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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财主底儿女们最新章节!

明天我要找黄纸头,蛋黄色的,透明的,你有吗?”她在灯上照着花。她底手柔弱地愉快地颤动着。她脸上有了特别耀眼的幸福的微笑。她叹息了一声,笑着沉默,看着妹妹,好像说:“真的,我确实告诉你,美的,善的,幸福的并未离开我们!”

    蒋秀菊严肃地,疑问地,看着她。

    蒋淑华咳嗽着,喘着气。

    “我担心生产会发病。”她说,甜蜜地笑着。

    “她底快乐是真的吗?是的,因为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她痛苦,也只是她自己。”蒋秀菊想。

    “妹妹,你不做声,你想什么?”

    “不想什么。……我烦得很。”

    “怎样烦呢?”

    “她现在是多么不能理解别人啊!”蒋秀菊想。

    “我是想,在我心里只有我自己。我只关心我自己一个人。”蒋秀菊左脸打皱,带着几乎是愤怒的表情,说。

    蒋淑华沉默着,没有思索这话底意义,但被妹妹底不寻常的表情所吸引,笑着向着妹妹。

    “怎样讲呢?”终于她问。

    蒋秀菊不回答,露出了反省的,敏锐的表情,眼里有光辉。

    “那么,在你底心里,没有我们么?”蒋淑华安静地,温柔地笑着,问。

    “我不愿受欺,也不欺人。”蒋秀菊冷静地受欺地说,用光耀的眼睛看着姐姐。

    蒋淑华突然变得严肃,刚才的温柔愉快消逝了。她底苍白的,秀美的脸严峻起来,她底眉头打皱。

    “你不愿受欺,也不欺人。……是的,不愿!……”她带着强烈的表现自语着,嗅了鼻子,抚弄着纸花。“妹妹,”忽然她笑着说,“我决定把爹爹底东西还出来,给你们,给姨姨,我正要找你来谈。”她笑,眼里有了泪水。她底微笑很幸福,证实了她底心灵底和平。显然这个决定经历了极大的痛苦的。

    蒋秀菊严谨地沉默着。

    “我觉得这是不应该的,因为你牺牲你自己。而人底心里,都已经腐败了!”蒋秀菊说,面孔发红,带着那种勇敢和那种怯懦————它们表现在声音里,表现在眼睛底光耀和手臂底颤动里。

    蒋淑华感动地向着妹妹。

    “真的,我确实告诉你,美的,善的,幸福的并未离开我们!”她底眼光说。

    她们沉默着。

    “姐姐,谢谢你,不过我不想要什么。”回答姐姐底眼光,蒋秀菊低声说,又红了脸。

    “主在我们心里,它要指导我们,帮助我们。我感觉到。”蒋秀菊感动地想。忽然她抬头,向姐姐微笑,————带着热情,带着教会女生底出俗的风韵。

    在两姊妹作着这种心灵底斗争,而享受着各自底矜持的幸福时,蒋少祖和汪卓伦在后房继续着他们底谈话。说话涉及政治,像常有的情形一样,蒋少祖和汪卓伦,两个不相同的,彼此都从未想到过他们之间的关联的人,在偶然的遇合之下,被偶然的机缘引动,彼此都企图说服对方,感到了他们之间底重要的联系。这种新发现的联系对于蒋少祖是重要的,因为他底生命从而达到了社会底独特的一隅;对于汪卓伦是重要的,因为他热中于他底新生的理想,他认为蒋少祖没有理由摒弃这种理想。谈话热烈而紧张,他们没有注意到前房的姊妹间底低微的、柔和的声音。

    汪卓伦在结婚后发现到这种真理:他,汪卓伦,有了一切使自己幸福的条件,但还需要一种东西,需要这个社会温柔地告诉他说:他是幸福的,并在一种充满活力的光明中证实给他看:他是幸福的。他做着这种努力,忍耐、忠实、谦逊,对人们存着年青的,近乎幼稚的理想。但这个社会并不温柔,它告诉他他是幸福的,却用着残酷的声音。他凄惋,顽强地哀伤,但他底理想坚强:他有一切使自己幸福的条件。他怜悯一切人,理解他们底陷落底根由,明白他们底不幸————为了要使他底幸福成为可能的,他迅速地抬起头来,看到了他底已经被他疏忽了十年的苦难的国家。

