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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对他两个同伴使一个眼色。

    他们仿佛是自己斗伙吃喝似的,仿佛除开他们三个就再没别的人。只有祥福嫂来上菜的时候,他们才转过脸去————打量一下她那副红腮巴。

    可是他们到底还拼命留心着自己————保持了点儿仪态,只要两个主人一开口,他们马上就觉醒到了现在自己的身分,于是傻笑着,装着注意的样子听着。

    谢老师的脚一直没动。他老记得从什么地方听来的“曾文正公”的轶事,据说那位大人物在什么地方赴宴会,瓜子壳吐了满地,只留下姓曾的那一双脚印,只见这位朝廷柱石的脚一直没动过一下————这是贵相。谢老师也就学来了那么一手:就是腿子发了麻也不轻易移一移。

    广货铺老板时而看看这个,时而看看那个,想等个空子插进嘴去,可是总没有这个机会,他就率性站起身来,到厨房里去催菜。

    谢老师正谈到了罗二爷打篱笆的事:他努力镇静着,好让这件事交代得有条有理,他酒喝得很慢,嚼一口就得咂咂嘴。他嗓子可越提越高。

    这回那三个客人听懂他的一大半了。

    这故事里有种奇怪的味儿————慢慢引起了他们三个的关心。他们似乎闻到过这种味儿:这故事里有些东西对他们非常熟悉,逗得他们回想到一些什么。

    他们六只眼全神贯注地盯着谢老师的脸。

    谢老师说:

    “无理可说,唔,无理可说。他要拣个好坟山,难道我们姓谢的就不配有好坟山?……不错,唔,如今年成又不好,土匪又到处闹事,地方上一年不如一年,他罗家里也支持不住,想找块好坟山————叫他自己屋里中兴起来。唔,不错,他有他自己的主意,然而————然而他怎么要逼到我们头上来呢?……然而我们也是到了窘境:我们的祖坟也该葬个好穴。哼,然而他们蛮不讲理。”

    这里他深深地迸出了一口气。

    坐在上首的犹开盛一动不动,手搁在桌沿上,简直好象忧郁起来了。兔二爷那双脚也缩了进来,似乎要把全身的肌肉都拉紧着来注意别人的话。只有易良发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过没先那么老举筷子,有时候只悄悄地呷一口酒,象有谁监视他似地。

    谢标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座位上来了,只听见他很响地咂了一下嘴。说话的声音可很小,叫人觉得他是在谈秘密事:

    “他仗着自己有钱有势,就不管人家死活。他这些家伙啊————简直是……不是我爱骂人……”

    他对面的易良发睁大了那红眼:

    “他要那么多坟地干么?”

    “那是您爷爷的坟不是?”犹开盛插嘴问。“有个坟地给他葬下了,还算挺不错的,还有死人没地葬的哩。”他转向易良发:“我爷爷呢?不是?”

    “唔,还不止此哩,”谢老师嗓子打了颤。

    闭了会儿嘴,谢老师又原原本本谈起昨天上坟的事来。他忍不住要在客人面前维持一点儿自己的身分————把他自己受的侮辱说轻些。可是一面他又有种制不住的欲望,要把这些委曲尽量吐出来才痛快,还不妨形容得过火几分。于是他的话就有点乱。听来罗花园的人似乎对他还有相当的客气,当他是地方上的一个脚色。接着他可又改过了他的话头:那小舅子竟赶猪似地那么瞧他不起:叱他,欺凌他,还揍了他。

    他喘起气来,牙齿紧紧咬着,老拿起杯子来一大口一大口地喝酒。脸子渐渐发了白,颧骨透出了一点青的。眼球上闪出了红丝,眼眶外面画着一道黑圈。

    末了他叫出了假嗓子,声音尖得刺耳。猛地对桌上一拳,那些杯子碗盏就吃惊地一跳。

    “我一生一世没受过这样的凌辱!————我出娘胎以来没受过这样的凌辱!我……我我……连先父先母也没这样待我过……你姓罗的是什么家伙,竟!竟!……”

    一阵气一逼,鼻孔抽筋似地掀一下,眼眶里冒出了泪水。

    那位堂兄弟赶紧欠一欠身,半坐半站的,指指点点地叫客人们来看真凭实据。

    “哪,就是这里。”他指指谢老师的右边腮巴。“拍的一下————他们真的动手就打!……还有我这里,哪,”他指指自己胸脯,“也给吃了一家伙。你看!”

