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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幻梦迷离最新章节!

    她走向工程师建议的方向时(为什么要这么听他的话?),她又想起,我其实应该……我应该……但是她不能继续往下想了,也记不得其实该干什么,因为她已经卷入了一场新的狡诈的游戏,裹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大衣里,像印第安人似的悄悄地在黑暗中行走,又一次,又一次走出她现实的人生进入另一个变化,又是一个和她以往所知道的不同的变化。她就在森林的阴影里等了片刻,然后两条宽大的光束就沿着马路摸索过来,汽车开着的大灯照在冷杉之中发出银色,很明显那个司机已经看到了她,因为那刺眼夺目的光一下子灭掉了,那辆黑色的庞然大物快要蹭到她的地方。现在车里的内灯谨慎地熄灭了,只有速度显示仪上的蓝光在黑暗中映出一个小圈的色彩。在刚才强光照射之后,她突然陷入了特别浓重的黑暗之中,她都无法辨认任何东西,这时车门打开了,有只手臂伸出来帮她上车,她身后车门咔嚓一声关闭,这一切都幽灵般的迅速,旋风似的,惊险异常,仿佛在电影院里;还没容她有时间喘口气或者说点什么,汽车已经再次发动起来,第一下启动的时候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一仰,她感觉被抱住被抓住了。她想反抗,她胆怯地指指司机的后背,司机就像一座小山坐在方向盘那里,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他们前面,她对这个近在咫尺的证人有种羞耻感,但另一方面也恰恰因为知道司机在场保护她不受外界侵犯。但是她身旁的工程师没有回答一个字。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温暖地急迫地拥在怀里,工程师的手在她手上,现在又在她手臂上,现在又在她乳房上,现在是一张霸道陌生的嘴在寻找着她的嘴,狂热湿润地打开了她渐渐屈从的嘴唇。她下意识地渴望和期待所有这一切,被人紧紧地抓住,四下逐猎地热吻,从脖子到肩膀到面颊,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把热烈的烙印打在颤抖的皮肤上,有证人在旁必须轻声轻气,这以某种方式提升了这种燃烧的游戏给人的陶醉。闭着眼睛,没有语言亦无意志去进行反抗,她任由那热吻从嘴里吮吸掉急促的呻吟,整个使劲挣扎,不断颤抖的身体,尽情享受着那双嘴唇激起的情欲。她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持续了多长时间,然后一切都在司机明显的鸣笛警告声中戛然而止,汽车开进了灯火辉煌的街道,停在一家大饭店的酒吧前面。

    她下了车,心里一片迷惘,脚步蹒跚,羞愧不已,迅速整理一下压皱的裙子和被亲吻弄得蓬乱不堪的头发。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注意到啊,但是没有,没有人太明显地盯着她,在半明半暗人满为患的酒吧里,他们被彬彬有礼地带到一张桌子旁。她又意识到了一种全新的东西,一个女人的生活能像一个看不透的秘密,社交举止的面具如何巧妙地掩盖了最热烈的激情。她根本不会觉得这是可能的:她的皮肤还在因为被人亲吻而战栗和膨胀,而她却能够腰板挺直,身心恬静,面容冷漠,头脑清楚地坐在一个男人身旁,轻松地对着他那熨烫得笔挺的燕尾服衬衫的前胸聊着天,两分钟前你还感觉着这嘴唇一直到那坚硬的咬紧的牙齿,还在他挤压的重力下弯着身子,这里的人群中没人对此会有一点儿觉察。有多少女人在我面前这样伪装过,她想着心里一惊,我在家里和村子里认识的女人当中有多少是这样的。所有的女人都过着双重生活,过着好多倍,上百倍,秘密的和公开的双重生活,而我这个真心实意的傻瓜还把她们的矜持当成榜样。这时她感到桌子底下工程师的膝盖要求明确地移了过来。她马上把目光扫过去,就像第一次看到他的脸,坚定,褐色,精力充沛,狭窄的口髭下面一张无声地命令人的嘴,她感觉到他那双像是表达问候的眼睛一直逼进她的身体。所有这一切都不由自主地在她心中点燃了一丝骄傲。这个特别男性的男人要我,只要我,没人知道这个事,只有我知道。“我们跳舞吧?”他问。“好。”她回答,这个“好”字包含了更多的意思。她第一次觉得跳舞远远不够,这样矜持的接触只是急不可耐的序幕,预示着更加激情四射更加狂放不羁的拥抱;她必须克制自己不把这明显暴露出来。