    在结婚以前,他疏懒、忧郁、对社会让步,希望就这样生活到暮年。但婚后,他发现了,他以前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没有可以站起来的地盘。并且没有需要站起来的责任。现在他有了这些。以前他是这个世界上的暗澹的、甜蜜而凄惋的漂泊者,现在他是严格的公民————他觉得是如此。在他内心深处,他的确愿意自己是一个漂泊者;但这种愿望又唤起恐惧。

    虽然他很快地便平静了,但过去十年的生活,漂泊者底寂寞的歌,却继续地在他心里唱着。在恐惧和迷惑的风险里,汪卓伦需要,因此得到了思想的、希望的、社会热情的严酷的武装。

    他严正地、积极地走进了这个社会,这个国家,带着他底重新开花的青春的理想。他底对自己底纯洁的信心使他看见了希望。就在这种姿态里,他和蒋少祖发生了这个热烈的谈话。他认为蒋少祖现在和自己已经很接近,必定会在心里承认自己所想的————这种理想,这种迷惑。

    就在今天下午,汪卓伦以那种歉疚而正直的态度接受了他底妻子底决定:把财产分给亲戚们。蒋少祖预备明天回上海,来看蒋淑华。蒋淑华快乐地告诉了他们底决定,他笑着,内心有着强烈的震荡,伴着汪卓伦走进了后房,从他底内心底强烈的激荡,提出了于汪卓伦是尖锐的话题,政府和政治。

    显然他希望打击这个以自己底满足震荡了他的汪卓伦。汪卓伦底平静、信心,他底忧郁的笑容,使他警戒起来。于是他底态度更尖锐了。

    蒋少祖说着目前的狼狈堕落,无希望。说了阴谋和丑行。汪卓伦严肃地看着他,有时忧郁地笑着。

    “他说得悲观已极,但他自己又不悲观。他怎样想?”汪卓伦想,“所以他必定在心里同意我。因为他以为我们故意告诉他分出东西来的事使他过不去,所以他这样逞强,这样说。是的。她在前面剪花……我要找一个机会说明白!”他想。汪卓伦不时在热烈的谈话里想:“她在前面剪花。”眼里有温柔的表情。房间布置得朴素而清爽,灯光比任何时候都明亮。这是在这种家庭里所能见到的最大的幸福了,假若这位主人不再要求别的什么的话。

    汪卓伦仔细地拂去桌上的烟灰,听着蒋少祖说话。他在谈北方底情形。

    “所以,对于这一切,你也看出希望,看出光明么?”蒋少祖问,作了结论。他底下颔在颤抖————显然他习惯这样地表现自己。“啊,让我在他底安乐窝里说反叛的话!”忽然他想。“你也如此想么?”他强烈地笑着问。

    他脸上似乎有疯狂的痕迹。他底内心底震荡,他底妒嫉和愤怒,是这样的强烈。

    “是的,是的,我承认!”汪卓伦疾速地说,笑着,“但是就没有办法了么?我并不认为前途如此悲观。总有一条路的……首先要统一起来。一个国家,首先要有武力和工业。有了这些,改变起来是很快的。”他皱着眉头说,笑着,这个笑容里有凄惋,有漂泊者底歌,好像他原是愿意否决这些话的,但又不得不如此说。而正是这种表情,给了他底话以极大的魅力,这种率真后面有着显著的严酷,表明一个人从痛苦中得来,并带着痛苦表现着的东西,是不可能轻易地放弃的。蒋少祖摩着下颚,向着他,希奇他底表现。他,蒋少祖,以前不感到这些话有意义,但从汪卓伦底表现,他感到了它们底生命、活力、和色彩。“现在还有这种想法,并且想得这样认真!所以这个社会是多么复杂而广阔!但我要问他这个!”他想,讽刺地笑着摩动着下颚。

