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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了!不得了!他要找你讲话……他他……他在随缘居……他找你……”

    一家人都停了动作,连出气也屏着,睁大了眼睛————等那张水淋淋的嘴巴交代下文。

    谢标六抓着拳头在空中晃着,一双脚乱动着,嘴里把同样的话混着唾沫星子说了好几遍。他转开身子往前跨了一步又打回头,捏着拳头在桌上敲了几下,于是重新零零碎碎告诉别人:劳副官到随缘居去找谢老师,现在还在那里等着他。

    “他叫我来请你,他叫我……真不得了,我们屋里都有堂客有儿女……”

    谢老师哆嗦着拿起了水烟袋。

    太太主张他不要去,她认为劳副官他们没什么好心。可是她老爷理也不理,只嘟哝了一句:“妇人之见!”于是她尖声哼了一下,也管不着那许多规矩什么的,一面对小叔子很快地迸出一些不明意义的话,一面颤声叫着菩萨的名号。

    小姐两手用力地绞着一块手绢,发慌地哭了起来。

    可是他们的家长走远去了。他步子倒踏得很稳的,不过脊背上又淌了汗,风吹过来竟象有热东西戮着他的脸。

    劳副官一瞧见他就站起来打招呼,很有礼貌地微笑着。这位军官个子很大,可并不显得胖:那身灰布中山装透出了那副挺出的胸脯和圆肩膀。苍白的脸上有几条皱纹————好象用木炭勾出来似的。

    这里的茶客已经走了不止一半。靠窗的这一桌只有这位军官跟谢老师。

    谢老师老是干咳着,一面拿出东道主的派头来给对方倒茶,还问别人用过早点没有。

    那个似乎不太懂得这些客套,只用了很简单的语句告诉谢老师————他是专程来找他的。接着马上谈到了正题上,一点也没绕弯。

    “我是为观音坡那件案子————找您商量来的。”

    这种干脆态度叫谢老师打了个寒噤。他勉强地笑着。右手按在茶壶盖上,视线打别人脸上移到了那件灰布中山装————颜色褪得成了黯白的,只有挂皮带的地方显出鲜明的灰色。接着又瞧着对方那双手:生怕他陡地掏出小洋枪来逼他到牢里去。于是他全身的肌肉都缩了起来,紧得五脏六腑一阵阵的胀痛。

    可是劳副官始终保持了那种又谨慎又客气的样子,仿佛在别的部队的高级长官跟前接洽公事似的。略为报告了一下那天出事的情形,就正式提到了谢老师:

    “您一定知道点儿:到底那些凶犯有几个,是些什么人————是不是我们营里的。本来地方上除了打土匪什么的,别的事我们管不着,可是这件案子大家都说是我们营里的弟兄干的,我们就得查明是谁。所以我来找您商量一下。”

    谢老师那张长脸成了灰色:

    “呃,然而我……我……”

    “呃,您听我说,”那个微笑着摆摆手,喝了一口茶,几个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准备要说许多话的样子。

    趁这当口谢老师给添上了茶。手指可发了软似的,连茶壶也拿不动,壶嘴里出来的黄水就象一条绳子那么晃着。他费了大劲放下茶壶的时候,壶盖也差点没摔到地上。

    有几位茶客照规矩该回去了的,现在他们可甘愿多呆一会:斜着眼珠子注意地瞟着这边。

    那位军官的嘴不停地动着,手指在桌面上敲着画着。

    谢老师那绷紧着的脸渐渐松了点儿。过会儿他透出了一口长气。这么过了两三分钟,他竟拿出平素那副舒坦劲儿抽起水烟来。脸上的皱纹也没象先前那么打着结,只是那副憔悴的颜色还没去掉。他向劳副官那面移近一下,把拿着纸煤子的手伸开得远远,小声儿地问:

    “然而这样看起来,早晨程三先生对我讲的那些————想必真的是罗二先生的意思了?”