    她匆忙地喝干两杯鸡尾酒,嘴唇被刚才得到的亲吻和她还在渴望的亲吻所灼伤。最终她实在无法再容忍这样坐在人群之中了。“我们必须回家了,”她说,“全听你的。”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工程师说“你”,这就像轻柔地一击打进她的心里,上车后她完全自然而然地就倒入他的怀抱里。现在亲吻之间都是急切的话语。要她到工程师那里去,就一个小时,他们的房间在同一层楼,没有一个饭店侍者现在还醒着。她饮下这激情四射的恳求就像喝下流淌的火焰。我还有时间反抗,她迷茫地想道,而这时她已经被这狂涛巨浪完全淹没。她不说话不回答,只是敞开心扉接受着她第一次从一个男人那里听到的这些话语的奔流。

    就在她先前上车的那个地方,汽车停了下来。在她下车时,司机的后背保持着动也不动的姿势。她独自回到旅馆,大门进口处的弧光灯已经熄灭,她飞快走过大厅:她知道,工程师肯定跟在她身后,她已经听到他的脚步声,运动员般矫健地三步一个台阶,在身后非常近的地方。他马上就要抓到我了,她感觉到,突然一阵纷乱的疯狂的恐怖攫住了她。她开始跑起来,一直跑在他的前面:一步跳进门里,拉上门闩。然后瘫坐在椅子上,呼出暗自庆幸的一口气:得救了。

    得救了,得救了!全身关节还在颤抖:就差一分钟,否则就太晚了,可怕,我变得多么没有把握,身体多么虚弱,意志多么薄弱啊,任何一个人都能在这个瞬间得到我,这点我以前可不知道。我从前可是很有把握的————可怕,一个人会弄得这么心潮澎湃,神经过敏!真是幸运,我还有精力及时进到房间,把他关在门外,上帝知道,否则会发生什么。

    她在黑暗中飞快地脱掉衣服,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就在她闭着眼睛躺到床上,四肢躺进鸭绒被温暖的拥抱时,她的皮肤还在因为那慢慢减弱的激动而战栗。胡闹!我到底为什么这么害怕啊。二十八岁了,还守身如玉,还在拒绝,还在等候、犹豫和害怕。我为什么还守身如玉,为谁啊?父亲节省,母亲和我,所有的人,在那些恐怖的年代我们都在节省,而其他人却在生活;我总是对一切都没有勇气,谁又付给我们什么回报了?一下子你就老了,凋零了,死了,一无所知,从来没有活过,什么也没有了解过,在那边又开始了一个渺小的生活,那个可怕的狭小的天地,而在这里,这里什么都有,你就得去索取,但是我担心,我却把自己锁起来,就像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守身如玉,胆怯,胆怯,真是愚蠢,这是胡闹,胡闹?我是不是还是该把门闩打开,也许……不,不行,今天不行。我不是还待在这儿吗,一个星期,两个星期,美妙的无尽的时间!不,我不会再这么愚蠢,这么胆小,我要索取一切享受一切,一切,一切……

    嘴唇带着微笑,手臂绷紧,嘴像迎接一个亲吻似的温柔地张开,克里斯蒂娜睡着了,不知道这是她在这个上层世界度过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夜。

    谁感觉强烈就无法很好观察:所有幸福的人都是蹩脚的心理学家。只有惴惴不安的人才会把所有的感官都绷紧到最敏锐的程度,对危险的直觉让他的聪明达到超越自己自然的聪明程度。克里斯蒂娜没有料到,一些日子以来她的存在对某个人来讲意味着忧虑和危险。那个曼海姆姑娘思考起来坚定果断、目的性强,克里斯蒂娜把她毫不见外的掏心掏肺傻乎乎地当成友谊,而她对克里斯蒂娜社交上的成功却恨之入骨。在这个美国人的侄女到来之前,工程师和她打得火热,都已经流露出认真的也许是结婚的企图。关键性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就要进行那决定性的恳谈也许还差几天等一个巧妙的时刻,这时克里斯蒂娜来了,最不受人欢迎地转移了注意力,因为从那以后工程师的兴趣就显而易见地越来越转移到了克里斯蒂娜身上,或者是因为那财富的光环和贵族的姓氏深深影响了这个老谋深算的小伙子,要不就是因为那从克里斯蒂娜身上散发出来的火一般的爽朗和强烈的幸福浪潮着实诱人;怀着还是孩子气的小女生的嫉妒,同时又是一个成年女子劲头十足的愤怒,反正这个小个子曼海姆姑娘觉得自己受到冷落,遭到忽视了。工程师几乎只和克里斯蒂娜跳舞,所有的晚上都坐在梵·波伦的桌子那边。这个对手意识到,要想不失去他,已到拉紧缰绳的关键时刻了。凭着监视的直觉,这个诡计多端的小个子女孩早就感觉克里斯蒂娜身上过分的兴奋总有那么一些奇特的,社交上极不寻常的地方,别人善意地沉醉在克里斯蒂娜的这种不可抑制的魅力之中,而这个小个子女人却试着探寻这秘密的根源。