    “我问你,你是不是第一个这样想?不是的。每一个人,他们,谁不有理想?你要看到他们心里。社会有一个客观的形势,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有理想的,但一走下去就改变了!问你,在你们海军部里,难道最初没有所谓理想么?————纵然是自私的?现在不是也有么?但是能怎样呢?日本人底势力,各帝国主义底势力,财阀和军阀底势力!”蒋少祖雄辩地做着手势,“帝国底理想,财阀和军阀底理想,你底,是市民社会底理想!”蒋少祖面部闪耀着光彩,沉默了。“我承认这种市民理想底存在!”他想。“谁的理想是真的呢?”他笑着问,汪卓伦窘迫地笑着————这种笑容是他底最大的特色。汪卓伦没有注意到蒋少祖底强烈的表情,但感到窘迫,感到自己底情感被逼迫。他怕谈话失去理智。但看见了蒋少祖昂奋地预备着继续说,他就疾速地笑着摇头,眼里露出了热情。

    “我说的————我说的是大多数中国人底理想。”他说,竭力缓和他底声音笑着,“所以,虽然重复,却一定要达到,也许正因为重复,一定要达到!”他说,又笑了凄惋的笑,显然他不大习惯说这些话。“她在前面剪花。”他想,听着蒋少祖激烈的话,露出了羞怯和温柔。

    “是的,我们互相要说服————但他心里究竟怎样想呢?他真的不看到我所看到的吗?这,是可能的吗?”汪卓伦严肃地想,闭紧了嘴,有了漠然的恐惧。

    他闭紧了他底长着硬髭的、魅人的嘴,焦急地等待着蒋少祖说完。

    “那么,少祖,在你心里,你觉得应该如何呢?我是不知道的,因为我已经很多年……”他用微笑封闭了他自己底话。他是想求助于人间底亲爱与温柔了。他底眼睛笑着如蜜饯的酸梅。

    “他是怎样,心里怎样?”他恐惧地问着自己,看着严峻的蒋少祖。他恐惧自己是孤独的;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在这个上面是孤独的。在短促的寂静里,他感到了这个孤独底忧伤的、漂泊的意义。“与世无争是多么好啊!”他想,脸上有了习惯的甜美、忧郁、而有力的表情。

    “富国强兵吗?我不想。”蒋少祖嘲讽地回答。注意到汪卓伦底甜美的笑容,恢复了安静。

    汪卓伦底妥协的、温柔的、因此显得有力的面部表情使蒋少祖觉得他们之间原是无可争论的,使他笑着静默;但同时使他感到某种惶惑,如一个欲望强烈的人在谦逊的、凄惋的心灵底沉默前所常常感到的一样。

    “和他这种人是无可争论的,这真有些可怕!”他想,因惶惑而严峻。

    “你,你自己怎样想呢?”汪卓伦亲切地问。

    “不过想找一条路罢了。”蒋少祖忧愁地说,看了汪卓伦一眼,忽然他想到了所经历的春日底烦恼、情欲和残酷。“不过,找一条路。”他露出更深的忧愁说。

    “我们都在找一条路。”汪卓伦希望地凝视他。

    当汪卓伦求助于人间底温柔和忧伤时,蒋少祖惶惑,求助于人间底残酷了。他无法回答对方底这句话。他站起来,压着手指,带着敏锐的,严厉的表情向着窗外。

    “找一条路!对!这么多年,他是很烦恼的。他不说他心里的意思。也许他是很孤独,没有人理解他。是的。……她怎么还在剪花?她不应该那样高兴地告诉他,不过,这种决定是多么好啊!”汪卓伦想,想到中午,当他努力安静地回答着蒋淑华底决定,说自己也是这样想时,蒋淑华底激动和不满足,和当他激动地、凄凉地说明了他所感到的意义时的蒋淑华底眼泪。她跑到床边,抓帐子揩眼泪,并埋头在帐子里。

    他垂下眼睛,在桌上划着。然后,他向着蒋少祖。“少祖,怎么,疲倦了吗?”他说,希望蒋少祖注意到自己底坦率的、爱怜的眼光。

    “没有。”蒋少祖回答,不看他。

    “明天动身吗?”

