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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抚人家,是不是?这个枯萎的家伙,这个衰疲的老头子!”

    她心里涌出强烈的憎恶。以前她从来不嫌他老,现在她第一次觉得讨厌他、嫌憎他,甚至怨恨他。她现在对他怀着掩饰过的轻蔑感,因为最近一段日子他真的老了很多,双手发颤,脚步拖拖拉拉,还驼背呢。

    “没气魄的老胡扯蛋!”

    她恶心极了,更想念安提克。她不再抵制心中的回忆,也不再逃避他甜蜜的诱惑语。

    日子慢吞吞拖过去,慢得叫人受不了。她时时刻刻走到门廊,或者屋后的果园,隔着果树眺望那一边的田野……或倚着农舍间村里道路旁的竹篱笆。她以渴望的眼神浏览乡间————积雪的大地————地平线的黑森林……但是她什么都没注意,一心想着他关心她,不让人欺负她,为这消息而高兴。

    她满腹柔情和敬意,暗想:“他会同样对付任何人!他真是好汉,真是斗士!噢,他如果现在露面,我一刻都抗拒不了!”

    草堆靠近路面,却深入田野一小段距离。麻雀成群围在四周吱喳叫,躲在草堆一侧耙空的大洞里。波瑞纳老头虽然叫长工爬上草堆,挖草随时从顶上挖起,但是他不敢这么做,总是一束束由旁边拉,最后挖出个小兽穴,足可容纳两个人。

    “出来嘛————到草堆后面!”她心里一再复述安提克的请求。不过现在晚祷钟响了,她连忙跑回屋内,心里很想上教堂,隐隐约约希望在那儿碰见他。

    她没碰见安提克,反而在门口看见汉卡,就和她打招呼,退一步,让她先把手伸进圣水盆。没想到汉卡不答腔,手也不伸进圣水盆里,径自走过去,还用特别的眼光看了她一眼————要命的凶光!仿佛恨不能用石头打死她。

    雅歌娜泪眼模糊,这样藐视人!这么公开表示恨意!但是,她坐在教堂席位上,忍不住盯着汉卡那张苍白的脸。

    “安提克的太太————看来真憔悴,真可怕!噢,噢!”不过她的思潮很快就由汉卡身上飘开了。唱诗班正在唱歌,风琴奏出甜蜜的曲子,低柔又神秘,吸引了她整个注意力。她在教堂从米没有,从米没有这么快乐,这么幸福过!她甚至不祈祷,书本合着放在她面前,念珠抓在手上,但是她没有数。她做梦般叹了一口气,探看影子由窗户慢慢进来,又瞻仰图画、烛光、镀金的木架和几乎看不见的各色装饰品。她的灵魂翱翔在这些神迹间,飘进油画的天空,飘进她听见的祈祷声和渐渐转小的旋律中。她落入狂喜状态,遗忘了身边的一切,幻想她看见圣人走出图画,和和气气笑着迎向她,伸手赐福给她和全体民众。

    等晚祷结束,风琴声静下来,她的白日梦才煞住。寂静惊醒了她的冥想,她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跟别人一起走出去。在教堂门口又碰见汉卡,她站着面对雅歌娜,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恨恨地看了她一眼就出去了。

    雅歌娜一面走回家,一面暗想:“什么,这个傻女人凶巴巴地瞪我,想要吓倒我吗?”

    现在黄昏来了————安详、沉闷、圣洁。外面阴森森的。星星在多雾的天空发出模糊的光芒。

    天空下了一点雪,一片一片,像毛茸茸的长线,无声无息飘过窗口。

    屋里也静悄悄,有点沉闷。薄暮初起,西蒙就来了————表面上是来看他们,其实是和娜丝特卡会面,两个人并肩坐着,低声讲话。老波瑞纳还没回家。雅固丝坦卡坐在火炉的一侧,正在削马铃薯。彼德在另一侧拉小提琴,轻轻柔柔,但是曲调很悲哀,老狗拉帕不时呜呜叫,或者长啸一声。怀特克和幼姿卡也在。过了一会儿,雅歌娜被小提琴曲弄得紧张兮兮,由卧房叫道:

    “彼德,拜托别拉了,你拉的曲子好凄凉!”

