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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幻梦迷离最新章节!

纸、锃光瓦亮的家具、一个崭新的雅致的世界又都出现。这个腼腆好奇的姑娘还不敢马上直视镜子的镜面,只是从旁边斜看着那块说话的玻璃,它只是在斜角里显露出阳台后面的一条风景和房间的一部分。马上就能做最后的检查,但还差一点勇气。她看上去是否还会像之前穿着那条已经藏起来的裙子一样可笑。每个人,包括她自己,难道不会认出这场通过借衣进行的欺骗?于是她只是慢慢地从旁边移到镜子面前,仿佛这样就能够通过谦虚的态度骗过和迷惑那位无情的法官。她已经走到严厉的镜子面前,站得很近了,但还一直低垂着目光,还一直害怕向这镜子投去决定性的最后一眼。这时,楼下响起了第二遍锣声:没有拖延的时间了。勇气突然出现,像运动员要作势一跳似的,她深深吸了口气,果断地抬起目光直视那坚硬无情的玻璃。抬起目光,马上惊诧不已,如此惊诧不已以至于她惊奇地得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这是谁?这位苗条的、这位高贵的淑女是谁?她上身挺直,半张着嘴,睁着亮闪闪的眼睛,带着真诚的显而易见的惊奇在盯着她看。这是她自己吗?不可能!她不说,她故意不说出来。但这句想说未说的话不由自主地翕动着她的嘴唇。好奇妙:那边镜子里的图像也在动着嘴唇。

    她惊奇停住了呼吸。就是在梦里她也没敢想过自己会这么美丽,这么年轻,打扮得这么好;这张红润的轮廓分明的嘴巴、画得这么漂亮的眉毛、金色秀发宛如一顶精致的金盔,下面是一览无余的闪光的颈背、自己赤裸的皮肤完全焕然一新,在衣服闪亮的边缘露了出来。她越来越走近镜子,想在那幅图像中认清自己,尽管她知道那个镜子上的人是她自己,还是不敢承认这另一个我是真实的持久的。担心和不安一直不断捶打着她的太阳穴,再靠近一些,做一次生硬的动作,这个令人愉悦的图像就有可能消散。不,这不可能是真的,她想道。一个人不可能如此突然地改变。要真是这样,那我岂不是就……她停顿一下,她不敢想这个字。然后这个镜子里的图像开始在内心里微笑起来,好像猜出了她的想法,展露出一个始而轻微,然后越来越强烈的笑容。现在睁得大大的眼睛从黑色的玻璃里自豪地冲着她自己大笑,张开的红唇似乎开心地承认着:“是的,我是很美。”

    简直销魂荡魄,这样看着自己,钦佩自己,感叹自己,发现自己,在这样一种至今陌生的自我钟情的感觉中观察着自己的身体,第一次发现,那不受拘束的乳房如何在丝绸衣服下隆起,美丽地傲然耸立,迷人的形式如何用色彩描画出来那苗条的同时柔软的曲线,白皙裸露的肩膀如何轻盈放松地从衣服里裸露出来,犹如鲜花绽放。她现在充满好奇,想要在运动中看看这意想不到的崭新苗条的身体。她慢慢地向旁边转身,同时缓缓回顾并审查后面的侧影和运动的效果:目光又在镜子里与一个自豪满意的兄弟目光相遇。这让她壮起胆来。现在往后退三步:就是这个快速的动作也是美的。现在她大胆地做了一个快速旋转,短裙飞舞起来,镜子又微笑起来:“美极了,你好苗条好灵活啊!”她恨不得跳起舞来,她诱人地抖动起四肢。她快步退回到房间的深处,又重新回到镜子面前,镜子微笑着,带着她自己的目光;她从各个角度探寻着,观察着,恭维着她自己的图像,那个自我钟情的全新感觉对这个崭新的诱人的我真是百看不厌,它衣着优雅,充满朝气,再一次从这个玻璃深处冲着她一再微笑。她真恨不得拥抱这个就是她自己的新人,她特别近地贴过去,眼睛几乎就要触碰到一起了,活生生的眼睛和那个景象中的眼睛,热情的嘴唇接吻般近到触碰姐妹的嘴唇,一瞬间在呼吸的气息中自己的形象化为乌有。这是一个自我发现的奇妙游戏,她一再做出不同的动作,就为了看到这个变化中的自己。楼下响起第三次锣声。她吃了一惊。上帝啊,千万别让姨妈等着,她肯定已经生气了。快,就把大衣披上,晚间大衣轻巧、色彩鲜艳,镶着珍贵的皮毛边。然后在手触碰开关要关灯之前,再向那个令人愉悦的镜子里投去一瞥贪婪的告别目光,最后一瞥、真正最后一瞥。又是那边那双眼睛的闪光,又是从那既陌生又是自己的嘴中说出热烈的给人极乐的话语!“美极了,美极了。”那面镜子冲着她微笑道。在欢快的逃遁中她飞快地穿过走廊去姨妈的房间,那条凉爽轻柔地裹缠着她身体的绸裙,令她感到这快速的动作极为快乐。她感觉自己像被波浪托起,被幸福的风儿引导;从儿童时期起她就从来没有这么轻盈这么飞速地行走过:迷离的幻梦在一个人身上开始了。

    “穿在你身上合适极了,就像浇铸到你身上,”姨妈说道,“是啊,要是年轻的话,根本不需要什么魔法!让裁缝为难的是,衣服该在哪里遮丑,而不是在哪里显美。不开玩笑了;这衣服就像浇铸在你身上,我都几乎认不出你了;现在大家才看到,你的身材有多好。现在你走路的时候微微抬起头来————我这么说,你可别生气————你走路的时候总是那么缺乏自信,总是那么低着头,总是那么胆怯地缩在那里,像只雨中的猫。你现在得先学,这样美国式地走路,轻盈、自在、额头朝前就像一艘迎风航行的船。上帝啊,我要是能再这么年轻一次,该有多好。”克里斯蒂娜脸红了。人们在她身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她不再可笑,不再像村姑。这期间姨妈的审视继续着,她从头到脚看着克里斯蒂娜,带着肯定的目光。“无懈可击!就是这里,脖子上边还该有个首饰。”她开始在她的盒子里翻来翻去,“来,把这串珍珠项链挂在脖子上!不,傻丫头,别害怕,别惊慌,这个不是真的。真的放在美国那边的一个保险柜里呢。为了提防你们欧洲的扒手,我们可不会当真把真的珍珠项链带到欧洲来。”珍珠项链凉飕飕地陌生地在那微微战抖的裸露的皮肤上滚动。然后姨妈退后一步。最后全身打量一番:“无懈可击。什么在你身上都合适。一个男人肯定特别乐意好好打扮你。现在走吧!我们不能让安东尼等太久。他肯定会瞠目结舌的!”

    她们一同走下楼梯。穿着这么暴露的新裙子克里斯蒂娜觉得这样下楼美妙无比。就好像她在光着身子走路,她感觉自己如此的轻盈,不是在走路,而是飘飘欲仙,她感觉好像一个台阶接一个台阶都在朝着她滑行过来。在二楼拐弯的地方,她们遇到了一位身穿晚礼服的上了年纪的绅士,雪白的头发在头路处分得整整齐齐,就像用刀子分开似的。他充满尊重地问候姨妈,停在那里,让她们两个先过去,就在从旁走过的这短短的瞬间,克里斯蒂娜感觉到这位绅士特别注视她,这是一个男人欣赏的目光,几乎有几分敬畏。她立即感到面颊发热:她一生中还从来没有一个有地位的男人、一位真正的绅士如此尊重地和她保持距离同时又如此内行地表示赞许,向她问候。“这位是埃尔金斯将军,你也许在战时就知道这个名字,伦敦地理协会主席,”姨妈说道,“他在服役期间曾在西藏有过重大发现,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我一定得把他介绍给你,他是出类拔萃的人当中最出色的,和王室有交往。”克里斯蒂娜兴奋得热血沸腾。一个如此高贵、纵横四海的男人,没有把她一下子当成白看好戏的观众,当成伪装的贵妇认出来表示轻蔑,不,他在她面前鞠躬就像在一位贵妇人面前,就像在一个和他自己地位相当的女人面前一样。现在她才觉得自己合法了。

    然后她又一次增强了信心。她们刚走近桌子,姨夫就惊呆了。“这可真是个惊喜,你现在的样子怎么这么好,真他妈的好极了————哦,对不起,我想说的是:你看上去出奇的好。”克里斯蒂娜又一次觉得因为感觉良好而脸红了,一个暖洋洋的寒战贯穿全身。“我觉得,姨夫,你这是要恭维我吧,”她试着打趣一下,“使劲恭维啊。”那位年迈的绅士扬声大笑,在他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就开始自我炫耀起来。前胸皱巴巴的衬衫突然绷紧,他那长辈端的架子消失了,他那红眼眶的小眼睛嵌在肥胖的面颊上,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几乎有点色迷迷的光芒。他对这个出乎意料的漂亮姑娘的喜欢让他一反常态,变得活泼而又话多;他一边观察着外甥女,一边就她的外貌发表了许多行家的论断。姨妈只好挥挥手,笑眯眯地让他热情洋溢地进行的,引起人们好奇的细节论述,别把姑娘说得神魂颠倒,那些小年轻们会做得更好,更有分寸。这时候侍者们过来上菜了:就像做弥撒时站在祭坛旁边的辅祭,他们毕恭毕敬地站在桌旁等候着同意的手势。好奇怪,克里斯蒂娜想,为什么我中午会这么害怕这些彬彬有礼、小心谨慎、特别轻手轻脚的侍者?其实他们似乎就希望你最好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她现在勇敢地去取食物,恐惧感消失了,长途跋涉的饥饿势不可当。她毫不害羞地津津有味地品尝着那味道清淡,用松露猪肝糜做馅的酥皮点心、用蔬菜卷裹着的炸肉、松软的泡沫状的餐后尾食,侍者不断用银制餐刀把这些菜肴准备好,放到她的餐盘上;她什么也不用费心,什么也不必想,其实她已经不再感到诧异。这里的一切都是美妙的,而最美妙的是,她自己可以待在这里,待在这个灯火通明,座无虚席,但是寂静无声的大厅里,虽然到处都是精心打扮过的人们,也许是特别重要的人物;她,这个……啊,不,别想,只要可以待在这里就不要再想。她觉得最美妙的是葡萄酒。它肯定是用金色的、被南方的太阳祝福过的浆果制作的,肯定来自远方、来自幸福美好的国度;它在水晶般薄薄的玻璃杯里泛着红色,犹如琥珀一般透明,像甜蜜的冷却过的油一样顺着嗓子滑下。起先克里斯蒂娜就是虔诚地看着,只敢怯生生地品尝一点,但是姨夫,为她那显而易见的快乐所振奋,一再向她表示欢迎,不断让侍者给她斟满酒杯。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并非出于自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像打开瓶塞的香槟,喉咙里爆发出一阵笑声,非常轻快不断迸涌,她自己都诧异,那快乐的泡沫如何无拘无束地在话语之间旋转;就好像内心那块箍住她心灵的恐惧之板已经断裂。为什么在这里要害怕?他们大家都那么好,姨妈、姨夫,周围这些雍容华贵、卓尔不群的人都打扮得这么风度翩翩光彩照人,世界真美好,生活真美好。

    姨夫舒展着身体坐在对面,一副心情舒畅、心满意足的样子。克里斯蒂娜那突然洋溢出来的忘乎所以的疯劲,引起了他荷兰式的快乐。唉,真希望自己能再年轻起来,紧紧搂住这个在自己的欢快中喋喋不休说个不停的姑娘。他觉得自己心情欢快,充满活力,激动不已,神清气爽,几乎有点放肆大胆;平时他是一副迟钝冷淡、闷闷不乐的样子,而现在他那被唤醒的对各种风趣好玩的事情的记忆让他热血沸腾起来,记起一些有趣的往事,说出一些不雅的趣事;下意识地想给他老骨头惬意地加把火暖和暖和。他像一只公猫似的舒服得呼噜呼噜直叫,穿着礼服让他觉得很热,面颊可疑地红了起来:他突然看上去就像约丹斯[16]画里的豆子国王,两颊流露出惬意和酒劲。他一再为克里斯蒂娜敬酒,还想再点一瓶香槟,这时在一旁监督的姨妈暗自好笑,警告似的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提醒他医生的忠告。

    这时大厅一旁响起了节奏感很强的喧嚣,打击乐器叮叮当当,风笛咿咿呀呀,鼓声震耳欲聋,琴声尖细刺耳,就像一只风箱疯狂起来:跳舞的音乐。老姨夫把他的巴西雪茄放到烟灰缸里,眨着眼睛:“怎么样?我从你的眼神看出,你非常想跳舞吧?”