    “对,”那个的声音很沉重。“主使的人决不追问:龚县长跟我们营长也是这么个意思。现在您要是不肯帮忙,那————将来我们自己查出凶犯,那就得牵连到许多人。”

    谢老师踌躇了一会。他知道对方在瞧着他,可是他不敢抬起眼睛来,只盯着桌面上那些疤。这位副官的干脆劲儿虽然叫人不会疑心什么,他谢老师可总要想得周到些:要看清这是不是给他当上。

    对方拿起他的黑毡帽在手里玩着,这里停住了动作:

    “您放心,这绝不是什么圈套,谢老师。我还卖您这个朋友么!罗二先生说往后他得给您个凭据,我们营长也可以向您担保:这案子没您的事。大家全要请您帮这个忙,不然的话……”

    “我晓得,我晓得,”谢老师定着一双眼睛,嘴唇没力气地轻轻动几下。

    劳副官喊着堂倌。一面站了起来,把帽子戴上。

    “请您考虑一下罢:我下午四点钟来领您的回音。”

    那个全身一热,心一跳:象想到了情妇似的。他觉得他的敌人这么放松他,总有点儿别的玩意————这玩意他仿佛很知道是些什么。可是他得咬一咬牙:只要别人放一条生路给他,他甘愿牺牲一点儿,于是他心又一跳:现在这当口竟成了他一生命运的关键,他隐隐觉得也许会因祸得福,要是他干得好的话。

    好象把他紧紧绑在凳子上的绳子一下子就解开了似的,他轻松地站了起来。对劳副官摇摇手:他抢着要把茶钱写在他自己的帐上。接着对那个堂棺解释着:他早晨也泡过一壶的,这回只能当是他出去一趟又回来,因此拢总只能算一壶茶的帐。

    可是那位军官已经掏出了铜子。于是谢老师一把挡住,假牙齿动呀动地说他的理由。一直等掌柜苦笑着承认了这办法,他们才走出来。

    劳副官右手在帽桅边随便一举,再叮了一句:“下午四点钟。”

    街上那些屋子衬在一抹白云下面,黑的显得更黑,白的显得更白。什么东西都很新鲜明亮,这叫谢老师稍为有点吃惊————怎么自己竟象在房子里关了几十年之后初次上街似的。

    前面谢标六迎上了他,仿佛找到了自己的魂那么九死一生地叫:

    “你还在这里呀!我当你是……”

    接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明他刚才急得要上吊,可又不敢公然跑进随缘居去。他右手背不住地抹着嘴角,鼻孔里咻咻地喘着气,又结里结巴问堂哥哥谈话的结果。

    堂哥哥冷冷地瞟他一眼:

    “慌什么呢!————真是大惊小怪!”

    这位广货铺老板跟着走着,想说的一大串话都没法发出声音来。只是让两只手忙着:一会儿抹抹汗,一会儿擦擦嘴。

    一进门可又遇见那三位副爷。他们象瞧见了他们长官似的,带种畏缩的神情站正了身子。对谢老师用一半鞠躬一半点头的姿势招呼一下,嘴里还嘟哝了句把什么问候的话。

    这回谢老师干脆不理会,低着脑袋一直没停步子。谢标六就发慌地瞧瞧他们三个,又瞧瞧他堂哥哥。

    马上房门訇的一声响,“喳达!”————上了闩。

    易良发愣住了,他紧瞧着犹开盛,又向上房那边扫一眼,小声儿问:

    “怎么回事,这是?”

    “谁知道他什么毛病!”兔二爷唾出一口唾沫,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太太小姐都打厨房里赶到了房里,对谢老师摆出一副又担心又惊慌的脸色。太太相了相老爷,就殷勤地叫端妹子替爹爹泡茶,还忙着找出老爷的旧鞋子来给他换:仿佛谢老师这趟能够安然回家,值得她这么来奖励他。等什么都舒齐了之后,她马上就问到那件案子。

    谢老师站了起来。于是三双眼睛都跟着他身子往上移了一步。

    “一下子讲不清,”谢老师说。“我自然有办法。……你们总是慌做一团,一个小小波折也经不住。有什么用呢!”

    一吃了中饭他就穿上了马褂,一句话不说地就走了出去。

    家里都睁着眼瞧着他的背影,愣了会儿: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从他那平静的脸色看来,大概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祸害。太太就一下子惊醒了似的,叫端妹子到门口去张望一下————她爹往哪一方走。

    那位家长出门就往南头那边去,当然不是去找六叔的。

    娘儿俩瞎猜着。做娘的有点埋怨老头儿————总是什么事都不肯说,叫家里人不放心。其实她有时候也有好主张,可是别人不听她的。这里她忽然住了嘴,侧着脸听着。于是她们听见那三位副爷在溜着侉腔哼小调子,还咕噜着说话。她脸上马上沉了下来,好象有乌鸦叫似的,呸地吐出唾沫,赶紧就拖端妹子逃到里面房里,还叫她卜个牙牌神数看看怎样。