    她的监视由按部就班逐步升级的亲密开始。散步的时候她总是温柔地挽着克里斯蒂娜的胳膊,讲着自己那些半真半假的风流韵事,就是为了引诱对方说出一些有损名誉的事情。晚上她会去房间拜访那个蒙在鼓里浑然不觉的姑娘,坐到她的床上,抚摸她的手臂,而克里斯蒂娜,有让全世界都高兴的需求,怀着感激的兴奋回应着这真诚的闺蜜情谊,毫不在意地回答着她所有的问题和花招,只是出于直觉地回避那些能触及她内心秘密的问题,比如当卡尔拉问她,家里有几个女佣、家里有几间房间的时候,她会一半符合事实一半纯属虚构地回答,因为母亲生病,她现在已经住到乡下,深居简出,以前情况当然完全不同。但是怀有恶意好奇心切的女孩总是越来越牢地盯住那些细小的笨拙的地方,渐渐地挖出那个弱点。这个陌生女人,这个在这里穿着闪闪发亮的裙子,戴着珍珠项链,闪着财富光芒的女人,在埃德温那里眼看着就要使自己蒙上阴影,其实来自一个卑微、狭小的环境。克里斯蒂娜不由自主地暴露了几个社交安全上的弱点,说到马球比赛她不知道要骑马,她不知道柯蒂和胡比冈这样最流行的香水牌子,她无法区别汽车价格的差别,从没观看过一次赛马;一二十个这样的愚昧无知,显示这个陌生女人对时髦的社交界的规则很不精通。在教育方面,这个陌生女人也根本没法和那个化学大学生相比:没上过文科中学,不会外语,就是说,她自己坦率地承认,她在学校里学的那几句英语早就被她忘得一干二净。不,这个穿着讲究的梵·波伦小姐总有些不大对头;那就要把楔子扎得更深一些,这个小个子阴谋家被孩子气机敏的嫉妒心所驱使,全力以赴展开调查。

    终于(花两天时间打探、偷听和窥视)这个忙忙碌碌的女孩手里总算有了线索。女理发师们因为职业的缘故特爱聊天;手在工作,嘴巴也很少闲着。聪敏伶俐的杜弗尔诺阿夫人的理发店同时就是全部新闻的集散地,当曼海姆女孩在洗头的时候向她打听克里斯蒂娜的时候,她银铃般地扬声大笑起来。“Ah, la nièce de Madame van Boolen?”[33]————那笑声一直持续像奔涌的水声————“Ah, elle était bien drôle à voir quand elle arrivait ici!”[34]她当时的发型就跟一个乡村小丫头一样,两根粗粗的辫子盘起来,还插上发针,特别沉还是铁的,老板娘根本不知道在欧洲还生产这样恐怖至极的东西,她的某个抽屉里应该还留着两个,她把它们当作稀奇古怪的历史珍品保留下来。这可是一条相当有料的线索,带着运动员坚韧不拔的劲头,曼海姆女孩继续密切注意着这个可怜的女骗子。下一步,她巧妙地让克里斯蒂娜那个楼层的女侍开口说话,不久她就套出了所有的信息:克里斯蒂娜就拎着一个小小的草制箱子来的,所有的衣服、内衣都是梵·波伦夫人在这里仓促购置或者借给她的。通过积极的调查,也搭上了一些小费,曼海姆女孩获得了所有的细节包括那把带着牛角手柄的雨伞。恶人总有福气,当克里斯蒂娜询问她在霍夫莱纳名下的信件时,曼海姆女孩恰巧就站在旁边,用一个诡诈的漫不经心的问题就得到了一个惊人的信息,克里斯蒂娜根本就不姓封·波伦。