    “就只和你跳,姨夫。”克里斯蒂娜忘乎所以地奉承说(上帝啊,我是不是有点醉了?)。她一再想大笑出来,喉咙里,特别在喉咙口如此滑稽地发痒,每说一个字就不可阻挡地爆发一阵欢快的笑声。“可别这么说!”姨夫嘟囔了一句,“这儿有的是特别结实的小伙子,三个人岁数加在一起都没有我的年纪大,每个人的舞都比我这个患有痛风病的老犀牛跳得好几倍。就看你了:你要是有胆子,咱们就去跳吧。”

    姨夫拿出毕德麦耶[17]风格,风流倜傥地伸出手臂,她挽着它,说个不停,笑弯了腰,又直起身子,再笑。姨妈看着他们暗自发笑,乐声大作,大厅灯光五彩缤纷明亮耀眼,客人们带着友好的好奇往这边看过来,侍者摆好一张桌子,大家都是那么快乐和好客,无须太多勇气就能加入翩翩起舞的一对对花枝招展的舞者之中。安东尼姨夫真的不是什么跳舞高手,他的马甲下胖胖的肚皮每跳一步就上下抖动一下,这位大腹便便白发苍苍的绅士迟疑地笨拙地领着她舞蹈。其实不是他在领舞,而是那节奏感强烈,富有感染力、生机勃勃,轻快旋转,但又节拍精确的撒旦音乐。铜钹每个节奏分明的敲击就像浸入腘窝的一击,美妙无比。然后是小提琴轻柔的拨弦使四肢灵活,你感觉就像被强烈挺进的节奏掌控,震撼着,揉搓着、奴役着。这些人演奏得真是像着了魔似的精彩,真的,这些穿着镶着金色纽扣褐色夹克的褐色皮肤的阿根廷人,看上去都像魔鬼,像穿着号衣拴着链子的魔鬼,纵情奔放,那边是镜片闪光的狭窄面孔的人,投入地在萨克斯管上吹出咯咯的笑声,尖锐的叫声,就好像他在醉醺醺地畅饮着它,他身边那个毛发浓重、技艺精湛、兴致勃勃的胖子更加狂热,他像是即兴劈柴似的敲打着键盘,而他旁边的那位,大嘴咧开,连最后一颗牙齿都露了出来,在定音鼓和响铃上把一股不可理喻的愤怒敲打出来。所有的人都像被塔兰图拉毒蛛[18]叮了一口,在椅子上不断来回扭动,抽搐,仿佛被闪电所击中;以猴子般的灵活,不自然的愤怒,在他们的乐器上暴跳如雷。这些制造地狱噪音的铁匠们————克里斯蒂娜在跳舞中间感觉到————精确地像一台缝纫机似的工作着;所有这些黑鬼般的夸张、这些冷笑、这些尖叫、这些手势、这些动作、这些鞭打般的喊声和逗乐,都是对着镜子,照着乐谱排练过的,连最微小的细节都没有放过,那个表演出来的狂怒堪称完美。那些长着长腿、细腰,因为扑粉面颊苍白的女士们似乎对此一清二楚,对这每晚都重新装出来的火气,她们不为所动。她们涂着脂粉的脸上挤出微笑,抹上胭脂的双手一刻不停,身子轻松地依偎在她们舞伴的怀里,目光大胆地看着别处,就像要证明她们心里想起其他的事情或者什么也没想。只有她一个人,这个陌生人、这个新来的姑娘、这个惊愕不已的少女,必须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眼神,别暴露出自己的激动,因为她渐渐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被这恶毒的,令人麻麻辣辣的音乐弄得激动不宁,这令人不安、玩世不恭、激情四射的音乐放肆地把人一把攫住。现在这个高扬的节奏戛然中断,进入一片宁静,姑娘才松了一口气好像逃脱了一个危险。

    姨夫也喘着粗气,步履沉重但是心里非常自豪,现在他终于可以抹去额头的汗水,好好顺顺气。迈着胜利者的步伐,他把克里斯蒂娜领回桌旁————一个惊喜!————姨妈已经为他们两个人点了冰冻果子露。克里斯蒂娜的神经正有点感觉而不是真的充满希望地在想,要是现在能冰镇一下喉咙和血液该有多好,她都不用请求,一只蒙着雾气的银杯就已放在面前;简直是童话般的世界,这里不用开口,愿望就已实现:在这里怎么能不全身充盈着幸福!

    她幸福地吮吸着果子露的冰冷火辣以及温和浓烈,就好像她要从这个细细的吸管里吸尽这个世间所有的果汁和甜蜜。她的心因为快乐而怦怦直跳,手指因为渴望温柔接触而微微颤抖。她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她真想摸摸谁或者碰碰什么东西来表达她自己内心的富足之感和燃烧的感激之情。这时她看到了坐在她旁边的姨夫,这位好心的老人:他坐在深深的座椅里,有点累过头了,还一直呼哧带喘的,用手绢擦拭着脸上的汗滴。为了让她高兴,姨夫可是吃足了苦头,也许都有点超出他自己的能力范围;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充满感激地、轻轻抚摸他那只放在椅子扶手上的厚实的、皱纹很深的手。老人脸上立即浮现出微笑,又一下子精神起来。对于这位年轻羞涩刚刚觉醒过来的姑娘的心意,他一清二楚,怀着满腔父爱,享受着姑娘目光里充溢的感激之忱。但是怎么能仅仅只对姨夫表示谢意而不谢谢姨妈,岂不是有失公允,她的一切都是姨妈给的。她存在的可能、那温柔的呵护、华丽的衣服以及在这个富有的令人陶醉的氛围中那难能可贵的安全感,这些都拜姨妈所赐。于是姑娘又用左手握住姨妈的手,就这么坐着,情系两位老人,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目光熠熠闪烁,就像圣诞树下的一个孩子。

    这时音乐再次响起,现在是深沉的调子,亲切一些,柔和一些,一条亮闪闪的黑色丝绸的裙摆摇曳而至:探戈舞。姨夫面有难色,她得原谅他,他的六十七岁的腿脚再也承受不住这样柔韧弯曲的舞蹈。“没事,姨夫,我其实更愿意和你们一起坐会儿,这比跳舞强一千倍呢。”她这样说,也是当真的,同时温柔地握着姨夫姨妈的左手和右手。她觉得在这个血亲的圈子里特别温馨,而在他们的保护下又是无比的安全。可突然有人在她前面鞠了一躬,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男人站在她面前,晚礼服雪白的衬胸映着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军人脸膛,皮肤被山上的阳光晒成棕色。他用德国方式啪嗒一下并拢后跟,用纯粹的北德口音很有风度地请求姨妈允许他和小姐跳舞。“很乐意。”姨妈微笑道,为自己被保护人的迅速成功而感到骄傲。克里斯蒂娜吃惊地站起身,膝盖微微晃动。能在这么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当中被这样一位风度翩翩的陌生男士选中,让她受宠若惊。惊慌失措的胸口再深吸一口气,然后她把她颤抖的手搭在这位高贵男人的肩上。一起步她就开始觉得自己被这个无懈可击的舞伴既轻盈又强势地带着婆娑起舞。她只要听任那几乎感觉不到的压力,她的身体就已经紧紧依偎着她舞伴的怀抱跟随着他的舞动,她只要顺从地委身于那使人融化的带着自己转动的节奏,她的脚便立即找到了正确的步子。她从没有这样跳过舞,她对自己怎么能变得如此轻盈而诧异不已。就仿佛她穿着另一条裙子,骤然变成另一个身体,她如此完美毫不费力地跟随着这陌生的意志。仿佛她是在一个被遗忘的梦中学会并练习了这依偎贴近的动作,梦幻般的安全感突然席卷她的全身,头向后仰,就像躺倒在一个云朵的枕头上,半闭着眼睛,丝绸衣服下的胸脯温柔地起伏着,令她大吃一惊的是,她觉得自己没有分量地在大厅里飘浮,身体完全脱离了自己,不再属于自己。有时,当她从她的随波逐流的翻滚波涛中抬眼望见那挨得如此之近的陌生面孔时,她觉得在那双坚定的眼睛里看到了满意肯定的笑意,她感觉她好像更带着信赖地紧紧握住了那陌生的领舞的手。一阵酥麻的、几乎带有性欲快感的小小恐惧涌上心头:要是这个男人如此强硬的双手更紧地抓住她的关节,要是这个带着傲慢表情,有棱有角面孔的陌生男人突然抓住她把她扯到自己身边,她能反抗吗?她会不会就一下子完全扑过去就此屈服,就像现在仅仅是屈从于跳舞。她根本没有预料到这些半意识状态下的感性思绪涌入她越来越放松、越来越屈从的肢体。周围人群中有些人已经开始全神贯注地盯着这完美的一对,她又一次陶醉地和强烈地产生了在跳舞过程中那被人赞赏和关注的感觉。她越来越自信和顺从地配合着领着她的舞伴的意识,和舞伴同呼吸共舞动,一种在自己身上新发现的快乐像透过新打开的毛孔涌入内心,让心灵体味那从未经历过的感觉。

    跳完这支舞,这个高个子的金发男子————他自我介绍是来自克拉德巴赫的工程师————有礼貌地把她送回姨夫的桌旁。当他从她那里抽出他的手臂,一股微小接触的暖意消失了,她觉得自己更虚弱和娇小了,就好像随着这扯断的接触,一股新的力量的一部分重新流失掉了。她坐下的时候还没有完全缓过劲来。她冲着姨夫虚弱和幸福地微笑着,姨夫友好地迎接她,她一时间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桌前还坐着第三个人:埃尔金斯将军。现在他礼貌地起身鞠躬。他特意过来请求姨妈把自己介绍给这位“charming girl”[19]:他站在克里斯蒂娜面前,挺直身体,毕恭毕敬地低着严肃的面孔,就像站在一位了不起的贵妇人面前。克里斯蒂娜吃了一惊,整理一下感觉。天啊,该和这样一位无比高贵、闻名遐迩的男人说什么啊?姨妈提起过,人们可以在所有的报纸上甚至在电影院里看到他的照片。但埃尔金斯将军却为了他蹩脚的德语向她致歉。尽管他在海德堡上过大学,但这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必须交代这样的数字对他来讲是件可悲的事情。他想邀请她跳下一支舞,但像她这样一位出色的舞者必须谅解,他的大腿上还留有一块在伊泊尔恩[20]战役中的弹片,但人们最终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要互相谅解,融洽相处啊。克里斯蒂娜因为羞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直到她和将军缓慢地小心地跳起舞来,她才惊诧地发现谈话对她来讲一下子变得容易起来。我到底是谁?她不禁打个寒战,我这是怎么了?凭什么我现在一下子就什么都会了?我现在跳得多好多放松啊,而以前舞蹈老师说过,我特别生硬特别不灵活,而现在更像是我在带着他而不是他带着我?我说起话来多轻松啊,也许我根本不那么幼稚,因为他是用多么亲切友好的态度听着我说话啊,这样一位地位显赫的男人。是这身衣服还是这个世界让我改变了这么多?还是这一切其实都在我身体里面,而我就是一直缺少勇气过于胆怯?母亲总是这么说我。也许这一切并没有这么难,也许整个人生远比我想象的容易,你就是要有勇气去自我感受和自我感知,然后力量就会出乎意料地从天而降。

    跳舞之后埃尔金斯将军还从容不迫地带着她在大厅里缓步环绕一圈。她自豪地挽着将军的手臂行走着,感到这种向前平视的目光让她的脖颈挺直,也料到通过这样的举止她会变得更有青春活力更优美动人。她向埃尔金斯坦承自己是第一次来这里,对恩加丁、马洛亚和西尔斯-玛利亚[21]还根本毫无所知,看上去这位老先生没有因为她这样的开场白对她有一丝一毫的轻视,而是非常高兴:她能否允许他明天上午开车带她去马洛亚。“非常乐意。”她说,感到幸福,受人尊敬,她觉得受宠若惊,她感激得几乎像小伙伴似的和这位尊贵的老先生握握手。————她突然从哪里来的勇气?自从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向她表示出乎意料的友好,自从她看到这里的一面之交如何亲密地变成社交往来,她今天早上还觉得在这个如此充满敌意的环境里越来越习惯,越来越自信,而在山下她自己那个狭小的世界里,别人会嫉妒你面包上的黄油和你手指上戴的戒指。

    她眉飞色舞地把埃尔金斯将军的好心邀请告诉姨夫和姨妈,但是她没有多少谈话的时间。那位德国工程师穿过整个大厅走到她面前,又来邀请她跳下一支舞。通过这位工程师,她又认识了一位法国医生,通过姨夫又结识了他的美国朋友和其他几个人,因为激动和幸福她根本没听明白他们的名字:她在这两个小时里认识这么多善良好心、彬彬有礼和举止优雅的人,远远超过以往十年。大家邀她跳舞,给她递上香烟和甜酒,邀请她去郊游和参加山间派对,每个人都似乎充满好奇,想结识她,每个人都想用这里对所有的人都理所当然的亲切善意宠爱她。“你在这里可是引起轰动了哦,孩子。”姨妈悄声对她说,自己对于围绕着她的被保护者产生的轰动颇为自豪;姨夫强忍着哈欠,这才提醒两位女士,老先生已经渐渐累了。出于虚荣心他否认他那显而易见的疲劳,最后只好让步。“也许我们最好还是好好地休息一下。别一下子都玩够了。明天又是一天,我们‘We will make a good job of it’[22]。”克里斯蒂娜向这个魔力十足的大厅又瞥上一眼,那里枝形吊灯和电蜡烛发出的光芒交相辉映,乐声大作,人头攒动:就像刚刚沐浴完毕,她觉得自己重获新生,精神抖擞,浑身的神经快乐得都在微微颤动。她感激地挽住姨夫的手臂,迅速弯腰,带着不可抗拒的激动亲吻他那布满皱纹的手。

