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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饥饿的郭素娥最新章节!

    机器总管马华甫,是一个生着灰尘一般的花白头发,有一副温和而洒脱的松弛的脸的,胖大的人。他用一种温和,渗透,严刻的声音说话,几乎从来不激动;但即使从这富于魅力的声调里,人们也可以觉察得出这个四十几岁的饱餐风霜的人是怎样的顽固,利己,和阴险!现在,当他为了火车头包工的事,把几个出色的机器工人:张振山,杨福成,吴新明(这是一个三十几岁,充满江湖气味,慷慨但有着机智的深算的人)……请到他家里来用膳之后,他使他们坐在厅堂下端的长条凳上,自己则不停地抽着烟,在堂屋中间缓慢地踱着。谈话刚刚开始。

    这是矿厂里的一个最大,马力最强的火车头,一九三○年德国机器厂的出品。它的损伤,假若由机器房做正常的里工,需要六个月才能修好,但假若由机器工人自己取消里工工资,来做包工,则仅需要十六天。包工的价钱,鉴于以往的例子和今天的物价,工人方面要一万二千块,但公司方面却只肯出八千。现在,总管马华甫由于对自己的权威的深信,就是负了解决这件事的使命来请工人吃饭的。

    他和他的家族:一个像衣橱那样肥胖,也像衣橱那样从不离开房屋的,缺齿,有细小的烟黄眼睛的北方女人,一个曾经进过职业学校,现在也在机电股里当职员,醉心于象棋和钓鱼,面孔无特色,性格稍稍带着原始的阴郁的二十三岁的养子,和这养子的温顺而瘦小,面孔洁净的妻,住在这改修过的三间从本地绅粮那里租来的屋子里。正堂是洁净的,和他的衣服一样;但房间里,因为他的肥妻的喜欢赌博,除了希望真的生个儿子以外,什么事都不去操心的性格,就弄得很零乱,凝结着一种阴湿的含着石灰味的酸气。在壁角的大衣橱顶上,永远有十袋以上的面粉囤积着————这女人对于面粉又是异常贪婪的,但是她却不能把它们按月吃完,因此,好几袋面粉都变了色,生着白色的小虫,使得那好性情的工人时常把它们抱出抱进地晒太阳,而每隔一个月,便有新的面粉袋加入到这晒太阳的队伍里来,递补了那些被吃去了的,生虫的。

    总管马华甫,对于食物,是并不讲究的。因此,变味的面粉,他也能吃得惯,不想到要去改善。但对于家庭,他却是个表面温和的极端严刻的人。他对他的女人很有礼貌————这就是,也尊敬她的生一个真正的儿子的愿望,但却和她几乎从来不说什么话,不谈厂里的纷争也不谈外面的新闻。在他的眼睛里,她只是一个里面装满了赌牌和儿子的,丑陋的面粉袋而已。至于儿子和媳妇,他们除了要和他一同用馍馍,要像厂里的工人一样对他恪守礼节以外,从他那里,也和工人们一样,是接受不到丝毫有希望的,或者有滋味的东西的。

    但好在他们都还年青,男的忙于象棋和钓鱼,女的忙于洗粉条和切白菜,从没有想到这些。

    然而,使他在内心里震怒的,是工人里面的大半,已经学会了真的乖巧,逐渐地踢开了表面的礼节,开始和他抗争了。

    “怎么样?”现在,在明亮的堂屋里,他喷着烟,温和地向工人们说,“我替你们算的对不对?”他把闪霎着的漂亮的眼睛朝着吴新明。

    吴新明在多毛的长脸上微笑着,欠一欠腰,同时瞥向张振山。

    “为难得很,总管。”张振山从嘴唇上取下香烟来,在烟雾里说,“老实说,我们二三十个人,拚命做苦工,”在向总管的胖身躯扬了一下眼睛之后,他的声音古怪地震动了一下,变得低沉,“一个人摊不到多少的。”

    总管在地上缓慢地徘徊,走到供桌面前望了一望两张祖先的丑陋的大像片,又走回来,向地下随便地吐着痰。

    “你真是年青人,你的脾气还是从前样:意气罢了。”他抱着手,眯起眼睛望向窗外,“张振山,你再想一遍,你们和我一样是公司里人;包工是特殊通融。”他的声音从里面僵冷了起来,虽然他的脸上依然浮着灿烂的微笑,“材料,机器,你们不出钱。在这个时候,这些货贵得出奇,昨天总公司转来的政府通令有说,……”他望一望房门的门帘,突然改变了话题,“我也不说抗战不抗战,生产不生产,你们赚一点也该,但是太多了就拿不出面子去……”他又踱起来,回到供桌前去,望着玻璃在闪着沉闷的光亮的像片。

    “不行的!”杨福成用手肘捣了一下张振山,歪歪嘴,悄声说。

    张振山的冷淡的眼睛随着总管的走动从新漆的家具移到像片上。“这像片真美丽!”他的皱起的黑眼睛说,“你们统统生产,生产得胖呀!”