    “是的。”

    沉默了。

    “来信给我们,啊!……其实呢,每一个人都是为了自己。”汪卓伦低声说,忧郁地笑着。

    “你也为了自己吗?”蒋少祖疾速地转身,问,皱着眉。“怎么不?”汪卓伦说,欢乐地扬起了眉毛,而眼睛潮润。于是他站起来,微笑着,伴蒋少祖走进前房。蒋少祖在门边拿帽子,他们听见了蒋秀菊底疲倦的、忧郁的话声。“她在!”蒋少祖想,走出来。

    “你来了吗?”

    “我刚来。我马上就走。”蒋秀菊回答,脸微红,重新露出那种勇敢而又怯懦的神情。

    “你们学校里,好吗?”

    蒋秀菊不答,但因为不安的情绪,站了起来。

    “她们学校里也乱的很,……”蒋淑华快乐地插嘴。但蒋少祖鞠躬,向外走去。

    “是的,听说。”蒋少祖笑,脱帽,鞠躬,然后向外走。显然的,这个动作成功地掩饰了他底狼狈。

    汪卓伦送他出去。蒋淑华想喊叫什么,但跑到门前停住了。

    房里沉寂,两姊妹无言。蒋少祖唐突的动作使她们感到她们底一切都是错误的。但她们又无法说明她们究竟怎样错误。刚才的爱怜、希望、幸福和矜持都一瞬间消灭在突然袭来的广漠的空虚中了。

    灯光明亮,显得空虚。蒋淑华以暗澹的眼睛看着桌上的精巧的纸花。这些在温柔中剪成的纸花是凋谢在突然袭来的、广漠的空虚中了。

    蒋秀菊,惧怕这种空虚,但露出了蒋家女儿底安命态度。不流露丝毫的感情,像她走进这间房时一样,向姐姐告辞。她轻轻地走了出去。

    “她是长成大人了,她是变了!”送走妹妹,蒋淑华想,“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办?究竟应该怎样!可怕啊!”她嗅着纸花,然后摔开它们,焦躁地走进后房。

    听见汪卓伦走进来,她重新跑出。

    “你和少祖说些什么?我跟秀菊谈这件事,但是她很执拗,很执拗!”她迅速地、急切地、混乱地说,红着脸,像小女孩,“我觉得怕!我有些怕!我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她说,激动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她哭了起来。

    汪卓伦站着,凄凉地笑着,看着她。

    第一次开庭后,事情就耽搁了下来。法院里的人认为这件诉讼是几年来最复杂的。蒋家有胜利底可能,假如它不把它内部底矛盾和软弱暴露给公众,并且让顽强的金素痕抓在手里的话。假若它,蒋家,有集中的力量和意志,并且肯抛出大量的金钱的话,它便可以澄清这个战场。但现在机会失去了。

    金素痕已经站稳。她底弱点是第一场,这一场已经过去了。这个女人,是有着非常的、特异的对诉讼的爱好的;一切战争于她都是愉快的;人间底斗争是给了她以那种非常美味的酒,非常的陶醉。但在第一场战争后,她是疲弱,颓唐了下来。社会底眼睛,财产底眼睛,贪馋的男性底眼睛固执地注视着她,使她永远要做出那种自信的、冷笑的、意气高扬的态度来,以掩藏她底可怕的颓唐。她底暴乱的热情给她带来了那么多的苦痛,以前不被觉察的,现在暴露了。在以前更年青的时候,在希望在眼前闪耀的时候,表现成为冷酷的意志和人生底享乐的,现在变成了暴乱的情热,从对蒋蔚祖的失败,发生了动摇、呻吟、女人的痛苦,和无常的、精神的病症。

    她不能失去蒋蔚祖了。在财产底陷阱里,不能从形式上失去他,在一个女人底痛苦上,不能从内心里失去他。前者是很简单的,因为蒋蔚祖总是她底丈夫;后者则纠缠得可怕了!————金素痕变得永不满足,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力。