    然后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惊诧、迷惑,因为自己和周边突然降临的寂静而吃惊不已:直到现在她才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在那松软的衣服下燃烧。这个封闭的空间一下子显得特别狭小,那个在兴奋无比的感觉下沸腾、激动的身体绷得太紧。猛的一下,阳台的门打开,一阵骤起的风把冰雪般的清凉吹拂过她袒露的肩膀。现在呼吸又恢复正常,清晰,均匀,她走到阳台上,愉悦地打着寒战,带着自己热烈的极端满足的感觉突然站在那里,面对着无限空旷的景致,让那弱小的凡间的心如此孤单如此狂野地对着夜晚那浩瀚的苍穹狂跳不止。这里也笼罩着寂静,但是相比于人手制造的空间的寂静,更加强大,更富有原始的伟力,它不压抑,它会溶解,让人轻松。先前霞光映照的山峦现在无声地躺在自己的阴影里,就像蹲在那里的几只巨型黑猫,长着磷光闪闪的冰雪之眼;月亮几乎已成满月,乳白色的月光下,空气悄然无声。天上,月亮就像一颗疙疙瘩瘩的黄色珍珠,在那繁星组成的钻石席垫上浮动,它那淡淡的清辉薄薄地不确定地撩开被雾霭笼罩的山谷轮廓。她还从未感受过这般宏伟壮美,这般温柔地使心灵沉静的东西,这道风景不是人间所有,而是神圣的天上景象,所有激动起来的东西都和缓地从她身上涌入这无底的寂静之中,她倾听着,倾听着,万般投入地倾听这寂静,为了完全动情地和它融合在一起。这时突然————就像有块青铜来自宇宙深处,强有力地滚进了冻冰的空气:山谷下教堂的钟声敲响,四面山岩石壁惊恐万状地把这个铜球从左从右扔来扔去。就像自己被一根钟槌击中心脏,克里斯蒂娜吃了一惊,侧耳谛听。一个如此洪大的铜钟的声音又一次滚进雾海之中,又一次,又一次。她屏住呼吸数着这落下的钟声:九、十、十一、十二:午夜!这可能吗?才是午夜?离她刚刚到达这里真的才过去了十二小时?那时她是多么的胆怯羞涩,战战兢兢,惊慌失措,带着一颗干瘪萎缩、微不足道、可怜巴巴的灵魂。真的只过了一天,不,只过了半天?就在这个时刻,一个心灵波涛汹涌、身体深处震颤不已的人开始预料到,我们的心灵是用何等神秘温柔和柔韧的材料编制而成的啊,只需经历一个事件就能让它扩展到辽阔无垠并在它微小的空间里盛下整整一个宇宙。

    就连睡眠,在这个崭新的世界,也是不同的,它更深沉、更浓密、更令人陶醉,完全沉入自己的身体。醒来时,克里斯蒂娜必须从内心深处,从以前一无所知的睡眠深处找回她那完全消失的感知:那沉没的意识艰难地,缓慢地,一步一步地上扬,就像从一个深不可测的汲水井里爬了上来。第一个冲动:一种不清晰的时间感觉。紧闭的眼睑感到:天亮了,房间里已有亮光,已是白天。脑海里刚一浮现出这样迟钝模糊的感觉,恐惧的想法(它是一直深入到睡眠深处的)就已经攫住了她:千万别耽误上班!千万别迟到!这个十年来形成的思想链自动地在下意识里开始工作:很快闹钟就要响了……现在千万别再睡着了……职务、职务、职务……快速起床,八点就要开始工作,之前还得生炉子,煮咖啡,取牛奶,烤面包,收拾房间,给母亲换绷带,准备好午饭,还有什么?……今天我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对了,跟女摊贩结账,她昨天就提醒过了……不,不能睡回笼觉了,做好准备:闹钟一响就立即起床……但是今天怎么了,闹钟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响……难道闹钟坏了,还是我忘记上发条了……为什么它还没有咔嗒咔嗒地响起来,房间里已经有亮光了……最终,上帝啊,我睡过头了,现在已经是七点、八点或者九点了,要办事的人肯定已经在柜台那边骂开了,就像上次我身体不舒服,他们马上就想到领导那儿去告状……现在那么多雇员的职位都裁减了……耶稣马利亚啊,千万别上班迟到,千万别睡过头……多年来害怕迟到的恐惧一直像鼹鼠似的潜伏在微睡的黑色地层下面,拱个不停。这种恐惧痛苦地拉扯着克里斯蒂娜那眩晕的感官,最后一点点薄薄的睡眠也被一下子从她身上扯下,眼睑一下子清醒地张开了。

    这是哪里————她的目光摸索着往上看————我这是在哪里呢?————我这是怎么了?平时她每天看到的都是那熟悉的装着褐色木头梁柱的斜顶天花板,被烟熏黑,因为布满蜘蛛网而发灰,现在她头上是蓝白色的天花板,整整齐齐的一个方块,镶嵌在镀金的方框之中。房间里怎么一下子有这么多灯光?夜里一扇新的窗户肯定被突然打开了。我在哪里?我这是在哪里啊?这个完全糊涂了的姑娘直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但它们不像以往放在那块褐色的、陈旧的、打着补丁的骆驼毛毯上,连被子也突然变新了,轻柔、松软、蓝色、绣着淡红的花。不————动一下身子!————这不是我的床。不————再动一下————她坐起身————这不是我的房间,然后————第三下,使劲动一下————一道完全清醒的目光,她一切全明白了:休假、假期、自由、瑞士、姨妈、姨夫、这个富丽堂皇的饭店!没有恐惧、没有职务、没有工作、没有时间、没有闹钟!没有炉灶、没有害怕————没人等着,没人挤着:十年来,沉重的石磨不停地旋转,碾碎了她的生活,现在第一次静止不动————这床躺上去多温暖多柔软啊————你可以躺在那里,感觉血液在血管里静静地流动,感觉那轻轻拉起来的窗帷后面等待着的光线以及在敏感的皮肤上的温暖和柔软。你可以毫无恐惧地再一次合法合理懒懒散散地闭上眼睛。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做梦,伸展伸展身体,你完全属于你自己。你甚至可以————她现在记起姨妈跟她说的话————按一下床头的按钮,在那个邮票见方的地方画着一个侍者,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把胳膊伸过去按一下按钮————真是魔术!————两分钟后门打开了,一个侍者敲敲门,有礼貌地走进来,一辆安着橡皮轮子的好玩的小车推了进来(她在姨妈那里看到过这种车子,很是欣赏),上面有咖啡、茶或者巧克力,放在精致的器皿里随你选用,还有雪白的锦缎餐巾。早餐就这样送来了,你根本不用自己去磨咖啡豆、点火,在炉台前赤脚穿着拖鞋挪动着冻得够呛的腿忙碌着,不,一切都准备好了推进来,白面包和金色的蜂蜜,还有像昨天用过的一样的美味佳肴,一个有魔力的雪橇一直滚动到床边,床是那么温暖、柔软,你不必费力,不用动一根手指。或者你可以摁另一个按钮,那上边的黄铜图像是一个女孩戴着一顶白帽子,她已经在轻轻敲门之后走进房间,围着白得发亮的围裙,穿着黑色裙子,询问小姐有何吩咐,要她打开百叶窗,把窗帘拉得亮一些还是暗一些,还是准备好洗澡水。在这个魔幻世界里,你可以有几十万个愿望,一切都在一眨眼的工夫实现。你可以在这里什么都想什么都做,也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你可以摁铃也可以不摁,你可以起床也可以不起,你可以再睡一觉或者就这么躺着,完全随你,睁着眼或者闭着眼,任由美好的和漫不经心的思想掠过你的心灵进行抚慰。你也可以什么也不想只是昏昏沉沉惬意地感受:时间是属于你的,但你不属于时间。你不被飞速转动的时间磨房的水轮所驱动,你就像坐在一条收起了船桨的船上闭着眼睛滑过时间。克里斯蒂娜躺在那里做着梦,享受着这个崭新的感觉,她的耳朵里血液惬意地流动着像远方星期日的钟声齐鸣。

    哦,不————从枕头上猛地抬头————现在不要做太多的梦!不能浪费这唯一的时间的分分秒秒,它在每一秒钟都会带来更加可爱的惊喜。你可以在家里年年月月夜里躺在那张铺着非常硬邦邦的床垫嘎吱嘎吱作响的朽坏的木板床上做梦;你可以枕着满是墨汁污迹的办公桌上做梦,那时农民们在地里干活,墙上的挂钟一直无情地嘀嗒嘀嗒地响着,就像死板的警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那里做梦比醒着强,而在这个神圣的世界里睡觉就是浪费时间。最后再动一下,她飞身起床,一股寒意掠过额头和脖颈,她神清气爽心旷神怡,现在再飞快地穿上新衣服————啊,这些柔软的衣物窸窣窸窣直响,颤动不已。昨天起她的身体又已经忘记了这种全新的感觉,现在皮肤又在幸福地享受着这贵重料子温柔的依偎和爱抚。但是不要在这种细小的迷人之处耽误太多时间,不要犹豫,赶快,赶快,赶快走出房间,随便到哪个地方去更强烈地感受这种幸福感和自由感,让四肢尽情伸展,眼睛饱览一切,清醒,更加清醒,带着所有被打开的感官和毛孔,精神抖擞地醒着!她匆忙地套上毛衣,把帽子戴到头发上,像蝴蝶似的飞下楼梯。

    在寒冷的晨光中,饭店走廊还是朦朦胧胧,泛着灰色,空无一人,只有在楼下大厅里仅仅穿着衬衫的侍者们在用吸尘器清扫着步行地毯,夜班门卫睁着闷闷不乐有些发肿的眼睛惊异地盯着这个清晨出现的客人,然后才睡眼惺忪地向她脱帽致意。可怜的家伙,这里也有繁重的职务、隐蔽的工作、挣钱不多的苦差事,必须早起准时!不想这些了,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只想感觉我自己,我自己,我自己,前进,绕过去,走进迎面扑来的寒冷空气,它就像一块冰冷的毛巾把眼睑、嘴唇和面颊擦得特别精神。好家伙,这山间空气触碰到你好寒冷啊,真是冰冷刺骨————只有跑步能有所帮助,跑得血液温暖起来,沿着这条路笔直向前,它会引导你到一个地方,不知到一个什么地方,在这里的山上,一切都是全新的同时也是迷人的。

    克里斯蒂娜大步流星地走着,这才注意到清晨意料不到的空旷。昨天下午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现在六点的时候似乎都还待在巨大的石头砌成的饭店里,就连风景也紧闭眼睛沉浸在一种懵懵懂懂的迷人的睡眠之中。空气中没有一丝声响,昨晚金辉四散的月亮业已隐退,群星都已遁去,斑斓的色彩消失,岩石完全隐身在雾气中,就像冰冷的金属,一片灰白,没有色彩。只有在群山之巅不安地移动着厚厚的云雾,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似乎在让它们膨胀,在拉扯着它们,不时有一块云朵从大规模的云块中挣脱出来,就像一个硕大的白色棉花球游向更高远更明亮的地方。它升得越高,神秘莫测的光芒就越发尽情地给它流动的轮廓涂上颜色画出金边:太阳应该就在附近,已经在山峰后面喷薄欲出,你还看不到它,但大气层已在散发出的不安中感觉到它那发热的力量。那就冲着它,上去,往上!更往上,也许马上就走到一条坡度和缓,像花园一样铺着砾石的盘陀路————不会太难走,真的,这路走起来跑起来游戏般容易:这个没受过训练的姑娘充满惊奇地感觉到她的关节令人愉悦地听话,膝盖活动起来有弹性,这条路的弯道特别舒服,就像空气似乎毫不费力地就把她的身体轻轻托起向上拉去。这样的冲锋能这么快地让热血沸腾,这太奇妙了!她脱掉手套、毛衣和帽子:不光嘴唇、肺,就连跳动的皮肤也该呼吸一下这刺激的清新空气。她跑得越快,步伐也就越发得到练习,摆动得越发有劲。其实她该停下来站在那里,因为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耳朵里脉搏搏动,太阳穴怦怦直跳;休息一秒钟,从这第一道拐弯处往下眺望,也美不胜收。看看那森林抖动一束束雾气从树梢上蒸腾而起,画了白线的街道通向满眼翠绿、弯弯曲曲,闪闪发亮的河流,活像土耳其人的军刀,那边现在通过山峰的豁口突然打开清晨太阳的金色闸门。太奇妙了,她在激烈地向上跑的时候感觉得到这些,但是自己奔跑的推动力无法容忍任何停顿,向前,向前!狂热的鼓在心中砰砰捶打着,向前,向前!这已经启动的节奏在肌肉和肌腱那里发力,这已经被点燃的身体就这样充满陶醉地被自己的焦急心情驱使不断地蹦跳着,攀爬着,她不知道这样有多久,她不知道这样有多高,她不知道这样去哪里。终于,也许一小时以后,她到达了一个观景点,这里的山不突出,圆圆的呈拱形,就像一座舞台,她躺倒在草地上:够了!今天够了!她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但也觉得不同寻常的舒服,眼睑下血管颤抖震动,被风按摩的皮肤燃烧着,特别强烈,就好像要破裂了,但所有这些身体的感觉,尽管都近似痛苦,但对这个自我陶醉的人来说就是一种陌生、崭新的喜悦,她从来没有在她身体震撼的骚动中感到自己充满青春和活力。她从没有预料过,自己的血液能如此激烈地在血管里流动,能如此富有冲击力地狂野而欢快地扩张,从未在这万分美好、陶醉般喧闹的疲乏之时,这样有意识地感觉过她的年轻身体是这样的灵活和紧绷。身上洒满阳光,被白色旋转的山风所吹拂,双手惬意地插进散发着清淡芬芳的阿尔卑斯山苔藓,头上是片片白云飘浮在从未梦想到的湛蓝色的天空,下面是全景展开的景象,她就这样躺在那里,惬意地被自己麻木着和陶醉着,既清醒又梦幻地享受着那心潮澎湃的自我和这世界暴风骤雨般的壮丽景象。她就这样躺了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直到太阳过于激烈地燃烧到她的嘴唇。然后她才一跃而起,飞快收集起几个带冰冷露水的花朵,有欧洲刺柏、龙胆还有鼠尾草,那些花的叶子里还藏着细小清冷的冰晶,然后快步下山。开始她还是有节奏地快速谨慎地迈着旅游者的步子走着,但是下山的重力驱使着她的肢体又跑又跳的,她把自己交给了这个甜蜜危险的牵引力,向下冲去。越来越快,越来越大胆地狂奔,跨过一块又一块石头;她沿着盘陀路旋风般冲下山谷,裙子飞舞,头发飘扬,人就像被风托起,轻快、自信,带着从未有过的快乐,喜悦在被唤醒过来的喉咙里转变成了歌曲。

