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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马上就感觉到斐迪南因为她的信任而感到喜悦和感激。他们一起去取箱子,他想拿起它,但克里斯蒂娜不让他做:“不,别用您的手,您自己不是说过……”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意识到了斐迪南的羞耻。我不该这么说,不该表示我记着这可能对他是件难堪的事情。所以她还是让他拿着箱子。到火车站后还有四十五分钟发车。他们坐在候车大厅里聊着天。谈的都是些和他们自己无关的话题,谈她的姐夫、谈邮局、谈奥地利的政治形势、谈些琐琐碎碎的小事。他们两个完全没有任何亲密感,只是观点清楚,很有默契,她发现他具有条理清晰,快速领会别人意图的智慧,对此很敬佩。后来就到时候了,她站起来说:“我觉得我现在必须走了。”

    斐迪南也站起身,有点吃惊的样子,他显然很难接受谈话就这么戛然而止,这让克里斯蒂娜感动,也很欣慰。她想,斐迪南今晚要孤零零一个人了,同时也感到一定的自豪,竟然出乎意料地又有一个人在这里在意她,而她,不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邮局女助理、被人雇来卖邮票,给电报敲图章,连接电话通话,她这样一个人也有些价值了。斐迪南惊慌失措的脸唤起了她心中一阵同情,她突然想到什么说道:“其实我可以坐晚一班的车。十点二十分还有一班火车,这样我们还能散散步,在这儿随便什么地方吃个饭……我的意思是,要是您没有安排的话……”

    克里斯蒂娜一面说出这话,一面享受着从这个男人明亮的眼睛里散发到整个脸孔的意外的喜悦和那听上去极度欣喜的声音:“哦,我什么安排也没有。”

    他们把箱子寄存在火车站,花了一段时间沿着大街小巷漫无计划地走着。天上弥漫着一团蓝色的雾,九月的夜晚渐渐黑了下来,房子之间的路灯浮在那里像白色的小月亮。他们挨在一起缓慢地溜达着,说着散步时说的那些无足轻重的话。在郊区某地他们发现了一个便宜的小客栈,客人们还可以坐在外面,就在后院,那里装饰着一片片小小的人造树叶,每个桌子都由半透明的常春藤做成的墙分隔开。坐在那里既是单独相处但也不完全孤独,别人看得到却无法窥听;他们两个都因为还能在客栈花园找到一个空着的角落而高兴。围着院子是其他的房子,一扇窗户开着,一架留声机发出一曲不太清晰的华尔兹,听得到旁边桌子的笑声,看得到无比寂寥的酒鬼在静静地平和地咕嘟咕嘟地喝酒,每个桌子上都摆放着一盏风灯,像一朵玻璃花,好奇的黑色小昆虫围着它嗡嗡地叫。外面清凉舒适。斐迪南摘下帽子,现在他就坐在她对面,脸被安详的烛光照亮了,克里斯蒂娜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脸:脸上骨头木刻般轮廓清晰,有着蒂罗尔人的棱角分明,眼角和嘴边有些细小的皱纹,是一张紧绷的、严厉的但是多少有些历经沧桑的脸。但是这张脸后面在某种程度上还有第二张脸,就像他愤怒的声音后面有着第二个声音,这第二张脸在他微笑的时候就出现了,那时皱纹拉紧,闪闪发光的眼睛里倔强的表情消失了。然后就出现了男孩般的柔和,几乎就是一张孩子的脸,亲切、温柔,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姐夫认识的就是这样的他,他当时肯定就是这个样子。这两张脸在谈话的过程中奇妙地变化着。他一旦皱起他的眉毛或者使劲撇他的嘴,阴影就突然笼罩在脸上,就像一片云彩突然罩住了草地上的一片绿色,草地阴沉下来。奇怪,克里斯蒂娜想,怎么可以是这样,就像一个人身上有两个人。然后她就想起自己的变形和那面被遗忘的镜子,这面镜子现在在若干公里外的房间里照着别人。

    侍者给他们送来他们点的简单的菜肴,两个杯子里是浅色的贡波葡萄酒。斐迪南拿起他的杯子,目光炯炯地看着她,高高举起杯想和她碰杯。但是当他直起腰要举杯的时候,响起一个细小的干巴巴的啪嗒声。一个松了的纽扣从他的外套上脱落下来,在桌子上翻滚旋转了一下然后掉到地上。这个小小的意外事件立即让他脸色阴沉起来。他想抓到它并藏起来,但是他一发现她也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事故,他就一下子变得尴尬、阴郁和不知所措。克里斯蒂娜试着不往那边看。这个微小的事情震撼了她。没有人惦记他关心他!出于直觉她立即意识到没有一个女人照顾他。先前她训练有素的目光已经发现他的帽子没有刷过,带子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她的眼睛也没有错过那条前面鼓鼓囊囊、皱皱巴巴、没有熨烫过的裤子,从她自己的经历她理解斐迪南的不知所措。

