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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n class="q">【毛批：此回为玄德访孔明，孔明见玄德作一引子耳。将有南阳诸葛庐，先有南漳水镜庄以引之；将有孔明为军师，先有单福为军师以引之。不特此也，前回有玉龙金凤，此回乃有伏龙凤雏；前回有一雀一马，此回乃有一凤一龙：是前回又为此回作引也。究竟一凤一龙未曾明指其为谁，不但水镜不肯说龙凤姓名，即单福亦不肯自道其真姓名。庞统二子，在童子口中轻轻逗出，而玄德却不知此人之即为凤雏；元直二字，在水镜夜间轻轻逗出，而玄德却不知此人之即为单福。隐隐跃跃，如帘内美人，不露全身，只露半面，令人心神恍惚，猜测不定。至于诸葛亮三字，通篇更不一露，又如隔墙闻环佩声，并半面亦不得见。纯用虚笔，真绝世妙文。
赵云在襄阳城外，檀溪水边，接连几个转身，不见玄德，可谓急矣。若使翼德处此，必杀蔡瑁；若使云长处此，纵不杀蔡瑁，必要拿住蔡瑁，要在他身上寻还我兄：安肯将蔡瑁轻轻放过，却自寻到新野，又寻到南漳乎？三人忠勇一般，而子龙为人又精细而极安顿，一人有一人性格，各各不同，写来真是好看。
前玄德以髀肉复生而悲，何其壮也；今至南漳，道中见牧童吹笛而来，乃有吾不如也之叹，顿使英雄气尽。盖马蹄甚危，牛背甚稳；长鞭甚急，短笛甚闲。碌碌半生，征鞍劳苦，岂若散发林间，行吟泽畔，为足逍遥而适志耶！非但玄德不如，即效死之庞统，尽瘁之孔明，皆不如也。水镜先生宁老于南漳而不出，有以夫！
玄德于波翻浪滚之后，忽闻童子吹笛，先生鼓琴；于电走风驰之后，忽见石案香清，松轩茶熟；正在心惊胆战，俄而气定神闲。真如过弱水而访蓬莱，脱苦海而游阆苑，恍疑身在神仙境界矣。至于夜半听水镜与元直共语，仿佛王积薪听妇姑弈棋，虽极分明，却费揣度，可闻而不可知，可听而不可见，尤神妙之至。
水镜述襄阳童谣曰：“泥中蟠龙向天飞”，是以玄德比龙也；前蔡瑁捏造玄德反诗曰“龙岂池中物”，亦以玄德比龙也；苏子瞻檀溪古风一篇，有“波中忽见双龙飞”之句，是又谓真主一龙，骏马亦一龙也。然人但知如龙之主，自有如龙之马以救之；不知如龙之主，不可无如龙之士以佐之。泥中龙、池中龙、波中龙，凡写无数龙字，总只为引起伏龙一人而已。
水镜之荐伏龙、凤雏，不肯明指其人，是荐而犹未荐也；然不便说出，正深于荐者也。何也？其人郑重，而言之不甚郑重，则听者不知其为郑重矣；唯郑重言之，使知其人之重，说且不可轻说，见又不可轻见，用又何可轻用耶？此三顾之勤所以不敢后，而百里之任所以不敢辱也。
袁绍之信逢纪，不知其恶也；其杀田丰，囚沮授，不知其善也。若刘表既知玄德之贤而不能用，既知蔡瑁之恶而不能去，是好贤不如 《缁衣》，与不知贤者等；恶恶不如《巷伯》，与不知恶者等耳。元直之辞之也，宜哉！
观玄德遇元直一段文字，何其纡徐而曲折也。在水镜庄上，彼此各不相见。水镜与元直语，并不出说玄德；明日与玄德语，并不说出元直。及玄德归新野，元直亦更不造谒；直待市上行歌，马前邂逅，然后邀入县衙。读者至此，以为此时方得遇合矣，而不知其犹未即合也，又借相马作一波澜。一则将欲事之，乃先试之；一则将欲用之，忽欲拒之：迨说明相试之故，然后彼此欢洽。可见人之轻率径遂者，必非妙人；文之轻率径遂者，必非妙文。今人作稗官，每到两人相合处，便急欲其就，唯恐其不就，有如此之纡徐曲折者乎？故读稗官，愈思 《三国》一书之妙也。】</span>
却说蔡瑁方欲回城，赵云引军赶出城来。原来赵云正饮酒间，忽见人马动，急入内观之，席上不见了玄德。<span class="q">【毛夹批：前先叙蔡瑁路上见赵云，此方补叙赵云席上不见玄德，叙事妙品。】</span>云大惊，出投馆舍，听得人说：“蔡瑁引军望西赶去了。”云火急绰枪上马，引着原带来三百军，奔出西门，正迎着蔡瑁，急问曰：“吾主何在？”瑁曰：“使君逃席而去，不知何往。”赵云是谨细之人，不肯造次，<span class="q">【毛夹批：此时不杀蔡瑁，是子龙精细处，然实读者所不测。】</span>即策马前行，遥望大溪。别无去路，乃复回马，喝问蔡瑁曰：“汝请吾主赴宴，何故引着军马追来？”瑁曰：“九郡四十二州县官僚俱在此，吾为上将，岂可不防护？”<span class="l">【贽眉批<span class="h">（钟眉批）</span>： 也说得是。】</span>云曰：“汝逼吾主何处去了？”<span class="q">【毛夹批：问语一句紧一句。】