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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心蜡烛啊。”露临出门还不忘再嘱咐老妈子们一声。

    第二天下午孩子们的礼物在圣诞树下拆开。他们并不习惯得到礼物,每年也只有旧历年有红包,给亲戚磕头,亲些的得十块钱,疏些的得四块钱。老妈子们让他们把压岁钱搁在枕头底下睡一晚,然后就存进了银行账户,再也不看见了。这时他们坐在满地的盒子、包装纸、细刨花里,兴奋地知觉麻木了。打杂的又拿进了一个篮子来,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狗。

    “你们要给它取什么名字?”露问道,“随便什么都可以,是你们的狗。”

    中国人给狗取名字不外乎小花、小黄、来富。琵琶却决定要叫它威廉,是陵的众多英文名里不用了的。小狗有黄色班点,耳朵不大看得见。姐弟俩带着小狗躺在地毯上看英文童书上的插画,英文还看不懂。书上的树宝塔似的绿裙展开来,吊着凤梨和银蓟。西方特为孩子们创造的魔法世界欢喜得她不知如何是好。而且她还享受着中国的奢华。有几家亲戚与露很亲热,不是“认养”了她就是陵。她一下子多了三个干妈,旧历年送她钱,每回去都还带糖果回来。自己的母亲依旧是最好的,很像是神仙教母,比一般人的母亲都要好,她很得意有这样的不同。

    有天她母亲父亲却在午餐时吵了起来。两人一天中只有这个时候会碰面。

    “我是回来帮你管家的,不是帮你还债的。”

    “这笔钱我不付。”

    “我不会再帮你垫钱了。”

    “看看这个。又没人生病,还会有医院的账单。”

    “谁像你?医生说你打的吗啡够毒死一匹马了,要你上医院还得找人来押着去。”

    “这笔钱我不付。看看这些账单,一个人又不是衣服架子。”

    “你就会留着钱塞狗洞,从来就不花在正途上。”

    “我没钱。你要付,自己付。”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榨干她,没有钱看她还能上哪。”

    何干一听拉高了嗓门,早把孩子们带到法式落地窗外。琵琶不愿走。餐桌是个狡猾的机器,突然不动了,前一向一直好好的,修理起来当然不用一分钟。珊瑚姑姑不就还默默吃她的饭,佟干也一样立在她背后摇着蒲扇?她习惯了父亲母亲总是唱反调。记忆里总是只有在吵架的时候才看见他们两个一块。珊瑚跟陵、她自己也知道是当他们的缓冲器,她也喜欢那样。两人仍是高声。也许是没什么,他们只是见面就吵。洋台上明亮而热。红砖柱之间垂着绿漆竹帘子,阳光筛下来,蝉噪声也筛了进来。

    “在这儿玩。”何干低声道,靠着阑干看着他们骑上三轮脚踏车。

    两人绕着圈慢慢骑着。洋台不够大,姐弟俩一会儿擦身而过,看也不看一眼。屋里的声音还是很大,露像留声机,冷淡地重叠着榆溪的暴吼拍桌,可是琵琶听不出他们在吵什么。恐怖之中地板下突然空了,踏板一往下落,就软软地往下陷。她又经过弟弟一次,也不看他。两人都知道新房子完了。始终都知道不会持久。

    “你姑姑跟我要搬走了。”一个星期之后露向琵琶说。她拿着一根橙色棍子擦指甲油,坐在小黄檀木梳妆台前面,镜子可以摺叠放平,也是她的嫁妆。“我们要搬进公寓,你可以来看我们。你父亲跟我要离婚了。”

    离婚对琵琶是个新玩意。初始的畏惧褪去后,她立刻就接受了。家里有人离婚,跟家里有汽车或出了个科学家一样现代化。

    “几年以前想离婚根本不可能,”她母亲在说,“可是时代变了。将来我会告诉你你父亲跟我的事,等你能懂得的时候。我们小时候亲事就说定了,我不愿意,可是你外婆对我哭,说不嫁的话坏了家里的名声。你舅舅已经让她失望了,说我总要给她争口气,我不忍心伤她的心,可是她也已经过世这么多年了。事情到今天的地步,还是我走最好。希望你父亲以后遇见合适的人。”