    蒋蔚祖来南京,自己选择房子,住在下关:这间房子临江、孤独、简陋。他不许修理,并且不要一切陈设,除了他自己所高兴,所创造的。开庭时他作为金素痕底丈夫出席,不说一句话,母亲在被告席里对他哭喊地咆哮,他显出不耐烦,没有终庭便离席。他时常戴着破帽子在街上漂流,用钱来交结野小孩和流氓。他时常睡在破庙里,那是流氓们赌博的处所。在家里,白天,他关上窗户,点着无数的蜡烛,并且常把衣服和被单堆在地上、床上、柜子上。这种辉煌的、神秘的、帝王的境界是他那天在苏州发现的。有谁干涉他,他便凶暴地咆哮。

    在春天,阴雨的天气,蒋蔚祖坐在他底王座上,谛听着雨声和人声,谛听着江流声,激发着内心底忧伤,唱着歌,唱着诗。

    他在桌前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今后惟切实做人而已。”

    他知道金素痕会来,他知道他和金素痕互相间的地位已经调换了。金素痕,在这个多雨的春季,每隔两天必定来一次下关;她底这种行为是成了精神上的病症。她底最初的努力便是要蒋蔚祖离开这间阴暗的屋子,在这个失败后,她便努力使蒋蔚祖同意她底房间陈设,其次她要求蒋蔚祖不把房间弄乱————然而这一切全失败了。

    于是金素痕声明说,要是他,蒋蔚祖不照她所说的去做的话,她便永不再来。

    蒋蔚祖看出她底决心,答应了她:不弄乱房间,并且不点蜡烛。但不到一星期,他便又醉醺醺地在烛光间唱起歌来了。这次他是永不再放弃了。

    在南京,在财产底陷阱里,存在着这种怪诞的、暴乱的夫妻生活。颓唐的金素痕又开始了放纵,然而,无论怎样,她总无法忘记她底孩子和这个苍白的、狂热的、忧郁的蒋蔚祖。说这是一种热恋,也是可以的;走了应走的路,这个苍白的、狂热的、忧郁的蒋蔚祖对这个辛辣而自私的金素痕就变成了蛊惑的恶魔,并且变成了心灵底阴惨的控制者了。在他们之间,不是黑暗的迷乱,便是绝望的空虚。那种绝望的空虚,较之人间底血肉的痛苦的,是要可怕得多的。常常的,对于人类,阴惨酷烈的地狱,较之漂渺广漠的死的彼岸,是要可爱得多的。

    金素痕和蒋蔚祖,是如地狱的幽灵似地互相纠缠着,看不清一切,看不清在他们身边,广大的南京是在营着怎样的生活。

    这天黄昏,阴雨,喝得大醉的金素痕到来的时候,瘦削的、苍白的蒋蔚祖正伏在窗槛上,抛东西给窗下的褴褛的小孩们。窗户里面是照耀着熊熊的烛光。

    显然这些小孩们都和蒋蔚祖熟悉,并且喜爱他。当他抛下撕碎的布条和毛票来的时候,他们就发出欢呼,在泥泞里争夺。蒋蔚祖,当他抛下东西去的时候,他底眼睛快乐地闪瞬着。这种闪瞬有一种特殊魅人的地方。这种闪瞬暂时缓和了他底僵冷的、无表情的面部。

    “不要叫!”他用尖细的灼烧的声音叫。

    “蒋蔚祖,蒋蔚祖!多一点,蒋蔚祖!……你底老婆,蒋蔚祖!”金素痕下车时,孩子们叫。

    蒋蔚祖用眯着的眼睛看了金素痕一下,向孩子们摇头,继续抛下铜元和毛票来。

    “好呀!好呀!”孩子们在泥泞里抢夺着,滚在一起,蒋蔚祖欢乐地大声叫。

    金素痕站在雨里,提着绸衣,愤怒得发抖。

    “混蛋,他故意这样叫!”她想。

    她凶恶地驱赶了孩子们。她捉到了一个,夺回了毛票和铜元,并且举手向他底鼻子打去。

    “蒋蔚祖!啊啊!蒋蔚……”小孩哭喊,向蒋蔚祖求救。

    金素痕抬头看丈夫,小孩就逃开了。褴褛的小孩们跑过柏油路,雨在阴暗里落着,小孩们齐声唱歌。

    蒋蔚祖,天大的闷葫芦,蒋蔚祖,讨个老婆滑都都,天大的闷葫芦!