    饭店前,现在是九点钟,约定好的时间,那位年轻的德国工程师,一身运动服,在等教练进行早上的网球训练。寒风一再吹进半敞开的薄麻布白色衬衫,而坐在潮湿的凳子上还太冷,于是他迈着冻僵的步子来回踱步,球拍转动着,想让手暖和一点。见鬼,教练没来,他睡过头了?工程师不耐烦地四下张望着。那儿,他偶然向上望着高山上的小路,发现了有些奇怪的东西,明亮的,旋转着,彩色的,运动着的东西,远看像只昆虫,奇特地跳跃着滚了下来。哈罗,这是什么啊?遗憾的是手边没有望远镜。那东西迅速地过来,越来越近,这个明亮的、彩色的、被推动力加速的东西:马上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工程师把手放在眼睛上搭起凉棚,现在认出有个人飞快地从山上冲了下来,应该是个女人或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头发飘舞,双臂摆动着,真的就像被风托着。哎呀!这样全速地冲下这些转弯处真是太不小心了,这家伙疯了!但是这么注视着这样激情燃烧地往下狂奔还真的很刺激。这个擅长运动的男人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出一步,为了更好地观察这个拼命往下奔跑的女人。这个姑娘看上去就像清晨女神,向后飘散的头发、酒神女祭司似的自由挥舞的胳膊,一副勇敢无畏激昂热情的样子。他还看不清她的面孔,面部轮廓在急速奔跑和冉冉升起的太阳反光下模糊不清。但最终她必须经过网球场这边,要是她想回饭店的话;山路就在这里结束。她越来越近了,溅起的碎石咯吱咯吱直响,他已经听到她在上面转弯处的脚步声,突然她嗖地跑过来,哆嗦了一下,停住脚步。她肯定是猛地停下,为了不撞倒故意走到这条路上来的这个男人。反弹力将她的头发掷到后面,裙子清凉地打在腿上。她目瞪口呆地站在工程师面前,喘着气,屏住呼吸,两人之间就只一个胳膊的距离。突然一个笑容化开了她骤然的惊讶。她认出了昨天的舞伴。“啊,是您啊。”他如释重负地脱口而出。“抱歉,我差点撞倒您。”工程师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满心欢喜甚至是兴高采烈地打量着她,姑娘现在站在他的面前浑身发热,面颊被风吹拂,冻得通红,胸脯因为呼气和吸气而起伏,还因为刚才的奔跑而浑身颤抖。这个姑娘站在那里,充满青春和力量,这深深吸引了这个酷爱运动的男人,工程师只是乐悠悠地注视着她。然后才放松他的姿势。“万分佩服!我管这叫速度!没有一个登记在册的登山向导能模仿您。可是……”他再一次注视着她,带着审查肯定的目光,又笑道:“我要是有这样年轻健康的脖子,一定更加留意,千万别扭断了它。您对自己真是太不小心了!幸亏看见的只是我而不是您的姨妈。您尤其不该在清晨一个人走这样特殊的路程。您要是有朝一日需要一个受过训练中等水准的陪同,在下郑重自我推荐。”工程师又一次注视着她,目光充满出乎意料但又仿佛下定决心的追求,这让她觉得好不尴尬。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激情四射万分欣赏地看着她,她感到那全新的情欲之感痒丝丝地侵入她的心灵。为了摆脱自己的尴尬,她给工程师看手里的那束花。“您看,这是我的战利品!刚从山上新采摘的,好看吧?”“是的,好看。”工程师回答,声音有些紧张,同时眼神越过这些花朵直盯着她的眼睛。面对这急迫的甚至是纠缠不休的敬意,姑娘觉得自己更加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现在必须去吃早饭了,”她抱歉道,“我担心我已经去得太晚了。”然后想走过他的身旁。工程师鞠了一躬,给她让路,但凭着一个女人神经里准确无误的直觉,她感到这个男人在目送她离去;转弯时她不由自主地挺直身体。一个男人这样强烈地觉得她迷人或者还渴望她,这对她是一种没有料到的惊喜,这惊喜在她血液里奔流,就像山花浓烈的气息和浸透香料的空气散发出来的滋补强身的芬芳。

    就在她进入大厅的时候,这种陶醉还令她心潮澎湃。一下子她觉得这里的封闭的空气特别阴郁沉闷,她身上所有的东西对她突然都是负担,既狭窄又沉重。在衣帽间她脱掉帽子、毛衣和腰带所有这些束缚她压抑她的东西,她恨不得把衣服从她兴奋激动的皮肤上扯下来。那两位老人从早餐桌那边惊异地看着她突然走进大厅,步伐敏捷轻快,面颊绯红,鼻翼翕动,不知怎么似乎比昨天更高了,更健康了,身体更富弹性。她把那束阿尔卑斯山的山花放在姨妈面前,花上还带着露水的潮湿,闪烁着彩色流溢的冰碴儿:“我今天特地为你从山上非常高的地方采摘来的……我都不知道那山叫什么,我就是一直往上爬,啊!”————她深深地呼吸一下————“真是美妙绝伦。”姨妈赞赏地看着她。“你这个野孩子!从床上一爬起来早饭也不吃就上山了!我们真可以以此作为榜样,这肯定比做任何按摩都强。但是看看,安东尼,你好好看看,都快认不出来了。空气真是完全吹进了她的面颊。你看上去红光满面,孩子!现在快说说,你从哪儿拿来了这些花朵。”克里斯蒂娜说起来,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同时吃得那么快那么贪婪,吃得又那么多。方块黄油、蜂蜜和果酱很快一扫而光,那位老先生眨着眼睛,招呼那位轻轻微笑着的侍者拿来白色美味的新月状小面包,再次装满面包篮。但姑娘完全沉浸在激动中,全然没有注意到,姨夫姨妈看着她那野蛮人的好胃口,会心地抿着嘴微笑着,越笑越开心;她只感到她那被冰霜侵袭过的面颊惬意地燃发着热。她的背靠在草制靠背软椅里,身体放松,细嚼慢咽着,喋喋不休地说着,笑着,那两位长辈善良的面孔给了她更多的勇气将自己积攒的激动和兴奋一股脑儿道出;完全忘记了邻桌客人惊诧的目光,她在说话时突然张开双臂:“哎呀,姨妈,我觉得自己好像第一次才知道什么叫呼吸。”

    一天这么轰轰烈烈的开始后,接下来整整一天又在不同的欣喜中激动人心地继续着。十点钟的时候,她还坐在早餐桌旁,面包篮里一块白面包也没有了,她登山引起的饥饿造成了这样彻底干净的结果,这时身着笔挺运动服的埃尔金斯将军出现,提醒她他们约定好的汽车旅行。将军恭敬地走在她后面,把她带到他的汽车旁————一辆最高级的英国品牌的汽车,锃光瓦亮的,司机眼睛明亮,胡须剃得干干净净,本人就是一位英国绅士;埃尔金斯将军帮她把座位调整舒服,给她盖好毯子,然后特地又一次脱下帽子,才在她旁边就座。这样的尊敬让克里斯蒂娜有点惶恐,在这个男人一再强调和几乎谦卑的礼貌面前,她觉得自己像个女骗子。我到底是谁啊,让他这样对待?她想道。上帝啊!要是他一旦知道我平日里的样子,牢牢钉在邮局斜面桌前那张破旧的邮局椅子里,使劲干着那愚蠢低等的小工的活计!但是方向盘一转,那飞快增长的速度已经把每个记忆都驱散得一干二净。在度假胜地狭窄的街道上汽车还无法畅快地开动起来,陌生的人们都盯着这辆车艳羡不已,因为就是在这里这车也是很引人注意的高贵牌子,众人看她的目光也都流露出恭敬的羡慕,因为他们都把她当作汽车的主人,所有这些都是她带着孩子般的自豪看到的。埃尔金斯将军给她解释着这里的风景,作为一个科班出身的地理学家,他就像所有的专家一样总是涉及细枝末节。姑娘向前弯曲着身体,聚精会神地听着,一副极为关注的样子,这给了将军很大的鼓舞。他那很少表情,有些冷淡的面孔渐渐失去了英国式的冷漠,注意到这个姑娘每看到一个新的景色都会激动地转身眺望,还发出一声声年轻的“啊”或者“太美了”的感叹,这时一丝善意的微笑就会浮现在他脸上,使那干涩单薄的嘴唇看上去友好可爱很多。他一再从侧面看着姑娘生气勃勃的侧影,目光中含着近乎忧郁的微笑,他的矜持在姑娘疾风骤雨般的兴奋下松弛下来。司机把车开得越来越快。这辆昂贵的汽车柔软、无声地行驶着,就像在地毯上,上坡时马达没有发出那种刺耳的声音,丝毫也不显得费力,在最令人心悸的转弯处拐弯时也特别的机敏灵活,只有那迎面扑来的气流越来越沉重,暴露了汽车上升的速度,美妙的安全感和速度的快乐陶醉般地交织在一起。山谷越来越荒凉,岩石陡峭嶙峋。终于在一个景点司机停下车。“马洛亚到了。”埃尔金斯将军说道,以同样恭敬的礼貌陪她下车。向山下眺望,景色壮观;在艺术性极高的急转弯处马路就像一股急流向下坠落,这条山脉在这里减少了很多气势,好像没有力气再堆积成高峰和冰川,一下子把自己变成了一条遥不可及的山谷。“这里的下面开始了低地,也是意大利的开始。”埃尔金斯指给她看。“意大利?”克里斯蒂娜大吃一惊,“这么近,真的这么近?”这惊讶泄露了很多充满强烈渴求的欲望,埃尔金斯不禁问道:“您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没有,从来没有。”而这个“从来没有”是被如此热烈和激动地强调着,如此充满渴望地说出来,所有隐藏的恐惧都包含其中:我永远也看不到它,一辈子也看不到它。她马上意识到话音中过于大声的粗略估计,觉得很不好意思,生怕将军可能会猜出她因为贫穷而产生的最阴暗的思想和她隐藏的恐惧,她试着转移谈话的话题,于是相当傻气地问她的同行者:“您肯定了解意大利,是吧,将军?”将军严肃地笑起来,几乎有点忧伤。“我什么地方没有去过啊?我已环游世界三次,您别忘了,我可是一个老人了。”“不,不!”她惶恐地抗议着。“您怎么能这么说!”这个年轻姑娘的惶恐如此真诚,她的抗议如此强烈和真切,这位六十八岁的老人突然觉得面颊上涌过一阵暖意。他也许再也不会听到姑娘这样热烈这样动人地说话了。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您有一双年轻的眼睛,梵·波伦小姐,所以您看一切都比真实年龄年轻。真希望您是对的。也许我还真的没有像我的头发那么老,那样灰白。要是能让我再有一次初访意大利,我愿意付出一切。”将军又一次注视着她,眼睛里突然出现一种毫无把握卑躬屈膝的羞怯,这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在年轻姑娘面前常有的,就好像他们想为自己不再年轻而请求原谅。克里斯蒂娜被这个眼神莫名其妙地感动了。不知怎地她不由得想起了她的父亲,她有时非常喜欢温柔地几乎虔诚地抚摸那位年迈的弯了腰的老人的白发:父亲也同样用这样的目光善意地望着她。回去的路上埃尔金斯勋爵说话不多,似乎在沉思,多少有些暗自不安。当他们的车开到饭店前时,他用勉强表现出来的灵活先跳下车,为了赶在司机前面亲自帮姑娘下车。“衷心感谢您今天的郊游,”他在克里斯蒂娜张嘴道谢之前说道,“很久以来这对我来说是最美好的一次。”