    “这样很好。”琵琶不等问就先说。震了震,知道离婚是绝对正确的,虽然这表示新生活也没有了。

    露却愣了愣,默然了一会,寻找锉指甲刀,“你跟弟弟跟着你们父亲过。我不能带着你们,我马上就要走。横竖他也不肯让你们跟我,儿子当然不放,女儿也不肯。”

    琵琶也觉得自然是跟着老妈子和他们父亲过,从没想过去跟着她母亲。可以就好了!跟着母亲到英国,到法国,到阿尔卑斯的雪地,到灯光闪烁的圣诞树森林。这念头像一道白光,门一关上就不见了。多想也无益。

    “这不能怪你父亲。不是他的错。我常想他要是娶了别人,感情很好,他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我们不要紧。”琵琶道,也学母亲一样勇敢。

    “你现在唯一要想的就是用功念书。要他送你去上学得力争,话说回来,在家念书可以省时省力,早点上大学。我倒不担心你弟弟,就他这一个儿子,总不能不给他受教育。”

    露和珊瑚搬进公寓,公寓仍在装潢,油漆工、木匠、电工、家具工来来去去。倒像新婚,不像离婚。琵琶去住一天,看得眼花缭乱。什么样的屋子她都喜欢,可是独独偏爱公寓。

    露与榆溪仍到律师处见面,还是没有结果。

    榆溪坚决不签字,“我们沈家从来没有离婚的事,叫我拿什么脸去见列祖列宗?无论怎么样也不能由我开这个风气,不行。”

    只要能把婚姻维持下去,有名无实他也同意。倒不怕会戴绿帽子,他了解自己的妻子。娶到这样的妻子是天大的福气。可是他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话:

    “我们沈家从来没有离婚的事。”

    毫无希望的会面拖下去。

    “我一直等你戒掉吗啡。”露道,“把你完完整整地还给你们沈家,我也能问心无愧走开。过去我就算不是你的贤内助,帮你把健康找回来至少也稍补我的罪愆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很对不起你。”

    她还是头一次这么说。榆溪心一灰,同意了。往后半个钟头两人同沐浴在悲喜交加之中。下次见面预备要签字了,榆溪却又反悔。沈家从来没有离婚的事。

    英国律师向露说:“气得我真想打他。”租界上是英国律师占便宜,他总算威吓榆溪签了字。

    “妈要走了。”露同琵琶说,“姑姑会留下。”

    “姑姑不走?”

    “她不走。你可以过来看她,也可以写信给我。”

    她母亲的东西全摆出来预备理行李,开店一样琳琅满目,委实难感觉到离愁。启航到法国那天,琵琶与陵跟着露的亲戚朋友去送行,参观过她的舱房,绕了一圈甲板,在红白条纹大伞下坐了下来,点了桔子水喝。国柱一家子带了水果篮来,露打开来让大家都吃。

    “可别都吃完了。”国柱的太太吩咐孩子们。

    “来,先擦一擦。”露道,“没有水可洗,也不能削皮,就拿手帕擦,用点力。”

    “哪费那个事!”国柱道,“街上买来就吃,也吃不死,嘿嘿!”

    “等真病了,后悔就来不及了。”露说。

    “人吃五谷杂粮的,谁能不生病?我们中国人最行的,就是拖着病长命百岁。”

    “拜托你别说什么‘我们中国人’,有人还是讲卫生的。”

    “嗳呀,我们这个老爷,”他太太道,“要他洗澡比给小娃子剪头发还难。”

    “多洗澡伤原气的。”国柱说。

    “你的原气——整个就是消化不良。”露说。

    “这一对姐弟,到了一块老是这样么?”雪渔太太问国柱太太。

    她笑道:“他是因为姑奶奶要走了,心里不痛快。”