    谢老师抬起那双泪眼来狠命地瞟了他一下。

    “他还打人!”犹开盛说。

    他跟两个同伴互相瞧了一眼,谈到他们从前的一些事,————这在他们弟兄们中间谈过多次的了,可是每次一提到,总还是那么兴奋。

    “他妈我们乡下那个伍阎罗,就这样!”兔二爷告诉易良发。

    于是易良发把酒杯一顿,大声骂了起来:他从前在自己家乡也受过那些气。他脸发了紫,口齿也不清楚,谢老师不大明白他叙述的是怎么回事,大概总是为了高粱什么的,他吃了别人的亏。

    “可不是么,那小舅子仗着他有钱有势欺侮人!”

    “是啊是啊,正是这句话。姓罗的他……”

    犹开盛鼻孔里大声地出了一口气,嘟哝着:

    “天下乌鸦一般黑,反正……”

    那谢家的两兄弟眼对眼看了一下,做哥哥的趁此想把预备要说的话吐出来,他先喝干了一杯酒。

    可是易良发抢了先:

    “只有揍!”

    这些粗嗓子叫厨房里的人吓一跳。端妹子跑到了院子里,老远地瞧着这边,旗袍在太阳下面闪着亮。

    谢老师用小指的指甲在眼角上挑了一下,颤声叹了一口气。他重复提到了他的伤心话,他把自己的身分放低,叫人觉得他只不过跟那三个兵大爷是同一流的脚色:他跟他们同样受了别人的凌辱,他跟他们赛似一伙里的弟兄。

    广货铺老板有时就插句把————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句话。……吃吃这个炒鸡————还是错。”

    易良发侧过脸去吐出鸡骨头,顺便对院子里瞅一眼。那位端妹子就一扭,辫子一晃,往厨房里跑去了。

    那位老师又伤心地往下说:

    “我懊悔我没去吃粮子:我要是在军队里————那个姓罗的还敢对我这样?我们这种人真是没有用处,唔,真是。唉,要是我把我们那孩子送到营里去当弟兄————也不会吃这个亏:哪个敢拿气给我们受!哼,看见人家受这些凌辱还要打抱不平哩。然而……然而……”

    他嗓子里哽住了一块什么,脸上敞下了两条眼泪。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又说他从来没吃过这么一个亏。

    “我————我————我没一个人帮我的忙。……我待人家这样体贴,这样苦心,然而……然而……你看,我这样至情至义待我的朋友,然而我没有一个知己。……”

    接着他咬着牙嘟哝几句别人听不明白的话,哦哦地抽咽起来。

    那三个可给愣住了。他们背枪杆过活了好几年,简直忘记了人类有这么细腻的感情,他们想不透这位老先生怎么一下子学起娘儿们的派头来。可是别人那么客气的招待,那亲切的劲儿,叫他们触到了那早就忘了的一些什么。

    谢老师那种伤心的样子,就象是对着亲人诉苦似的。

    他们五脏六腑都往下一荡,脸上的肉也似乎收缩了一下。他们自己的苦处在这里似乎算不了什么,只有哭脸的这位先生成了他们世界的重心:他们从没这么难受过。这仿佛有种什么奇怪东西推着他们,叫醒了他们早就不见了的那种感情。他们觉得是自己的朋友在那里伤心。他们跟他竟是患难相同的。