    这就够了,岂止够,还有余呢。火药松散地铺在那里,只需卡尔拉正确地装好导火线。在大厅里有位斯特罗特曼枢密顾问夫人,那个有名的外科医生的遗孀,不分白天黑夜地坐在那里,就像坐在一个检查处里,手里拿着长柄单片眼镜作为武器。她的轮椅(这个老太太已经瘫痪)被无可争议地视为所有社交新闻的问询处,尤其是最终裁定新闻是否可靠的终审法院;这个好战的新闻处在人自为战的秘密战争之中,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着,消息难以置信的精准。曼海姆女孩坐到她身旁,想要快速巧妙地抖搂出她知道的材料,当然是以看似最友好的形式进行:这个封·波伦小姐(大家在饭店都只这样称呼她)是一个迷人的姑娘,真的,你根本看不出来,她来自相当底层的家庭。封·波伦夫人把这个商店售货员,或者管她是干什么的,出于好心说成是她的外甥女,慷慨地用自己的衣服把她打扮起来,让她凭借虚假的身份进入社交场合,这其实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是啊,美国人思考社会地位这类问题时更民主一些,更慷慨一些,不像我们这些落后的欧洲人,我们总是玩社会地位这张牌(枢密顾问夫人像个好斗的公鸡似的使劲点着头),最终不是只注重衣服和金钱而是更重视教育和出身。当然最后也绝对少不了对那个乡间雨伞的详细描述,总之她把每个有害的好玩的细节都向这个新闻处和盘托出。就在同一个早上克里斯蒂娜的故事就开始在整个饭店流传开来,真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传播过程中还添枝加叶,越传越神,有些人说,美国人就爱干这种事,为了特别让贵族不高兴他们会把随便哪一个女速记打字员打扮成百万富婆,是啊,甚至有一出戏演的就是这个,其他人则振振有词地论证,觉得她是那位老先生或者他夫人的情人,总之,这件事进展得太顺利了,在克里斯蒂娜浑然不知地和工程师有越轨行为的晚上,她成了整个饭店的主要谈话内容。每个人都大言不惭地自称已经发现了她几百个蛛丝马迹,就是为了不让别人把自己当成傻帽,没人想做那个被愚弄的人。既然记忆非常乐于为意志服务,每个人都挖出一个昨天还在克里斯蒂娜身上觉得特别可爱的细节,现在就把它变成了可笑的东西,就在克里斯蒂娜温暖年轻的身体裹着幸福,嘴唇在睡眠的微笑中张开,还在自我欺骗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她那无辜的并非情愿的欺骗。

    谣言总是最后到达那个和它有关的人那里。克里斯蒂娜没有感觉到她在那个上午穿过大厅的时候背后都是充满窥视和讥讽的目光,犹如穿过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焰圈。她好心好意地在枢密顾问夫人身边坐下,这恰恰是最危险的位置,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老女人用多恶毒的问题————邻桌的人从各个角落竖起他们的耳朵————对她百般试探。她和姨夫及姨妈约好去散步,在这之前她还亲切地亲吻一下这个白发苍苍的敌人的手。她并没有特别注意到,她问候的时候,只有零星的客人搭理,而且仅仅是轻微地抿嘴而笑,为什么人家高兴就不能欢笑,表示快乐呢?她心情欢愉地用无忧无虑的眼睛看着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如同一团火焰一般轻盈地飘过大厅,极度相信这个世界的善良。

    就连姨妈一开始也毫无察觉;不过这天上午有点不愉快的事情引起她的注意,但是并没有预感到这和他们有任何的关联————饭店里住着那对来自西里西亚的地主夫妇,封·特伦克维茨先生和夫人,他们与人交往的时候严格注意贵族头衔和等级高低,对所有的市民都无情地采取拒绝的态度。在梵·波伦夫妇那里他们采用了例外的态度,首先因为他们是美国人(这本身就是一种贵族头衔),而且不是犹太人。其次也许是因为他们的二儿子哈罗明天该到这里,他的庄园因为抵押造成沉重的利息负担已经岌岌可危,而认识一位美国女继承人似乎有百利而无一弊。他们本来和梵·波伦夫人约好这天上午十点一起散步,但是突然(枢密顾问夫人新闻处的信息到达之后)就在九点三十分派门房来说他们可惜不能赴约了,都没有任何其他的解释。奇怪的是,当他们中午从梵·波伦夫妇的桌旁经过时只是冷淡地问候了一句,没有对这么晚取消约会做出解释表示歉意。“好奇怪,”梵·波伦夫人马上起了疑心,她对所有社交场合的事情都很敏感,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我们得罪他们了吗?发生什么事了?”又一件奇怪的事情,午餐后在大厅里————安东尼去作餐后小憩了————克里斯蒂娜在写字间写信————没有人坐到她桌旁来。平时金斯莱夫妇或者其他一些熟人经常都会过来愉快地聊一会,现在每个人都像约好似的待在自己的桌子旁,她一个人坐在她宽大的椅子里,孤零零地等待着,所有的朋友都不过来,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特伦克维茨都没过来道歉,她深感奇怪。

    终于有人过来了,是埃尔金斯勋爵。就连他也和平时不一样,双腿僵硬,动作生硬、一本正经。勋爵奇怪地把他的眼睛隐藏在发红的疲倦的眼睑下面————平时看人他总是那么神情坦荡,目光清澈,他这是怎么了?他几乎拘泥礼仪地鞠躬致意:“我可以坐到您身边吗?”

    “非常乐意,亲爱的勋爵。您还需要问吗?”

    她又一次感到奇怪。勋爵的举止这么拘束,他万分仔细地看着他的脚尖,解开礼服的扣子,拉平衣服上的褶子;奇怪,奇怪。他到底怎么了,她想,勋爵这样就好像要发表一个演说。

    终于这位老先生一下子果断地从沉重的眼睑里抬起明亮清澈的眼睛,真的就像一道光亮,就像一把利剑的闪光。

    “您听我说,Dear mistress Boolen[35],我很想和您谈点私事,在这里没人听见我们谈话。但是您必须给我畅所欲言的自由。我一直苦思冥想该如何跟您暗示这件事,但是事关紧要的大事,暗示毫无意义。而处理私人的和尴尬的事情,我们必须加倍认真,直截了当。是这样……我要完全没有顾忌地与您谈话,我觉得这是在尽一个朋友的责任。您允许我这样做吗?”