    “珊瑚可落了单了。”雪渔太太胖胖的胳膊揽住了珊瑚的腰,“我来看你,跟你做伴。”

    “好啊。”

    雪渔太太又搂住了露的腰,三人像小女孩似的并肩而站。“再见面也不知道哪年哪月了。”

    “在中国舒舒服服地住着偏不要,偏爱到外头去自己刷地煮饭。”国柱嘟囔着。

    “上回也是,我倒顶喜欢的。”露道。

    “一个人你就不介意做这些事。”珊瑚道。

    “只有这样我才觉得年青自由。”露道。

    “哼,你们两个!”国柱道,“崇洋媚外。”

    “也还是比你要爱国一点。”珊瑚道。

    “我们爱国,所以见不得它不够好不够强。”露道。

    “你根本是见不得它。”国柱说。

    露道:“你们这些人都是不到外国去,到了外国就知道了,讲起中国跟中国人来,再怎么礼貌也给人瞧不起。”

    “哪个叫你去的?还不是自找的。”

    露不理琵琶与陵。有人跟前她总这样,对国柱的孩子却好,是人人喜爱的姑姑。今天谁也没同琵琶和陵说话。国柱、他太太、雪渔太太只是笑着招呼,就掉过了脸。离了婚的母子,也不知该说什么,不看见过这种情况。他们也都同榆溪一样,家里从来没有离婚的事。琵琶跟着表姐去参观烟囱、舰桥、救生艇,一走远一点就给叫回来。黄澄澄的水面上银色鳞片一样的阳光,一片逐着一片。挨着河太近,温暖的空气弄得她头疼。这是杨家的宴会,她和弟弟不得不出席,虽然并不真需要他们。

    好容易,站到码头上,所有人都挥手,只有琵琶与陵抬头微笑。挥手未免太轻佻鲁莽了。

    在家里,又搬家了,搬回衖堂里,这次房子比较现代。离婚的事一字不提。榆溪的脾气倒是比先前好。西方坠入地平线下,只留下了威廉这条狗。没有了花园追着狗玩,就到衖堂里追。渐渐也明白了,虽然心痛,小狗待琵琶与陵和街坊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跟着他们跑,因为精神昂扬,不是因为他们喊它。晚上拴在过道,半希望能变成一只看门狗。老妈子们不肯让狗上楼,榆溪不准狗进餐室。琵琶与陵从来不吃零嘴,三餐间也没有东西喂它。喂威廉的差事落到佟干头上,照露的吩咐给它生猪肝,老妈子们嫌糟蹋粮食,可是没有公开批评。

    “别过来,狗在吃饭。”何干警告道,“毛脸畜牲随时都可能转头不认人。”

    厨子抱怨猪肝贵,改喂剩饭泡菜汁。

    “还不是照吃不误。”老妈子们说。

    威廉老在厨房等吃的。厨子老吴又骂又踢,还是总见它在脚边绕。琵琶觉得丢脸,喊它出来,它总不听。它倒是总不离开厨子老吴。厨子高头大马,圆脸,金鱼眼布满了红丝,肮脏的白围裙下渐渐地坟了起来,更像屠夫。

    “死狗,再不闪开,老子剥了你的皮,红烧了吃。”他说。

    打杂的笑道:“真红烧可香了,油滋滋的,也够大。”

    “狗肉真有说的那么好吃?”佟干问道。

    “听说乡下的草狗有股子山羊的膻气。”打杂的说。

    “狗肉不会,没听人家说是香肉嚜。”厨子道,“招牌上都这么写的,有的馆子小摊子就专卖香肉。”

    “那是在旧城里。这里是租界,吃狗肉犯法。”打杂的说。

    “管他犯不犯法,老子就煮了你,你等着。”厨子向狗说。

    “嗳,都说狗肉闻起来比别的肉都要香。”何干说。

    “是啊,治绦虫就是用这法子。把人绑起来,面前搁碗狗肉,热腾腾的。”打杂的道,“他够不着,拼命往前挣,口水直流,末了肚子里的绦虫再也受不了了,从他嘴里爬出来,掉进碗里。”

