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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n class="q">【毛批：徐庶之母与王陵之母，皆贤母也。陵母之死，恐其子之归楚；庶母之死，怒其子之归曹。然庶母不死于曹操召见之初，而死于徐庶既归之日，或恨其死之晚矣。予曰：不然。曹操非项羽比也，羽直而操诈。庶母即欲先死以绝庶之望，而奸诡如操，何难秘之而不使庶知，又何难于母死后假作母书以招庶乎？此不得为庶母咎也。
水镜之荐孔明，与元直之荐孔明又自不同：元直则相告相嘱，唯恐玄德之无人，唯恐孔明之不出，是极忙极热者也；水镜则自言自语，反以元之荐为多事，反以孔明之出为可惜，是极闲极冷者也。一则特为荐孔明而返，一则偶因访元直而来；一有心，一无意。写来更无一笔相似，而各各入妙。
玄德望孔明之急，闻水镜而以为孔明，见崔州平而以为孔明，见石广元、孟公威而以为孔明，见诸葛均、黄承彦而又以为孔明。正如永夜望曙者，见灯光而以为曙也，见月光而以为曙也，见星光而又以为曙也；又如旱夜望雨者，听风声而以为雨也，听泉声而以为雨也，听漏声而又以为雨也。＜西厢＞曲云：“风动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玄德求贤如渴之情，有类此者。孔明即欲不出，安得而不出乎？
顺天者逸，逆天者劳。无论徐庶有始无终，不如不出；即如孔明尽瘁至死，毕竟魏未灭，吴未吞，济得甚事！然使春秋贤士尽学长沮、桀溺、接舆、丈人，而无知其不可而为之仲尼，则谁着尊周之义于万年？使三国名流尽学水镜、州平、广元、公威，而无志决身歼、不计利钝之孔明，则谁传扶汉之心于千古？玄德之言曰：“何敢委之数与命？”孔明其同此心欤！
淡泊宁静之语，是孔明一生本领。淡泊则其人之冷可知，宁静则其人之闲可知。天下非极闲极冷之人，做不得极忙极热之事。后来自博望烧屯以至六出祁山，无数极忙极热文字，皆从极闲极冷中积蓄得来。
此回极写孔明，而篇中却无孔明。盖善写妙人者，不于有处写，正于无处写。写其人如闲云野鹤之不可定，而其人始远；写其人如威凤祥麟之不易睹，而其人始尊。且孔明虽未得一遇，而见孔明之居则极其幽秀，见孔明之童则极其古淡，见孔明之友则极其高超，见孔明之弟则极其旷逸，见孔明之丈人则极其清韵，见孔明之题咏则极其俊妙；不待接席言欢，而孔明之为孔明，于此领略过半矣。玄德一访再访，已不觉入其玄中，又安能已于三顾耶！
每到玄德访孔明处，必夹写张翼德几句性急语以衬之。或谓孔明妆腔，玄德做势，一对空头，不若张翼德十分老实。予笑曰：为此言者，以论今人则可，以论玄德、孔明则不可。孔明真正养重，非比今人之本欲求售，只因索价，假意留难；玄德真正慕贤，非比今人之本不爱客，只因好名，虚修礼貌也。
观水镜“未得其时”之言及州平“徒费心力”之语，令读者眼光直射注五丈原一篇。盖在孔明未起手时，早为他结尾伏下一笔矣。今有作稗官者，往往前不顾后，后不顾前；更有阅稗官者，亦往往前忘其后，后忘其前。或曰：此等人当令其读 《三国》。予曰：此等人正未许其读《三国》。】</span>
却说徐庶趱程赴许昌。曹操知徐庶已到，遂命荀彧、程昱等一班谋士往迎之。庶入相府拜见曹操。<span class="q">【毛夹批：为亲屈，非为操屈也。】</span>操曰：“公乃高明之士，何故屈身而事刘备乎？”庶曰：“某幼逃难，流落江湖，偶至新野，遂与玄德交厚。老母在此，幸蒙慈念，不胜愧感。”<span class="q">【毛夹批：人欲杀其母，而反谢其慈念，真万不得已之言。】</span><span class="h">【钟眉批：囗（笑）话。】</span>操曰：“公今至此，正可晨昏侍奉令堂，吾亦得听清诲矣。”<span class="q">【毛夹批：孰知此后晨昏永不得侍奉，而清诲亦誓不赐教乎！】</span>庶拜谢而出。急往见其母，泣拜于堂下。母大惊曰：“汝何故至此？”庶曰：“近于新野事刘豫州，因得母书，故星夜至此。”徐母勃然大怒，拍案骂曰：“辱子！飘荡江湖数年，吾以为汝学业有进，何其反不如初也！<span class="q">【毛夹批：元直始不过为侠客，继则居然作名士，本是后胜于初，乃责其反不如初。妙甚。】</span><span class="l">【贽眉批： 圣母也，活佛也。】</span>汝既读书，须知忠孝不能两全。岂不识曹操欺君罔上之贼！刘玄德仁义布于四海，况又汉室之冑，汝既事之，得其主矣，今凭一纸伪书，更不详察，遂弃明投暗，自取恶名，真愚夫也！