    于是有两只手轻轻拍着谢老师,嘴里说着“呃呃呃”可是想不出一句话来。鼻孔里颤声嘘气,腮巴跟眼角中间那块肌肉————痛苦地打着皱。

    犹开盛站起来把上身凑向着谢老师。他拼命制住他的激动,说话的声音就哆嗦着:

    “呃呃,别这么着罢,谢老师。”

    那个可就一把抓住他的手,哭得更厉害起来。

    “我没有一个朋友……我我……”

    兔二爷和易良发也走到这伤心人的身边。

    “别,别,”兔二爷的手搭到那耸动着的肩上,有点窘似的。“谁说您没有朋友!我孔夫子书是没读过,朋友义气我可还懂得。”

    “着啊,咱们是朋友。谢老师,您别这么着。我们哥儿仨总得……只要您不怕我们老粗……”

    “还是你们粗人好,”谢老师想到了这句话,可是没说出来,只抹抹眼泪看看他们。

    那位广货铺老板一直坐着没动:只愣着瞧着别人。这里他可开了口:担保他们够得上朋友,他仿佛是个局外人的样子。接着大声叹口气告诉着三位:谢老师的伤心是难怪的。谢家哥儿俩吃了姓罗的亏,可是没个朋友来帮他们出出这口气。于是他又打鼻孔里很响地出了一口气。

    易良发可跳了起来,很重地拍拍胸脯,脖子上的青筋突了出来:

    “别忙,掌柜的!咱们干他一家伙!————瞧着罢!要是他俩不肯干————我一个人也得干!来!”

    他伸出手在谢标六掌心上拍了一下。

    可是兔二爷也不让步。他猛地转过脸,瞪着那双红眼嚷:

    “谢老师,您说罢。要怎么干就怎么干,有我!”

    他等谢老师回答,可是谢老师只对着他掉眼泪。

    犹开盛安慰着谢老师:他们三个不会瞧着他白受气的,朋友们帮忙是常事。他一面说话一面缩着嘴唇,显然他是在那里使着劲。

    一个淡淡的黑影子在门口移了过来:祥福嫂捧上了一大碗粉蒸肉。她瞧着谢老师那种哭哭啼啼的样子吓了一跳,低着脑袋把菜放好,就赶紧走了出去。

    大家都不动筷子。

    那位老先生感动得连手都哆嗦起来,全身一紧一紧地象在打寒噤。他用力抓着两条粗膀子————也不管是谁的。那张长脸仰起来瞧瞧他们三个,眨着水渌渌的眼睛。

    “唉,唉,想不到……想不到……唉,活到了五十岁才得了几个朋友,……”

    广货铺老板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句话是打心窝迸里出来的。他堂哥哥虽然每年收八十担租,虽然是区董,在地方上有点声势,可是从来没有这么一个真心朋友。这里的人只在面子上敷衍他,只有顾到自己好处的时候才肯替他帮忙。

    于是他喃喃地说:

    “真的,唉,真的。”

    谢老师的伤心稍为减轻了点儿。他用手抹抹脸,可是他的心还是跳着,肚子里有种热气要爆出来。那双三角眼在三个客人脸上转动着:他恨不得把他们搂抱一下。他脑子里闪了闪一个模糊的念头:觉得这三个老粗大概可以说有一点侠骨————世界上的确少不得这号人。以后还要酬谢他们一下才好。

    谁的一只粗手又搭到了他肩膀上。

    忽然————他感到远别了几十年的亲骨肉又团圆似的,鼻尖上又一阵疼,眼睛眨几眨挤出了两颗泪水。他热烈地站起来,颤着声音说:

    “干一杯罢:今天是我们订交之始,愿我们生生世世……”

    下面的话给哽住了。

    三位新交的朋友赶紧站直了身子:胸脯子挺出,下面脚后跟靠脚后跟。

    五只酒杯都给端到各人嘴边。脸一仰,照了照杯,大家又郑重地坐了下去。闭了会儿嘴,各人轻轻打心底里发出了叹声。

    末了两位主人才在粉蒸肉上面点点筷子,并且仔细拣了几块五花肉敬到客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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