    在饭桌上她兴奋地告诉姨妈埃尔金斯将军有多善良多友好。姨妈专注地点点头:“你能给他带来点快乐真好,他遭遇了很多不幸,他的妻子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当时他正在西藏探险。她都去世四个月了他还一直在给她每天写信,因为他一直没有得到噩耗,直到他回家才发现一沓没有开启的信。他唯一的儿子在苏阿松[23]驾机飞行时被德国人击落,同一天他自己也负伤了。现在他一个人住在诺丁汉自己巨大的城堡里。我理解他经常外出旅行,其实是在不断逃避那些回忆。但别让他有任何察觉,别提起这些,他会一下子热泪盈眶的。”克里斯蒂娜听着,深受触动。完全没有想到,就在这上面乐园般的世界里也会有不幸。根据她自己的经历,她觉得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幸福的。她真想站起身去握握这位老先生的手,他靠着极大的自制力来掩盖自己内心深处的悲痛。她不由自主地朝着餐厅另外一边看去。将军正像士兵般挺直地坐在那里,独自一人。他也正巧抬起眼来,当他的目光和姑娘相遇时,他微微弯腰致意。克里斯蒂娜被他在这宽敞、明亮和奢华的大厅里的孤独所震撼。真的,你该对这么一个好人好一些。

    但是这里留给一个人思考的机会特别少,时间飞逝,把太多无法预料的惊喜卷入它轻松愉快的变化:没有一分钟不把新的幸福都映照在那流动的点点滴滴的时间上。饭后姨妈和姨夫回自己的房间简短午休一下,克里斯蒂娜想在露台上柔软的靠背软椅里安静地坐一会,终于能够好好思考一下经历的变化并细细享受一下。但她刚倚靠在椅子上,让过得异常充实的一天的图像以梦幻般平和的顺序慢慢在脑海中掠过,她昨天的舞伴,那个目光犀利的德国工程师已经站在她面前————“起来,起来。”————向她伸出有力的手,邀请她到他们那边的桌旁去,他的几个朋友要求他把她介绍给他们。拿不定主意,因为她对所有新的东西还有些害怕,但是又怕被认为不礼貌,这份担心占了上风,她妥协了,任由工程师把她带到那气氛活跃的桌子旁,那里十几个比较年轻的人坐在一起热烈地聊天。让她大吃一惊的是,工程师都把她作为封·波伦小姐介绍给这桌的每个人,看来荷兰姨夫的名字变成了德国贵族[24]的姓氏以后,在所有人那里————这点她在那些先生礼貌的起身上感觉到了————都引起了特别的尊敬,很明显他们肯定不由自主地把这个名字想成了德国最富有的克虏伯-波伦家族。克里斯蒂娜觉得脸红了:上帝啊,他在那里说些什么呢?但是她没能镇定地进行更正,在这些陌生的有礼貌的人面前她总不能指出,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在撒谎并且进行解释:不,不,我不姓封·波伦,我姓霍夫莱纳。于是她良心不安地容忍着这非故意的欺骗,指尖都紧张得直抖。这些年轻人中有一个来自曼海姆的充满活力浮躁不安的姑娘、一位维也纳医生、一个法国银行家的儿子、一个嗓门太大的美国人,还有几个人,她都没有听明白名字,这些人都明显地在努力向她示好:每个人都向她提问,其实大家都只是在跟她说话和冲着她说话。开始几分钟克里斯蒂娜还很拘谨,每次谁要是对她说“封·波伦小姐”她都会轻轻激灵一下,那感觉就像每次都在一块特别敏感的肌肉上刺了一下,但她渐渐融入了这些年轻人那种合群的恣情欢闹,为他们这么快就能和你亲密起来而高兴,最终也就无拘无束地和他们聊了起来;这里所有的人都对她这么好,干吗还害怕呢?然后姨妈来了,特别高兴看到大家这么喜欢她的被保护人,别人又称呼她封·波伦小姐时,姨妈笑起来,脾气很好地对她眨眨眼睛。后来姨妈提醒她,该一起散步去了,而姨夫整个下午都会玩扑克,挡也挡不住。这当真还是昨天的那条街吗,还是比起憋闷狭隘的心灵,那敞开的拓宽的心灵看这条街就显得更明亮更欢快?反正:这条路她曾经走过一次,但仿佛是蒙着眼睛走过去的,现在它在克里斯蒂娜眼里就像是条新路,抬眼望去,景色更多彩更壮观,就像群山高了起来,草原的孔雀石般的颜色变得更苍翠或者更浓郁,空气更加透亮更加纯净,所有的人都更加漂亮,眼睛更明亮,态度更友好,更亲切。自从昨天以来,一切陌生感都消失了,她观察着那些饭店宏伟的建筑,心里产生一丝自豪,因为她知道没有一家饭店比她住的那家更漂亮;她还观察那些橱窗里的陈列品,开始有点内行的眼力;自从她自己也坐过一辆高级汽车之后,那些坐在汽车里大腿修长抹着香水的女人在她眼里也就没有那么超凡脱俗,像是来自另一个更高的社会阶层。在人群中她不再觉得自己没有归属感,她不由自主地模仿那些身体健美的姑娘们那轻盈自如、无拘无束的步态。她们在一间糕点店休息一下:克里斯蒂娜的好胃口又一次让姨妈惊讶不已。是这里的消耗体力极大的强劲空气还是激烈的情感真的把力量经过化学变化都已燃尽,必须重新补充————总之,她喝着热巧克力,毫不费力地吃光了三四个涂着蜂蜜的小面包,然后还吃了巧克力糖果和蓬松的奶油糕点:她觉得自己似乎能一直这样不停地继续吃,继续说,继续看,继续享受,就好像她必须在这种粗野的动物般的身体欲望中来弥补多年来渴望获得一切的巨大饥饿。这期间她感觉到男人的目光从邻桌友好和探寻地向她射来,她下意识地挺起胸脯,扬起脖子,嘴上带着微笑自己也非常好奇地迎视着这种好奇的目光。你们喜欢我,可你们是谁,我自己又是谁?

    六点钟,又一次购物之后,她们回到了饭店。姨妈又发现了她还缺少的各种小东西。姑娘从拘谨压抑到兴高采烈的令人吃惊的转变总给这个友好慷慨的施主,她的姨妈带来很大快乐,现在姨妈轻轻敲着她的手:“你现在要从我这里接受一个艰难的任务!你有勇气吗?”克里斯蒂娜笑了起来。这里能有什么难事呢?在这山上,这个快乐的世界里一切最终不都变成了游戏!“不,千万别把它想象得很容易!你要去狮子穴,小心翼翼地把安东尼从他的巴卡拉特牌局[25]里叫出来。我马上要跟你说,你得小心,因为谁要是在打牌时打扰了他,他有时甚至会使劲叽叽咕咕地抱怨。但我不能让步,医生要求,他至少在饭前一小时必须服药,其实从四点到六点在一个乌烟瘴气的屋子里玩扑克已经足够了。他们在二楼112房间,那个生产汽油的托拉斯的伏尔特曼先生的寓所里。到那里你敲门,就对安东尼说,你是受我的委托去的,这样他就明白一切了。也许他会先对你吼上几句————但是不,他不会对你吼的!他对你还是尊重的。”

    克里斯蒂娜不是太情愿地接受了这个任务。要是姨夫喜欢玩牌,干吗恰恰叫她去打扰他。但是她不敢反驳,就轻轻地敲了敲门。几位先生都从他们的桌旁往她这边看,桌子呈长方形,铺着绿布,上面印着奇特的方块和数字:看来闯到这里来的年轻姑娘不多。姨夫起先有点惊讶,接着开怀大笑:“Oh,I see[26],是克莱尔派你来的!她可是把你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先生们————这位是我的外甥女!我夫人派她来终止咱们的牌局的,我建议,”(他掏出怀表)“再玩整整十分钟。这个你还是允许的吧?”克里斯蒂娜没有把握地微笑着。“我来承担这个责任,”安东尼骄傲地说,为了在这些男士面前显示他的权威,“现在别出声!坐到我身边来,给我带来好运,这个我今天需要。”克里斯蒂娜怯生生地坐下,半个身子躲在姨夫身后。这里玩什么她一无所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东西,像个铲子或者滑雪板,从里面抽出扑克牌,嘴里说点什么,然后那些赛璐珞的圆形筹码,有白色、红色、绿色、黄色,就被扔来扔去,一个耙子把它们归拢到一起。克里斯蒂娜心想:这可真是够无聊的,这些男人,这么有钱、又有地位,就玩这些圆乎乎的东西,这多滑稽啊;但是她不知怎地又有些自豪,因为自己能够坐在姨夫宽大的阴影里,坐在那些男人旁边,他们肯定都是这个世上有权有势的人,你从他们手上硕大的钻石戒指、他们用的金色铅笔,他们线条分明坚毅果断的容貌以及他们的拳头就可以看出,你可以感觉到这些拳头在开会时能够像锤子似的敲击桌子;克里斯蒂娜充满敬意地一个接一个地看着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不懂的那副牌,当姨夫突然转脸向她问道“我该要吗?”的时候,她一脸茫然。克里斯蒂娜已经明白了一点,有一个人是庄家,应对所有的人,输赢很大。她该附和姨夫吗?她恨不得想一口否决:不要,千万别要!就是不想承担什么责任。但是她又不好意思显得胆小,所以吞吞吐吐说了声不确定的“要”。“那好吧,”姨夫开玩笑地说,“听你的,你负责,我们五五分成。”那个弄不明白的洗牌又开始了一次,对此她一窍不通,但她觉得姨夫赢了。他的动作越来越灵活,喉咙里发出罕见的咯咯笑声,他看上去乐癫了。后来他把那滑雪板传下去,冲着她说:“你干得棒极了。为此也要公正地分成,这是你的那份。”他从他那堆筹码里挑出几个,两个黄色的、三个红色的和一个白色的:克里斯蒂娜笑着接过它们,也没多想。“还有五分钟。”那位把表放在自己面前的先生提醒着。“继续,继续,别拿疲劳当借口。”五分钟很快过去了,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交换着,移动着和兑换着他们的筹码。克里斯蒂娜把筹码放在桌子上,这时谦虚地等候在门旁,姨夫在那里叫她:“怎么,你的筹码呢?”克里斯蒂娜走近并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快去兑换。”克里斯蒂娜还是没明白,姨夫就把她带到其中一位先生那里,那人飞快看了一眼说道“二百五十五”,递给她两张一百法郎[27]、一张五十法郎和一枚沉甸甸的银币。姑娘大吃一惊,盯着桌上这些陌生的钱,看着姨夫,心里没底。“拿着呀,”姨夫几乎生气地说,“这是你的那份!现在走吧,我们必须准时。”

    克里斯蒂娜吃惊地把两张纸币[28]和那枚银塔币攥在手心里,手指都痉挛了。她还是不能相信。回到楼上房间里她还愣愣地一再盯着那两张突然落入她手里的彩虹色的长方形纸币看了又看。二百五十五法郎,她飞快地换算一下,整整三百五十先令。在家乡她必须干四个月才能挣这么多钱,她必须准时坐在自己的岗位上从早上八点干到十二点从下午两点干到六点,而在这里这些钱在十分钟内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流到你的手里。这是真的吗?这公平吗?不可思议!但是这些纸币好好地在她手里窸窣作响,货真价实,还属于她,姨夫就是这么说的,属于她的,属于那个全新的我,她身体里全新的不可想象的另一个我。这窸窣作响的纸币,她平生还从未一下子拥有这么多钱。五味杂陈的感觉涌上心头侵入骨髓,她惊恐愉悦参半,既恐慌又温柔地把那窸窣作响的纸币锁到箱子里好好藏起来,好像这钱是偷来的。她的良心完全不能理解这种双重性:在家里要谨小慎微省吃俭用地一分一分地积攒这沉甸甸的摸不透的钱,而在这里这钱就这么轻飘飘地飞到你的口袋里;就像面对一种罪行,一种忧心忡忡的狂野不羁的惊恐让她整个人直到感觉最底层那无意识的深处,都不知所措和惴惴不安,她内心想给自己做点什么解释,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她必须更衣,挑出一件衣服,那三件衣服中最贵重的那件,又得下楼去,去感受,去经历,去陶醉,去深深地潜入到那奢侈浪费的火热美妙的洪流之中。