    小提琴不再出声,但是没多久又响起来了,现在从马厩传来,声音很小,几乎听不到,原来彼德退到那边去拉,一直拉到黑夜。老波瑞纳回来,晚餐正弄到一半。

    “噢,社区长太太分娩。那边挤了好多人,多明尼克大妈不得不赶他们走,人潮实在太挤了。雅歌娜,明天你得去看她。”

    她突然兴奋又焦急,大声说:“马上去————我马上去!”

    “好,我陪你去。”

    “啊,也许明天更好。”为了解释她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她又说:“是的,我宁愿白天去。现在下雪,天又黑,你说那边有很多人。”

    他默许了,这时候铁匠太太带孩子们进来,他自然更愿意答应。

    “咦,你丈夫呢?”

    “在佛拉庄,那边的打谷机失灵,贵族领地的铁匠没办法修好。”

    雅固丝坦卡用意味深长的口吻说:“不知怎么,他现在常常到贵族领地去。”

    “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我只是注意到一两个现象,留心看看有什么结果。”

    她的话没人回嘴,谁都不想大声说话。人人都困兮兮地和邻座耳语,头一天晚上睡眠不足,大家很想睡觉。他们吃晚餐也吃得索然无味,讶然盯着雅歌娜。她的兴致倒很好,在屋里忙上忙下,催他们吃,甚至人家放下汤匙了,她还很热诚,突然大笑,又霎时打住,跑向住宅的另一边……才到走廊就回来了,没有人知道她怎么回事。其实她心里又痛苦又害怕,黄昏过得很慢,很无聊,她愈来愈想到屋后————到草堆去。但是她拿不定主意。她怕人看见————她怕犯罪。她使出一切自制力,挣扎得痛苦极了;心灵像上了铁链的狗,要求自由,芳心为之碎裂。不,不!她受不了!……也许他正站在那儿……四顾找她……说不定他在屋外徘徊……也许藏在果园里,甚至由窗口望着她……哀求着……因苦苦相思而憔悴!……这时候她觉得她该跑出去,但是只逗留一分钟……说一句话,叫他千万别来找她,她也不能去找他,因为这是罪孽……她找围裙,想穿上身……她走向门口……但是好像有什么东西拎住她的颈背,捉她回来————雅固丝坦卡的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像警犬似的————娜丝特卡也用奇异的眼光望着她————还有老头子!他们知道了吗?他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不,我今天不出去。”

    拉帕在屋外狂吠,终于把她由着魔状态中叫醒过来。屋里几乎全空了。只有雅固丝坦卡坐在炉边打瞌睡。她丈夫站在窗前看外面,老狗愈叫愈凶。

    “一定是安提克等得不耐烦,现在……”她吓得连忙打住。

    原来是老克伦巴站在门口,后面跟来文西奥瑞克、“跛子”乔治、麦克·卡班、法兰克·白利特沙(汉卡的叔叔)、“歪嘴”瓦伦蒂和约瑟夫·瓦尼克,正在抖衣服和靴子上的雪花呢!

    老波瑞纳对这个代表团感到惊讶,却没说什么,只答复他们的问候。他逐一和客人握手,推来长凳,请大家坐下,又拿出鼻烟请大家吸。

    他们坐成一排,欣然拿一撮来吸。有的人打喷嚏,有的人擤鼻涕,有的人揉眼睛,因为这种鼻烟味道极浓……接着他们东张西望,有人说了几句话————谈下雪天啦,时局艰难啦————另外一些人点头和咕哝,表示赞许。不过,大家都优哉游哉不提来访的目的。

    老波瑞纳在凳子上坐立不安,瞪着他们,以各种方法套间他们要他干什么。

    他没有成功,他们呈一排坐在那儿,都是白发老头,胡子刮得TT净净,年龄差不多,身体还健壮,只是因岁月和劳苦而驼背弯腰,沉重得像田间长了苔藓的大圆石,粗暴,肌肉结实,不好看,却固执又精明,他们不喜欢提早说话,拐弯抹角,像明智的牧羊犬慢慢赶一群羊通过大门。

    最后,克伦巴清清喉咙,吐了一口痰,庄庄重重地说:

    “我们绕圈子要绕多久哇?我们是来问你跟不跟我们站在同一边。”

    “没有你,我们拿不定主意。”

    “你是我们农民中的第一人。”

    “主耶稣给了你智慧。”

    “虽然你不做官,你却是我们大家的领袖。”

    “而且事关我们共同的利益。”

    每个人都开口说话,每个人都对波瑞纳十分夸奖,他满面通红,举手请大家饶了他,惊叫说:

    “亲爱的朋友们,我甚至不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来找我!”

