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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饥饿的郭素娥最新章节!

    鸦片鬼刘寿春有着极强烈的想获得任何一点点小东西的欲望,但假若面对着巨大的财物,像一个拾煤渣的小孩子面对着一车煤一样,他就要惶恐得战栗。还是在好几年前,在战争还在中国土地的北方边沿上摸索,飘荡的时候,有一笔相当可观的钱财从他的鼻子上吹过:一个军火私贩愿意给他五百块钱,要他替他藏匿一批被追踪的火器。在郭素娥看来,这是没有不能干的理由的。因为在那些年,这样的事极端普遍,追踪者只要接到一笔钱,就会变得极其聪明或愚蠢,不再追究;而这个肮脏的,周围堆满枯树桩的小屋子,里面住着男人的疾病和女人的空虚,是不大会被人注意到的。但刘寿春却不敢做,战战兢兢地拒绝了。他倒十分甘心于一点一滴地在空酒坛子里搜刮。

    三年前,他曾经在他的堂兄,一个狡猾的人所经营的砖瓦窑上投了一百块钱。作为赢利,他甚至于把工人的破棉袄都剥了回来。狡猾的堂兄,他的单薄的机智,是无法对付动不动拚命,哄天吓地的刘寿春和他打交道的。但是,即使还了他一百块钱,他还是不断地去烦扰。失去意志的人,把小欲望当做生存的目的,他们的像苍蝇往玻璃上撞一样的行为,是生意人最难对付的。冬季里刮着冷风的一天,他又在砖瓦窑旁出现了。他的脸青灰而浮肿,在一件破烂的单衣里,干骨头发出碎裂似的响声。他的这样的行为,与其说使人家觉得,他在自己的假装里所经历的痛苦比真的痛苦还要胜过一倍,倒不如说使人家感到比面对着别人的真的痛苦还要难堪。

    堂兄愈是不出来见他,他就躺在土坡上愈是叫喊得厉害。他闭起呆钝的眼睛,从磕响的齿缝间忽高忽低地叫:

    “看你……看你……打死我,好了!”

    整整的,他叫唤了一个钟点。声音由绝望的狂喊到微弱的喘气,最后终于消失了。他也不再战栗,只是伸直腿,把毁坏了的脸向着铅色的天空,僵硬地躺着。开水使他苏醒过来之后,他得到了三十块钱,而他的赌咒发誓的堂兄,则得到了邻人的咒骂。人们始终无法判明这一次事件的真假,即使当他有一次喝醉了之后,说这不过是开个玩笑,讨几个债,人们也不敢相信。果真有这样残酷的“开个玩笑”么?

    人们都惧怕他的骗术,嫌恶他,不再和他打交道了。他又是懒得极出色。虽然当他在年青的时候,由于极端吝啬,他还能辛勤的经营,一点一滴的积蓄,从而使得邻人羡嫉,但一到了发现欺骗是极好的满足吝啬的方法之后,他就游手好闲,什么事都不做了。现在,当他蹲在筛煤机后面的时候,他吞着灰质太多的烟泡,没有一分钟不打瞌睡。而在人家以为他睡着的那一瞬间,他的手会伸出来,随手摸去近旁的什么:

    一只烟杆或一根布裤带。

    矿山的繁荣也偶尔触动他,使他冗长地说及他的家族的历史。当他谈及他的曾祖父曾经做过知府,现在坟上还有一朵夜明荷花的时候,他的昏钝的眼睛会闪出骄傲的光来。“我们一请客,连山后大堰塘里都浮着一寸厚的油。”他说,用两个腥秽的手指比着一寸。“通房摆满烟灯,昼夜烧,连耗子家蛇都有瘾,爬在屋椽上吸烟哩。呵——哈——”他打了一个呵欠,“这个矿,那时候就我们开啊!……有三个洞,哪里看见现在这样子!后来,就是经我的手,卖给这些家伙了。我们不会画新图,他们硬占去一个洞,老一辈子人,老实像我这样,吃奶的时候就有烟瘾。……啊啊,那些年的刘家湾啊!”

