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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上来透口气最新章节!

,去“好好散下步”。有个礼拜天,我在浅水里看到一条尖嘴梭鱼,一码长,正在那里睡觉,我差点儿用石头打中了它。有时候,在那些绿色池塘里靠近水草边的地方,会看到一条巨大的泰晤士鳟鱼从容游过。泰晤士河里的鳟鱼能长成特大的个儿,可事实上从来没人钓到过。听别人说,有个真正的泰晤士河钓客————就是那种长着酒糟鼻的老头,一年四季裹着外套,坐在轻便折凳上,带着二十英尺长用来钓斜齿鳊的鱼竿————说只要能钓到一条泰晤士河的鳟鱼,他情愿减一年阳寿。我不会怪他们无能,我现在完全明白他们的意思,而且比那时候还要明白。

    当然也有别的事:我一年内长高了三英寸,穿上了长裤,在学校得了几个奖,上坚信礼47课,讲黄色故事,开始爱上读书,迷过养白鼠、木工细雕和集邮等,然而我记得的总是钓鱼。夏天的白昼,平坦的河边草地,远处的蓝色小山,回水处上方的柳树,其下的池塘有点儿像是深绿色玻璃。夏天的晚上,鱼儿打破水面,欧夜鹰在头顶盘旋,晚紫罗兰和拉塔基亚烟草的气味。你别误解我的意思,我并非想表达童年是有诗意的那种玩意儿,我知道那只是瞎扯淡而已。波提欧斯老先生(我的一个朋友,是位退休老师,以后我再详细说说他)在关于童年的诗意方面很博学。有时候他拿书念给我听,华兹华斯48,露西·格雷,“曾几何时,草地树林”————诸如此类。不用说,他自己没有小孩。事实上无论从哪方面说,小孩都跟诗沾不上边,他们无非是野性十足的动物,但在自私程度上,却远远超过了动物。一个男孩不会对草地、果园什么的感兴趣。他从来不会看一眼风景,对花儿不屑一顾,对植物也是识这一样不认那一样,除非植物在某方面对他有影响,比如说好吃。杀生————这可能是男孩的生活里最接近诗的一面了。一天二十四个钟头,他们似乎有种与众不同的活力,投身于某些事情中的力量,好像长大成人后,就再也无法投身那些事了。还有面前的时间无穷无尽,以及不管你做什么,都可以永远不变做下去的感觉。

    我是个长相难看的小男孩,黄油色头发,除了前额的一束,总是理得很短。我不会把我的童年理想化,跟许多人不一样,我一点儿也不想返老还童。我喜欢过的东西绝大多数现在我只会毫无兴趣。就算我再也看不到板球,也不会有所谓。如果有一担糖果,我也绝对不会有什么欣喜感。但对钓鱼,我仍然有,而且总是有那种独特的感觉。没说的,你会觉得这真他妈傻,可是甚至到现在,我的确还有一点点幻想能再去钓鱼,而现在的我是个胖子,四十五岁,两个孩子,有幢位于郊区的房子。为什么?因为说起来,我的确还对童年有点儿多愁善感————不单是对我自己的童年,而且是对我自己在其中成长起来的那种世事氛围,我想现在也即将一去不复返,而钓鱼不知怎么,成了那种世事氛围的典型代表。一想到钓鱼,就想到不属于现代社会的一些东西。想着能在柳树下,在宁静的池塘边坐上一整天————而且那种可以坐在旁边的宁静池塘能够找到————这种想法本身就属于战前,有收音机前,有飞机以前,有希特勒之前的。甚至那些英格兰淡水鱼的名字也有种平和的味道:斜齿鳊,红眼鱼,鲮鱼,鲌鱼,鲃鱼,鲷鱼,鱼,尖嘴梭鱼,白鲑,鲤鱼,丁等等,这些都是实有所指的名字,想出这些名字的人没听说过机关枪,没有生活在害怕被炒鱿鱼的恐惧中,或是把时间都花在吞阿司匹林上,或是去看电影,想着怎样才能躲开集中营。

    我怀疑现在还有人钓鱼吗?伦敦方圆一百英里内的任何地方都无鱼可钓。运河边上,有那么几间死气沉沉的钓鱼俱乐部,一间挨一间。百万富翁在苏格兰旅馆旁的私有水域里钓鳟鱼。用人造假苍蝇钓人工养鱼,那有点儿自命不凡的味道。可是谁还能在磨坊外的水道里,或是护城河,或是饮牛池塘里钓到鱼?英格兰的淡水鱼都到哪里去了?我还是个小孩子时,每个池塘、每条溪流里都有鱼。如今,所有池塘都没了水,小溪不是被工厂里排出的化学品毒化,就是扔满了锈铁罐和摩托车轮胎。

