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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那天————谢老师没到随缘居去。
他正取下他的假牙,把嘴里的漱口水吐出去对它冲洗,堂兄弟可就提着一只香篮进了门:褪色的蓝竹布长衫上加上那件大马褂,看来象一把迎神用的大伞。
谢老师把水淋淋的假牙齿塞进嘴里去,眯着一双眼睛斜看着那只香篮————这些货色是他哥儿俩各人出五百钱合办的。不过这一吊钱的东西有点叫人那个:蜡烛小得象红辣椒一样,那把香也没往年那么粗。两双眼睛互相瞟了一下,广货铺老板就用手指打着数目字的手势,又指指香篮,喷着唾沫星子报告这些香烛的行情。于是谢老师说:
“你铺子里还是贩些香烛来卖卖罢————上算些。”
院子右边那柴房的门忽然叫了一声,一位兵大爷弯一弯腰走了出来,手里拿个木脸盆。这是大家都叫他做“兔二爷”的那个。他那双红眼睛盯着厅屋里的谢家兄弟,用种很随便的样子对他们招呼一下:“早哇。”
那位主人没理会,只专心抽他的烟,眼睛成了斗鸡眼。左手托着水烟袋,大拇指不住地在上面摩着,那个红绸做的托袋已经转成了酱包。
谢标六对那位兔二爷笑了一下当作打招呼,想找一点话来扯扯:“我们今天要去上坟哩。我们祖坟是……”
他经谢老师瞟了他一眼,就马上住了嘴。
厨房里不时发出瓷器碰瓷器的声响:谢太太在给他老爷泡炒米粉。她好象对那些碗盏有仇似的:手脚下得很重。她那两片厚嘴唇老动着嘟哝着些什么,一会儿又溜起嗓子来喊他们小姐:
“端妹子,来!把开水提去先给你爹爹泡茶!”
这些响声忽然使谢老师烦躁起来。他用力把水烟袋往桌上一顿,眉毛结成了一堆————那双眼睛就成了三角形。
可是那边柴房里又起了叫声,象赌中了宝那么有劲儿。这是个嘎嗓子————一听就知道是犹开盛那个老侉:
“起来,易良发!”
“瘟家伙!”谢老师低声骂着。
这位老师端坐着吃炒米粉的时候,那三个副爷在院子里————好奇地瞧着谢老师,仿佛从来没见过别人吃东西似的。
广货铺老板站到厅屋门口,一只右脚踏在门槛上,装着亲切的样子跟侉子们谈天。现在镇上人只有店老板们对那营兵还客气。招呼老朋友似地招呼他们一下,就绷着一副苦脸跟他们谈店里亏本的事:意思是想叫别人买东西不要赊账。
于是谢标六一面咽着唾涎,一面告诉别人他铺里的糟糕情形。他还用了报纸上看来的“不景气”这种字眼。他并不回过头去看他堂哥哥的脸色:这么着他似乎就有权利去随便哇啦哇啦,嗓子也提高了许多。
对面的三双眼睛都盯住他那张嘴。易良发蹲在地下,一面还小声儿哼着蹦蹦调,朝天鼻孔一掀一掀地。有时就得插进句把话来,说了就瞧瞧他两个同伴。他那只结着一大片紫疤的左手搭在犹开盛肩膀上,一高兴起来就把这只手移下去,到别人腰里呵痒。犹开盛就把那只疤手狠命捧一拳,嘴里嘟哝着骂一句什么。接着仍旧把屁股在阶沿上坐正,叫易良发别吵,抬起眼睛来注意地瞧着谢标六。一面用力地抹自己的脸,皮肤发了红。
说话的人可从铺子谈到了他们谢家。他背家乘①那么仔细地告诉别人:他们大地族都在谢家坝,只从公公起————那些坟墓修在棋盘角。可是罗二爷在那里打了个篱笆。
①即家谱、家史。
这里他转过脸去瞟后面一眼:谢老师可在恭恭敬敬地扣他的马褂。
易良发打住了他的蹦蹦调,睁着大眼睛问:
“干么他打篱笆?您就不理这个岔儿么?”
“有什么法子呢?地是他的。不过祖坟总是我们的呀,我说这个————这个这个————面子上总不好看。他要这样么。”
那位兔二爷呸地射出一口唾沫:“真混蛋!”
