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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两点多钟——丁公馆那些客人才散。客厅里的地上给留下许多瓜子壳,烟屁股,吃宵夜吐下的鸡皮。只有痰盂跟烟缸很干净,在灯光下面发着亮。
温嫂子要喊高妈来扫地,可是那位刚送了客打回头的老太太止住了她——“等下子,等下子,难为你。”于是她想起她照拂祝寿子睡觉的时候只吩咐小小高陪着他的,就不放心地往里面走去了。
她们娘儿三个又回到了客厅里。老太太靠牌桌坐下,把旁边茶几上那只盒子拿过来,倒出里面的头钱来数着。她动作得很慢,叫人疑心她手指生了什么毛病。把麻将牌推开,她拿一张钞票摊在桌上,最后才钉着一个疙瘩似的——放上一块光闪闪的现洋。接着再把毛钱排列成一道线,有一个摆歪了些还拿来移正一下。她嘴唇轻轻掀着,那排假牙就星星那么闪动起来。
芳姑太太两手筒在袖子里,肚子贴着桌沿,看来她似乎老远地在想着什么,同时又象是在心里帮母亲数那些钱。
“啊呀,”小凤子叫。“我忘记买烟了!”
她抓起款客的那罐头白金龙来顿了一下,把里面的东西全数装进了她自己的烟盒子里。这才转向了老太太,埋怨地嚷着:
“看你唷!——算了半天还没有算好!”
那位老年人给搞糊涂了。照规矩——头钱里面要摊出四成来给高升高妈他们分,可是她似乎给那些毛钱耀得眼睛发花,觉得怎么样也分配不过来。
等小凤子抢上来替她算的时候,她格格格地发了笑,把脊背往后面一靠。
“嗳唷我真搞昏了!——又是票子,又是洋钱,又是毛票,又是角子……”
然而小凤子正经着脸色,挺热心地搬弄着那些钱,嘴里计算着。显然她不单是在帮母亲的忙,而且还有教育别人的义务的。她那片大红嘴唇老是往上面翘着点儿,一看就知道她对老太太的数学程度多少有点生气。她时不时反复着这句话:
“一点个不难。你望着嘎!你望着嘎!”
一会儿她就理得清清楚楚:
“一共十六块七毛。一成算它一块六罢。四六二十四。……六块四——给他们六块好了。”她转向着芳姑太太。“不错吧?……姆妈你问问姐姐——错不错,容易算得很嘛。”
随后她叠起那些钞票,轻描淡写地抽出了一张放进衣袋里,她跟自己商量似地:
“我拿五块:我要买袜子。”
做母亲的就象平素那样——笑着嚷起来:句法从来没有改换过。
“要死啊!——这倒头的丫头!”
那个丫头在这时候总是嘟起了嘴,埋怨她哥哥太小器:
“你想想瞧,我十块钱月钱可够用?”
她脸子一会儿冲着母亲,一会儿冲姐姐,嘴里对她们背着她的日用账。算算瞧,她用得苦不苦!朋友得应酬,香烟也得抽。可是因为钱少,简直成了个啬巴子。她说得很快,好象在背着一课熟书,一直跟着她们走到老太太房里还没谈完。
“我就不懂,”她仿佛受了什么惊吓的样子——脖子掣动了两下。“我就不懂——怎干连买鞋子买袜子都要包在月钱里头!”
老太太坐在她那张又高又大的宁波床上,两支脚落不到地,就把腿子盘在床上。她摆出一副很适意的样子,好象一桩大事业好容易才做成功,可以舒舒服服休息一会似的。她扁着个嗓子叫小小高替她装水烟,一面撮起了嘴唇等着。这里她张一张嘴要说话,小凤子可走到隔壁她自己房里去了。
“还有手绢呢,”那位小姐隔着板壁叫。“他恨不得吃呀住的都包在里头才称心哩!”
芳姑太太每逢到了她母亲的屋子里,总是拣那张崭新的皮垫椅子来坐。还把它拖出点儿——不让它靠着墙。她时不时捻捻手指,似乎那上面沾着什么脏东西。她很注意地听完了小凤子的话,叹了一口气。
“唉,也难怪,侃大爷住在京里开销总不小,还有应酬什么的。”
一提到文侃,他那张很有心事似的脸子就浮到了她眼面前。她总是似乎看见他弯着个腰,低着个头,忙着跑来跑去——一会儿到母亲这里,一会儿到嫂嫂那里,用着很性急的手势掏出几块钱来。
好多年以来——一想到哥哥就有这么个印象,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
“嫂嫂呢?”她想:“唉,她脖子上那块癣总是不得好。”
于是她说:
“怎干不搽点个阿墨林①的嗄?”
①阿墨林:当时畅销的一种癣疥药水。
“你说哪个?”老太太茫然地问,声音可轻轻的,仿佛怕惊动了谁。
然后娘儿俩谈了几句哥哥嫂嫂的事,老太太十分详细地告诉她大女儿——文侃这回信上说了些什么。芳姑太专心听着:虽然这封信寄到的时候还是她读给母亲听的,现在她可象听一个新消息一样。未了她还问了一句:
“要打仗的话——有得说起没有?”
她那张脸子显得更肿了些,给电灯照着——发着青灰色的光。眼睛睁得大大的对着老太太——等着她的回答。
这问题现在变成了一个硬东西塞在她胸腔里了。可是以前她竟那么不在意,那么忽略,连哥哥信上有没有提起这件事——都记不起来。
老太太对她摇了摇头,她就把身子挺直了点儿。她话说得很快,很流利,显然是她说熟了的。不过嘴唇撮得紧紧的,看来她不愿意把声音放出去。
“反正是这个样子,反正是。世界一乱,我们娘儿两个——嗯,才不得了哩。我不能望着唐老二把田卖光,骨董字画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偷着卖!我不管!——我该派有的一份我就要他交出来!”
“当然啰。这个……”
做母亲的把嘴斗到水烟嘴上去了。
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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