    “我们的森林呀!主显节以后,他们打算砍树。”

    “我知道他们现在已在磨坊锯木头。”

    “我们猜想你知道,那是卢德卡村犹太人的。”

    “我不知道!我没时间到处去打听。”

    “但是你最先控告大地主?”

    “我以为他卖了我们那块开垦地的木材。”

    “咦,不然又是谁的?谁的!”卡班插嘴说。

    “他自己买的那块地,他自己的。”

    “是的,但是他也卖了维奇多利的木材,如今正在砍树呢!”

    “那要我们答应才行!”

    “但是树上已经做了记号,他们量过土地,主显节之后就要开始砍木材。”

    “如果这样,”老波瑞纳思索了一会儿————“如果这样,我们就到委员面前去告状。”

    卡班咕哝道:“‘由播种告到收获时节,原告啊,你会饿死!’”歪嘴瓦伦蒂附和说:

    “‘临死前,人用不着医生’”。

    “告状的效果如下:官方的禁令还没颁布,森林已经连一棵树都没有了————我们的树林————记住他们在德比沙的做法!”

    “‘恶狼只要尝过一只小羊,就会把整群都吃掉。’贵族领地的人就像豺狼。”

    老波瑞纳说:“这件事必须阻止。”

    “马西亚斯,真是至理名言。明天弥撒过后,农主们要到我家开会,想想办法,他们传话请你来,出个主意。”

    “他们都会在场?”

    “是的,弥撒以后。”

    “明天?我怎么办呢?你们知道,我明天非去佛拉庄不可。我的亲戚在那边分地、吵架、打官司告来告去。我答应去当公断人,免得孤儿吃亏,所以我非去不可,但是我答应支持会议的决定。”

    他们有些不满,告辞而去。他们说的话他都表示赞许,但是大家觉得他并不真心同意他们的作风。

    他暗想:“你们爱怎么决定就怎么决定,我可不参加。社区长、磨坊主和此地的要人都不会追随你们……大地主若知道我没跟他作对,会比较乐意赔我的母牛,他可能会分别跟我们达成谅解————这些人是傻瓜,还不如让他砍掉最后一株树苗————然后打官司————告状————取得禁令————然后逼他拿出比协议更多的钱。”

    别人都上床了,马西亚斯还坐着不睡,对着一张木板用粉笔做算术,脑子里盘算着许多事情。

    第二天早餐一吃完,他就叫人准备雪橇。

    “我昨天晚上说过,我要去佛拉庄。雅歌娜,好好看家,若有人找我,说我不得不去。别忘了到社区长家去看看。”

    她掩饰满心的喜悦说:“你是不是很晚才回来?”

    “大约在晚餐时刻,也许更晚。”

    他穿上雅歌娜由储藏室拿来的最佳套装。他的衬衫扣眼没钉钮扣,由雅歌娜在扣眼中穿一条缎带绑起来。她为他更衣,又催彼德快一点儿,巴不得马儿一眨眼就套上马具。她的动作始终很快,心里暗暗欢呼:她丈夫要出门一整天,很晚才回来……也许快到午夜才回来哩!而她一个人留在家里!黄昏————黄昏————她可以出去————到草堆后面去!啊哈!……她高兴极了。明眸带笑,伸腰挺胸,一阵阵刺痛和燃烧的电流传遍她全身,唤起了甜蜜的痛苦……然后,一种奇怪的畏惧感出其不意地爬上心头,她的灵魂突然像死亡般肃穆,她迷迷糊糊望着老波瑞纳,他戴上帽子,正在吩咐怀特克几件事情。

    “噢,拜托,拜托,带我去嘛!”她低声说。

    波瑞纳骇然支吾道:“不过————不过,谁在家代替你呢?”

    “带我去嘛————今天是圣史蒂芬节,家里又没什么事可做。带我去吧,我在这里觉得好郁闷!”她拼命恳求————他则为她反复无常而吃惊————他不再反对。几分钟后,她准备好了,两个人跨出家门外,雪橇由马儿全力拖行,摇摇晃晃疾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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