    “您就把它捡起来吧,”克里斯蒂娜说,“我的包里总是放着针头线脑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必须自己做所有的事情,我在这马上就把这纽扣给您缝上。”

    “可别。”斐迪南大吃一惊地说。但是他还是听话地弯下腰把这个逃跑的叛徒从石头子里捡起来,然后把纽扣藏在手里,迟疑不决,很不情愿地把它交给克里斯蒂娜。

    “不,不,”斐迪南抱歉道,“这个我回家让人缝。”当她再一次坚持的时候,他一下子变得很激动。“不,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这样!”痉挛般地盖住外套上的另外两个纽扣。克里斯蒂娜不再坚持。她发现斐迪南感到羞惭。他们在一起那么好的气氛被破坏了,克里斯蒂娜突然从他那绷紧的嘴唇感觉到:现在他要说一些不好听的话。他要用某种方式变得粗鲁,因为他羞得无地自容。

    果然,他发作起来了。斐迪南几乎完全缩起身体,挑衅地看着她。“我知道,我衣着不整,但是我不知道会有人盯着我看。穿着这衣服去养老院看人正好合适。要是我知道的话,我会穿得好一点,或者怎么说呢————这根本不是真的。事实是我没钱让自己穿得像模像样,我就是没钱,或者至少一下子没那么多钱。有一次我给自己买了一双新鞋,可是帽子又不行了,买了帽子,外套又破了,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我跟都跟不上。这到底是不是我的过错,我一点也不在意。您就记着我穿得很差就是。”

    克里斯蒂娜动动嘴唇,但是她还没能说什么,斐迪南就已经又继续说了起来:“请别说什么安慰的话,我已经预料到您都要说什么了,您会对我说,贫困不是丢人的事情,这话不对,但要是你无法掩盖,贫穷还是丢人的事情,没有办法,你还是会羞得无地自容,就像你在陌生的桌子上弄了一块污迹后那样的无地自容。不管这贫穷是应得的还是不应得的,是正派的还是龌龊的,反正贫困总散发着臭味。对,它就是散发着臭味,就像底层的一间通往天井的屋子散发出的味道和人们不常更换的衣服发出的味道。你自己就闻得到,就仿佛你自己就是粪水。这是去除不掉,擦不干净的。你就是戴上顶新帽子也无济于事,就像你嘴里的口臭是从胃里发出的,你怎么漱口也没用。它就待在你身上依附着你,每个人只要摸你一下或者看你一眼就感觉得到。您姐姐马上就感觉到了,我了解女人看到一个脱线的袖扣时那种洞察一切的目光,我知道这对其他人是很尴尬的事情,但是见鬼,这对你自己其实是更尴尬的事情。因为你无法自拔,你无法躲开,你最多就是把自己灌醉,看这儿,”他拿起杯子示范性地喝得又快又猛————“为什么所谓的下层人当中相对来讲酗酒的更多,这可是巨大的社会问题,那些伯爵夫人们、女施主们在慈善协会喝茶的时候为此绞尽脑汁。在这几分钟或者几小时里,你是感觉不到,别人多么讨厌你,你自己也多么讨厌你自己。我知道和一个穿着这身衣服的人坐在一起被人看见不是什么特别的荣耀,对我自己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您要是觉得不自在,就请说出来,千万别跟我讲礼数,别同情我!”

    他向后挪椅子,似乎马上就要起身。克里斯蒂娜很快一把按住他的胳膊:“别这么大声!这和这些人有什么关系?请您靠近一些。”

    他顺从地做了。挑衅的模样立即转变成谨小慎微的样子。克里斯蒂娜努力掩盖着自己对他的怜悯。“您干吗要自我折磨啊,您干吗要折磨我?一切都毫无意义。您真把我当成别人说的‘贵妇人’了?我要是果真如此,就不可能理解您现在说的这些话,就会把您当成刺儿头,认为您不公正充满敌意。但是我理解这些,我要讲给您听为什么。请您挪得再近一点,旁边的人没必要听。”

    她给斐迪南讲了她的旅行,她什么都讲了:怨恨、羞耻、激动、变形;第一次可以谈及自己醉心于财富,对她来讲是乐趣,但讲到离开的时候门房如何把她当作小偷拦住,就因为她自己拎着箱子穿着劣质的寒酸的衣服,这又是另一种不怀好意的自我折磨的乐趣。斐迪南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就是他的鼻孔紧绷着颤抖着。克里斯蒂娜感到,他把这一切都吸进自己的身体里了。他理解她就如她理解他一般,他们之间有一种在愤怒之中和被冷落的感觉中的休戚相关。正因为她打开了堤坝,洪水就再也止不住了。她讲的比她自己想讲的要多很多,她对她村子的愤恨、对那些被耽误的时间的怒火,她把一切都强烈地形象地倾吐出来。她从来都没有跟任何人这么敞开过心扉。