    细雨在阴暗里落着。蒋蔚祖底忧郁的、苍白的脸向着孩子们。他向孩子们摇手,然后从窗口消失了。金素痕发上和肩上都打湿了。她蒙着脸,站在阴暗里。忽然她尖叫了一声,上前冲开了门,脚缠在飘曳的绸衣里,跑上了狭窄的、旧朽的楼梯。

    蒋蔚祖坐在从苏州运来的、父亲底大坐椅里,脚搁在桌子上。周围是辉煌的,摇闪的烛光。他底眼睛低着,他底脸阴沉。

    他处在无欲望状态,没有注意金素痕上楼。他在用心灵谛听,听见雨声和从后窗传来的长江底悲惨的呼吼。他觉得在这一切声音之外有脚步声,他抬起眼睛,但立刻又低下。“蔚祖!”潮湿的金素痕站在烛光中,做着痛恨的,要从地上跳起来的姿势,以尖锐的,严厉的声音叫。然后失声哭泣了,跑向床。

    蒋蔚祖睁开了眼睛,失去了眼睛底迅速的、活泼的闪瞬,静止地、懒惰地、淡漠地看着她。

    金素痕从床上猛力跳起来,大声哭叫,撞东西,跳着脚在房里乱窜————可怕的疯狂。但她忽然寂静。她跑向门,打开,把偷看着的女仆残酷地踢下楼梯去。女仆叫喊,她猛力闭门,寂静地站在门前。可以觉察到她底丰满的身体在这种寂静里的燃烧般的颤抖。蒋蔚祖站起来,露出牙齿,向着他底蜡烛。

    窗外已经黑暗了,雨落着。金素痕向着烛光。

    “原来这些蜡烛是这么好!原来这房里一切是这么好!这么好!”她忽然想。这些蜡烛,这房里凌乱的一切,在她底酒醉里,唤起了她底肉体底欢快的颤抖,愤怒的发作突然过去,她是柔弱,深深的忧伤。她睁大了眼睛,好像有些吃惊。她跑向蒋蔚祖,抓住了他。

    “为什么你这样!你这样!为什么你这样可恨,可恨,永不清醒!为什么留给我这么多的侮辱!啊!侮辱,侮辱,侮辱呀!”她摇晃着他。“我做坏事,做恶事!做不要脸的事,全是因为你,我底永生永世的冤孽呀!为什么你不想想,你不想想!为什么你像死人,像鬼,啊,你像鬼!”她恐怖地叫,凝视着蒋蔚祖底搐动的、可怖的脸。

    “原来这样可怕,这个房间!我是不是人?是不是?这里多么阴惨!”她想。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你说话!”她说,夸张着她底恐怖。“你喝醉了。”蒋蔚祖说,做出了冷酷的表情。“说话,说话,你再说!我说过,叫你说你就说!”金素痕带着夸张的恐怖,叫。

    但蒋蔚祖沉默着。

    “我叫你说!”她厉声叫。

    蒋蔚祖阴冷地向着她。“今天决不受骗!”他想,凝神,希望听见江流底悲惨的、孤独的呼吼。

    “我跟你说过一千次,你总叫我难受,尤其你……”金素痕急迫着,流下虚伪的眼泪。“再不做声,再叫我害怕,我就打你了!”她说。

    蒋蔚祖底面部狞恶地动了一下,她举手打他底耳光,他脱开,并且推翻椅子,金素痕颤抖着,脱下皮鞋向他砸去。他闪到床上,顺手拉倒了帐子,坐在帐子底凌乱的堆积中,他忽然抬起脸来,带着骄傲,带着疯人的冷静。

