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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雷峰塔最新章节!

    亲戚里走得最勤的是罗侯爷夫人。她带着儿子另外住,儿子也是丫头生的,不是她亲生的。她胖,总挂着笑脸,戴一副无框眼镜。

    “打麻将吧?”一见面她总是这么说,“麻将”两个字一气说完,斜睨一眼,邀请似的。

    可要是别人想去看美国电影,她也跟着去。

    “真怕坐在她旁边。”珊瑚道,“从头到尾我就只听见‘他说什么?’‘她说什么?’”

    回来之后侯爷夫人还想要听电影情节。

    “让露说,”珊瑚道,“她横竖看了电影非要讲给人听。”

    “没人逼着你听啊。”露道。

    珊瑚自己不耐烦说,却又忍不住打岔:“还不到这一段吧?”

    “到了,你想成别张片子了。”她将钢琴椅挪到房间正中央,拍拍椅面,“来,我学给你看。”

    “不犯着你学给我看,我刚看过。”

    “雪渔太太,来这儿坐。”

    雪渔是罗侯爷的名字。他太太吃吃笑着过来,坐下来,伛偻着肩,紧握着两手放在膝上,捧着灰色丝锦旗袍下的肚子,像只枕头。“嗳,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只不跟他说话。他叫‘薇拉——’她叫什么来着,珊瑚?是薇拉吧?对了,就是薇拉。他想要跟她求爱。”她伸手越过雪渔太太的头,搂她的肩。

    雪渔太太板着脸,别人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现在我要做什么?”

    “你还是不肯看他。‘薇拉——’他想吻你。”

    琵琶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末了还是她母亲的一个眼神止住了。

    “露真会演戏。”雪渔太太道。

    “有人就说我真应该去演电影。”露道。

    “是啊,在船上遇见的一个人。”珊瑚道。

    “他想介绍我一个拍电影的。”

    “怎么都不听见珊瑚遇见什么人?”雪渔太太突然问道,又匆匆回答自己的问话,“眼界太高了。”

    短短一阵沉默之后,露笑道:“谁要她总是喜欢像我一样的人。”

    珊瑚没接这个碴,也和一般婚姻大事被拿来谈论的女孩子一样缄默不语。

    雪渔太太猜测出洋这么多年,露必定谈过恋爱。她欢喜她这点,像是帮所有深闺怨妇出了口气。这里像是开了一扇门,等着她去探索,可是碍着孩子在眼前,只能作罢。

    “你做媒人更好,露。”

    “珊瑚不喜欢媒人。”

    “总不会一个中意的人都没有吧?”

    “我们没见过很多人,不跟那些留学生来往。”

    “人家都看着我们觉得神秘。”珊瑚道,“当我们是什么军阀的姨太太。”

    雪渔太太笑道:“真这么说?”

    “现今都这样,总是送下堂妾出洋。”

    “南京的要人到现在还是哪个女人不要了,也往国外送。”露道。

    “他们自己掉了差事也往国外跑,说是去考察,还不是为了挽回面子。”珊瑚道。

    “女孩子还不止是为面子,还为了钓个金龟婿,出洋的中国人哪个不是家里有钱。”

    “我就没钓着。”珊瑚笑道。

    “你挑得太厉害了。”雪渔太太道,“读书识字的女人就是这点麻烦。不怪人家说:念过小学堂的嫁给念过中学堂的,念过中学堂的嫁给念过大学堂的,念过大学堂的嫁给念过洋学堂的,念过洋学堂的只有嫁给洋人了。”

    “倒不是女人老想嫁给比她们高的,男人也宁愿娶比他们低的。”珊瑚道。

    “说真格的,怎么没嫁给洋人?”雪渔太太问道,对象是露,不是珊瑚。这话不该她答。

    “洋人也是各式各样。”露道,“也不能随便就嫁。”

    “别那么挑眼。‘千拣万拣,拣个大麻脸。’”

    “最气人的是我们的亲戚还说珊瑚小姐不结婚,都是跟我走太近的原故。”露道。

    “话可是你亲弟弟说的。”珊瑚打鼻子里哼一声,“说是同性恋爱。”

    “他学了这么个时新的词,得意得不得了。”露道。

    “我就不懂,古时候就没有什么同性恋爱,两个女人做贴心的朋友也不见有人说什么。”珊瑚道。

    “古时候没有人不结婚,就是这原故。”雪渔太太道,“连我都嫁了。”

    “是啊,现在为什么有老处女?”珊瑚道。

    “都怪传教士开的例。”雪渔太太道。

    “老处女在英语里可不是什么好话。”露道,“这里就不同了。处女‘冰清玉洁’,大家对一辈子保持完璧的女人敬佩得很。”

    “是因为太稀罕了。”珊瑚道。

    “也是因为新思想和女权的关系。”露道。

    “嗳,叫人拿主意结婚不结婚,有人就是不要。”雪渔太太道。

    “我从来也没说过不结婚。”珊瑚道。

    “那怎么每次有人提亲,十里外就炸了?”雪渔太太道。

    “我就是不喜欢做媒。”

    “大家都说珊瑚小姐是抱独身主义。”

    “这又是一个新词。”

    “听说抱独身主义就在小指头上戴戒子,是不是真的?”

