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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了。感觉着不对的张老二就拦住了向里面冲来的老人,于是老人在狂怒中打了他一记耳光。

    “打得好!”静默着的人群中有一个男子粗野地吼着。

    于是老人又打了他一下。他却站着不动,对着人们忧郁地望着。

    “是的,不错的,打得好!”他说,“一个做母亲的打她的儿子,不会错的,别个却没得开口的权利!只有天晓得一个做儿子的心!妈!”张老二对他母亲叫:“你总有一天要晓得,你的儿没有做错事,他不错的!”

    老人继续地冲击,叫骂着。何秀英从里面冲出来了。

    “我在这里!”她叫。

    老人扑过去拖住了她的头发。在先前的那个男子的狂暴的喊好声里,用着可惊的力气拚命地看她。张老二颤抖着被这种苦痛所兴奋,满含着眼泪。

    “妈,你不能这样的!”他喊着,但是并不做什么。

    何秀英并没有挣扎,她沉默地忍受着。但是忽然地她叫了起来了,像一切稚气的妇女一样,可怕地喊叫着。

    “我要打你了!你再不放手我就打!”

    “妈,你不能这样的,”张老二喊着,“我们不错,没有错!妈!”

    “我要打了!”何秀英叫着,发出喘息声来,同时把老人推倒了。老人爬起来又冲上去,但立刻明白自己无力,哭了起来。

    “我说我要打的!”何秀英冷酷地大声说。

    “妈,你错了,不能这样的!”张老二带着愤怒的欢快重复地说。

    这实在已经是一个强烈的反抗的声音。这乡下人害怕、厌恶一切暴行,信仰每一个人的生命的自由和上天的惩罚。他敢于和敌对的邻人们抗争,而叫出这个来了。

    “张老二,你真有本事啊!”那个恶意的汉子叫着。

    “妈,我们是不错的!”张老二大声说,“你呢,妈,你也不错,就是你不能这样!”

    后来他走过去,扶住了他的号哭着的母亲,拖着她往坡下走去。老人只是号叫着,她再没有什么力量了。何秀英对着这母亲和儿子冷酷地看着;她愤恨张老二刚才的那种超然的态度,现在她又嫉妒地从他们的姿态上看出来他们相依为命的感情。她听见弯着腰的张老二像一个小孩子一般地喊着他的母亲。她觉得他是完全虚伪的。她于是冷笑了一声奔了进去,关上了门。邻人们静默地站着,后来有了叹息、嫌弃的声音。于是那个憎恨着的汉子拾起一块大石头来,向着何秀英门上碰去。

    旧朽的门板发出破裂的声音倒下去了。但何秀英并不出来收拾它或回答什么,里面是漆黑的。人们走散了,何秀英的门就这样整夜地洞开着,饱吸着从坡下吹来的有力的风。

    她失去把持了。她不能忍受这一切,不能忍受她自己的罪恶,她想到死去,并且即刻下了决心。她就处在一个稚弱的女人在这种时候所有的可怜自己的冲动的状况中,从而抵抗了她的那种被别人加在她身上的罪恶的感觉。她的心在悲惜中澄净了。她毫无目的地检点她的几件破烂的衣裳,把它们捆做一包;她抹干净了她房里的一张断了一条腿的、用木棍支撑着的桌子,并且把上面的零碎的物件摆好。然后她就从贴肉的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来,仔细地数着那里面的各色的钞票:一共还有八千块钱。她长久地抚摩着这些钞票,回忆着她的过去,小时候在山里的家中的生活,后来的养媳妇的生活,以及王合平死后这一段时间里的经历。她是单纯地生活下来的,那时候她独自下田工作,以为这样就可以活下去,她不曾料到这一切,也不曾思索自己和人们。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原来会招致这样可怕的结果。在这暖热、干燥、愉快的夜里,她想去结束她的生活了。

    她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机械地抚摩着那些钞票,后来她就不再想什么,完全地空虚,于是那痛苦的一切都远去了。她甚至要睡下了,如果不是重又想起了刚才的一切的话。她不知道她心里究竟是怎样的,她重新包好了钞票,走了出来,经过邻家关闭着的门,走下坡来。她很安静地想着去投江。月色仍然明朗,兴隆场在田地边上横着它的巨大的黑影,各处都是静悄悄的。这里那里都有大块的黑影,黑影中间偶尔有闪耀着的灯火。

    “我真傻,我真傻啊!”这女人沿着山坡走着,一边慢慢地重复地对自己说。她不觉地走上山坡,走到矮松林中间去,在那里的乱石中间,有着王合平的坟墓。她全心地同情他。松林中间的奇形怪状的乱石在月光下发白,山坡上暖风吹荡着,充满了甘美而怠惰的香气。她爬过一些乱石,找到了那个小小的坟墓,在地上坐了下来。她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很久。

    这里离乱石沟的桑林坡很近,她可以从树枝间看得见那边的平野上的一些在月光下发亮的棚屋。这些棚屋都是静静的,只有其中一家还透出灯光来。她呆看着,想着睡在她身边的泥土中的王合平,并且想到了王合清,他对她喊着:“她是对的啊。”随后她想到了她自己家里到现在还活着的唯一的一个亲人,她的老婶娘。前年冬天婶娘还来看过她,带来了山里的米糕,对她哭泣并且爱抚她。去年春天山里有远房的表弟来,告诉说婶娘还活着,记挂她。她记得那时候她怎样地直送那挑担子的青年到山路边上,并且羞愧地对他再三地叫着:“告诉婶娘我记挂她老人家啊!”她很难过她一点东西都不能带给婶娘。