吾有何面目与汝相见？汝玷辱祖宗，空生于天地间耳！”<span class="q">【毛夹批：前骂曹操可敬，今骂徐庶更可敬。骂庶深于骂操矣。】</span><span class="z">【渔眉批： 骂庶深于骂操。】</span><span class="h">【钟眉批：今世那得此贤母？】</span>骂得徐庶拜伏于地，不敢仰视，母自转入屏风后去了。少顷，家人出报曰：“老夫人自缢于梁间。”徐庶慌入救时，母气已绝。<span class="q">【毛夹批：本欲全母之生以归，乃归而反速母之死，元直其抱恨终天乎！】</span><span class="l">【贽眉批： 死得快活！人生有此等死，大幸也。】</span><span class="z">【渔眉批： 本欲全母之生以归，乃归而速母之死，元直其抱恨终生乎！】</span>后人有＜徐母赞＞曰：
贤哉徐母，流芳千古。守节无亏，于家有补。教子多方，处身自苦。气若丘山，义出肺腑。赞美豫州，毁触魏武。不畏鼎镬，不惧刀斧。唯恐后嗣，玷辱先祖。伏剑同流，断机堪伍。生得其名，死得其所。贤哉徐母，流芳千古！<span class="l">【贽眉批：诗亦大好。】</span><span class="h">【钟眉批：囗是徐囗囗囗囗囗也。】</span>
徐庶见母已死，哭绝于地，良久方苏。曹操使人赍礼吊问，又亲往祭奠。<span class="q">【毛夹批：母而有灵，母其吐之！】</span>徐庶葬母柩于许昌之南原，居丧守墓。凡曹操所赐，庶俱不受。<span class="q">【毛夹批：以上了却徐庶，以下专叙孔明。】</span><span class="z">【渔眉批： 操贼致死其母，庶不恨操非庶，有人遗憾（疑有错乱）。以上了却徐庶。】</span>
时操欲商议南征。荀彧谏曰：“天寒未可用兵，<span class="q">【毛夹批：天寒二字，照后风雪。】</span>姑待春暖，方可长驱大进。”操从之，乃引漳河之水作一池，名玄武池，于内教练水军，准备南征。<span class="q">【毛夹批：汉武习水战于昆明池，是天子穷兵外国；曹操习水战于玄武池，是权臣黩武中华。○以上按下曹操，以下再叙玄德。】</span><span class="z">【渔眉批： 以上按下曹操，以下再叙玄德。】</span>
却说玄德正安排礼物，欲往隆中谒诸葛亮，忽人报：“门外有一先生，峨冠博带，道貌非常，特来相探。”伊何人乎？玄德曰：“此莫非即孔明否？”<span class="q">【毛夹批：不独玄德疑是孔明，即读者至此亦疑是孔明矣。然孔明决不如此容易见也。】</span>遂整衣出迎。视之，乃司马徽也。<span class="q">【毛夹批：突如其来，幻绝。】</span>玄德大喜，请入后堂高坐，拜问曰：“备自别仙颜，因军务倥偬，有失拜访。今得光降，大慰仰慕之私。”徽曰：“闻徐元直在此，特来一会。”<span class="q">【毛夹批<span class="z">（渔眉批）</span>：不是来荐孔明，却是来会徐庶。妙在极闲。】</span>玄德曰：“近因曹操囚其母，徐母遣人驰书唤回许昌去矣。”<span class="q">【毛夹批：只答还他寻徐庶，尚不提起荐孔明。妙在极闲。】</span>徽曰：“此中曹操之计矣！吾素闻徐母最贤，虽为操所囚，必不肯驰书召其子，此书必诈也。元直不去，其母尚存；今若去，母必死矣！”<span class="q">【毛夹批：水镜之明于知人，与徐母之勇于死义，可称双绝。】</span><span class="l">【贽眉批： 如见。】</span><span class="z">【渔眉批：知其子，更知其母，何知人如此？】</span><span class="h">【钟眉批：德操神见。】</span>玄德惊问其故，徽曰：“徐母高义，必羞见其子也。”<span class="q">【毛夹批：其子不知而其友知之，所谓关心者乱，旁观者清。】</span><span class="z">【渔眉批： 其子不知而友知之，所谓当境者昏，旁观者清。】</span>玄德曰：“元直临行，荐南阳诸葛亮，其人若何？”<span class="q">【毛夹批：此处方是正文，以上只算闲话】</span>。徽笑曰：“元直欲去，自去便了，何又惹他出来呕心血也？”<span class="q">【毛夹批：不荐之荐，不赞之赞。妙在极闲极冷。】</span><span class="l">【贽眉批： 好隐语。自然有道者之言，凡耳如何知道？】</span><span class="h">【钟眉批：此是隐话。】