    可是她们的谢老师正在不快不慢地走着,步子拿得很稳,显见得他很有把握。

    二十分钟之后,他由门房师爷带进了罗二爷的书房。

    罗二爷躺在藤床上,从脑顶齐下巴包着白色的布条。小膀子上贴着真正北京货的狗皮膏药。右手时不时去摸自己的胸脯。他今天可很有礼貌;客人一跨进门,他就吃力地点点头。

    靠书柜的一张红木藤心椅上坐着程三先生,也规规矩矩对谢老师打个拱。

    谢老师瞧着那位那副七孔八伤的样子,腮巴子跳了一下,他缠不明白现在他自己是在感觉到痛快,还是在可怜着别人。他掀着鼻孔没声没息地透出一口长气。

    那碗蓝花盖碗的泡茶呈到了他面前,他于是觉醒到了自己的地位,就打定主意要开门见山地说个明白。他稳重地把上身转向着罗二爷那边,脸上堆着笑————眼角边打起一把扇形的皱纹。

    “我是有一件事来向二先生请示……”

    主人拿右手动几下,打断了谢老师的话。脸上一点表情没有,只提高了嗓子叫别人知道他自己的意见:这还是程三先生劳副官他们说过的那些。

    谢老师老哼着:“是,是,”一面把上身往前面弯一下。有时候就得瞟程三先生一眼,那一位可在抹着胡子,滚圆的脸上埋着微笑,看来竟有点福相。

    说话的人似乎要表示郑重一点,这里坐了起来,他跟程三先生互相瞅了一下,歪着嘴角吸口气,用食指打着手势说:

    “我向来讲一句算一句,我讲的不问主使的人就真不追问。冤家宜解不宜结。叫人家坐十年大牢,于我也没什么好处,是不是?不过我既然给了你这种方便,你也该帮我一个忙,棋盘角你们府上的祖坟,要请你们迁动一下,我就是这个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谢老师的腮巴肉忽然抽动了一下,声音也打了颤:

    “这个,自然要那个的,自然要……至于地价的话,自然要请二先生酌量,二先生随便赏一个……”

    二先生第二次摆摆手打断他,认为这件事不妨待会儿再谈。现在顶要紧的,是那解冤除仇的约言得给一个不含糊的担保。

    “正凶非查出来不可,李营长跟龚县长都追得紧。此外————哪个忘八蛋才牵涉到别的人。……老程,我们昨天的那个稿子呢?……谢老师你看,我要给你凭证的。”

    于是程三先生象在自己家里那么熟悉而随便,在一个抽屉里翻出一张纸来。他扑在桌上,对谢老师指点着那张东西谈着。有时候罗二爷还得插句把话,好象他俩在演相声。

    原来姓罗的打算要把那天的事当做路劫案报上去,这么就无所谓什么主使不主使了。这张稿子算是由地方上的区董联名来证明这件事的,谢老师当然也得在上面署个名字。此外事主方面也得有个正式状子,为了要叫谢老师更放心些,这个稿子想请谢老师来包办。这里罗二爷还补充了一句:至于润笔当然要照送的。

    谢老师赶紧呵呵腰,对别人拱拱手,笑得更厉害些:

    “呃呃,那不敢当,那不敢当,二先生何必这样见外呢?”

    这件事可办得千稳万妥,没有了谢家的干系,那两个就把眼睛死盯住谢老师,好象怕他会逃走似的。他们巴巴地等着谢老师说出凶犯的名字来。

    可是谢老师只咽了一口唾涎,舌子舐着那几颗假牙,他很快地转着念头:他也许不妨卖一卖关子,先谈一下地价,这么着或者不算点儿。于是他很文雅地捧起蓝花盖碗来呷了一口茶,咳一声清清嗓子。

    “棋盘角迁坟的事,不晓得二先生是不是马上……”

    别人可要等一下子再谈这个。罗二爷甚至于用了叱责的劲儿叫他搁起这个问题,不过程三先生还是那么微笑着,他认为应该一桩事了一桩事,把那案子弄明白了再打算别的。

    “是的,是的,是的,”谢老师眼对着罗二爷,脑袋轻轻点两下。

    要是马上就把话题回过去,马上就告诉了那个秘密,似乎有点不大合式。谢老师就端起茶碗来耽搁了两三秒钟,并且还小心地瞧瞧四面,这才跨到罗二爷跟前。腰弯成四十来度,尽量地把脸凑过去,一面还时不时侧过来对着程三先生,表示他同时也向这一位说话。

    “凶犯是哪个呢?————就是————就是————住在舍下的那三个!本来我早就该过来报告二先生的,然而这几天……这几天……”

    罗二爷一跳:

    “只有三个?就是那三个?”