    “当然,毫无疑问。”

    但是这位老先生似乎并没有完全轻松起来,他犹豫了片刻,这时他拿出他的烟丝烟斗,慢条斯理地装满烟丝。做此事的时候他的手指————这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因为在做动作————很奇怪地颤抖着。终于他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跟您说的事情有关Miss Christiana[36]。”

    他又一次犹豫了。

    梵·波伦夫人心里一阵慌乱。这位年近七十的男人难道真的想要……她已经注意到勋爵心里有克里斯蒂娜,真的都到这个地步了,以致他……但是埃尔金斯勋爵已经抬起了宗教法庭般严厉的目光问道:“她真的是您的侄女[37]吗?”

    梵·波伦夫人一副受到伤害的样子。“当然。”

    “她真的姓梵·波伦?”

    现在梵·波伦夫人当真糊涂了。

    “不,不,她是我的外甥女,不是我丈夫的侄女,是我在维也纳的姐姐的女儿……但是我请求您,埃尔金斯勋爵,您说这个是出于对我们的友好吧,但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呢?”

    勋爵凝神投入地看着烟斗,他好像特别感兴趣烟丝是否在均匀燃烧,他用手指慢条斯理地填好烟丝。然后才开始说话,就像对着烟斗,完全弯着身体,几乎都没有张开薄薄的嘴唇:“是这样……因为现在这里一下子出现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流言蜚语,就好像……我出于朋友的义务要彻底调查此事。在您告诉我她真的是您的外甥女之后,对我来讲所有这些闲话都已经了结了。我立即就确信克里斯蒂安娜小姐没有能力说假话,只是……怎么说呢……大家净在这里谈论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梵·波伦夫人觉得自己脸色一下煞白了,膝盖颤抖起来。

    “什么……请您坦率告诉我……大家都说了什么?”

    烟斗缓慢地燃烧着,出现一个红色圆圈。

    “是这样,您是知道的,有那么个社交圈子,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是,做起事情来比真的上流社会的人士还严酷无情。比如说那个冷漠的纨绔子弟特伦克维茨觉得和一个既不是贵族又很贫穷的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就是对他个人的羞辱,看来,他和他老婆说得最多,说什么您和他们开了个玩笑,把一个小市民阶层的女孩用华丽衣裳打扮起来,并用一个假名介绍给他们————就好像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真的知道,一个真正的贵妇人是什么样子似的。我无须再向您强调,我对Miss Christiana的巨大敬意和巨大的……非常巨大的……诚挚的好感丝毫不会有所减少,就算她真的来自……生活窘迫一些的家庭……如果她像这帮爱慕虚荣的无赖一样被奢侈宠坏了,也许就根本不会有那么可爱的感激之情和欢乐之意。我个人根本不会小看您好心好意地向她馈赠您的衣物,相反,我之所以向您问个究竟,也仅仅是为了能够严厉地回敬这些卑鄙无耻的闲话。”

    梵·波伦夫人受到的惊吓蔓延到全身,她吸了三次气才有力气平静作答。

    “我没有任何理由,亲爱的勋爵,在您面前隐瞒一丝一毫克里斯蒂娜的出身。我的姐夫曾经是维也纳的一个大商人,一个最受人尊重的最富有的商人之一(这里她过于夸大事实),但是他,就像那些最诚实的人,因为战争失去了他的财富,这个家庭好不容易才支撑过来。他们认为自食其力比靠我们接济更加体面,因此克里斯蒂娜现如今担任公职,在邮政局工作,我希望这个不是什么耻辱。”

    埃尔金斯勋爵微笑地抬起头,不再弯着身体:他明显地放松了很多。

    “您居然向一个自己担任公职四十年的人提出这个问题。这要是个耻辱,我就和她分担这个耻辱。既然我们现在已经说清楚了,那么也要清楚地思考一下。我立刻就明白,所有这些恶意的尖酸刻薄的话都是卑鄙无耻的胡言乱语,上了岁数的人少有的几个好处之一就是,很少会看错人。我们对这事泰然处之吧:我担心Miss Christiana的处境,从现在起不会很轻松,没有什么能比那些特别希望自己挤进上流社会的小人更加报复心切更加别有用心的了。一个像特伦克维茨那样自以为是的无赖,十年都不会原谅自己曾经彬彬有礼地对待过一个邮政局的女工作人员,这比一只蛀牙更让这个老笨蛋恼火。其他人对您的外甥女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她至少会感觉到他们的冷淡和无礼。而我就是想阻止这些,因为————您也许已经注意到了————我对您的外甥女评价极高……非常高,要是能帮她这么一个毫无戒心的女孩子省掉一些失望,我将感到荣幸之至。”

