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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清明时节最新章节!

    谢老师喝酒喝得太多。他喝了端妹子给他的一碗白糖水之后就睡了三个多钟头。醒来眼睛发红,嘴里干巴巴的,额头有什么紧紧箍着。

    地下有一摊湿印,还有那用灰扫过的痕迹。

    前面竹床上睡着谢标六————嘴张得大大的,唾涎沿着腮巴淌到床上,渗进了竹篾缝里。

    谢老师坐了起来,皱着眉毛咂一咂嘴。

    “倒杯茶来,端妹子!”

    答腔的可是太太。她主张他再喝两碗白糖水。接着她用五成好笑五成不好意思的神情————小声儿告诉他先前他醉成了什么样子。

    原来他又伤心地哭过许多次,还把那三个老粗搂抱了起来。他要跟他们拜把,还谈到义气,谈到共患难共生死。还有呢————他问他们有儿女没有,他要跟他们结亲家,就是把端妹子现在这头亲事退掉了也愿意。然后他又结里结巴说到他要向罗家里出这口气。于是又哭,又把他们抱着:叫他们做亲兄弟。

    “你还讲,就是自己的亲生爷娘也比不上他们那样……”

    男人大声打断了她:

    “快去泡白糖水!……你倒有这多话来扯!”

    于是他坐了起来。静静地把中饭时候的事记一记,可是很模糊。他手在额头上摸摸,瞅了一眼睡着的谢标六,就从桌上拿下水烟袋来。

    他想起了一些没喝酒以前的情形。这些都没有什么,只是待他们太客气了点儿。他又记得那些副爷的食量:糯米粑粑简直没什么用处————吃了那么一大盘,他们还照样吞下了那么多菜。

    喝了那碗白糖水,他咂咂嘴站了起来。可是觉得屋子一阵旋,他又坐下了。左手大拇指摩着烟袋托子,右手揉着眼睛。

    太太在跟端妹子咕噜着:计算这次请客化了多少钱。接着她们俩对房门口张望谢老师一眼。

    谢老师什么都没说。他记起了他吃中饭的时候愤激得到了什么地步:他的确哭过,一点没顾到什么面子不面子,老老实实告诉了他们那回事。他还跟他们搭朋友,还敬他们的酒菜。

    “嗨!”他轻轻地说。他觉得自己做得过了火。

    一想到那上面————他全身的皮肤上就热痒痒的,仿佛干了什么丢脸的事,竟有点害臊。于是他悄悄地吹着了纸煤,小声儿抽着烟:好象这也是亏心事似的。他把一肺都装满了烟,就一半吐烟一半嘘气地吹出来。

    他拼命把念头转到别的方面去,可是那三个兵大爷在他身上攀肩搭背的形象老是钉住他。他又一阵热,仿佛有谁把滚水喷到了他脊背上。

    不过这件事的结果倒是很圆满的:那些副爷一口就答允帮忙,那么热心————竟逗得他真地感动起来。

    “唔,”他这里又挺有见地地给他们下个考语。“莫看人家老粗,血气是有的。”

    他们好管闲事。他们也受过罪,吃过别人的亏。

    忽然谢老师象给推了一把似的身子一荡,心脏什么的也有点发麻。他一下子醒了过来————觉得自己做错了点儿事:他今天未免把那几位兵大爷看得太重了些。其实不请吃这顿,他们也会去干:他们那天在城里替别人打抱不平,难道别人请过他们么!

    他慢慢把纸煤子敲掉灰,送到口边来吹————可怎么也吹不着。他有点不耐烦起来,一面心里隐隐地觉得自己上了谁的当,嘴里就嘟哝着,“猪一样的家伙!猪一样的家伙!”

    左手慢慢在桌子上摸着洋火,眼面前晃着一碗碗的菜————这桌酒席是他们两兄弟贴出来的,老六还掏荷包买了那些新鲜肉鱼。于是他同情地瞟了谢标六一眼。

    那个睡得动也不动,只一股劲儿淌唾涎。

    “哼,他倒睡得着!”

    房里渐渐暗了下来,什么东西都模糊地隐在黑色里。有个把蚊子在什么地方叫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仿佛给风荡来荡去似的。

    隔壁娘儿俩还是在老没完地谈着。嗓子放得很低,可是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飘过来:

    “酱油三个铜板一两,你爹爹讲的嘛————要好酱油。猪油呢差不多用了……唵,两斤板油只熬得……”

    谢老师站了起来,皱着一双眉毛:

    “还讲什么呢!事情已经做过了,还尽讲尽讲的!”

    沉默。她们到厨房里去了好一会又回来,做娘的叫端妹子去看看六叔有没有醒。

    厅屋里那架钟懒懒地报着时辰:镗,镗。打了这么两下就再也不肯打了。

    谢老师就走到竹床边把他堂兄弟叫醒:理由是他们如今该商量一下正经事,不能老贪睡。现在已经是七点钟了。他还装副关切的脸色告诉别人:睡多了会伤脾的。

    可是他们并没谈什么:哥儿俩都很累,脑子也有点昏。谢标六倒着实想好好讨论一会,不妨多耽搁些时候。不过堂哥哥摇摇头,拿手摸着太阳穴,声明他这当儿什么事都想不上来。最后他脱了鞋子,哼了一声,架着势要躺在床上去,嘴里用种挺沉着的声调说:

    “你明天再来罢,唔。”

    于是一连两天,他们都跟那三个兵大爷谈着。谢老师用的是旁敲侧击的方法,提醒他们对付罗二的事,好象他们欠了他一笔债似的。一面要补救一下请客时候他那些过火的举动,他就发了些议论:说明天下之中顶要紧的是一个义气。他挺着个手板打手势,假牙齿动呀动的————把听众的视线都吸了过去。他用着七成教训的口气。那三成就表示他们到底够得上朋友,因为他们正有着这种道德,他跟他们都是很讲究这一套的:这么着他们昨天答允帮忙的话就有了个约束。

    “朋友顶要紧的就是这个义气,唔。不守信实的,卖朋友的————那是禽兽,是畜生。呃,是吧?”

    那三个象听长官训话时候的脸色。有时候就挺挺腰恭恭敬敬答道:

    “那是。那是。”

    “所以呀,”谢老师赶紧接上去。“对朋友不起的就是无义气————就不是人!”

    那位广货铺老板可没拐什么弯,他只用着批货时候谈买卖的劲儿,从正面来打交道。他要的是正正式式提出个办法。

    易良发就捞了一捞袖子,又提到从前他跟别人为了高粱秆闹的别扭:

    “你放心,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遇到了这号人,这可不能放过!”

    “那你————那你————?”

    易良发会意地瞧了犹开盛一眼,可是兔二爷嘴快:

    “搂!”

    接着易良发呸地射出了一口唾沫,也嘟哝几句什么,还把手掌拍拍胸脯。

    谢标六可把那三个拖拢来,把脸子凑得很近,小着嗓着商量着,时不时还瞟他堂哥哥一眼。两片嘴唇不断地动着,眼睛鼻子也跟着扯着扭着。对面几个不安地眨眼:觉得有阵雨点打到了他们脸上。

    耳房的那片门帘突出了点儿,老在那里动,有时候还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时候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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