    斐迪南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眼睛没有看她,越来越厉害地蜷曲起身体。“请您原谅,”他最终开口说话了,声音就像来自地下,“我那么愚蠢地冲您发脾气。我这个人总是动辄变得那么傻,那么狂怒,那么咄咄逼人,就好像我遇到的第一个人该对所有的一切负责似的,对此我真想抽我自己。就好像就我一个人倒霉。其实我知道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每天早上去上班的时候,我看到其他人睡眼惺忪闷闷不乐地走出家门,脸上一副绝望的表情,我看到他们去工作,但他们并不喜欢那个工作,也不愿意做那个工作,那个工作也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我又看到他们晚上坐上电车回家,目光呆滞步伐沉重,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疲惫不堪,或者是因为一个他们并不明白的原因。只是所有的这些人对此都一无所知,对这样恐怖至极的毫无意义也不像我那样有如此强烈的理解和感觉。对他们来讲,取得成绩就是一个月多挣十先令,或者获得一个新头衔,获得另一个证章,或者晚上去参加他们的集会,听别人说什么资本主义世界即将毁灭,社会主义思潮将征服世界,也就再需要十年或者二十年就可以做到。但是我没有这么大的耐心。我等不了十年或者二十年。我三十岁了,其中的十一年都荒废了。我三十岁了,还不知道我是谁,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看到的只是污秽、鲜血和汗水。我所做的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等待。我再也受不了这样身处底层,身处边缘,这会让我发疯,让我生病,我一直给其他人当小工,而心里清楚,我并不比那个发号施令的建筑师差多少,我和所有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知道得一般多,拥有同样的肺,流淌着同样的鲜血,只是晚到了一步,正因为如此,我感觉到,这个世界从我破旧的鞋子下面溜走了;我从车上掉了下来,不管怎么奔跑也赶不上它了。我知道我什么都会————我学过一些东西,也许也不傻,在文科中学和教会学校曾经成绩第一,音乐也学得很好,另外还在一个来自奥维尔涅的神父那里学过法语。但是我没有钢琴无法练习,于是钢琴就荒疏了,没有人和我说法语,于是法语也荒疏了,我在科技大学规规矩矩地学了两年技术,而其他人都把时间浪费在社团活动上,在西伯利亚狗窝似的草棚里我继续劳作,但是我没有丝毫进展。我需要一年时间,一年不工作,就像为了跳得远你需要一段助跑……就一年,我就能出人头地,我不知道自己会到达哪一步,不知道怎么去做,我只知道,今天我还能咬紧牙关使尽全身的力气十小时十四小时地学习————再像现在这样混几年,我就和其他人毫无两样,我就会疲惫不堪,会心满意足,就会安于现状,就会说:完了!都过去了!但是今天我还不能这样,今天我痛恨所有那些心满意足的人,他们让我冒火,我有时必须在口袋里把拳头紧紧攥起来,这样才不会往他们那透着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脸上狠狠打上一拳。这儿,您看,旁边那三个人。我跟您说话的整个时间里他们都让我生气,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出于嫉妒,因为他们这么愚蠢地开心不已,这么小市民般地自娱自乐。您仔细端详一下他们,他们就在那边,一个可能是布匹店里的伙计,整天都给顾客拿来店里的一捆捆布匹,点头哈腰地,嘴里唠叨着‘最近式样,一幅一米八,真正的英国货,结实、耐用’,然后他把那匹布扔回去又拿来新的一匹,然后又是另外一匹,然后再拿来一些辫形带和流苏,晚上回家觉得自己活得挺有意义,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可能在海关或者邮政储蓄所工作,一整天都在打着数字,十万、百万的数字、利息、利滚利、借方、贷方,不知道这些钱都是谁的,不知道谁是付钱的,谁是欠钱的,以及为什么,不知道谁是拥有者以及为什么,他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晚上回家还觉得自己活得挺有意义;第三个人,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工作,在市政府或者随便某个地方,但是从他的衣袖我看得出来他也是整天抄抄写写的人,在同一张木桌上用同一只有活力的手不停地写。但是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他们往头发上涂了发油,脸上流露着愉悦。他们去看了场足球赛或者赛马什么的或者和一个女孩厮混,现在他们相互讲述着,每个人都炫耀着自己多么聪明、多么机灵、多么能干————您就听听他们笑得多舒心、多惬意、多滋润,这些星期天休假的机器们,这些借来干活的牲口,您听听他们笑得多热烈多畅快啊,这几条可怜的狗,就是因为人们把他们从链子上解了下来,他们就觉得整个屋子和整个世界都属于他们了;我真想一拳打在他们脸上。”