</span>瑁曰：“闻使君匹马出西门，到此却又不见。”云惊疑不定，直来溪边看时，只见隔岸一带水迹。<span class="q">【毛夹批：写到隔岸水迹，闲甚、细甚。】</span>云暗忖曰：“难道连马跳过了溪去？”<span class="q">【毛夹批：以为必无之事。】</span>令三百军四散观望，并不见踪迹。<span class="q">【毛夹批：先远望，次近看，次令众人四散观望，写得情景逼真。】</span>云再回马时，蔡瑁已入城去了。云乃拿守门军士追问，皆说刘使君飞马出西门而去。云再欲入城，又恐有埋伏，遂急引军归新野。<span class="q">【毛夹批：写子龙四番盘问，两度到溪，两次回马：极慌张又极精细。】</span><span class="z">【渔眉批： 若是老张，蔡瑁一女性矣；若是关公，必然要在蔡瑁身上寻玄德。写赵云精细之人又与二人不同。】</span>
却说玄德跃马过溪，似醉如痴，想此阔涧一跃而过，岂非天意！<span class="q">【毛夹批：非惟读者不信，即玄德当日亦自不信。】</span><span class="z">【渔眉批： 见追之后，接闲适之事，却正是紧关处。冰冷之际，弄出火热人来。】</span>迤逦望南漳策马而行。日将沉西，正行之间，见一牧童跨于牛背上，口吹短笛而来，<span class="q">【毛夹批：忽然别出奇境。】</span>玄德叹曰：“吾不如也！”<span class="q">【毛夹批：马背何如牛背稳，谁云骑马胜骑牛？】</span><span class="l">【贽眉批： 真不如也。】</span><span class="h">【钟眉批：真不如。】</span>遂立马观之。牧童亦停牛罢笛，熟视玄德，曰：“将军莫非破黄巾刘玄德否？”<span class="q">【毛夹批：奇绝，幻绝。】</span>玄德惊问曰：“汝乃村僻小童，何以知吾姓字？”<span class="q">【毛夹批：马背上人不识牛背上人，牛背上人却偏识马背上人。】</span>牧童曰：“我本不知，因常侍师父，有客到日，多曾说有一刘玄德，身长七尺五寸，垂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span class="z">【渔眉批： 亏两耳作招牌。】</span>乃当世之英雄。今观将军如此模样，想必是也。”<span class="q">【毛夹批：借牧童口中画出一玄德。】</span><span class="l">【贽眉批： 真不如也。】</span><span class="h">【钟眉批：玄德英雄，小童亦知。】</span>玄德曰：“汝师何人也？”牧童曰：“吾师覆姓司马，名徽，字德操，颍川人也。道号水镜先生。”<span class="q">【毛夹批：能识英雄，不愧水镜之目。】</span>玄德曰：“汝师与谁为友？”<span class="q">【毛夹批：不知其人视其友；亦以其自号水镜，故有此问也。】</span>小童曰：“与襄阳庞德公、庞统为友。”<span class="q">【毛夹批：此卷叙玄德见司马徽，正为见诸葛亮伏线耳。乃童子口中不说诸葛，只说庞统，又添出一庞德公以陪之，奇妙。】</span><span class="z">【渔眉批： 叙玄德见司马徽，正为见诸葛亮伏线耳。】</span>玄德曰：“庞德公乃庞统何人？”童子曰：“叔侄也。庞德公字山民，长俺师父十岁；庞统字士元，少俺师父五岁。一日，我师父在树上采桑，适庞统来相访，坐于树下，共相议论，终日不倦。吾师甚爱庞统，呼之为弟。”<span class="q">【毛夹批：详叙庞统，略叙德公，俱妙。】</span>玄德曰：“汝师今居何处？”牧童遥指曰：“前面林中，便是庄院。”玄德曰：“吾正是刘玄德。汝可引我去拜见你师父。”童子便引玄德，行二里余，到庄前下马，入至中门，忽闻琴声甚美。玄德教童子且休通报，<span class="h">【钟眉批：知音。】</span>侧耳听之。<span class="q">【毛夹批：既闻笛声，又听琴声，与从前马蹄声、波涛声大不相同矣。】</span><span class="l">【贽眉批： 好音。】</span>琴声忽住而不弹，<span class="z">【渔眉批： 好顿挫。】</span>一人笑而出曰：“琴韵清幽，音中忽起高抗之调。必有英雄窃听。”