    另外,他还说及他前几年几乎又发财的事,但他从不提他为什么几乎发财。所以不提,是因为他的确还抱着那军火私贩会再出现的希望。他深信他现在可以做那种事,决无恐惧。说到女人,他就舞臂咒骂,同时又称赞她的漂亮,说她有着一个有毒的腰,像蛇。

    魏海清因为妒嫉,虽然同时就悔恨自己不该和这下贱的人说话,但还是说完了话,把郭素娥的事情告诉了他。于是,为着他自己的特殊目的,刘寿春不再上班,假装生病,在家里守着郭素娥。

    这是一个蔚蓝色的早晨,天气无比的晴朗。在下面的峡谷里,工厂的巨大的烟囱矗立在微紫色的,逐渐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去的雾霭中,————有一条长而宽的透明的雾带纱一般地爱抚地环绕着它————喷着愉快的黄色浓烟。二号锅炉的汽管在山壁下强力地震颤着,它所喷出的辉煌的白汽遮盖了山坡上的松林,腾上低空,和乳白的温柔的绵羊云联结在一起。

    早班的工人吹啸着,抖擞着肩膀,跨过交叉的铁道,进到厂房里去。在翻砂房旁边的生铁堆中间,年青的小伙子向明亮的天空吆喝,翻砂炉的强猛的火焰在阳光里颤抖着蓝紫色,腾起来了。

    短锄从郭素娥的发汗的手掌里落下,倒到新翻的,露出潮湿的草根来的黑泥土里去了。举起一只赤裸的手臂,揩着额上的汗珠,她专注地向下面的辉煌的厂区里凝视着。

    她的脸颊红润,照耀着丰富的狂喜。在她的刻画着情欲的印痕的多肉的嘴唇上,浮显了一个幸福的微笑。当她把手臂迅速地挥转,寻觅短锄的时候,她的牙齿在阳光里闪着坚实的白光,她的胸膛急速地起伏着。

    激动地,她回到她的劳作上来。泥土在锋利的短锄下翻起,蒸发着陈旧的沉重的香气。在锄柄上,她高耸着浑圆的肩,带着一种严肃的欢乐,咬着牙齿,慢慢地摇着头。但很快地,手里的工作就变得无味了。她摔去了短锄,在田地边沿的山石上坐下来,石块后面,干枯的包谷在微风里发响。

    “我累了。”

    于是她倚下身子去,用手抚着光滑的包谷杆,望着天空,在嘴里无聊地咬着包谷叶的时候,一种疲劳的,梦想的光浪又在她脸上出现。太阳通过单布衫晒着她的濡湿的皮肤,使她伸着懒腰,融化了似的把身体躺到包谷叶底下去。

    “我还来开这块地做啥子呢?喂狗么?……不想住在里面了,怕等不到明年春天,……”

    她坐起来,痛恨地望着桑树的光枝后面的破陋的小屋。

    “他睡在那里!”她低声痛叫。

    沿着平坦的石板路,穿得花花绿绿的农家女人们,翻过山腰,向离这里七里路的五里场走去。郭素娥呆板地望着她们,在心里漠然地批评着一个肥胖的少女的衣服。

    “这颜色丑,料子可贵!……”

    但她突然怔住,望望自己的穷苦的装束,想起不远的过去来了。

    “就在那山坡下跌倒!”带着锐烈的痛苦,她望向农家妇女们从那底下摇摇摆摆地走过去的斜斜的峭壁。“我从前年青,不知道自己,也快活呢!谁没有穿红戴绿呢?……不过是这一回事,总要走过来!……”她迷晕地站起,伸出褐色的手,“这太阳晒得焦人!”她在望了一下天空之后又用妒嫉的眼线追向彩色的少女们,“那时候我十六岁。……有一些人,她们这样过几十年……几十年也算了,我……”

    “大嫂!”一个身体臃肿,面容却憔悴而俊秀的年青的农妇站在路上向她喊。

    “哦哦。”郭素娥摆手,安静地向她。

    “不赶场?”