    人的姓名有一种神秘莫测的进行变化的力量;就像手指上戴的一枚戒指,首先看上去像是偶然戴上去的,不承担任何义务,但是它那魔幻力量的意识还没被察觉,它已在皮肤下面向内生长,命中注定与一个人的精神存在结合在一起。克里斯蒂娜在开始几天听到封·波伦这个新的姓氏时,只是暗地里有些忘乎所以(哎哟,你们认不清我!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她轻率地顶着这个姓氏就像一个人在化装舞会上戴着一个面具。但不久她就忘记了这个无意的欺骗,自己欺骗自己并成为假想中的那个人。一开始被冠以贵族称号,被当作有钱的陌生女人时,她觉得颇为难堪,可是一天之后这个姓氏就已经让她有种麻麻辣辣的惬意之感,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已经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当一位男士问到她的名字时,她觉得克里斯蒂娜(家里人叫她小克里斯特)对于这个借来的头衔不够响亮,她就大胆地回答:“克里斯蒂安娜。”现在她在饭店所有的饭桌上都叫“克里斯蒂安娜·封·波伦”。人家就这样介绍她,向她问候,她也毫不反驳地适应了这个名字,就像适应了那色彩柔和、家具锃亮的房间,适应了那饭店的奢侈和轻浮,适应了金钱是毋庸置疑不言而喻的事情,适应了由几百种单独的元素组成的诱惑的陶醉。如果现在有一个知情者突然称呼她霍夫莱纳小姐,她会惊恐万状,就像一个梦游者从她自己梦中的山脊上跌落下去,这个新的名字已经完全植入她的身心,她强烈地坚信自己就是另一个人,就是那另一个人。

    但是,难道她不是真的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已经成为了另一个人吗?阿尔卑斯高山的空气不是确实向她的血管灌入了另一种压力?丰盛的美味食物不是已经完全不同,更加多彩地混入了她血液的细胞?不可否认,克里斯蒂安娜·封·波伦看上去已经不同以往了,比她那灰姑娘姐妹,那个邮政局女助理霍夫莱纳更加年轻、更有活力,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山上的太阳把她那久待室内的苍白、略带灰色的皮肤晒成了印第安人的红褐色,脖颈的肌肉更富弹性,穿上新衣服使她练就了一种新的步态,关节更放松,腰肢更柔软,更性感,每走一步都显出一股自信。不断的户外活动使她身体令人惊讶地活力充沛,跳舞使她身体更加灵活富有弹性,而这新发现的力量,这意想不到的年轻感想要不断地得到排练,因为心脏在强劲呼吸的胸脯下面更加激烈地跳动,她总是感觉到内心兴高采烈的翻滚和沸腾,那电流般直到手指尖痒丝丝的膨胀和绷紧,这是那陌生的、全新的、强烈的快感。突然之间她难以安静地坐着,悠闲地做点什么,她得驱车出游,肆意玩乐,像一阵狂风吹过房间,总是忙忙碌碌,总是被好奇所驱使,时而在这儿,时而在那儿,冲出房门,冲进房门,爬上楼梯,跑下楼梯,从来不是一步一级地跑上楼梯,而是一步三个台阶,她总是好像要错过什么事情,总是被内心的风暴所驱赶。她的双手,她的手指总得抓着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游戏的欲望、对温存和感激的渴望如此强烈地迸涌出来,有时,她突然非常需要张开双臂向着虚空连打哈欠,以免大声笑了起来或者喊出声来。从她强烈的年轻感发出如此强大的张力,以至于它波浪般继续作用着:谁要是靠近她,就立即会陷入一种骚动和欢闹的漩涡。她坐在哪里,哪里就欢笑不断闹声不绝,哪里马上就会汇成漩涡,每个谈话都既欢快又热烈,她只要一参加进来,总是那么满脸幸福总是那么愉快欢乐,不光姨妈和姨夫,所有陌生的客人们都心情欢快地望着她那不受抑制的热情。她冲进饭店大厅,宛如一块石头穿过窗户,她身后那扇旋转门被她使劲推开。门童想要拦住她,她用手套逗乐似的敲敲那个门童的肩膀,她一把从头上脱掉帽子,接着脱掉身上的毛衣,所有这些东西都阻止着她旋风般的动作。然后她漫不经心地站在镜子前面整理一下自己:拉拉裙子,捋捋蓬乱的头发,行了,完了,还挺乱七八糟的,面颊被风吹得发热,她径直走向一张桌子————她已经认识所有的人了————去讲点什么。她总是有话可讲,她总是刚经历了什么,而这总是特别美好,特别奇妙,特别不可名状,她给每个东西都填满了她迸涌的热情,就连最陌生的人都感觉到,这个感情过于充沛的人实在承受不了她心里感激之情的高压,只能向外继续释放她的激情。她看到一只狗就会抚摸,看到一个孩子就会把他抱在怀里爱抚他的脸蛋,见到每个侍女和侍者她都飞快地说上一句令人高兴的话。要是有一个人闷闷不乐或者茫然冷漠地坐在那里,她就会马上过去善意地逗他开心,她赞赏每条裙子、每只戒指、每个照相机、每个香烟盒,她把每样东西都拿在手里,带着热情观赏。每个玩笑都能让她发笑,每道菜她都觉得美味,每个人她都觉得善良,每个对话她都觉得有趣:在这个上流世界、这个唯一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她那狂热的向人表示好感的热情势不可当,每个和她在一起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她的激情所感染,就连那个抑郁寡欢地坐在她的扶手椅上的枢密顾问夫人,拿着长柄眼镜看着她的背影时,也会流露出快乐的目光。门房格外友好地和她打招呼,穿着上浆的亚麻制服的侍者细心地帮她挪正椅子,恰恰是那些年纪较大比较严厉的人会为她这么心情欢快和亲切随和而感到高兴。克里斯蒂娜从各个方面都获得了热情欢迎的目光,尽管大家对她个别的天真烂漫的行动和过分热情的表示会摇头。三四天后,从埃尔金斯勋爵到最后一名侍者和管电梯的小厮,大家一致的意见是,这位封·波伦小姐是个迷人的真诚的人,“a charming girl”[29]。她感觉到这种好意的目光,她享受着大家都乐于见她,把这视为自己存在的升华和可以待在这里的权利,由于大家对她怀有好感,她在她的幸福之中变得更加幸福。

    在饭店里所有的男士当中,埃尔金斯将军最明显地展示了个人的兴趣和个人进行追求的倾向,而克里斯蒂娜最不敢期待的就是从他那里得到这样的尊重。将军总是一再寻找着不引人注意的机会接近她,带着老人的羞涩,怀着一个早已过了五十岁危险年龄的男人的温柔,感人的忐忑不安。就连姨妈也发现他穿得更鲜亮更年轻,选的领带更鲜艳,她还觉得可以确认(莫非她弄错了?)将军鬓角的白发明显地染得颜色更深了。他经常以各种借口来到姨妈的桌旁,给————为了不显得太明显————两位女士每天往房间里送花,他带给克里斯蒂娜书籍,德语的,都是专门给她买的,尤其是有关攀登马特霍恩[30]山峰的书,只是因为她有一次偶然问到第一批攀登这座山峰的是谁,还有有关斯文·赫丁[31]西藏探险的书。一天上午突降大雨,所有的外出游玩都无法进行,将军和克里斯蒂娜坐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给她看照片,他的房子、他的花园、他的狗。这是一座奇高无比的城堡,恐怕还是诺曼时期的建筑。四周是一座座威风凛凛的圆形塔楼,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图片还展示了城堡内部宽大的大厅,那里的壁炉完全是旧式的,挂着放在镜框里的全家福,摆放着船模和沉重的男像柱;克里斯蒂娜想,冬天要是一个人住在里面肯定阴森森的。就像猜到了她的想法,将军指着照片上的一群猎犬说道:“我要是没有它们,在那里就完全是一个人。”第一次暗示他夫人和儿子都已去世。当她看到将军那胆怯地扫过她的目光时(他马上又把目光转回照片),一阵轻轻的战栗掠过她全身:他为什么给我讲所有这些,给我看所有这些,为什么他如此小心翼翼地问,我是否能在这样一个英国房子里感觉良好,他难道想以此暗示,这个有钱有地位的男人……不,她不敢妄自设想。她太没有经验,她不能理解,这个勋爵,这位将军,似乎对她而言,根本不可接近,高踞云端,完全凌驾于她的世界之上。可是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已经没有多少勇气,也不再知道,他是否还会被人当回事,生怕因为自己的追求而使自己显得可笑,只在等待着她发出一个小小的信号,说出一句鼓励的话;但克里斯蒂娜自己就没有勇气相信自己,又怎么能理解这样的懦弱?她把将军的暗示理解为特殊好感的表示,对此既害怕又高兴,但不敢相信这样一些暗示,而将军则自我折磨着,不知如何解释姑娘这尴尬的躲躲闪闪。她每次从他们的聚会起身时总有些神色慌张,有时她胆怯的侧面目光感觉到真正的追求,但将军突然一本正经起来,又把她弄糊涂了(这位老先生强烈克制着自己,只是姑娘没有理解)。她得好好想想:将军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这有可能吗?她得好好想想,好好想彻底,静下心来想想清楚。

    但在这里什么时候能怎么能认真思考,怎么能深思熟虑呢,大家都不给她任何时间。她刚在大厅露面,那伙欢快的人们当中就已经有一个人在那里,拉着她到某处去:驱车出行,拍照,游玩,聊天,跳舞,总是马上就有人打招呼,大家凑到一起乱成一团。一整天这个无所事事的小团体的人就像烟花似的闹哄哄风风火火,总是不断地可以做什么运动,可以抽抽烟,可以吃点什么、可以一起笑,只要这些年轻男子中有一个人招呼一声封·波伦小姐,她就不加反抗地和他们疯在一起,怎么能说不呢,为什么要说不呢,这些充满朝气的年轻人,这些小伙子姑娘们这么诚心诚意,她从没有结识过这样类型的青年,他们总是无忧无虑,情绪高涨,每次都穿得不一样但都漂亮,嘴边总是玩笑不断,手里总有大把的钱,脑子里总有不断翻新的消遣,你刚和他们坐在一起,留声机就响了起来,催促人跳舞,不然汽车就停在那里,大家分拨,年轻人挤着年轻人,五六个人挤在一辆车里,特别紧,就像大家拥抱在一起,然后汽车呼啸着奔驰起来,每小时六十、八十、一百公里,快得你头发都直竖起来。或者大家在酒吧里舒展四肢跷着二郎腿,吮吸着冷饮,叼着香烟,懒洋洋没规没矩,轻浮放荡,不用花费力气,听着各式各样美丽刺激的故事,这一切学来如此简单,也让你如此奇妙地得到放松,她仿佛在用不同的全新的肺呼吸着这滋补的生活空气。有时,她觉得这种热起来的感觉无疑就像血液里的闪电,尤其是晚上跳舞的时候或者黑暗中,这些轻快灵活的年轻男子中的一位,更为富有渴望的使劲挤到她的身边:就在他们那里伙伴之间也上演着一种追求,但是并不相同,这种追求更开放、更大胆、更肉体,一种能把她这不习惯的姑娘吓一跳的追求,比如在汽车的黑暗里她感觉有只硬邦邦的手抚摸着她的膝盖,或者在散步的时候挽着的手臂变得更加温柔起来。但是其他的女孩,那个美国女孩和曼海姆女孩都允许所有这一切,而且一点也不生气,最多伙伴似的轻轻一拍,回敬那放肆的手指,干吗要扭扭捏捏地拒绝,那个工程师开始越来越激烈地套近乎,而那个小个子美国人想要不动声色地引诱她去林子里散步,察觉到这些,她其实感觉挺好的。她什么也没做,但是她多少有些骄傲地感觉到这种被人渴望的状态和一种新的确定性,那就是她衣服下面那温暖、赤裸、还未被触摸过的身体是男人想呼吸,感觉,触摸和享受的。在皮肤深处她感觉所有这些都像一种美好的陶醉,是由陌生的令人着迷的香精组成,又始终被这么多陌生的风度翩翩的令人痴迷的男人们所追求,这种兴奋的被人包围的状况已经弄得她天旋地转,她摇晃一阵身体让自己清醒,然后惊慌失措地问自己:“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我是谁啊?他们都在我身上发现什么了呢?”这个惊异不已的姑娘日复一日地问着自己。心里一再重新感到惊讶,每天都有新的不同的关注信号落到她的身上。她刚醒过来,侍女已经把鲜花拿进房间,是埃尔金斯勋爵送的。昨天姨妈送给她一只皮革的包和一块小巧玲珑可爱至极的金手表,那陌生的西里西亚地主特伦克维茨夫妇邀请她去他们庄园做客,那个小个子美国人把一只她曾经赞不绝口的金色袖珍打火机悄悄放进她的皮包。那个小个子曼海姆女孩对她比亲姐妹还亲,夜里她把巧克力糖果拿到她房间,她们一直聊到午夜。那个工程师几乎只和她跳舞,每天还有新人参加进来,所有的人都对她特别好,以诚相待,充满敬意,她只需要在大厅和饭店里一露面,就有人过来邀请她去兜风,去酒吧,去跳舞,或者去做什么好玩的事情和游戏,大家不会给她一刻独处的时间,她没有一个小时感到无聊或者空虚。她一再诧异地问自己:“我是谁呢?多年来人们在大街上从我身边走过,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的面孔,多年来我就坐在村子里,没有一个人送给过我任何东西或者打听我。是因为那里的人都特别贫穷吗,贫穷会让人如此疲倦,如此不信任人,还是说我身上突然有了什么,其实这是一直都在我身上的,就是还没能展露出来?我真的比我胆敢变成的那个人更美丽更聪明更有吸引力,就是没有勇气去相信?我是谁,我到底是谁?”当她有片刻一个人单独待着的时候,她就会问自己这个问题,然后就发生连她自己都不理解的很奇特的事情:那原本很确定的事情又重新变得不确定。在最初几天,所有这些陌生的、讲究的、高雅的和魅力四射的人都把她当成他们中的一员,她对此只是惊奇和惊喜。可是现在当她感觉她特别受人喜欢,比其他人,比那个头发黄中带红、穿得特别鲜艳的美国女孩,比那个风趣、快乐、聪明绝顶的曼海姆姑娘更能引起所有那些男人的好感、好奇和紧张,她又重新不安起来。“他们都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问自己,在他们面前变得越来越不安。和这些年轻人在一起很奇怪,在家里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关心过男人,和他们在一起,也没有觉得他们在场有多令人不安。那些粗壮的乡巴佬,手又粗又笨,也就是在喝啤酒时,才变得轻巧一些,他们开的玩笑都很粗鲁,马上就会变得粗鄙,会放肆地动手动脚。对于这些人她从未动过心,哪怕只是一点暗暗动情。假如有人从小酒馆醉醺醺地出来冲着她吹声口哨,或者在她上班的地方用甜言蜜语追求她,她只感到厌恶,就像面对牲口。但是这里的年轻人胡须总是刮得干干净净,指甲都修剪过,举止轻快灵活,总是知道如何把最危险的事情轻松有趣地说出来,他们知道如何在最匆忙的接触时让他们的手指流露出柔情,他们有时会用一种全新的方式让人好奇,不安。她感觉到她自己的笑声里进来了一种新的腔调,便带着突如其来的恐惧走开。不知怎地她觉得自己在这些看似伙伴但其实危险的男人那里心里非常不安,尤其在那个工程师面前,他明显地要追求她。姑娘有时察觉到一种晕眩的感觉,像是轻微的但是肉欲的快感。