    每次厨子老吴扬言要宰了狗,佣人就一阵的取笑讨论,跟请先生一样成了说不厌的笑话。琵琶只有装作不听见。

    有天早上狗不见了。琵琶与陵屋子找遍了,还到衖堂里去找,老妈子们也帮着找。下午佟干轻声笑着说:“厨子送走了,送到虹口去了。”漫不经心的口气,还是略显得懊恼,难为情。

    琵琶冲下楼去找厨子理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狗丢了,没那条狗我的事就够多了。”他说。

    “它老往外跑。”打杂的道,“我们都没闲着,谁能成天追着一只狗?”

    “那只狗这一向是玩野了。”何干道。

    “佟干说是你把它送到虹口了!”

    “我没有。谁有那个闲工夫?”

    “她不过这么说说,怕你跑到街上去找。”何干道,“你可不准到街上去乱走。”

    “是厨子捉了。”琵琶哭了起来。

    “吓咦!”何干噤吓她。

    “我只知道今天早上狗不在厨房里,我可一点也不想它。”厨子说。

    “它自己会回来。”何干跟琵琶说。

    “只要不先让电车撞死。”厨子说。

    他们知道她不能为了母亲送的狗去烦她父亲。当天狗没回来。隔天她还在等,并不抱希望。下午她到里间去从窗户眺望,老妈子们的东西都搁在这里。一束香插在搪磁漱盂里,搁在窗台上。末端的褐色细棍从未拆包的粉红包装纸里露出来。我要点香祷告,她心里想,说不定还来得及阻止狗被吃掉。到处找不着火柴。老妈子时时刻刻都警告她不能玩火柴。划火柴这么危险的事只能交给老妈子们。她惦记着下楼去,拿客室的烟灰缸里的火柴,又疑心自己划不划得着。总是可以祷告。不然那些没钱买香的呢?老天总不会也不理不睬吧。她抬头望着屋顶上白茫茫的天空。阴天,惨淡的下午,变冷了。老天像是渴望烟的样子。还是去拿火柴的好。可是她顶怕会闯祸失火。还是祷告吧。又不愿意考验老天爷的能耐,末了发现什么也没有,没有玉皇大帝,没有神仙,没有佛祖,没有鬼魂,没有轮回转世。她的两手蠢蠢欲动,想从白茫茫的天上把秘密抠出来。好容易忍住了,一手握住那束香,抬头默念,简短清晰,更有机会飞进天庭去:

    “不管谁坐在上头,拜托让我的狗威廉回家,拜托别让它给吃了。”

    反复地念,眼圈红了。在窗台前又站了一会才出去。不会有用的。没有人听见,她知道。连焚香的味道都没有,吸引不了玉皇大帝的注意。

    晚上醒过来,听见门外有狗吠。睡在旁边的何干也醒了。

    “是不是威廉?”琵琶问道。

    “是别人家的狗。怎么叫得这么厉害?”

    “说不定是威廉。下去看看。”

    “这么晚了我可不下去。”何干悻悻然道,“楼下有男人。”

    “那我下去。”

    “唉哎嗳!”

    极惊诧的声口。整个屋子都睡了,在黄暗的灯光下走楼梯,委实是难以想像。男女有别的观念像宵禁。琵琶躺到枕头上,还是想下楼去。狗吠个不停。

    “要是威廉回来了呢?”

    “是我们家的狗早开门放进来了,不会让它乱叫吵醒大家。”

    琵琶竖耳倾听,待信不信的。

    “睡了。知道几点钟了么?”何干低声威吓,仿佛邪恶的钟点是个埋伏的食人魔,可能会听见。

    琵琶担着心事睡着了。第二天人人说是附近人家的狗。好两个月过去了,她也深信天上没有神可以求告,佟干却又懊恼地笑道:

    “那条狗回来了,在后门叫了一整晚。厨子气死了,花了一块钱雇黄包车来,送到杨树浦去了,说那儿都是工厂。这次总算摆脱它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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