    “你不许动!”他用尖锐的声音命令。

    金素痕赤着左脚跃过了翻倒了的椅子,脱下了另一只皮鞋来抓在手里,在那种奇怪的嫉妒里颤抖着。她拚命地撕皮鞋,一面发出痛苦的声音来。

    “你不许动!你听!”蒋蔚祖仰着脸,大声说。

    蒋蔚祖叫金素痕听,有了静寂。外面吹着风,孤独的屋子是在风雨中。金素痕得到提示,皮鞋从手里落下,注意到了在这个孤独的屋子外面作孤独的运转的广漠的世界,听见了她所要求的,听见人在攫取着什么又遗弃着什么的江流底深沉而遥远的呼吼。房里烛光摇闪,蒋蔚祖仰着面孔,紧张而冷酷。在这种孤独中,一切怪诞的行动都是可能的,一切虚伪的假想都可能实现;金素痕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了,在这个瞬间金素痕宁是感到奇异的自由和欢乐,热情是做着疯狂的飞翔,而假意的颓唐和哀怜是被这个激烈的动作变成了奇迹的真实了。她流泪、战悸,并且笑着讽刺而辛辣的笑,听见了深远的风雨声,感到自己是起伏在黑暗的波涛中:经历到绝望底快乐。

    是在这个深沉的、孤独的洞穴中,疯狂而濒于毁灭的生命作着侈奢的嬉戏。蒋蔚祖对这一切,对自己底严厉而尖锐的声音是有着极大的酷爱。他乐于看见在他底喊叫下,金素痕倒在地下;在这一切里,在风雨、悲泣、烛光、朦胧的暗影和他自己底冷酷的、表现出独特的对生命的意识的动作里,是有着他底壮烈的诗。

    金素痕底身体蜷伏在暗影里,但赤裸的脚在烛光下颤动着。没有任何言语,任何人间底言语都将破坏这个虚伪而又真实,疯狂而又自知的境界。

    “维持着这个时间吧!不要过去,留住!这是多么好!”在风里摇闪、倾斜的烛光说:“想想吧,假若这个时间过去,会有什么到来?好可怕!”

    “你听见了没有?你听见了什么?”蒋蔚祖笑着,说话了,“你还喜欢漂亮的衣服吗?你还喜欢身外之物,富贵荣华,勾心斗角,————还喜欢吗?车马水龙,筵席歌舞,男女追逐,吓,多么好!有人等你去吃酒,你去吗?你哭,你只在这里才敢哭!这个世界上,岂有你哭的地方!”他笑着。他底眼睛活泼地闪瞬着。

    金素痕虚伪地呻吟着。

    “岂有我哭的地方,哭的地方!哭也要地方吗?”她想,于是,在这个对生活的思想里,那个虚伪的境界破灭了。她恐惧地挣扎着,发出了虚伪的呻吟。“好苦啊!好苦啊!”她虚伪地想,企图恢复刚才的位置。

    “我还喜欢那些东西,那些人吗?我什么时候喜欢的?”她想。在这个思想底下,她底心冷静地说:“风、雨、疯子丈夫,疯子我,多么可怕!”

    “为什么没有我哭的地方?我跟你说过!”她忽然站起来,愤怒地叫。然后她沉默,环顾着,看见了刚才不曾看见的:烛光、桌子、剥落的墙壁、翻倒的椅子;并听见了清晰的雨声。这一切刚才组成了那个奇迹的境界。但现在还原成生活的、平常的存在了。她觉得在它们之间,在墙壁和椅子之间,在椅子和床铺之间,在它们之上,是存在着绝对的空虚。她赤着脚,站住不动。雨声清晰;水滴落在石阶上。

    她转身向着疯人,希望从他得到拯救。

    蒋蔚祖打开后窗,站在窗边。风吹进来,烛光闪摇;江流底呼声更大。蒋蔚祖有安适的、沉思的表情。他底发亮的眼睛作着空虚的凝视。

    金素痕想到应该哀求蒋蔚祖,使他动情。这是一条正当的路,被哀求的蒋蔚祖将激动而醒转,因此便可以达到她,金素痕底希望:过一种正直的生活。但这种努力在金素痕又是极难做到的。必须有真挚的激动,死灭的呼唤,用一种辛辣而高尚的计谋,使疯人回到初婚的回忆和少年的憧憬。金素痕站着,集中着她底力量。