    埃尔金斯勋爵停顿一下。他的面孔因为陷入沉思突然又变得苍老和灰白。

    “我是否能长期保护她,这个……这个我没法保证。这取……这个取决于具体的情况。但不管如何我希望能让那些人清楚地看到,我对她比对那帮酒囊饭袋更为尊重。这么一种玩笑,我是不能容忍的,只要我在这儿,这些先生们最好当心点。”

    他猛然站起身,神情坚决,腰板笔直,梵·波伦夫人还从未看到过他这个样子。

    “请您允许我,”他正式地问,“现在带您的外甥女去兜风。”

    “悉听尊便。”

    他鞠个躬,然后————梵·波伦夫人目瞪口呆地目送着他————走向写字间,面颊绯红像被冷冽的风吹的,两手紧紧攥着拳头;他想做什么,梵·波伦夫人还很迷糊,诧异地想。克里斯蒂娜正在写信,没有听到勋爵进来。他从背后看着写信的姑娘弯着的脖子上面那金黄色的秀发,看着这个在多年后又在他心里唤起深深欲望的身影。可怜的孩子,他想,这样的无忧无虑,她还一无所知,但是他们肯定会用某种方式对付你的,而没人能保护你。他轻轻碰碰她的肩膀。克里斯蒂娜吃了一惊,马上充满敬意地起起身来:从第一时间起她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有强烈欲望,想向这位非同寻常的男人表示自己明显的敬意。勋爵强迫自己紧绷的嘴绽出一丝微笑:“我今天来有个请求,亲爱的克里斯蒂安娜小姐。我今天不舒服,从早上起就头疼,我没法读书,没法睡觉。于是我就想,也许坐车兜兜风,新鲜的空气对我会有好处,要是您能陪我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已经得到您姨母大人的同意来请您,您要是愿意的话?……”

    “那当然……这对我是个……愉快、是个荣幸……”

    “那我们走吧。”勋爵郑重其事,特别讲究礼仪地把手臂递给她让她挽着。这让她很吃惊也很不好意思,但是她怎么能拒绝这样的荣耀!埃尔金斯勋爵坚定有力地和她一起缓缓穿过大厅。他用迅速、敏锐的目光逐一扫过每个人,这可不是他平常的习惯;一种明显的威胁在他的举手投足中一目了然:千万别招惹她!一般情况下他走路的时候很是亲切友善,彬彬有礼,就像一个安静的影子穿过人群,你几乎察觉不到他,而现在他挑衅似的盯着每个陌生的眼睛。所有的人立即就理解了这样手挽着手就是一种表态,也是强调他的敬意。枢密顾问夫人看得目瞪口呆,似乎知道了自己的过错,金斯莱夫妇如同受惊一般打着招呼,他们看着这位年迈的无畏的骑士,一头白发、目光冷凝地带着这位年轻的姑娘走过宽大的房间,姑娘充满了骄傲和幸福,根本没有想任何不愉快的事情,而将军嘴边显现一种坚强的军人特征,就像站在他的军团前列要下令去进攻一个堑壕后面的敌人。

    当他们两人走出来的时候,饭店门前凑巧站着特伦克维茨;他不自觉地表示问候。埃尔金斯勋爵故意不正眼看他,把手半举到帽子边,又冷淡地把手放下;就像人们谢谢一个侍者的问候。这个动作中存在着不可名状的轻蔑,就像一记冷拳。然后他放下克里斯蒂娜的手臂,亲自为她打开车门,在帮助他的女士上车时,还脱帽致意:当年英国国王的儿媳访问特朗斯伐[38],勋爵帮她上车时用的就是这同样毕恭毕敬的手势。