    何干端了盘炸玉兰片进来,是她的拿手菜。

    “小琵琶,”雪渔太太一壁吃一壁说道,“她像谁?像不像姑姑?”

    “可别像了我。”珊瑚道。

    “她不像她母亲,也不像她父亲。”

    琵琶小时候面团团的,现在脸瘦了,长溜海也剪短了,把眼里那种凝视的精光也剪了。现在她永远是笑,总告诉她别太爱笑,怕笑大了嘴。

    “琵琶不漂亮。”露道,“她就有一样还好。”

    “嗯,哪样好?”雪渔太太身子往前倾,很服从地说。

    琵琶也想知道。是她的眼睛?小说里,女主角只有一样美的时候,永远是眼睛。她倒不注意她的眼睛是不是深邃幽黑,勾魂摄魄,调皮而又哀愁,海一样变化万端,倒许她母亲发现了。

    “猜猜。”露道,“你自己看看。她有一样好。”

    “你就说吧。”雪渔太太咕噜着。

    “你猜。”

    “耳朵好?”

    耳朵!谁要耳朵!她确实不像陵有对招风耳,又怎么样?陵有时睡觉一只耳朵还向前摺,还是一样好看。

    “那就不知道了,你就说是什么吧。”雪渔太太恳求道。

    “她的头。”露道,手挥动,像揭开面纱。

    “她的头好?”

    “她的头圆。”

    雪渔太太摸了摸她的头顶。“嗳,圆。”仿佛有点失望,“头要圆才好?”

    “头还有不圆的?”珊瑚道。

    “当然有。”露圣明地说道。

    琵琶与陵每个星期上两堂英语课。露把自己的字典给了他们。翻页看见一瓣压平的玫瑰,褐色的,薄得像纸。

    “在英国一个湖边捡的。好漂亮的深红色玫瑰,那天我记得好清楚。看,人也一样,今天美丽,明天就老了。人生就像这样。”

    琵琶看着脉络分明的褐色花瓣。眼泪滚了下来。

    “看,姐姐哭了。”露向陵说,“不是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这种事才值得哭。现在的人不了,不像从前,诗里头一点点小东西都伤感,季节变换,月光,大雁飞过,伤春悲秋,现在不兴了。新的一代要勇敢,眼泪代表的是软弱,所以不要哭。女人太容易哭,才会说女人软弱。”

    琵琶得了夸奖,一高兴,眼泪也干了。很希望能再多哭一会儿。虽然哭的理由过时了。

    “记得这片玫瑰吧,珊瑚?我在格拉斯密尔湖捡的。”

    “嗳,真是个漂亮的地方。只是每次想起来就想起谋杀案。”

    “什么谋杀案?”琵琶开心地问道。

    “问你母亲,她喜欢说故事。”

    “那件案子真是奇怪,最奇怪的是偏让我们碰上了。我们到湖泊区去度假,再没想到那么安静偏僻的地方会遇见中国人。这两个人都是中国的留学生,才新婚,来度蜜月。我们住同一间旅馆,可是我们不愿去打扰他们,他们也不想交朋友,见了面也只点个头。有一天他一个人回旅馆来,早上他们出去散步。旅馆的人问他太太呢,他说回伦敦了。他们不信。”

    “嗳,他们以为小两口是吵架了。”珊瑚道。

    “不是,老板说他一开始就不信。这些人以为华人都是傅满洲。”

    “那里的人对中国什么都不知道。”珊瑚道,“会问‘中国有鸡蛋没有?’头一次见了中国人,偏偏又是个杀妻的,末了上了绞架。真是气死人。”

    “他们几天以后才找到她,坐在湖边,两只脚浸在湖里。赤着脚,一只丝袜勒在颈子上,勒死的。”

    “最恐怖的地方是伞。”珊瑚道。

    “嗳,她还打着伞,可能是靠着树什么的,背影看上去就只是一个女人打着伞坐在湖边。”

    “抓到他了吗?”琵琶问道。

    “在伦敦抓到了。也许是把她的几张存摺都提出来了露了形迹。”

    “还不是为了她的钱才娶她的。”珊瑚道。

    “他们两个在一块,让人忍不住想,男的这么漂亮,女的太平常。”

    “那女的丑。”

    “她是马来亚华侨,听说很有钱,就是拘泥又邋遢。”

    “是丑。”

    “男的在学生群里很出风头,真不知道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太傻了。我看他也不是蓄意的,要杀也不会急于这一时。一定是他们坐在湖边,新婚燕尔嚜,她跟他亲热,他实在受不了,装不下去了。嗳唷,”她羞笑道,“没有比你不喜欢的人跟你亲热更恶心的了!”

    “我真弄不懂,她怎么会以为他爱她?”