</span>玄德曰：“先生何出此言？”徽曰：“孔明与博陵崔州平、颍川石广元、汝南孟公威与徐元直四人为密友。<span class="q">【毛夹批：本因徐庶知孔明，却又于徐庶之外，闲闲叙出三人。○前者一人姓名不肯道，今则连片说出。奇妙。】</span><span class="z">【渔眉批： 前一人不肯通出姓名。】</span>此四人务于精纯，惟孔明独观其大略。<span class="q">【毛夹批：藏精纯于大略之中。】</span><span class="l">【贽眉批： 便有分别。】</span><span class="h">【钟眉批：便有分别。】</span>尝抱膝长吟，而指四人曰：‘公等仕进可至刺史、郡守。’众问孔明之志若何，孔明但笑而不答。<span class="q">【毛夹批：既述其言，又述其所不言；其言可知，其所不言不可量。○此补徐庶语中所未及。】</span><span class="l">【贽眉批： 妙。】</span>每常自比管仲、乐毅，其才不可量也。”<span class="q">【毛夹批：此申徐庶语中所已及。】</span><span class="h">【钟眉批：过人处。】</span>玄德曰：“何颍川之多贤乎！”徽曰：“昔有殷馗善观天文，尝谓群星聚于颍分，其地必多贤士。”<span class="q">【毛夹批：玄德所求，水镜所荐，止一贤耳。乃舍一贤而美多贤，一称地灵，一称天文。妙在极忙中夹此闲语。】</span><span class="z">【渔眉批： 引证妙。】</span>时云长在侧曰：“某闻管仲、乐毅乃春秋、战国名人，功盖寰宇。孔明自比此二人，毋乃太过？”<span class="q">【毛夹批：云长高抬管、乐，将孔明一抑。】</span><span class="l">【贽眉批： 孔明实不如管、乐，勿为司马德操哄弄也。】</span><span class="z">【渔眉批： 见云长深于春秋处。云长将孔明一抑。】</span>徽笑曰：“以吾观之，不当比此二人，我欲另以二人比之。”<span class="q">【毛夹批：极似顺云长语气。】</span>云长问：“那二人？”徽曰：“可比兴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汉四百年之张子房也。”<span class="q">【毛夹批：云长意中必谓于管、乐之下更求其次矣，不想水镜却于管、乐之上请出太公、留侯来，索性抹倒管、乐，将孔明极力一扬。妙极，妙极。】</span><span class="z">【渔眉批： 水镜将孔明一抬。】</span><span class="h">【钟眉批：的是此一流人。】</span>众皆愕然。徽下阶相辞欲行，玄德留之不住。徽出门，仰天大笑曰：“卧龙虽得其主，不得其时，惜哉！”<span class="q">【毛夹批<span class="z">（渔眉批）</span>： 预为后文伏笔。】</span>言罢，飘然而去。<span class="q">【毛夹批：写水镜如闲云野鹤，忽然飞来，忽然飞去，扬洒之极。】</span>玄德叹曰：“真隐居贤士也！”次日，玄德同关、张并从人等来隆中。遥望山畔数人，荷锄耕于田间，而作歌曰：
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span class="q">【毛夹批：的是好歌。】</span><span class="l">【贽眉批： 至言，至言。】</span>
玄德闻歌，勒马唤农夫问曰：“此歌何人所作？”答曰：“乃卧龙先生所作也。”<span class="q">【毛夹批<span class="z">（渔眉批）</span>：未见其人，先闻其歌。】</span>玄德曰：“卧龙先生住何处？”农夫曰：“自此山之南，一带高冈，乃卧龙冈也。冈前疏林内茅庐中，即诸葛先生高卧之地。”玄德谢之，策马前行。不数里，遥望卧龙冈，果然清景异常。<span class="q">【毛夹批<span class="z">（渔眉批）</span>：未见其人，先观其地。】</span>后人有古风一篇，单道卧龙居处。诗曰：
襄阳城西二十里，一带高冈枕流水。高冈屈曲压云根，流水潺潺飞石髓。势若困龙石上蟠，形如单凤松阴里。柴门半掩闭茅庐，中有高人卧不起。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时篱落野花馨。床头堆积皆黄卷，座上往来无白丁。叩户苍猿时献果，守门老鹤夜听经。囊里名琴藏古锦，壁间宝剑映松文。庐中先生独幽雅，闲来亲自勤耕稼。专待春雷惊梦回，一声长啸安天下。<span class="q">【毛夹批：诗亦不俗。】</span><span class="l">【贽眉批： 诗亦通。】</span>