    梵·波伦夫人对埃尔金斯勋爵谨慎的通报,感到的吃惊程度远比她流露出来的大很多,因为勋爵万万没有料到,竟撕开了夫人最敏感的伤疤。在那心灵半知半觉,不想再知道的朦胧层面的深处,在那自我根本不喜欢或者哆哆嗦嗦才敢进入的令人难堪的区域,也就是在那个早就市民化了的平庸的克莱尔·梵·波伦的心里,隐藏着一个多年来不可磨灭的恐惧,担心自己的过去被人发现。平日里这个恐惧只是有时出现在梦里,把她的睡眠撕得粉碎。当三十年前那个被人费尽心机从欧洲驱逐出去的克拉拉结识她的梵·波伦并且要结婚的时候,她没有勇气跟那个诚实正派,但有点心胸狭窄的小市民坦诚相告,她带进婚姻的那笔资本来路如何见不得人。她当时果断撒谎,说这两千美元是从祖父那里继承的,热恋中的男人毫不猜疑,在他们结婚这么多年中没有一分钟怀疑过她这话的正确性。对于他反应迟钝的好脾气不必有任何担心,但随便一个普普通通的偶然事件、一次不期而遇的重逢,一封匿名信件就会突然让这尘封已久的故事浮出水面,克莱尔心中有这样疯狂的想法,而随着她的资产越来越多,这个想法也就越来越具有可怕的威胁性。因此她多年来一直目的明确地坚决回避和她的同胞见面。当她的丈夫想要向她介绍一个维也纳生意伙伴时,她就表示拒绝,理由是自己已经听不懂德语,尽管她自己英语还说得并不流利。她与自己的家里断然断绝任何通信联系,就算在最重大的日子里也不发一份简短的电报。但是恐惧并没有减弱,相反,他们作为市民日益发迹,恐惧竟与日俱增,她越适应美国严格的习俗,那恐惧就变得越发神经过敏,随便一个不经意的闲话就有可能让炉灰底下那未灭的恶意火星再一次熊熊燃烧起来。只要一个客人在饭桌上讲述他曾经在维也纳居住过很长时间,克莱尔就整夜无法入睡,她感到火焰在心中灼热地燃烧。然后战争来了,它一下子把所有的往昔挤压回了一个近乎虚构的、无法企及的时代。当时的报纸都已腐烂,那边的人们有着不同的担忧和话题;事情过去了,已被遗忘。就像射进身体的子弹逐渐被吸收进了组织————只是在天气变化的时候还会隐隐作痛,然后就无知无觉地待在温暖的身体里,不再是个异体,就像这样她在无忧无虑的幸福中和从事的有益的活动中忘记了这段尴尬的往事;她是两个结实的儿子的母亲,偶尔在生意上搭把手,加入慈善社团,是关怀刑满释放人员协会的副主席,在整个城市里是个德高望重的人物;她拥有一个新家,上流社会中最出色的家庭都是她家的常客,她终于可以在这里尽情享受她长期被压制的虚荣心了。使她放下心来,起决定作用的是,她自己最终渐渐忘记了那段人生插曲。我们的记忆是可贿赂的,能被愿望所说服,那个把一切敌意的东西从自己身上排除的意志拥有一种力量,它缓慢地起着作用,但是最终能排斥一切;那位试衣小姐克拉拉终于死了,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是棉花商人梵·波伦的那位无懈可击的夫人。正因为她已经很少想起这段插曲,所以她一到达欧洲,就立即给姐姐写信希望见面。现在她知道了有些人出于无法解释的恶意正在追查她外甥女的出身,调查那个可怜的亲戚的同时,不是很快就可能捎带着追究她自己的出身并且追查她本人吗?恐惧就像一面哈哈镜,每一个偶然的表情都会在它夸张的力量下被可怕地放大,变得漫画般清楚,想象力一旦被激起,就会去拼命追逐那最疯狂最不可思议的可能性。最荒诞的事情在克莱尔那里突然都变得可能;她惊愕万分地想道,饭店邻桌坐着一位来自维也纳的老先生,是贸易银行的经理,大约七八十岁,名叫洛维,她突然一下子觉得记忆中那位过世施主的老婆,娘家的姓也同样是洛维。她要是这位银行家的妹妹,或者堂妹该怎么办啊!这个老头(上了年纪的人最喜欢喋喋不休地诉说他们记忆中青年时期的那些丑闻轶事)要是带着任何一种暗示加入到流言蜚语之中该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啊。克莱尔突然感到太阳穴上渗出阵阵冷汗,因为恐怖继续在作怪并且突然诱发了一种想法,那个年迈的洛维先生和她施主的老婆看上去异乎寻常的相似,同样肉乎乎的厚嘴唇、同样弯曲的尖鼻子————在恐惧的幻觉狂热中她认为自己确信无疑,这个老人就是那个哥哥,不言而喻,此人会认出她来,会把那个陈年往事详详细细复述一遍,这对于金斯莱夫妇、古根海姆夫妇可是琼浆玉液和美味佳肴,第二天安东尼就会收到一封匿名信,此信会把他们蒙在鼓里三十年的婚姻一下子彻底粉碎。

    克莱尔必须用手抓住扶手,有一秒钟,她担心自己就要昏厥过去;然后靠着绝望的能量她猛然从椅子上站起身。走过金斯莱夫妇的桌子并向他们致以友好的问候是件很艰难的事情。金斯莱夫妇完全友好地回应她的问候,脸上带着美国人典型的致意时的微笑,这微笑她自己下意识地早就学会了。但是克莱尔的恐惧妄想促使她觉得,他们的微笑多少有些不同,讽刺的,恶意的,知情的,背叛的,就连电梯小工的眼神突然在她看来也很别扭,打扫房间的女工,凑巧从她身边走过也没打招呼:就像穿越了厚厚的积雪,她终于筋疲力尽地逃进房间里。