    他沉重地呼吸着,“我知道,这都是无稽之谈,挨打的那个人总是不该打的,世上的事总是很不公平。我知道他们就是可怜的狗,一点也不傻,他们做的就是最聪明的事情:他们随遇而安心甘情愿。他们让自己渐渐死去,然后就毫无感觉了,但是我这个傻瓜总恨不得把这些心满意足的小人中的每个人都狠狠揍一顿,让他还原成一个人————也许只有这样我自己才能待在一帮狂徒当中而不是完全孑然一身。我知道,这是很愚蠢的,我知道,我这样会切到自己的肉里,但是也只能这样,这凶恶的十一年让我浑身浸透了仇恨,这仇恨从我的嗓子眼一直压迫到嘴唇。马上就会从嘴里喷涌出来,我不管在哪里都会飞快跑回家或者跑到大众图书馆里。但是我已经不再有阅读的快乐了。现在写的那些长篇小说跟我毫无关系。那些小儿科的故事,汉斯如何追到格蕾特,格蕾特又是如何追到汉斯,宝拉如何欺骗约翰,约翰又是如何欺骗宝拉,跟我有屁个关系————那些有关战争的书籍————谁也不必给我讲这些故事,自从我知道学什么也没用,我也就不再有认真学习的劲头,你要是没有大学的证书不可能有前途,而我拿不到这个证书,因为我没钱,我也挣不到钱,就这样我就怒火中烧,把自己像个咬人的动物一样关在门外。你毫无抵抗能力地对抗着一个连你自己都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你对抗的东西来自人,但不是来自一个你能够怒斥的个体,没有什么比这样更让你火冒三丈的了。那个弗朗茨他懂这个。我只要提醒他,我们有时夜里躺在我们的棚屋里哀号,因为愤怒手指抠到泥土里,我们出于愚蠢的恶意打碎瓶子,我们还想到过用斧子杀死那个可怜的尼古拉,就是那个老实的警卫,他其实是我们的朋友,好心肠、一声不吭,但是就是因为他是所有那些看管着我们的人当中唯一能抓得到的,就仅仅是因为这个我们想杀他。嗯,就是这样,现在您理解为什么我看到弗朗茨会那么兴奋了吧,我已经想不起来还会有人能理解我了,但是我马上就感觉到,他理解我————然后就是您。”

    克里斯蒂娜抬起眼,感觉到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她。马上斐迪南又不好意思了。

    “请您原谅,”他又用那种不同的声音说,这声音柔和、怯生生的,音量不大,和他那强悍的、富有挑衅性的愤怒奇特地形成鲜明的反差,“请您原谅,我不该讲这么多有关自己的事情,我知道这很没有教养。但是也许我整整一个月跟所有人的讲的话加起来也没有跟您说的那么多。”

    克里斯蒂娜出神地看着风灯。它微微颤抖着,一阵凉风让火苗抖动起来,那蓝色的心形灯芯突然向上蹿起一条窄窄的火舌。然后她回答道:“我也没说过那么多。”

    他们有一阵都没有说话,那个意想不到的痛苦而紧张的对话让两个人都精疲力尽。旁边的桌子已经灭灯了,院子里的窗户黑了,留声机沉默了。侍者引人注目地匆匆从旁走过,收拾旁边的桌子,现在他们想起了时间。

    “我觉得我现在必须走了,”克里斯蒂娜提醒斐迪南,“我最后那班火车十点二十分开车,现在几点了啊?”

    斐迪南生气地看着她,但是就是一会儿的工夫,然后他微笑起来。

    “您看,我已经在自我改进了,”他几乎快活地说,“您要是一个小时前问我的话,我身上那个咬人的野狗就会立即向您扑过去,但是现在我跟您就像跟一个战友,就像跟弗朗茨那样说话:我把我的表当掉了。并不完全为了钱,这其实是一块很精致的表,金质的还镶着钻石。有一次大公爵出猎,我父亲准备了所有的食物,还亲自下厨,一切都办得尽善尽美,为此获得了大公爵赠予的这只表,您能理解————您什么都能理解,要是在一个建筑工地拿出这样一只镶着钻石的金表,看上去就像黑人穿着一件燕尾服。另外,我住的那个地方,搁着这样一只表也不安全,但是我并没有想把它卖掉,这在一定程度上还是一份救急干粮。我就把它抵押给当铺了。”

    他冲着克里斯蒂娜微笑着,就好像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您看————我把此事就这么心平气和地说给您听了,我还是有些进步吧。”

    他们之间的气氛又清爽起来,就像雨后的空气。那种拘束紧张的气氛消除了,随之而来的是精疲力尽的感觉。他们相互注视着,不再那么小心谨慎,缩手缩脚,而是相互信任。突然有了一种类似友谊和抚慰的感觉。他们沿着马路朝火车站走,现在走恰到好处,黑暗蒙住了房屋那好奇的黑色眼睛,那被烤热的石子重又散发出清凉。他们离目的地越近,他们的步伐就越紧张和仓促:他们相处在一起形成的那种柔和和紧密的氛围之上悬挂着闪闪发光的离别之剑。

    克里斯蒂娜去买火车票。她一转身看到斐迪南的面孔。这张面孔又突然变了样子,额头下一层阴影笼罩着他的眼睛,她曾经非常愉悦地感受到的充满感激的光亮熄灭了,斐迪南刚拉紧他的斗篷,好像他觉得很冷,他以为没人注意到————同情心又涌上克里斯蒂娜的心头。“我很快就会再来的,”她说,“也许就是下个星期日。要是那时您有时间的话……”

    “我总是有时间的。这差不多就是我唯一拥有的大把的财产了,但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斐迪南欲言又止。

    “您不愿意什么?”