    “不。”

    “你在弄啥子?”这女人摆着身体走近两步。

    “点一点小麦。”

    “你们新弄的地么?”

    “你今年怎样?”郭素娥问。

    显然的,这女人烦恼起来了。她站住,带着一种不知是对于谁————郭素娥呢还是她自己————的同情,望着新翻的狭窄的土地。

    “我们今年不点了。地转了。”她失望地说,一面在颈子后面搔着干燥的,蒸发着低劣的发油气的头发。

    “你当家的呢?”

    “我去找他。”

    “还是老样不是?”

    “他不给我饭吃行?”在这年青的妇人的憔悴的脸上,显出一种阴郁的,强悍的神情。“我住妈家,他也跟来,昨天打架走了。”她停顿,率直地望向郭素娥的变暗的眼睛,“你看,”

    她放低声音,“他说,‘我养不活你,你另外嫁……’。”

    郭素娥微笑。

    “他游手好闲,年纪轻轻有工不做。……你看我给他打的疤疤。”她掳起长衫,露出膝盖上面的一块凝着血的紫疤。

    “这些男人现在愈过愈坏了。他动不动拿当壮丁吓我呀!”她放下衣幅,叹息,“你,大嫂,……你有些什么法子?……”

    “我想要出去做工。”郭素娥望着对面的山峰,随便回答。

    “你,一个女人?”

    “嘻嘻。”

    “隔天见,我先一步了。”这女人艰难地移动她的穿着肮脏的紫花布衣裳的身躯,走到石板路上去。因为一种难于理解的理由,她在路上站住,回头望了一眼郭素娥。但随后,当她走近那峭壁的时候,她便忘记了腿上的疼痛,以一种粗笨的,难看的姿势扭着腰,反甩着手,不必要地在小石块上面高高地跃着,跑起来了。

    郭素娥凝视着她,苦笑。

    “她去找他!”她把手抬到额角上,伸直腰,做了一个粗豪的姿势;“她只有去找,……我们过得真蠢!”

    短锄和新垦地不再像黎明时那样,以一种芬芳的力量和渺茫的希望引诱她了。它们现在在她的眼睛里转成了可恶的存在。即使阳光和下面的辉煌的厂区也不能再给她以青春的自觉;她成为憔悴的,失堕的了。她疲乏地走下山坡,晕眩地望着自己在里面埋葬了十年的小屋子。

    刘寿春裹在破棉絮里,没有起来。她在土坪右端的残废的树桩上坐下,机械地望着晒在屋檐底下的蓝布衫。她觉得身体很沉重,再不能移动一步。她又为什么要移动呢?即使她身上有几块钱,她又为什么要跑到场上去打油呢?让什么都离去,都没有好了,住在这个小屋子里,她能够再活半年么?

    但她还是从枯树桩上勉力地站起来,寻着了水桶,下到屋后的坡下去挑水。无论如何,她必须劳作;无论如何,她必须劳作那些最苦重的。这是二十几年来的习惯,————这将使时间过得快些,将消磨掉惶恐,使一个失堕的妇人活得容易些。

    水塘干枯了。她卷起裤脚,懒懒地转到邻家去。她平常是很少和邻人们接触的,他们也不欢喜她。但这一次,她却苦于寂寞,带着宽解的心情脸厚地进到一家矮屋里去了。

    “向你们借一点水,新姑娘!”她装出欢快的声音,向那家的正在推动一个大石磨的年青的媳妇说。这是一个瘦小,喜欢酸菜根和新鲜的逸事的刚嫁过来半年的女人。她虽然比别的妇人更喜欢在背后议论郭素娥,更酷爱她的不幸,但一当郭素娥和她交涉些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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