谢标六更加起了劲。他凑过脸去放低了嗓子:告诉他们这全是程三先生捣的鬼,唆使罗二爷去要棋盘角那块旺穴。这些事都瞒不了他谢标六:他消息灵通得很哩。他那两片水禄禄的嘴唇越动越快,唾沫星子象放花筒似地往别人身上溅,犹开盛也就不停手地抹着脸。
可是厅屋里那个人忽然咳了一声。谢标六仿佛看见了什么信号,赶紧闭了嘴。脸向那边转了过去,踏在门槛上的右脚也给移开了。
现在什么事都已经准备停当,谢标六提起那个香篮,等他堂哥哥走第一步。
三位副爷用眼睛送他们出门,谢标六还多情地向他们瞟了一下。
在路上这哥儿俩都不言语。做弟弟的怕谢老师骂他刚才多嘴,可是那个并没开口。这位堂哥哥似乎有什么心事,嘴闭得紧紧的,出气的声音带点儿颤。
他们爬上棋盘角的山路,一瞧见那个篱笆,就觉得给十几床厚被褥连头带脚压着似地,有点透不过气来。
门可紧紧地关着,还贴着一张纸条:“闲人莫入”。谢标六很勉强地把拳头在这门上碰出了响声,里面的狗就威胁地叫了起来。
接着沙沙沙脚步响:大概罗二爷在里面修了一条煤屑路。于是————喳达!门是开了,可只开了不到一尺宽:露出一张光油油的脸。这是那个痞子漏勺子老七,罗府上的清客。
“做什么?”
谢老师绷着脸,表示犯不着回答的神气,只斜了谢标六一眼。
那个就挺吃力地笑着,指指香篮子,对那个痞子说起话来。
可是漏勺子只冷冷地看着他,很安详地回答:
“我们罗二爷招呼过的:不准放闲人进来。”
“我们怎么是闲人呢?我说我们是来上坟的:祖坟总是我们谢家屋里的祖坟。我们今日子来……”
“上坟你去上你的好了,没哪个不准你去。不过你们不能够踩上我们的地!”
谢老师嘴唇发了白。他决计要拿出他的身分来:
“什么混账话!————我们飞过去上坟么?”
“随你老人家打主意呀。怎么跟我商量呢,这些坟又不是我睡的。”
“这还了得!这这!……”谢老师咆哮着,额头上突出了青筋。“罗二爷倒跟我很要好,你们这些人……你们————你们————哼,简直是离间我跟罗二爷的交情!……我跟罗二爷说话去!……混账家伙!这是……这是……哼,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这太那个了,太……”
广货铺老板还来不及埋怨他堂哥哥说话太随便,那个漏勺子老七可就冲了出来:
“你讲老子!你讲老子!”
拍!————竟在谢老师那张长脸上劈了一个嘴巴。
谢标六马上把香篮子往地上一放————他已经顾不得什么禁忌了。喷着唾沫骂了几句什么,他胸脯上可也吃了别人一掌,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好几步。他仿佛还瞧见敌人在那里乐:那张光油油的脸子在笑着,晃了几晃忽然就不见了。同时訇的一声门响;喳达!————上了闩。
太阳一会隐进云堆里,一会又露出脸来。他们哥儿俩的影子斜在地下一动也不动,只是一下子模糊,又一下子分明。
两个人都不愿意抬起他们的眼睛,也不敢互相瞧一眼:他们怕彼此看出了刚才的侮辱来叫自己更难受。
谢老师脸发青,呼呼地喘着气,全身的血好象都要绽开皮肉迸出来。好一会儿他才醒了过来似地一跳,用假嗓子叫着,要到罗花园去问个明白。
他们走得很快。谢标六那件大马褂没命地在两边晃,象是要找个着落的地方似地。这么跑了十来丈远,他可忽然记起了他们的香篮子。于是又悄悄地回到“闲人莫入”的门边,把那副行头恭恭敬敬端起来。
这回罗二爷倒没挡驾。不过花厅里坐着一位客人————县衙门的许科长,用着求情似的脸嘴在跟主人谈什么。
新到的两位客人给安排在下手两张红木椅子上,可并没吩咐泡茶。他俩互相瞟了一眼,就紧瞧着罗二爷那张红脸。等到可以插嘴的时候,谢老师赶紧就呵呵腰,跟罗二爷谈起刚才上坟的事。一面在肚子里推敲着字眼,脸上做得很亲热,还带着五成责备的神情:仿佛在对着自己老子谈起小兄弟的淘气。
那个微笑着,爱理不理地听着。他臼齿上有点毛病:烂了一个小洞,就老是歪着嘴吸气————弄点冷空气进去叫它舒服些。他从来不打断别人的话,一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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