玄德来到庄前，下马亲叩柴门，一童出问。玄德曰：“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特来拜见先生。”<span class="q">【毛夹批：直是一个脚色手本。】</span>童子曰：“我记不得许多名字。”<span class="q">【毛夹批：每见人家阍奴接着一大字名帖，辄便吃吓。今童子听得如许官衔，竟似不闻也者，真不愧为卧龙先生之童也。】</span><span class="l">【贽眉批： 童子便是妙人了。】</span><span class="z">【渔眉批： 《西湘》内云：“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未有妻。”红娘云“我又不是算命先生，如何说年庚？”】</span><span class="h">【钟眉批：童子便囗。】</span>玄德曰：“你只说刘备来访。”<span class="q">【毛夹批：称名而去其官，则得之矣。】</span>童子曰：“先生今早少出。”<span class="q">【毛夹批：第一番不遇。】</span>玄德曰：“何处去了？”童子曰：“踪迹不定，不知何处去了。”<span class="q">【毛夹批：“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span>玄德曰：“几时归？”童子曰：“归期亦不定，或三五日，或十数日。”<span class="q">【毛夹批：写童子闲冷之甚。】</span>玄德惆怅不已。张飞曰：“既不见，自归去罢了。”玄德曰：“且待片时。”云长曰：“不如且归，再使人来探听。”玄德从其言，嘱付童子：“如先生回，可言刘备拜访。”<span class="q">【毛夹批：临行再嘱，极写殷勤。】</span>遂上马。
行数里，勒马回观隆中景物，果然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广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鹤相亲，松篁交翠，观之不已。<span class="q">【毛夹批：再将卧龙所居之处赏鉴一番，妙在勒马回观。盖玩山色者，宜于遥看；游胜地者，不忍遽别也。】</span><span class="l">【贽眉批： 亦善叙景物，固是妙手。】</span><span class="z">【渔眉批：囗写得有情有景。】</span><span class="h">【钟眉批：隆中景囗囗（果）与他处不同。】</span>忽见一人，容貌轩昂，丰姿俊爽，头戴逍遥巾，身穿皂布袍，杖藜从山僻小路而来。<span class="q">【毛夹批：伊何人乎？】</span>玄德曰：“此必卧龙先生也！”<span class="q">【毛夹批：我亦疑是卧龙先生。】</span>急下马向前施礼，问曰：“先生非卧龙否？”其人曰：“将军是谁？”<span class="q">【毛夹批：妙在不即答名，先问玄德。】</span><span class="z">【渔眉批： 妙在先问。】</span>玄德曰：“刘备也。”其人曰：“吾非孔明，乃孔明之友，博陵崔州平也。”<span class="q">【毛夹批：妙在此人不是孔明，使玄德望个空。】</span><span class="z">【渔眉批： 谁知不是孔明，却望一个空。】</span>玄德曰：“久闻大名，幸得相遇。乞即席地权坐，请教一言。”二人对坐于林间石上，关、张侍立于侧。<span class="q">【毛夹批：忙中偏有此闲笔。】</span>州平曰：“将军何故欲见孔明？”玄德曰：“方今天下大乱，四方云扰，欲见孔明，求安邦定国之策耳。”州平笑曰：“公以定乱为主，虽是仁心，但自古以来，治乱无常：<span class="h">【钟眉批：转乱为治，毕竟有主张造化者。】</span>自高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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