    “这不是就一次。以后……”总管掉过头来,严刻地开始说,但他的话被张振山的一个突然的动作打断了。

    “我们做不得主。一万二。”

    吴新明和杨福成惊讶地望着他。微笑从总管马华甫的松弛的脸上隐藏了————这脸缩紧,稀有地搐搦着,眼睛变暗。

    “这态度不好,”他把手抄到大衣袋里去,尊严地站直,“张振山!”

    张振山皱起嘴唇,嘘着气。

    “我们全靠这。”他坚硬地说,“总管是熟人,了解的。我们一个月领一斗米,自己都不够吃。到现在还穿单衣服!”他拧了一下自己的肩头,把眼光逼射到对方的脸上去,“公司一个月赚那么多,一个车斗也的确值得上。……”

    正在这时候,房门的门帘上的灯光被遮住,一个巨大的东西堵塞在它后面了;马华甫的肥大的女人先伸出一只手,在门框上扶牢,仿佛怕自己滚出来似的,接着便从帘缝里探出巨大的浮肿的脸来,露出残缺的牙齿,以一种清脆得和她的身体极不相称的,疲乏的声音说:

    “还没走呀。要睡啦!”

    “就来。”总管简短地回答,因为失去了自制,声音里含着一种奇异的恼怒,就仿佛这门帘后的庞大的女人的形体意外地惊骇了他似的。

    “我的天呀!”杨福成喜悦地小声唤,一面用手掌拧了一下大腿。

    “这么说,再加一千也好,不过……”

    堂屋的玻璃门悄悄地闪开,把马华甫的话打断,同时把他脸上的勉强的笑容也驱走了。他的年青的整洁的媳妇抱着一个水瓶,温顺地俯着多肉的白颈子走了进来。经过工人们身边的时候,她留神着自己的脚步,用一只手把绿夹袍掳起,就像走过一个池塘似的。

    “爹,我上楼去了。”她向马华甫微微鞠躬,耳语一般地说。马华甫的嘴唇歪曲,眼睛里含着一个灿烂的尊严的微笑。

    在年青女人上楼之后不久,楼上便传出了马华甫的养子的重重的脚步声,和他的拘束的但是欢乐的笑语,同时,在底下,马华甫的胖大的女人的影子又遮住了房内的灯光,在门帘后面出现。

    “舍嫂,打盆水来呀!”这次她喊女佣人。当她的巨影重新消失的时候,一个木凳在地板上翻倒,发出轰然的大声。

    张振山举起眼睛嫌恶地望望头顶上的天花板,又望望房门上的门帘,随后从木凳子上站起来摩擦着屁股。

    “我们走了。”他说。

    “谢谢总管。”吴新明鞠躬,一面打着呵欠。

    总管威胁地看着张振山。

    “我明天答复你们。”他阴沉地说。

    但第二天并没有得到答复。事情僵持了三天。终于,张振山和他的伙伴们胜利了。

    于是,从第四天早晨开始,一直到深夜十二点,机器房里滚腾着油烟,照澈着明亮的灯光。拆卸了下部的巨大的车头在铁架上蹲伏着,电炬照亮了它的锅炉筒,钻眼机使得它一阵阵地发出顽强的颤栗。

    张振山的巨大的脊背弯曲,头埋到锅炉筒里面去。电焊器在他的手臂底下,从每一次的急迫的间歇里,擦亮自己的声音,锋锐地歌唱着,放出刺目的蓝光。脱下彩色玻璃脸罩来的时候,他的包在现在变得柔软起来的皱皮里的眼睛眯细,闪着深灰色的,潮湿的光芒;他的胶黏着头发的,凸出的污秽的前额低垂,显出劳动的聪敏和忘我的专注;他的大鼻翼搐动,贪婪地向围围火热的气息吸嗅。……

    当他沉思地磨着钢铁似的颚,用左手移开电焊器的时候,他的右手慢慢地有力地舒展开来,在铁板上掠着兀鹰一般的大黑影,获取了一把钢剪。

    “喂!”他陶醉地拖长声音,唤。他的猛然抬起来的,蓬乱着硬发的头碰击在机车上端竖着的铁板上。“喂!”他歪过颈子来,声音变得恼怒,“弄好了吗,四幺弟!”

    从爆着凿刀的火花的金刚砂那里,透过油烟,送来学徒四幺弟的尖锐的声音:

    “还等两分钟!”

    长腿的吴新明在油烟的波浪里恼恨地舞着手臂,浮泳着,一面干燥地大声嚷:

    “这舅子用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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