    对破灭恐怖的意识和最后的希望所放射的那种光明,可能使金素痕在这一次————她刚发过疯————成为纯洁的:蒋蔚祖是就在面前静静地站着,好像在等待。但这个女人有一种假想,她认为一个强烈的动作可以达到内心底真实,在希望底鼓励下,和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极不相称地,她是在理智地考虑着她应做的动作。在刚才所经历的一切之后,她是过于空虚和疲乏了,那种渴望,那种燃烧,是非从外部激起不可。她在唤醒悲哀,采撷她底最伤心的记忆————没有感到目前的景况是最伤心的。她听雨声:水滴落在石阶上。酒醉已经过去,夜已经深沉了。

    她想到,在她年轻的时候,她曾经被父亲无理地侮辱过。她觉得这是很伤心的;现在的一切从那时就开始了。她记得,晴朗的天气,坐着马车,她被父亲从马车上推下来,叫着说;“我不要你这个婊子女儿!”她没有哭,独自寻路回家。她记得是晴朗的天气,春天的空气里浸透了深深的、少年女儿底悲伤。……

    她痴痴地站着,觉得她是悲哀的。她向着蒋蔚祖,这个人是给了她那么多财产和那么多苦痛!她听见雨声。……“蔚祖……”她用悲凉的大声说。同时焦躁,混乱,失去了悲哀。

    空虚站在她和蒋蔚祖之间。

    “不,不成,不成!怎么办!一切都完了!”她想。

    她叫唤着,悲哀地摇着头。假想帮助了虚伪的悲痛。在另一面,真实的悲痛是:混乱、焦急,感不到蒋蔚祖底生命,得不到心灵底深刻的和谐,在这个瞬间,她发觉了自己多日以来并未感到蒋蔚祖底生命。她所需要的蒋蔚祖是魔鬼的蒋蔚祖和天使的蒋蔚祖,却不是痛苦的人的蒋蔚祖。

    蒋蔚祖怀疑地、淡漠地看着她,警戒着自己不要受骗。

    金素痕呻吟着,混乱地流着泪,带着她底痛苦,把这种痛苦当作向蒋蔚祖悲悔恳求的纯洁的、苦难的妻子底痛苦,投身在蒋蔚祖底脚下。

    “我知道你心肠慈悲,我知道你为人高洁,再不能忍受了,蔚祖!”她说,“记得从前吗?记得你讲的那些故事吗?蔚祖!我是苦极了,我只有你,对天发誓,要是说假话,我金素痕就死无葬身之地!我只有你啊,我底蔚祖……”触动了命运底永劫的创痛,金素痕伏在蒋蔚祖脚下高声啼哭了。

    蒋蔚祖牵着她底手,皱着眉头仔细地听着她底哭诉,以疯人底心灵分辨何者是真实。听到最后,他眼里露出了凄凉的微笑。

    “是的,是的”他喃喃地说。

    “那么蔚祖,可怜的蔚祖,你醒醒,醒醒,从今以后……”

    “不是可怜的蔚祖。”蒋蔚祖细声说,思索起来。于是他脸上有了僵冷的、可怖的表情,他底眼睛瞪着,面颊抽搐着。“醒醒,醒醒,不然我们要永远分开了!”金素痕仰着头说。

    “永远分开算得了什么!你要耍花头你去吧……蒋蔚祖今后惟正直为人而已!”蒋蔚祖大声说。

    在金素痕底混乱的、徒然的、热恋般的悲诉和哄骗里,蒋蔚祖底妒嫉的心转向了他自己底道路,得到了防御。他把孤独的自己推向一个更大的、更严酷的孤独,得到那种信念,即他是永恒地孤独。他仰起脸来,听见了在深深的、深深的夜里,江流底悲惨的、遥远的呼吼。

    “听吧!你们听吧!”他底仰着的面孔说。

    金素痕柔弱地,失望地站了起来,痛恨刚才的虚伪————她所追求的、无法理解的蒋蔚祖使她虚伪————颓丧地倒到床上去。

    这个夜晚,和其他无数的夜晚,是充满着热情的暴发、绝望的疯狂的而显得虚伪的追求,是充满着疯人的冷酷的哲学,和金素痕的悲悔、哭泣、咒骂、哄骗、爱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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