    这时候有两个人影从乱石沟的桑林坡那边走了过来,接着她听到了女人的凄楚而无力的哭声,她看出来那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男子,肋下挟着什么;那个哭着的女人跟在后面。她们在何秀英下面不远的斜坡上停下来了,那个男子很慎重地放下了他挟的东西,就拿着一柄锄头锄起地来,同时那个女子就哀哭着伏到他们旁边的那件东西上面去。何秀英立刻就明白了,他们是一对不幸的夫妇,在埋葬着他们死去的小孩。

    那女人伏在小棺材上,她的哭声凄凉而微弱,显然她哭得太多了。那男子则一声不响地用力地挖着地。锄头碰击着石块,在静夜中发出猛烈而单调的声音来,他脚前的洞口渐渐地扩大了。他脱去了上衣,继续地挖着,在月光下可以清晰地看见他强壮的、然而有些弯屈的脊背。显然他劳苦得太多了。

    随着那锄头的每一敲击,何秀英觉得地面在她的脚下震动着,并且整个的山坡,整个的松林在震动着。她想象着她面前的这一对男女是怎样穷苦的夫妻,他们如何地相依为命,如何地宝爱他们的孩子,然而他却吃不饱,生了病没有钱医,死掉了,那男子挥着锄头的动作显然地是愤怒的。何秀英害怕他的这种愤怒。但她终于从乱草中站起来,走下来了。她自己也不明白她何以要走下来,她走过去站在旁边。

    他们都不注意她。她看见那男子有三十岁,很高大,头发和胡须乱蓬蓬的,像一切下气力的人一样,赤裸着的肩上有两块奇怪地隆起着的肌肉。他抬起头来用他的阴沉而火热的眼睛看了何秀英一眼,即刻又低下头去挖地了。显然在他的情况里没有什么事是奇怪的,他完全不曾想到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这时何秀英已经辨认了出来,他就是那天在吵架当中跟着王合清从棚子里出来并且拉劝着王合清的那个工人。她立刻冲动地想要喊叫他,但是他已经掘好了,对着前面看了一下,就去抱那口小棺材。这时他的女人疯狂起来了,紧紧地压在那棺材上嘶哑地大叫着,和他抗拒着,并且打他和咬他。他略略迟疑了一下,猛力地一下把她推开去了,抱起了那小棺材,放进坑里,而掩进泥土去。

    他的女人爬起来走了过来,但突然不哭了,只是痴呆地望着。

    他掩满了泥土,用锄头敲实。

    他蹲下来烧了一点纸钱,然后扶着锄头静默着。

    “你认得王合清吧?”何秀英激动地走过去说。“这个钱,我也不要用,我给你们。”她说,摸出了她的那一包钱来。她想着她就要去死了……可是那高大的男子只是毫无感觉地对她看了一眼,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这以后他就对着坟堆边燃烧着的纸钱望着。

    “对不起你,儿。”他对着小小的坟堆很低沉地说,然后拖着他的痴呆的幽灵一般的女人转过身去了。何秀英立刻觉得孤单,害怕着孤单,对于生活充满了狂热的感情,哭了出来。

    那披着衣裳的男人站了下来回头望着,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在乱草中走了回来。

    “你就是何秀英吧?哭什么呢?”他问。

    何秀英更高声地哭了。

    “我不要死啊!”

    “哪个叫你死呢?”

    “我不要死————我要活,要见人,要做活啊!我不晓得我怎个搞的,人家都恨我啊。”她喊着。

    “他们恨你吗?”王合清的伙伴说,眼睛里开始闪耀着一个明亮的微笑,“恨就让他们恨吧!死做什么呢,笑话,当然不死的!”

    “我不晓得……请你跟我带个信,说,我谢谢王合清,我也再不跟他女人吵了。”她说,重又呜咽了起来。

    “回家去吧。”那工人对妻子说。

    “就是。”她顺从地回答。

    他的女人呆坐在荒草里,他把她拉了起来,搀扶着她,走下坡去了。何秀英望着他们一直到他们消失在乱石沟的棚屋的黑影中。她继续呆站了一下。她不再恐怖了。月光下的坡下的秧田的甜美的景象展开在她的眼前,芳香的空气一直渗透到她心里,大地上一切在安息,静静的饱含着生活的期待和热望。

    那工人的掘地时愤怒的姿态在她的眼前闪耀着,她并且听见王合清的残酷的喊声,他喊着:“这个女子,何秀英是对的啊!”

    “看吧,不管是怎样苦,我要活下去的!”她说,“没得田了,我种菜地!没得屋了,我自己搭草棚子!他要丢掉我就丢掉我好啦!别人说就说好啦!就是他不丢我,我也要跟他断了,我一个人,我种菜,纺棉花,插火炮心子,做杂活洗衣服,我还要喂两匹小猪————多好的小猪仔哟。”

    她继续站了一下,心里非常的甜畅。

    “小儿子哟。”她向着那小小的新坟说,“你安安静静地躺下吧;明天我来给你烧纸钱,叫你在阴间穿花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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