    “我不愿意……我只是想说……不愿意您专门为了我这么劳神费力……您对我这么好……我知道和我在一起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但是也许在火车上或者明天您就会对自己说,凭什么被别人的哀叹耽搁啊,我知道我自己就是这样的————谁要是跟我诉说他生活中的艰辛,我会好好倾听,我会很受触动;但是等他离开了,我就对自己说:去他的吧,他的烦恼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每个人自己的烦恼就够多的了……就是说,我不愿意您强迫自己或者让自己这么想,该帮帮他,我自己一个人就能够搞定我自己……”

    克里斯蒂娜眼睛看着别处。她不忍心看到斐迪南这样对自己撒气。这让她难受。但是斐迪南误解了她的举动,以为她受伤害了,在那愤怒的生气的声音之后又小声地怯生生地出现了那第二种声音,就是那种男孩子般的声音。“我当然觉得……我肯定会特别高兴……但是我只是想到万一……我想说的只是……”

    他因为没有把握而结结巴巴,带着一种孩子般惊慌失措的表情看着克里斯蒂娜,像是在请求原谅。她理解他的结结巴巴,她明白这个性格刚烈、热情奔放,因为羞愧而扭曲的硬汉子其实想请求她再次前来,就是没有这个勇气。

    一种母爱和同情交融的感觉从她心底油然而生,她有种好好安慰一下这个备受屈辱的人的需求,想要做一个什么动作、说一句什么话鼓舞一下他那刚毅的傲气。她恨不得抚摸抚摸他的额头或者说:“你这个傻孩子。”但是她担心,这会如此容易地伤害他,因为他太敏感。她不好意思地说:“很遗憾————但是我觉得我现在真的得走了。”

    “您真的……觉得遗憾吗?”斐迪南固执地追问她,充满渴望地盯着她,他那无助的存在暴露出他一个人独处的绝望,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克里斯蒂娜已经预感到,他会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大厅里,绝望地目送着那列火车带着她离去,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里,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她感觉得到,斐迪南把他情感的整个重心都依附在她身上。这个女人深感震撼,她身上人性的深处又一次有了被追求的感觉,这感觉比以前被任何人追求时都强烈,她的心灵和感官上都给了她这样一种美妙无比的证实。终于她又有了被爱的感觉,这可真好,她的内心突然萌生了一种渴望,要为这种快感做出回报。

    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像闪电般快,都来不及思索。就是猛的一下子,就是一刹那间。她转身走到斐迪南面前说,好像经过深思熟虑(但其实就是无意识中做的决定):“其实……我还是可以和您待在一起的,然后明天坐五点三十分的早班车,这样我也能及时赶去上那个愚蠢至极的班。”

    斐迪南直愣愣地看着她。她从没有意料到一双眼睛可以突然如此光芒四射。就像是一根火柴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点燃,一切都亮起来了,一切都在它的光照之下。斐迪南明白了,靠着烛照一切的直觉他一切都明白了。突然间他鼓足勇气抓住她的胳膊。“好的,”他说,脸上闪着光,“好的,您留下来吧,您留下来……”

    克里斯蒂娜毫不反抗,由着斐迪南挽着她的胳膊把她带走。这手臂既温暖又强壮,颤动着,因为快乐而瑟瑟直抖,这个颤动也不由自主地转移到她身上。她问也不问他们去哪儿,为什么要问,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她已经决定了。她把她的意志抛到九霄云外,自愿地享受着这种以身相许的感觉。她心里的一切,意志也好,思维也罢,都是放松的同时也处于关闭状态,她不去想,她是否爱这个素昧平生的男子,是否对他有生理上的冲动,她享受的只是对意志的随心所欲,对情感的玩世不恭以及得到解脱的快感。

    对于就要发生的事情她概不关心,她只是感觉到一只引领着她的手臂,她毫无意识地由他领着,就像水中漂浮的木头,享受着迅疾的速度中那种目迷神眩奔腾不息的快感。有时候她闭上眼睛,就是为了让自己更完整地感受这种被人引领的感觉、这种被渴望的感觉。