    幸运的是她很少和工程师单独相处,大多数情况下都有两三个女士一起,有她们在场她就觉得安全得多。有时她在窘境中就偷看其他女人是否知道更好地保护自己,她并不情愿地从她们那里学到了各种小伎俩,假装生气啦,或者对于那些过于放肆的行为就厚着脸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啦,尤其是当亲昵接触变得危险的时候及时刹车的艺术。即使不和男人在一起,她现在也感觉到一种刺激的氛围,尤其是她和那个小个子曼海姆女孩聊天的时候。那女孩用她完全陌生的坦诚谈着最棘手的话题。那是个学化学的女大学生,聪明加精明,自负、性感,关键时刻还是很能自控,她那敏锐的黑眼睛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从她那里克里斯蒂娜知道了饭店里发生的所有桃色新闻:那个浓妆艳抹、烫了头发的小女人其实并不像那个法国银行家说的,是他的女儿,而是他的情人,他们虽然睡在两个房间里,但是夜里……女大学生自己住在旁边都听到了……那个美国女人在轮船上和一个德国电影明星有一腿,其实当时是三个美国女人之间打赌看谁能得到他;那边那个德国少校是同性恋者,就此那个电梯小工跟侍女说过几句;就像这一切都是特别自然和不言而喻的事情,这个十九岁的女孩用谈天说地的轻松语气跟这个二十八岁的女人聊着所有这些丑闻轶事,不带一丁点的愤怒的阴影。克里斯蒂娜好奇地仔细听着,因为自己表示惊讶泄露了自己毫无经验而觉得害臊,只是有时从侧面看一眼这个活泼灵活的小个子女孩,心里又害怕又佩服;她心想,这个苗条的小身子,想必已经有了各式各样的经历,只是我不知道罢了,否则她不可能这样确定地和自然而然地谈论这些,一想到所有这些事情,她不由自主地不安起来。就好像成千的新的细小的毛孔在她的皮肤上张开了,突然一股暖流流进她的身体,她的皮肤有时在燃烧,跳舞中间她觉得自己晕眩起来。“我怎么了?”她追问自己,心里开始有一股好奇,想知道她自己到底是谁,在发现了这个崭新的世界后又想发现自己。

    又过了三四天,疯狂的一周飞快过去了。餐厅里安东尼身着晚礼服和他的夫人坐在餐桌旁,大发牢骚:“我现在受够这不准时了。第一次不准时,好吧,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但一整天就在外面瞎逛,还让人家坐着等着,这就太没教养了。见鬼,她以为自己是谁啊!”克莱尔哄着他,“上帝啊,你想怎样。这些人今天都是这样,没救了,战后的教育,他们只知道自己年轻,就知道自己快活。”

    但是安东尼阴沉着脸,把叉子扔到桌上:“让这些永远快活见鬼去吧。我也年轻过,也做过出格的事情,但是我从未允许自己放肆无理过,也根本不可能允许自己这样。你的外甥女小姐一天中还能赏光两小时,这真是她赐给我们的荣耀,那她这个时候必须准时。另外我还得坚决要求一件事情————你非得跟她说一下了,说得彻彻底底的!————她不能每个晚上都把那帮小子和丫头拉到我们这桌来;那个剃着囚犯似的光头,留着威廉皇帝口髭的粗脖子德国人,那个耍着冷嘲热讽,透着机灵劲的犹太候补官员,那个从曼海姆来的毛丫头,看上去就像是从酒吧里捞出来的,这些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总是乱糟糟闹哄哄的,哪儿哪儿都是噪音,我都不能好好读我的报纸:我怎么和这帮小屁孩凑在一起了。反正今天晚上我强烈要求得到我的宁静,要是这帮闹哄哄的家伙中有一个坐到我的桌子这边来,我就把所有的玻璃杯都摔了。”克莱尔没有直接反驳,她知道只要老爷子额头上方的青筋抖动,反驳没有任何好处;让她生气的,其实是她不得不承认安东尼是对的。一开始是她把克里斯蒂娜推入这个喧嚣纷闹之中,她很高兴看到她的时装模特儿如何飞快灵巧地穿上那些漂亮衣裳,衣着合身;年轻时发生的事情模模糊糊浮现在眼前,她隐约记得第一次盛装打扮和她的恩人去萨赫尔咖啡店[32]用餐时欣喜如狂的心情。但是克里斯蒂娜最近这两天真是分寸全无:就像每个醉酒的人,只感觉到自己和她旋风般的极乐幸福,譬如她没有发现,晚上那位老人已经低垂着脑袋打起瞌睡来了,就连姨妈急迫地提醒“走吧,已经很晚了”的时候,她也没有发现。————她只是从她的心醉神迷中惊醒了一秒钟。“好,当然,姨妈,我还答应了就跳这一支舞,就这一支舞。”但是下一秒钟————她已经把一切都忘记了,她都没有发现姨夫已经厌倦了等待从桌子旁起身来,根本没有跟她说晚安,她根本没有想到姨夫居然会生气,在这么美妙的世界里谁会生气和受到伤害呢!她百思而不得其解的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因为热情奔放而燃烧不已,不是每个人都为了纵情欢乐和疯狂愉悦而跳跃和激动,而她自己则在这种喧嚣纷闹之中失去了平衡。二十八年来她第一次发现了自己,这个发现是如此的令人陶醉以至于她除了自己忘记了所有的人。

    就是现在她像个陀螺嗡嗡直响被自己的激昂驱使着,冲进餐厅,毫不在意地边走边把手套拽下(谁能在这里为这种事情生气呢?),从那两个年轻的美国人身旁走过的时候,她冲着他们笑着快活地说了声哈罗(这些她都学会了),接着穿过大厅朝姨妈走过来,温柔地从后面挽住姨妈并在她的面颊上亲吻了一下。这时她才略微吃了一惊:“哦,你们都已经吃了这么多了?对不起!……我一开始就跟那两个家伙说,就是派尔西和埃德温,你们开着你们的破福特不可能在四十分钟内赶回饭店,就算你们再踩油门也不行。可是他们不信我的话。但是他们不信我……好的,侍者,您可以上菜了,两道菜一起上吧,这样我能赶上你们……好,就这样,那个工程师自己开车,开得特别棒,但是我马上发现,这个老掉牙的破车每小时开不到八十公里,埃尔金斯勋爵的罗尔斯罗伊斯飞驰起来就完全不同了,那个弹性之好……另外说句实话,可能和我自己试着开了一会儿也有关系,当然埃德温就坐在我旁边……特别简单,整个就是魔术……以后我,姨夫,第一个带你开车出去,你信得过我,是不是……但是姨夫,你怎么了?你不会因为我晚了一点而生我的气吧……我向你发誓,这不是我的错,我一开始就跟他们说,他们不可能在四十分钟内……但是真的就只该相信你自己……这个肉饺味道好极了,我这个渴啊!……别人不知道在你们这儿有多好。明天下午又要出门,要开到朗德克去,但我马上就说我不去,我怎么也得跟你们一起再去散一次步,但是在这里真的得不到什么安宁……”

    这一通唠叨就像火焰噼噼啪啪忽暗忽明地从薄木头上落下。过了好一会后,她筋疲力尽地停住的时候,才注意到回应她这番忘我投入的讲述的是一阵严厉冷淡的沉默。姨夫眼睛盯着果篮,仿佛他对于橙子的兴趣大于那一通废话,姨妈神经质地摆弄着刀叉。没有人说一句话。“你不会生气了吧,姨夫,当真生气了?”克里斯蒂娜不安地问。“没有,”他咕哝道,“但是快吃完吧。”他气呼呼地把这话说出来,这让克莱尔都很尴尬,因为克里斯蒂娜立即就不吱声了,坐在那里,像个挨了打的孩子。她不敢抬眼,把切了一半的苹果怯生生地放到盘子里,嘴边不停地抽搐。姨妈立马插进来;为了分散注意力,她转向克里斯蒂娜问道:“你有玛丽的消息吗?收到家里的什么好消息吗?我一直都想问你来着。”但是克里斯蒂娜面色更加苍白了,她感到全身一阵颤抖。老天啊,她还压根儿没有想过这些事呢!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在这里已经优哉游哉过了一个星期,却没有收到家里片言只语,也就是说,偶尔在一个短暂的瞬间她也奇怪过并且一再打算写信,但是总是出现点喧闹来打岔。现在这被她耽误的事情对她来讲就像心口挨了一刀。“我无法解释,至今我没有从家里收到一行字,说不定有什么信丢失了?”现在姨妈的脸也拉长了。“奇怪,”她说,“太奇怪了!可能和这个有关,这里的人只知道你是梵·波伦小姐,而给霍夫莱纳的信件就存放在门房那里没人取走。你去那里问过吗?”“没有。”克里斯蒂娜轻声轻气地呼吸着,万分沮丧。她记得清清楚楚,其实每天有三次或者四次她都想问,但是总是有点什么事情,她总是一再把这事忘记了。“请原谅,姨妈,就一会儿!”她一跃而起,“我马上去看看。”

    安东尼放下报纸,他听到了这一切,愤怒地看着她远去。“你看见了吧!母亲重病,这是她自己说的,她都不打听一下,整天就是折腾。现在你看看我是不是对的。”“真是不可思议,”姨妈叹口气,“一星期里没有打听过一次,而她是知道玛丽身体如何的。开始的时候她那么感人地为母亲担忧,含着眼泪给我说把她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她有多么的不放心。她现在变成了这样,真是不可思议。”

    这时克里斯蒂娜回来了,走路样子完全不同了,迈着很小的步伐,一副迷惘和惭愧的样子。她坐在宽大的靠背椅里,人薄溜溜的,恨不得蜷缩起身子像要躲开一顿罪有应得的痛打。门房那里果然有三封信和两张明信片没有取走,每天富克斯塔勒都非常周到地给她寄了有详细内容的信,着实令人感动。而她————就像一块石头砸在她的良心上————她只是有那么一次在塞莱里纳用铅笔在一张明信片上飞快地涂抹了几句。她一次也没有再看过她那老实可靠的朋友给她如此精致地涂上阴影并充满深情绘制的地图,她根本就没有把他的小礼物从箱子里拿出来;因为她无意识中想忘掉那个早先的我、那个不同的我,那个叫作霍夫莱纳的我,她把身后所有的一切,母亲、姐姐、朋友全都忘了。“怎么样,”姨妈问,因为她看到克里斯蒂娜手里的信在颤抖还没有打开,“你不打算读这些信吗?”