    关于钓鱼,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从未钓到的鱼,我想这很正常。

    差不多在我十四岁时,我爸给荷吉斯老头做了一件好事,他是宾菲尔德大屋的看管人。什么好事我忘了————好像是给了他一点儿药,治好了他的家禽的寄生虫病,要么是别的。荷吉斯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头,但他知恩图报。此后不久有一天,他到铺里买喂鸡谷时,在门外碰到我,就用他那种粗鲁的方式拦住我。他的脸像是用一块树根刻出来的,牙掉得只剩下两颗,黑褐色,还很长。

    “嗨,小伙子!你钓鱼,是吧?”

    “是。”

    “想着你也是。听着,你要是想,可以把你的钓鱼家伙带着,到山后面的池塘里试试。里面有很多鳊鱼和小梭鱼。我说的,你可别跟别人说,来的时候也别带别的小崽子,要不我会抽烂他们的背。”

    说完,他就背着那袋喂鸡谷一拐一拐地走了,好像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太多。第二个礼拜天,我装了满满一口袋虫子和蛆,骑自行车去了宾菲尔德大屋,去小屋找荷吉斯老头。到那时,宾菲尔德大屋已经空了十几二十年,它的主人法莱尔先生受不了住在那里,也没有或者不愿意把它出租。他靠农场的交租住在伦敦,而房子和这一片地方都撒手不管。所有围栏都变成了绿色,正在腐烂,庭园里长满荨麻,种植园里的东西长得像是丛林。甚至花园也变回了草地,只有几处长得歪歪扭扭的玫瑰花丛说明花圃以前的位置。那座房子却漂亮得很,特别从远处看。它是座有柱廊和竖长窗户的白色大屋,我想建于安妮女王49在位时,建造的人应该去过意大利。要是我现在还能去,大概有点儿兴趣在一片荒烟野草中走一走,想着那里曾经的生活场景,还有建造的人,他们之所以建了这种地方,是因为他们幻想好日子永远过不完。我还是个小孩子时,却不曾多看一眼大屋或那个地方。我终于找到荷吉斯老头,问了去池塘的方向。他刚吃完饭,还有点儿暴躁。那个池塘在大屋后面,大约有几百码远,完全隐藏在山毛榉树林中,可它是个很大的池塘,几乎是个湖,差不多有一百码长,五十码阔。它令人震惊,即使我才那么小,即使我还在那个年纪,就已经感到震惊了,震惊的是发现在离里丁十二英里,离伦敦也不超过五十英里的地方,竟有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独自一人在那地方的感觉,就算身处亚马逊河畔也不过如此。那个池塘被巨大的山毛榉树围了一圈,有段地方树长得靠近水边,在水中映出倒影。树林的另一边是片草地,中间有块凹地,长着一丛丛野薄荷。池塘的一处尽头有间木船屋,正在灯芯草中腐烂着。

    池塘里有很多鳊鱼,不大,差不多四到六英寸长。时不时能看到其中有一条半翻转身子,在水面下闪着光,颜色是有点儿泛红的棕色。里面也有些尖嘴梭鱼,而且肯定是大梭鱼。我从来没看到过,但是有时候,会有那么一条正在水草里晒太阳时,转过身像块砖头一样,啪的一声蹿进水里。想钓到是妄想,可是不用说,我每次去那里时都会试试。我试过用在泰晤士河里钓到的鲮鱼和小鲤鱼做饵————平时这些鱼放在果酱瓶里养着。我甚至试过用小片铁皮做的旋式鱼饵50,可那些梭鱼已经吃鱼吃饱了,所以不会咬钩,反正就算会,也会把我的不管什么钓具都扯断。每次从那个池塘回来,我总是能钓到至少十几条小鳊鱼。有时在放暑假时,我会去那里待上一整天,带着鱼竿和《好伙伴》或者《英国旗》什么的,我妈给我准备了裹在一起的一大块面包和奶酪。我钓了几个钟头后,会躺在草地上的凹处看《英国旗》。后来,面包糊的气味和某处的鱼跳声又会让我变得激动欲狂,就再回到水边钓一阵子。如此这般,夏天的一天就过去了。但最棒的,是可以一个人独处,完全独处,尽管离大路才不过几百米远。我那时已经刚好到了那种岁数,知道偶尔一个人独处也不错。周围全是树,感觉好像这个池塘是我一个人的,除了水里鱼的动静和头顶飞过的鸽子,没有什么干扰。但是,在去那里钓鱼的两年间,我不知道有多少次真的去成了,不会超过十几次。从家里去那里有三英里,最少要搭上整个下午。有时候是因为别的事,有时候想去却下雨了。你也知道,世事无常啊。