    然后又一次出现了一个紧张的时刻。斐迪南停下脚步变得无比渺小。“我很喜欢您……真想请您上我那儿去……但是……这不行……我不是一个人住……必须经过另一间屋子……我们其实可以去别的地方……去一家饭店……不是您昨晚住的那家……我们可以……”

    “行,”克里斯蒂娜说,“行。”但是不知道该去哪里。饭店这个字没有给她带来恐惧的感觉,而是赋予她一种新的光辉。像是透过一层云彩她眼前浮现出那闪闪发光的房间、那熠熠生辉的家具、那汹涌澎湃的夜的寂静、恩加丁那雄伟的气势。

    “行,”她说,“行。”这话来自顺从的爱情汇成的梦幻。

    他们继续往前走,穿过越来越狭窄的街道。斐迪南看上去不是很有把握,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每个房子。终于他在一盏隐藏起来的小灯映照下朦朦胧胧地看到一幢小房子,挂着一个发光的牌子。他麻利地带着她进去,她没有反抗。然后他们就穿过那个犹如黑色坑道的大门。

    他们走进一道走廊,那里好像故意只亮着一只昏暗的灯泡。一个门房,脏兮兮、乱糟糟的模样,从一扇玻璃门走出来,就穿着衬衫。两个男人嘀嘀咕咕了几句,好像在做什么违禁的生意。两个人的手里轻声响着什么,不是钱就是钥匙。这期间克里斯蒂娜一个人站在半明半暗的走廊里盯着那坑坑洼洼的墙,无可名状地大失所望,凝望着这寒碜至极的洞穴。她不想想起那些,但是回忆就像一种强迫,驱使她想到另一家饭店的大门(对饭店这个字的联想激起了回忆)、闪闪发光的玻璃、冷却过的发出强烈亮光的灯、财富和舒适。

    “九号房间,”门房大喇叭似的高声叫道,同样高声地补充着,“在二楼。”就好像他想让那里的什么人听到似的。斐迪南走到克里斯蒂娜身边拉着她的胳膊。克里斯蒂娜哀求地看着他:“咱们不能……”她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斐迪南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恐惧和逃跑的意愿。“不能,他们都是这样……我真不知道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然后他拉着她的胳膊扶她上楼。这是必要的,因为她觉得一把刀把她的腘窝给切断了,身上的每根筋都瘫痪了。

    一个房间的门开着。女仆从屋里走出来,也同样脏兮兮的,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马上就来,我只是飞快地去取一下干净的毛巾。”他们走进房间,迅速把身后的门关上。这个只有一个窗户的长方形的房间小得可怜,屋里只有一把椅子、一个挂衣钩、一个盥洗台,除此之外就是那张宽大无比的床,特地放在那里,给人无耻下流的感觉,就好像它知道这是这里唯一的一件重要的家具。它就那么占据了整个狭小的房间,目的性之强让人羞耻不堪。你根本无法避开它,也不能绕着它走,你无法对它视而不见。空气里有股发霉的馊味,来自冷下来的香烟味、质量差的肥皂和其他什么发出酸溜溜怪味的东西。克里斯蒂娜不由自主地紧闭着嘴,这样可以不吸进去这些味道。然后她怕自己会因为反感和恶心而昏厥过去。她疾步走到窗前拉开窗户,像是刚从一个有毒的矿井里给救了出来,呼吸着那涌进来的清凉、新鲜、未曾弄脏的空气。

    有人轻声敲门。她吓了一跳,但是只是那个女仆,她走进来把干净的毛巾放在盥洗台上。她看到这个陌生的女人在亮着灯的房间里打开了窗户,小心翼翼地说:“办事的时候请把窗帘放下来吧。”然后就很有礼貌地走了出去。

    克里斯蒂娜站在窗前没有动窝。这个“办事的时候”对她触动很大,大家就是为了这事来到这种偏僻胡同里的房子,来到这种臭气熏天的洞穴;只是为了这事。也许————她心里一惊————斐迪南也认为她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就是为了这事。

    她的面孔执拗愠怒地冲着街道,尽管斐迪南看不到她的脸,仍然可以从她身体痉挛地朝前弯曲的侧影看到她的双肩在抖动,斐迪南理解她的恐惧。他温柔地走近她,生怕说一句话就会伤害她,他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她,从肩往下,一直往下,直到他找到那冰凉颤抖的手指。克里斯蒂娜感觉到他想安抚她。“请原谅,”她说,并没有转过身体,“我就是突然头晕得厉害。很快就会好的。我就还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只是因为……”

    克里斯蒂娜其实不由自主地想说:因为我这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房子,这样的房间。但是她咬紧嘴唇,他无须知道这个。她突然转过身,关上窗户并且命令道:“请您关上灯。”