    “是啊,是啊,马上。”克里斯蒂娜嘟哝着。她顺从地撕开信封,飞快地浏览着富克斯塔勒用工整清楚的笔迹写的一行行的字,都没有注意到日期:“今天谢谢上帝她好了一些。”一封信上这么写道,另一封信上:“鉴于我曾郑重向您保证,尊敬的小姐,如实向您汇报令堂大人的健康状况,我必须遗憾地告知,我们昨天真是有惊无险。因为您的离开使老人家的情绪波动,引发了不无危险的病情变化……”她匆忙地翻页。“注射起到了一定的镇定作用,我们重新希望出现最好的结果,就算并不完全排除再次发作的危险。”“怎样?”姨妈问,她察觉了克里斯蒂娜的不安,“你母亲情况如何?”“还行,还行,”她一脸窘迫地说,“是这样的,母亲又有些不舒服,不过已经过去了,她问候你们,姐姐也让我替她吻你们的手并向你们致谢。”但是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母亲为什么不亲自写信,一个字也没有,她神经质地想,我是不是最好该发个电报或者试着给邮局打个电话,我的替班的同事肯定知道详情。不管怎样我必须马上写信,至今还没有这样做,真够丢人的。害怕遇到姨妈审视的目光,她连眼睛都不敢抬。“是的,你现在详详细细地写封信会是件好事,”姨妈这样说,好像猜到了她的想法,“替我们两个致以最衷心的问候。顺便说一下,我们今天也不去大厅了,而是马上回我们的房间,每天这么熬夜让安东尼疲惫不堪。昨天他根本就睡不着,他毕竟是来这里休养的。”克里斯蒂娜感觉到话里暗藏指责。她吃了一惊,心里一阵发冷,觉得心脏抽搐。她满怀羞愧地靠近老先生。“求你了,姨夫,别生我的气,我真不知道这让你这么累。”这位老先生,半受伤害,半受感动,她谦卑的语气起了作用,老先生叽里咕噜地进行解释说,“唉,哪里,我们老人总是睡得很差。偶尔待在喧闹中挺好玩的,但是不能天天如此。毕竟现在你也不再需要我们了,你已经有了足够多的伙伴。”

    “不,绝不,我跟你们一起走。”她小心翼翼地帮着老先生走进电梯,如此温柔和关心地领着姨夫,姨妈的不快也就渐渐消失。“你必须理解,小克里斯特,我们不想夺走你的享乐,”她说的时候他们飞快上了三层楼,“好好睡一觉对你也很有好处,否则你就过于劳累,你整个休养也就泡汤了。你现在在这喧闹中好好休息一下不是坏事。今天就安安静静地待在你的房间里写写信,坦率地说,你老是单独和这些人凑在一起不太合适,另外我对他们所有的人也不是特别喜欢。与其看到你和那个一脸孤傲、目中无人的年轻人在一起,我更愿意看到你和埃尔金斯将军在一起。相信我,你今天待在楼上对你更好。”

    “是,我答应你,姨妈,”克里斯蒂娜谦恭地说,“你说得对,我自己知道。那只是……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些天弄得我晕头转向,也许是这里的空气和所有这些事闹的。但是我自己也很高兴能安静地思考一下,写写信。我马上上去,你可以相信我。晚安!”

    姨妈是对的,克里斯蒂娜心想,一边打开房门,她这是对我好。真的,我不该这么任人拽着折腾,这么匆匆忙忙的有什么意思呢,我不是还有时间嘛,八天、九天,最终实在不行我还能发电报请病假,要求延长假期,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还从来没有休假过,这些年上班也从来没有请过一天假。局里领导层会相信我的,而我的替班只会高兴。这里这么安静真是太美妙了,在这间可爱的房间里听不到下面传上来的声音,终于可以好好思考一下,把一切都想想清楚。对了,那些书,埃尔金斯勋爵借给我的书也必须读一读了————不,首先是信,我上楼来就是为了写信。太不像话了,一个星期都没有给母亲、给姐姐、给老实的富克斯塔勒写过一行字,我也该给那个女代理寄张明信片,这是该做的,我也答应姐姐的孩子们要寄一张明信片的。我还答应什么了,到底是什么————上帝啊,我脑子完全乱了,我答应给谁什么了————啊对了,答应工程师明天一起出游。不,决不能和他单独出游,就是不能和他一起————还有————明天我必须和姨夫及姨妈在一起,不,我再也不和他单独出去————其实我该取消这个约会,应该飞快下楼,不然他明天该白等了……我不是答应了姨妈待在这里吗……再说,我不是可以打个电话给下面的那个门卫,让他转告工程师……通过电话,对了,这样最好。不,不能这样……这算怎么回事呢,他们最后该认为我生病了或者被软禁了,那帮人该笑话我了。我最好写几句话让人捎给他,对,最好这么做,其他的信我马上送下去,这样门卫明天一早就可以把信交给邮局……见鬼……信纸放在哪里了?……不,怎么能这样,信纸夹是空的,在这么高级的饭店里真不该出现这种事情……干脆全拿光了……现在,你可以按铃,侍女马上就会把信纸拿上来的……但是还真能按铃吗,现在都过了九点了,谁知道,他们已经都睡觉了,也许让人觉得很滑稽,特地为了几张纸夜里按铃……最好我自己飞快下去一次从写字间拿点纸,别恰好撞上埃德温……姨妈说得对,我不该让他太亲近我……他是不是对其他女人也这样,就像今天下午在汽车里……沿着整个膝盖往下,我完全不理解自己怎么能由他这样为所欲为……我其实该挪开并制止他……我才认识他没几天啊。但是我就那么瘫在那里……可怕,当一个男人这样摸你的时候,你突然会变得这么软弱,意志这么薄弱……我真无法想象,一个人会这么没有力气……其他女人是不是也是这样……不,没有一个女人会告诉其他人,就算她们平时能那么放肆地聊天,也不会说出这么疯狂的故事的。我真该不管怎样做点什么,否则他最后会认为,你让所有的人都这么摸你……或者会想象你就希望这样……恐怖至极,这种抚摸让你浑身皮肤一直到脚指头都麻麻辣辣的……他要是这样对待一个年轻姑娘,我理解那姑娘会一下子放荡起来————像他那样在转弯的时候突然压住我的胳膊,好可怕啊……他的手指好纤细,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男人的指甲会像女人似的护理得那么好,不过当他抓住你的时候,感觉就像是个夹子……他是不是真的对每个女人都这么做……也许是这样……下次跳舞的时候,我得好好观察一下……你还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可怕,和我同龄的其他女孩每个人对此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能给自己赢得尊敬……或者不,卡尔拉怎么说的来着,这里整夜房门开开关关……我必须马上把门闩拉上……他们要是能对你真诚点,不是那么摇摆不定,处得很好又马上分手,那该多好,要是能知道其他人,是怎么做的,是不是也会给弄得神魂颠倒,那该多好……这些事还从来没有发生在我身上!啊,也不是,两年前有一次,一个穿着时髦的男士在威灵格大街上和我打招呼,他看上去和这个工程师特别相似,也是个高个子腰板笔直……最终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他邀请我和他共进晚餐,我当时真该接受邀请……所有人不都是这样与人结识的吗?但是当时我担心回家太晚……我一生都有这种愚蠢的恐惧,总是顾及每个人,顾及所有的人……就这样时间流逝,眼角上出现了皱纹……其他女孩子,脑子更聪明,把这些事理解得更好……真的,是不是还会有一个女孩子在这里坐着,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楼下那么开心,灯火通明……就只因为姨夫累了……没有一个姑娘会在晚上这么早就坐在这里……现在到底几点钟了……才九点,九点……我肯定还睡不着,绝对睡不着……我突然一下子觉得浑身发热……好,把窗户打开……寒气落在光溜溜的肩膀上,感觉真好……我该留神别着凉……唉,什么呀,总是这么愚蠢的怕来怕去,总是这么小心翼翼……就这样你又得到了什么……啊,真美好,空气拂过单薄的衣服,感觉就像裸着身体……我为什么要这样穿着这漂亮的衣服,是为谁啊……你要是在房间里猫着,可没人能看到你穿着这身衣服……我是不是还是该飞快下楼去?……我得去取信纸,或者我其实,可以在楼下写,在写字间写信……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嘿……天一下子变得好冷,我最好还是关上窗户: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寒冷无比……你难道该这样枯坐在空空的椅子上吗?……胡说,我跑下楼去,马上就会暖和起来……但要是埃尔金斯看到我,明天又跟姨妈说起这事,或者不管是谁?……那又怎么了……那我就说我下楼给门房送信去……那姨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不是待在楼下,我是去写信,写两封信,然后马上就上来……我的大衣呢?不,不要大衣,我马上就回来,只不过这花……不,这是埃尔金斯送的……管他呢,无所谓,配着这些花挺合适的……为了小心起见,我还是到姨妈门口瞅一眼,看看她是否睡下了……胡闹,我干吗要这样做呢……我已经不再是小女生了……总是这么傻里傻气地害怕!难道我下楼三分钟还需要别人允许不成。好了,前进……

    仿佛想克服自己的迟疑,她匆匆忙忙地胆战心惊地快步跑下楼梯。

    真的,成功了!大厅里,人们婆娑起舞。人声嘈杂,她没有被人发现,逃进了写字间。已经写好第一封信了,第二封也马上写完了。然后她感觉肩上有一只手:“抓住了!一个人躲在这里真是太狡猾了。一个小时了我走遍了各个角落寻找封·波伦小姐,我问了所有的人,他们已经在嘲笑我,而小姐却在这里蜷缩着像只谷堆中的小兔子。现在马上跟我走!”这个瘦高个男人站在她身后,她又一次直至神经末梢都感觉到被工程师的手灾难性的一把抓住。她虚弱地微微一笑,被这个袭击吓了一跳,同时也很高兴,仅仅过了半小时工程师想她了。但是不管怎样,她还有足够的力气进行抵抗。“不,我今天不能跳舞了,我跳不了啦。我还得写信呢,这些信件明天必须随着早班车送走。还有,我答应我的姨妈今天晚上待在楼上。不,绝对不可能,我不可以去跳舞。她要是知道我又下楼了,肯定会生气的。”

    跟人掏心掏肺总是非常危险,因为你要是把一个秘密告诉了一个陌生人,那你们之间的陌生感就消除了。你给出了你身上什么东西,就等于让他占了一个优势。果然,那个强烈渴望的目光立即就变得亲密起来:“啊哈,逃出来的!没有休假证明。来,别害怕,我不会出卖您的,我不会……但是现在我的腿已经足足站了一小时之久,我不会这么轻易地再放你走,不,想都不要想。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您已经未经允许下楼来了,那您就未经允许地和我们待在一起。”

    “您想什么呢!不可能。最后姨妈还要下楼来。不行,绝对不行!”

    “好吧,那就让我们马上有凭有据地确认一下小姨妈是不是已经睡觉了。您知道他们的窗户吗?”“这是为什么呀?”“很简单,要是窗户黑着,姨妈就已经睡觉了。谁要是已经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不会特地穿上衣服去查看一下她的小孩是否乖乖的。我的上帝啊,我们在技术学校溜出去过多少次啊,给房间和大门的锁涂上油,就光穿着袜子溜到下面的走廊里。这样一个夜晚比一个郑重其事地获准离校的夜晚有趣七倍。好了走吧,去查明一下!”克里斯蒂娜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这里一切解决起来是这么的容易这么的轻松,这里一切困难都能自我理出头绪!小姑娘的忘乎所以刺激她去作弄一下她那两个过于严厉的守卫者。但是不能太快就让步,她想。“绝对不可能,我不能就这样走到寒冷中去!我根本没带大衣。”

    “我们有代用品。等一下,”话音未落他就已经窜到衣帽间取来了挂在那里的他那柔软的毛料双排扣大衣,“肯定合身,快穿上!”

    “但是我应该……”她想到但是又没有再继续想下去,她其实应该怎么办,因为工程师已经把她的一只手臂放入了柔软的大衣里,现在反抗的话太孩子气了,她笑着调皮快乐地裹进这件陌生的男人的衣服里。“别走那个大门,”工程师冲着她裹着大衣的后背笑道,“走这个旁门,我们马上就给姨妈来个窗下漫步。”“但是真的就一会啊。”她说,刚到黑暗中她就感到他的胳膊已经自然而然地伸到她的臂弯里。“好,哪里是窗户?”“三楼左侧边上那个带阳台的房间。”“黑了,漆黑一片,乌拉!没有一丝光亮,他们已经睡得很沉了。那好,现在我来领导了。首先先回大厅!”“不行,绝对不行!要是埃尔金斯勋爵或者其他什么人看到我在那里,他明天马上就会告诉我姨夫姨妈,他们已经很生我的气了……不,我得立即上楼去。”

    “那就到别处去,到圣莫里茨酒吧去吧。开车十分钟我们就到那儿了,那儿没人认识您,没有人能说您坏话。”

    “您想什么了啊!您还真有主意!要是这里有人看到我和您一起上车————这将成为整个饭店两个星期唯一的谈资。”“对此我自有对策,就交给我吧。您当然不能在大门前大摇大摆地上车,尊敬的旅馆管理部门叫人在那里安装了十四只弧光灯。您沿着那边的森林小路走四十步一直到阴影里面,我和汽车一分钟后就到,十五分钟后我们就到那边了,就这么定了,这事解决了。”

    这里的一切都能这么容易地得到解决,这让克里斯蒂娜一再感到惊讶。她的反抗已经变成了一半的同意。“您把这一切都设想得这么简单。”“不管简单还是不简单,就是这样了,而且也会这样做。我马上跑过去把车开动起来。您这时先往前走。”她又一次犹豫地问,态度已经和缓了很多: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最晚午夜。”

    “您保证?”

    “我人格担保。”

    一个保证对于一个女人来讲就是一道栏杆,在摔下去之前可以抓住不放,“那好吧,我相信您。”

    “一直紧贴着左边走到马路上,别经过那些弧光灯。我一分钟后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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