    有天下午,鱼不咬钩,我开始去离宾菲尔德大屋最远的池塘那端探上一探。池塘里的水有点儿溢出来,变成了沼泽地,要想过去,还得在黑莓灌木丛和从树上掉下来的烂树枝里闯出一条路。我费了老大的劲走了差不多五十码,突然,我到了一片开阔地,看到了另一个池塘,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池塘。它是个小池塘,不超过二十码宽,因为上面垂着树枝,水的颜色很深。然而很清澈,深不可测,往下能看十到十五英尺深。我来回转悠了一会儿,像男孩通常会做的那样,因为闻着潮湿和腐烂的沼泽气味而感到心旷神怡。就在那时,我看到一样东西,让我几乎跳了起来。

    那是一条个大无比的鱼,我说它个大无比,可不是夸张。它几乎像我的胳膊那样长,它在深深的水下横游过池塘,然后成了个黑影,消失在那边更黑的水里。我感觉仿佛有一柄利剑刺穿了我的身体。它比我以前见过的最大的鱼————不论死活————还要大得多。我屏着气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又有一条体粗个大的鱼从水里游过,然后又是一条,然后又是贴得很近的两条,整个池塘里全是。我想是鲤鱼,有可能是鳊鱼或者丁,但更有可能是鲤鱼,鳊鱼或丁长不到那么大的个儿。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有段时间,这个池塘跟那个是连在一起的,然后连接的溪流干掉了,树木把这个池塘围了起来,就这样,它被忘掉了。这种事情偶尔会发生,某个池塘不知怎么就被忘掉,几年几十年过去了,从来没人在里面钓过鱼,鱼就长成了不一般的大个儿。我看到的那些大家伙可能有一百岁了,除了我,这世界上再无一人知道它们在那里。极有可能有二十年了,从来没谁像我这样往池塘里细看,很可能就连荷吉斯老头和法莱尔先生的管家也忘了有这么一个池塘。

    唉,你能想象到我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单单是看着,已经把我勾引得受不了了。我赶紧跑回原来那个池塘边,把我钓鱼的东西全收拾起来,用这些去钓那些大家伙是没用的,会被它们像扯头发丝一样扯断,可是我不能再钓那些微不足道的小鱼了。看到那条大鲤鱼,让我胃里有了种感觉,像要呕吐似的。我骑上自行车,一溜烟下山回家。对一个男孩儿来说,这是个极其美妙的秘密。那里有个深色池塘隐藏在树林里,个头特大的鱼在里面畅游————那些鱼从来没被钓过,会一口吞上为它们送上的第一个诱饵,问题只是得用能拉上来的结实鱼线。我已经全计划好了。哪怕从铺子的放钱抽屉里偷钱,我也要去买一套能钓它们的钓具。不管怎么样,天晓得会怎样做,我会拿半克朗51去买钓鲑鱼的丝制鱼线,还有粗羊肠线或是加固鱼线和五号鱼钩,然后再去,带着奶酪、蛆、面包糊、黄粉虫、小蚯蚓、蚂蚱,还有其他每种鲤鱼会注意但是能要它命的诱饵。就在下个礼拜天,我会再去试试钓几条上来。

    但是到头来,我从来没有回去过,没有人真的能回去。我从来没有从抽屉里偷钱或者买了钓鲑鱼的线,或是试着去钓那些鲤鱼。几乎紧接着那时候,冒出来一些事情,让我无法按计划去做。如果冒出来的不是这件事,也会有别的。世事无常啊。

    我当然知道,你会想着那些鱼的个头是我夸张出来的,很可能觉得那不过是一般个头的鱼(就说是一英尺长的吧),却在我的记忆里越长越大。不是这样的,人们会就他钓到的鱼说谎,对钓到又脱了钩的鱼更是如此,可是我从未钓到过其中一条,甚至没试过,我没有说谎的动机呀。我跟你说,它们真的是个大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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