    斐迪南扭动一下开关,黑夜一下子涌进来灭掉了所有的轮廓。最可怕的东西不在了,那张床不再那么厚颜无耻地等在那里,只是在这个松散的房间里显露出白色和不确定的光线。但是恐惧依然存在。现在克里斯蒂娜在寂静中一下子听到了各种细小的噪声,噼噼啪啪的声音、呻吟声、笑声、嚓嚓的声音、光着脚走路的声音以及不知哪里汩汩流动的水声。她感觉到这个房子里充满了陌生和淫乱的活动,唯一的目的就是男女交配。就像一层霜冻,她感觉这种恐惧正一层一层渗入她的身体。起先这种恐惧只是掠过皮肤,然后就侵袭到周身的关节,使之僵硬,现在这种恐惧接近大脑和心脏了,因为她感觉到自己无法再思考再感觉,一切都无所谓、没有意义和全然陌生,就连这个离她这么近的陌生男子的陌生的呼吸也是如此。幸运的是这男子的动作非常温柔,一点也不强迫她,他就是让她坐下,他们两个人现在就这样穿着衣服紧挨在一起坐在床边,没有说话,就是他的手一再抚摸着克里斯蒂娜衣袖上的布料和那只裸露的手。他耐心地等待着,看那恐惧是不是愿意从她身边走开,把她封冻住的惊愕是不是愿意化解。这种谦卑、这种低三下四的神气感动了克里斯蒂娜。当他最终搂住她的时候,她没有反抗。

    就连斐迪南那热烈的激情的拥抱也无法完全粉碎她的恐惧。这霜冻已经集结得太深,他无法触及到它。克里斯蒂娜的内心并没有完全放松,身体并没有完全陶醉,而是在抵抗。斐迪南脱去她的衣服,她感觉得到他的身体,赤裸、强壮、温暖、激动不已,她同时感觉到那陌生的潮湿的床单像一块湿乎乎的海绵。她被那个男人的温柔包围着,同时感到正在进行的事情中自己被贫困和悲催所玷污。她的神经抖动着,斐迪南想把她拉到身边,她却感到自己想逃走,并不是想逃离这个激情燃烧的男人,而是逃离这幢房子,逃离这幢人们用钱就可以像动物似的进行交配的房子————快,快,下一个,下一个————在这里贫穷的女人把自己卖给下一个客人就像卖掉一枚邮票或者一份报纸似的。那凝重的、油乎乎的、潮湿的、关闭的空气,那来自陌生皮肤、陌生热度和陌生性欲的雾气都窒息着克里斯蒂娜的肺部。她深感羞耻,并不是因为她的以身相许,而是因为这样隆重的事情竟然发生在这样一个令人作呕和屈辱的地方。她的神经在这样的反抗下越来越紧张。突然从她身体里爆发出一阵呻吟、一阵因为失望和怨恨而压抑着的哭泣,这哭泣在一阵阵颤抖中侵袭着她赤裸的身体。斐迪南躺在她身边,这抽泣也冲击到他的身体。他觉得这就像是一种谴责。为了让她平静下来,他不断地用手沿着她的肩膀抚摸着她,一句话也不敢说。克里斯蒂娜感觉得到他有多么的绝望。“别管我,”她说,“这就是一种愚蠢的痉挛。你别担心,马上就没事了,只是因为……”她停顿了一下,只是在喘气。“别管它,这和你没有关系。”

    斐迪南沉默着,他对一切也都一清二楚。他理解克里斯蒂娜的绝望、她那强烈的肉体上的绝望。但是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出真相,他之所以无法找一家更好的旅馆住一间更好的房间是因为他身上只有八个先令。要是这钱不够付这个房间的话他已经准备把他的戒指给门卫。但是他不能也不想谈钱,所以他宁愿沉默,等待,耐心地等待,忍受着屈辱,一声不吭,等待着惊恐最终从克里斯蒂娜身边消失。

    凭借着高度敏感的感官,克里斯蒂娜的听力格外好,总能听到来自旁边、上面、下面以及走廊的噪音,不是脚步声就是笑声、咳嗽声和呻吟声。旁边肯定有人和一个微醉的人在一起,此人总是奇怪地大喊大叫,然后你又能听到拍打赤裸的肉体的声音和一个粗俗的女人发出的嬉笑声。这真是让人无法容忍,她身边唯一的同盟者越一言不发,她听到的噪音就越多。一阵恐惧袭来,她突然冲着斐迪南粗暴地说:“求你了,说话啊!给我讲点什么!这样才能让我听不到那些从旁边传来的声音,哦,这里真是恐怖至极。这是一个可怕的房子啊,我知道这是什么房子,但是我真是害怕极了,我求求你说话,给我讲点什么,只有这样我……我才听不到……哦,这里真是恐怖至极!”