    “当然是昏了头了,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外国,突然间有个漂亮的同乡青年对她好。”

    “我真不懂人怎么能这样子愚弄自己。我要是她,就做不到。”

    “像那样的女孩一恋爱了,就一定是真的爱。我倒想起榆溪了。”露笑弯了腰,捧着单薄的胸口,她向琵琶说:“你父亲也有多情的时候,那时候最恶心。”

    琵琶爱听这件杀妻案,恋恋不忘的却是干枯的玫瑰花瓣。人生苦短,这粉碎了一切希望的噩耗打上门来了。无论将来有多少年,她总觉过一天少一天。有的只是这么多,只有出的没有进的。黄昏她到花园里,学那个唱《可怜的秋香》的女孩子,在草地上蹦跳舞蹈。触摸每一棵树丛,每一个棚架,每一段围篱,感觉夕照从一切东西上淡去。

    “一天又过去,坟墓也越近。”

    她唱道,可惜没能押韵。她迫切需要知道有没有投胎转世。她不问她母亲,知道她会怎么说,而她也会立刻就相信,就得放弃那些无穷无尽过下去的想法。问老妈子们也不中用。她们的宗教只是一种小小的安慰,自己也知道过时了,别人看不起。也不想跟谁分享,或说服自己不信。何干趁着跟佟干去买布,偷偷到庙里。两人都烧了一炷香,事后谈起来,还透着心虚的喜悦。

    “下次带我去好不好?”琵琶问她。

    “啊,你不能去,人太多了。”

    琵琶倒没放在心上太久。突然之间她的生活里太多的事情,丰富得一时间不能完全意会。她大字形坐在织锦小沙发上看书,双腿挂着一边椅背。钢琴上一瓶康乃馨正怒放,到处都是鲜花。露用东西两个世界的富丽来装潢房子。她拿嫁妆里的一套玻璃框卷轴做炉台屏风,绣的四季风景。从箱子里挖出布料来做椅套,余下的卖给古董商。沙发上永远堆了异国的东西,偶尔会引出“别碰”的喊声。古董商一次找一个上家里来,针织小帽,黑色长袍微带冰湿的气味,都长得一个模样,面无表情地检视皮袍等什物。琵琶挨近去看这列队的游行,绣花的小图穿插着抽象图案与昆虫,看得她头晕眼花,嗒然若失,只觉得从指缝中溜走,却不知溜走了什么。

    需要疾言厉色的时候总是珊瑚登场。

    “我们没有时间讨价还价。”古董商一挑剔,她便开口道,“只要开个价钱。价钱不对,我们就找别人来。我们没那个工夫整天争多论少,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忙。”

    古董商很是生气,也不知该不该听信她的话,指不定她这是以退为进。末了铁青着一张脸,他脱口道:“十六块。”

    “好,十六就十六。”

    他铁青着一张脸掏出一幅折起来的白布,打了个包袱,是个庞大的白球,顶上有摺子。

    “拿得动么?”露问道。

    “行。”

    两手环抱住白色巨岩,还得想办法看路,他忍不住露出讽刺的笑容。琵琶看着他两脚外八,开心地走了出去。总是又有东西来填补空出来的位置,而且新的东西似乎是更该买的。给她和陵的三轮的小脚踏车,给陵的一辆红色小汽车,真有驾驶盘,因为他长大了要当汽车夫。买的卖的,双向交通川流不息。有时露上街也带着琵琶。在百货公司某个柜台太久,连琵琶都觉得无聊。店伙很巴结,从柜台后不知哪里搬出椅子来。

    “请坐请坐。坐着看舒服。”

    露会拒绝,微有些不悦,像是嫌她看得太久了。可是琵琶坐了下来。玻璃下的东西晶晶亮亮的虽然迷人,看久了眼皮子也直往下掉,到最后露也得坐下来。

    从百货公司里出来,得穿越上海最宽敞最热闹的马路。

    “过马路要当心,别跑,跟着我走。”露说。

    她打量着来来往往的汽车电车卡车,黄包车和送货的脚踏车钻进钻出。忽然来了个空隙,正要走,又踌躇了一下,仿佛觉得有牵着她手的必要,几乎无声地啧了一声,抓住了琵琶的手,抓得太紧了点。倒像怕琵琶会挣脱。琵琶没想到她的手指这么瘦,像一把骨头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这是她母亲唯一牵她手的一次。感觉很异样,可也让她很欢喜。

    圣诞节露为孩子们弄了很大一棵树,树梢顶着天花板。

    “站开点,小心,可不能起火了。”她警告道,兴奋地笑。她和珊瑚挂起了漂亮的小饰品,老妈子们帮着把蜡烛从树顶点到树根。

    “真漂亮。”琵琶赞叹个不停。蜡烛的烛光向上,粉红的绿色的尖笋。蜡烛的气味与常青树的味道混和,像是魔法森林里的家。露和珊瑚要同罗家的几个年青人出去吃晚餐跳舞,罗侯爷的儿子和侄子。看着她们换装,变成圣诞装饰也是一种享受。露一身湖绿长袍,缀了水滴形珍珠的长披肩,绣着雨中的凤凰。珊瑚是及膝米色长毛绒大衣,喇叭裙厚厚滚了一圈米色貂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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