    她的丈夫安东尼刚刚午休完毕起床,在镜子前梳着薄薄的头发,裤子的背带横着耷拉着,衣领敞开,面颊还因为刚才躺着而被压出褶子。

    “安东尼,我们必须谈谈。”她气喘吁吁地说。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在梳子上涂点润发油,为了把薄薄的头发分出头路。

    “请快点。”她因为焦虑已经无法再忍下去了,“我们必须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这涉及一些特别令人不快的事情。”

    这个迟钝的丈夫早已习惯了妻子瞬息万变的脾气,很少会仓促地为这样的通知所动,还没有从镜子那边转过身。“我希望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吧。该不会是有狄基或者阿尔文的电报吧?”

    “不是,你倒是快点啊!你可以待会再穿上装。”

    “怎么了?”安东尼终于放下梳子,身子完全坐进靠背软椅里,“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一件特别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克里斯蒂娜肯定是很不小心或者做了什么愚蠢的事情,一切都暴露了,整个饭店都在谈论此事。”

    “啊,暴露什么了?”

    “就是那些衣服啊……说她穿着我的衣服,说她来的时候像个商店雇员,我们把她从头到脚打扮起来,当成一位贵妇人介绍给大家————那帮人说着各式各样的闲言碎语……现在你就知道了,为什么特伦克维茨夫妇不理睬我们了……他们当然很愤怒啊,因为他们对他们的儿子是有什么打算的,认为我们跟他们说了谎话。————现在我们在整个饭店的人面前出了丑。这个笨丫头肯定做了什么愚蠢的事情!我的上帝啊,这是什么样的耻辱啊!”

    “为什么是耻辱?所有的美国人都有穷亲戚。我可不想仔细去调查古根海姆夫妇或者甚至罗斯基夫妇,还有从科夫诺来的罗森斯托克夫妇的侄子;我敢打赌,他们肯定也很不相同。我不理解为什么我们体面地打扮她就该是个耻辱。”

    “因为……因为……”克莱尔因为神经质嗓门越来越大,“因为他们说得对,这样的人不该到这里来,不属于上流社会……我认为,一个人……行为举止就不该这样的!让人看不出他是哪里来的……这是克里斯蒂娜的错,她要是没有那么引人注意的话,人们就察觉不了什么,她要是谦虚点,就像一开始的时候……但是总是哪儿哪儿都有她,总要冒尖,总是冲在最前面。和每个人一下就成为朋友……这样一来,人们最终会问,她究竟是谁,从哪儿来,当然这就不足为奇了,而现在……现在这个丑闻造成了。所有的人都以此为谈资取笑我们……他们到处都在说些可怕的事情。”

    安东尼开心地大笑起来:“让他们说去吧……我无所谓。她是个乖女孩,我还是非常喜欢她的。她穷不穷,和任何人无关。我没有从这里的人那里抢过一分钱,我才不管他们是否认为我们高贵呢。谁要是看着我们不顺眼,随他去,我无所谓。”

    “但是这对我不是无所谓的,不是。”

    克莱尔的嗓音越来越尖厉,对此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可不让别人在背后说我让他们上当了,居然把一个穷女孩介绍成公爵小姐。我可无法容忍,我们邀请了像特伦克维茨那样的人,而这个粗野无礼的家伙竟然派个门房来通知,而不是自己来道歉。不,我不能这么等着,眼看着他们见到我们转身就走,我可受不了这个。上帝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高兴而不是找气受或找不痛快。我无法容忍这些。”

    “那你————”他用手挡住一个轻微的哈欠,“你想怎么办呢?”

    “离开这里!”

    “什么?”这个平时如此慢性子的人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就像谁踩了他的脚趾疼痛难忍。

    “是的,离开这里,就是明天早上。这些人要是觉得我会在他们面前装腔作势,向他们解释怎么样和为什么,并且最后还向他们道歉,那他们就大错特错了。那必须是另一拨人不能是特伦克维茨这号人。这里的这伙人根本不合我的心意,除了埃尔金斯勋爵统统都是无聊平庸的乌合之众,我才不愿让他们胡说八道。本来这里对我就不好,海拔两千米的高度让我神经很紧张,夜里我睡不好觉————当然,你根本没有察觉,你一躺倒就睡着了,我希望能有你的神经一个星期之久,那就好了!我们在这里三个星期了————够了,真是足够了!至于那个姑娘,我们已经为玛丽尽了足够的义务了。我们邀请她来,她开心过了,也休息过了,甚至都过了头了,现在该结束了。我没什么好责备我自己的。”

    “好,但是去哪儿呢……这么突然你想去哪里呢?”

    “去因特拉肯[39]!那里海拔没有这么高,我们还能碰到林赛夫妇,我们在船上和他们有过好几次非常愉快的交谈。他们可真是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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