    这连程三先生都诧异起来,嘴动着迸出了一句什么。他们本来以为谢老师决不敢就叫家里住着的客人干这件事的,一定是找了远一点的副爷们来做打手。可是竟……

    “只有三个!”罗二爷叫。

    这个数目仿佛是对他罗二爷的一个侮辱,他用力咬着嘴唇,瞪着眼瞧着谢老师象要咬人一口的那种脸色。

    那个的笑脸渐渐有点支持不住了。可是还在腮巴上死命用着劲,嘴角就哆嗦起来。

    陡然————罗二爷的伤处发了痛,“嗯”地哼了一声,马上又倒了下去。

    谢老师赶紧收了笑容,换上了一副发慌的脸色,用种又着急又伤心的声调问别人什么地方难受。他上身更俯下了些,伸着两手要去抚摩的样子,可又不好意思触到对方身上去。一直到罗二爷摇摇头说不要紧,他才透过一口气来:

    “唉,真是!如今还痛不能,痛不痛?”

    接着他努力要替自己洗刷一下:观音坡那回事他其实没嗾使别人去干,完全是那些侉子好管闲是闲非。他要把自己的态度更叫人明白些,就干脆用了痛恨的口气来议论那些粗家伙。一面说一面看着那两位的脸色,有时候还插句把问话想叫别人答腔。

    听众没开口,只空让他吐出来的一个个字有弹性地跳着。这间书房竟象是空空洞洞的,他听见自己说话的嗓音,竟有点害怕起来。

    可是罗二爷想到了一些另外的事,跟程三先生低声商量着。他们于是叫谢老师写出那三个凶手的名字,打算马上告诉李营长。谢老师才换了个题目:立刻把声音收小,很忠心地说出了一个更稳当的办法。

    “然而我看不如这样:二先生可以交给我一点东西————无论什么东西,我就叫舍六弟拿去藏到那些侉子的床里,这样一来就可以查出赃物来,唔。二先生看如何?”

    不过那两位认为要快点下手,不然就会漏风。并且可以说是曾抢去了银子钱————至于查不查得出赃来,那倒不在乎。

    这天整个下午,谢老师一直呆在罗花园,连劳副官的约会也不算回事了。

    他在那里替罗二爷写好了状子,才谈到棋盘角迁祖坟的买卖。他们谈得几乎要决裂:买主只肯出二十块钱,这数目小得叫谢老师吓一跳。可是罗二爷的老脾气又发作起来:

    “你不肯就拉倒!那我也不必做烂好人帮你的忙!我要叫那三个正凶咬出主使的人来,哪个该吃官司就吃官司!————公事公办!”

    程三先生调停了好一会,结果是谢家答允了那个地价,不过迁坟的工钱得由买主付出。今天先收五块,叫谢老师写个凭据————证明他出让了那块地。

    谢老师嘴角发白,颤动着没发出声音来。他想:

    “真背时!棋盘角的坟地,三位副爷:拢共只值二十花边!”

    然而到底有个好处:往后他可以天天来亲近罗二爷。于是他竟在那里吃了晚饭,还亲眼瞧见他写好的状子给送了出去。他就跟他们大声地谈到狗皮膏和云南的白药:罗二爷的一切他都挺关心的。第二天一到随缘居,跟程三先生谈的头一句话就提起罗二爷:

    “明天想请罗二先生到舍下吃便饭,你老兄做陪客。然而不晓得他老人家肯不肯放驾哩,就是。”

    他决计要找谢标六商量一下:这回当然该哥儿俩合请。于是他很急地拖住程三先生,拍拍那个的肩膀,嘴里的假牙齿动呀动地:

    “罗二先生那里务必请老兄去作个说客,先容一下,我这里再正式下帖子。一定要请他老人家放驾,给做小弟的一个面子。如何?一定罢,唔?唔?一定罢。”

    原载《文学》月刊1935年7月1日第5卷1期 现据作家出版社1954年4月单行本校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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