    “好的,”斐迪南深深地呼吸一下,“是恐怖至极,我真惭愧把你带到这里。我真不该这么做……我自己并不知道是这样的。”

    斐迪南温柔地抚爱着她的身体,她体会到这里面的好意而且觉得很温暖。但是这并没有消除让她一再不寒而栗的恐惧。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发抖和抗拒。她的关节在不停地抽搐,这张潮湿的床、旁边淫荡的窃窃私语以及整个这所房子都让她一再地恶心反胃,她努力想去抑制,但是就是做不到。恐怖的感觉一再侵袭她的身体。

    斐迪南俯身冲着她:“请相信我,我知道这对你肯定特别恐怖。这个我自己也经历过一次……恰恰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这个我是不会忘记的。那时我在团里,刚被俘虏,还什么都不知道,其他人还有你姐夫,他们总是嘲笑我因为……他们总是一再地叫我处男,我不知道这是否出于恶意,我不知道这是否出于绝望,但是他们总是没完没了地跟我说这件事……唉,他们从早到晚就知道谈论这个,他们一再地议论女人,不是说这个女人就是那个女人,总是说那是什么样子的,每个人都讲了不下上百次,你都背得下来了。他们还有图片或者他们干脆自己动手画那些恐怖至极的画,也就是那些囚禁的俘虏画在墙上的那些画。老听这些,我觉得挺恶心,不过,当然……我已经十九岁,二十岁了,这个还是很刺激你的而且让你生病。然后就革命了,我们被继续送到西伯利亚,当时你的姐夫已经走了————我们像一群羊似的被人押来押去,直到一天晚上,一个士兵坐到我们身边,他本来是来看守我们的,但是你又能跑到哪里去啊?……他照顾我们,很喜欢我们……今天我眼前还能看到那张像是用锤子凿出来的宽宽的面孔,上面长着一个粗大的鼻子和一张善良的、咧得很开的大嘴……是啊,我想说什么来着……对了,就在一个晚上他像个兄弟似的坐到我身边,问我有多久没有过女人了……我当然不好意思说,‘从没有过’……每个男人都不好意思这么说。”(每个女人也是,克里斯蒂娜想)“所以我就说:‘两年。’‘Boze moi!’[56]这个善良的好人吃惊地大张着嘴,今天我还能看见这个老实人吃惊的样子……他马上移动身体更靠近我,轻轻抚摸着我就像抚摸一只小羊羔:‘哦,你这个小可怜,你这个小可怜……你这样会生病的……’他一再地抚摸着我,我看得出来他在紧张地思索着。思考,一个思绪一个思绪地整理着,这对这个脑子迟钝身材笨重的赛尔盖伊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比抬起一根树干还要艰难。思考的时候他整个的面孔都发黑了,眼睛非常深沉。最后他说话了:‘等着,小兄弟,我会处理的。我给你找个女人。村子里有很多,不是士兵的女人就是寡妇,我带你去一个人那儿,晚上的时候。我知道,你不会逃跑的。’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我没有兴致,没有欲念……这又能这样呢……一个头脑简单、动物般的农妇,但是就那么一次感觉一下人体的温暖,感觉一下和一个人的结合……只要别可怕地一个人待着,只要……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

    “是的,”克里斯蒂娜呼吸一下(她调整一下呼吸),“我理解。”

    “还真是的,晚上他来到我们的棚屋。按照我们的约定,他轻轻吹口哨。外面的黑暗中站着一个女人,个子不高,肩膀很宽,色彩斑斓的头巾下,头发像油一样油腻。‘就是他,’赛尔盖伊说,‘你想要他吗?’那个小个子女人用那双细长的眼睛犀利地看着我。然后她回答道‘好的’。我们三个人一起走了一段路,他陪着我们。‘他们把他拖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这可怜的小伙子,’那女人遗憾地对赛尔盖伊说。‘压根没个女人,总是孤零零地在男人堆里,这可怜的小伙子……哦,哦,哦。’这些话听起来很善良很深沉,让人听着很温暖很愉快。我知道她是出于同情才要我的而不是出于爱情。‘他们枪杀了我的男人,’然后那女人说,‘他像棵梣树那么高,壮得像头年轻的熊。他从来没有喝醉过也从来没有打过我,他是村里最好的人,现在我和孩子们和婆婆住在一起,上帝对我们很严厉。’我跟着她去她家……这是一间屋顶上铺着稻草的白色小屋,窗户紧闭着,她的手拉着我,走进小屋,烟雾迎面扑来,侵蚀着我的脸。空气浓重炎热,就仿佛置身一个有毒的矿井。她拉着我继续往里走,炉子上面是铺,我得爬上去;突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我吓了一跳。‘是孩子们。’她安慰地说。直到现在我才感觉到这个屋子里充满了陌生人的气息。有一次传来咳嗽声,她又安抚着我的惊慌:‘是奶奶,她病了,胸口老透不过气来。’房间里所有人的呼吸和臭味,我不知道我和多少人在一起,是五个还是六个,所有这一切都让我目瞪口呆。要和一个女人做那种事情,而房间里还躺着孩子们和老母亲,我不知道是她的母亲还是她的婆婆,这简直太恐怖了。她不理解我的犹豫,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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