积雪也没那么深。然后他们来到旷野间,碰见好大的暴风雪,相隔一两步就什么都看不清了。风不断在树林吹,宛如撞上一堵墙,反弹回来,再冲进田野,依旧很强烈,掀起如山的雪雾,像大白云卷上天空,又撞上树木。它在森林里来来回回,旋转得好厉害,猛打在他们俩身上!他们硬是到不了播种田间的道路!老头子跌在地上,她自己几乎站不住,还得扶他。

    他们折回森林,躲在某几棵树后面,商议要怎么回家,他们搞不清该转向哪一个方向。

    “沿着小路向左走,我们一定能在十字架附近拐进白杨路。”

    “但是我根本没看见小路哇。”

    他只得细细说明,因为她怕走错路。

    “你知道走哪边吗?”

    “据我猜测应该向左拐。”

    他们拖着疲惫的步子前进,沿着森林边走,稍微进去一点儿,躲避强风的攻击。

    “快一点,天很快就黑了。”

    “我会的,我会的,汉卡,先让我喘口气。”

    不过通行可不简单。小径根本看不见;何况一边有可怕的暴风,冲来大量的崩雪。他们躲在树干后面,蹲在柏树下,全都没有用。寒意穿入骨髓,尤其他们穿过一处山谷时,更是如此。树木的沙沙声化为狂啸,整个树林摇摇摆摆,树枝几乎碰到地面,时时打着他们的脸,时时有树枝喀嚓喀嚓断裂,叫人以为整个森林都连根拔起了。

    他们尽可能拖着脚步走,希望立即到大路,趁天黑前赶回家。田野已经转灰了,雪地上空开始出现一条条暗色的长影,像烟环似的。

    他们终于来到大路上,累得半死,在十字架前面跪下来。

    十字架在森林边,靠近公路,周围有四棵大桦树遮风蔽雨,白树皮和树枝像长发摆来摆去。一个黑木十字架上挂着铸铁做的耶稣受难像,漆着活泼光亮的色彩。强风吹走了一部分圣像,只有一臂悬着,摇摇晃晃敲打十字架,嘎嘎作响,仿佛求援和求救似的。饱受风霜的桦树枝拼命摇晃,掩盖着它。雪雾飘过,把它蒙在白雾里,隔着风雪偶尔能瞥见基督土青色的身体和流血的颜面,由苍白的雪网间浮现,使旁观者心生同情。

    白利特沙老头以敬畏的眼光凝视圣像,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但是不敢说话,汉卡的表情严苛、冷酷、难以理解,像此刻来临的黑夜,有疾风,有暗蒙蒙的风雪,神秘得近乎不祥。

    他认为女儿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她真的凝神想一件悲哀的心事,脑筋老绕着一个事实打转————安提克变心了,她心中的叹息跟耶稣受难像一样叫人心碎————血泪结成冰,却能把她给烧死————喧嚣的呼号,其痛苦发自她年轻的生命!

    “无耻!跟她丈夫的儿子,乱伦罪!噢,上帝!噢,上帝!”

    恐怖的事实像飓风打击她。起先她很害怕,接着愤恨到极点————像眼前树林随风弯腰,又气冲冲起而抗拒。

    她大声说:“我们走吧,快一点。”她把那个柴薪扛在肩上,身子压得往前弯,走上大路,没有回头看老头子,难以平息的愤恨逼着她前进。

    她内心哀哭道:“噢,我要为此而报复你?是的,我要完完整整报复你!”白杨树抵抗暴风,陪她一起哭嚎。

    “我受够了。就算我的心是石头做的,这种打击也会害它破碎!……安提克爱呆在外头,到酒店享受,随他去吧。但是她对不起我,我绝不饶她,我要报复她,完完整整报复!是的,就算我为此而坐牢也没关系————这种人若能在上帝的领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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