<span class="q">【毛夹批：前不必玄德通名，而童子先知；今亦不必童子通报，而先生先出。是童子眼中看出一玄德，先生耳中又听出一玄德。】</span><span class="h">【钟眉批：囗囗囗善操。】</span>童子指谓玄德曰：“此即吾师水镜先生也。”玄德视其人，松形鹤骨，器宇不凡，慌忙进前施礼，衣襟尚湿。<span class="q">【毛夹批：点逗闲细。】</span>水镜曰：“公今日幸免大难！”<span class="q">【毛夹批：仙乎，仙乎！】</span>玄德惊讶不已。小童曰：“此刘玄德也。”水镜请入草堂，分宾主坐定。玄德见架上满堆书卷，窗外盛栽松竹，横琴于石床之上，清气飘然。<span class="q">【毛夹批：隐然为诸葛草庐先写一样子。】</span><span class="z">【渔眉批： 隐然为诸葛草庐写一样子。】</span>水镜问曰：“明公何来？”玄德曰：“偶尔经由此地，因小童相指，得拜尊颜，不胜万幸！”水镜笑曰：“公不必隐讳。公今必逃难至此。”<span class="h">【钟眉批：的是高人。】</span>玄德遂以襄阳一事告之。<span class="q">【毛夹批<span class="z">（渔眉批）</span>：至此方说出，曲折之甚。】</span>水镜曰：“吾观公气色，已知之矣。”因问玄德曰：“吾久闻明公大名，何故至今犹落魄不偶耶？”<span class="z">【渔眉批： 叙论委蛇，使人躁心欲平。】</span>玄德曰：“命途多蹇，所以至此。”水镜曰：“不然。盖因将军左右不得其人耳。”<span class="q">【毛夹批：将欲荐出两人，先说他左右无人，是作一跌。】</span><span class="z">【渔眉批： 一语便刺。】</span>玄德曰：“备虽不才，文有孙乾、糜竺、简雍之辈，武有关、张、赵云之流，竭忠辅相，颇赖其力。”<span class="q">【毛夹批：盖说左右有人，并不向水镜求人，又作一顿。】</span><span class="l">【贽眉批： 也值得卖弄，可怜可怜。】</span>水镜曰：“关、张、赵云乃万人敌，惜无善用之之人。若孙乾、糜竺辈，乃白面书生，非经纶济世之才也。”<span class="q">【毛夹批：隐然说他左右之人不及我意中之人，又作一跌。】</span><span class="l">【贽眉批： 妙论。】</span>玄德曰：“备亦尝侧身以求山谷之遗贤，奈未遇其人何！”<span class="q">【毛夹批：竟说山谷无人，更不向水镜求人，又作一顿。】</span><span class="l">【贽眉批： 真。】</span>水镜曰：“岂不闻孔子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何谓无人？”<span class="q">【毛夹批：不说我意中有人，只说天下未尝无人，又作一跌。】</span>玄德曰：“备愚昧不识，愿赐指教。”<span class="q">【毛夹批：直待水镜说未尝无人，然后玄德请问其人。至此方是极力一纵。】</span>水镜曰：“公闻荆襄诸郡小儿谣言乎？其谣曰：
‘八九年间始欲衰，至十三年无孑遗。到头天命有所归，泥中蟠龙向天飞。’<span class="q">【毛夹批：谣言大奇。】</span><span class="z">【渔眉批： 此时必谓道出姓名矣，何期反述童谣，是文字荡漾法。】</span>
此谣始于建安初。建安八年，刘景升丧却前妻，便生家乱，此所谓‘始欲衰’也。‘无孑遗’者，不久则景升将逝，文武零落无孑遗矣。‘天命有归’，‘龙向天飞’，盖应在将军也。”<span class="q">【毛夹批：且不答所问之人，忽自述所闻之谣，又极力一纵。○蔡瑁题假诗，以龙比玄德；水镜解童谣，亦以龙比玄德。】</span><span class="h">【钟眉批：善解谣言。】</span>玄德闻言，惊谢<span class="z">【渔眉批： 此语玄德闻之，那不惊喜？】</span>曰：“备安敢当此！”<span class="q">【毛夹批：不问所求之人，且谢所解之语，又极力一纵。】</span>水镜曰：“今天下之奇才尽在于此，公当往求之。”<span class="q">【毛夹批：彼方惊谢所解之谣，此则隐示以当求之人，亦极力一迎。】</span>玄德急问曰：“奇才安在？果系何人？”<span class="q">【毛夹批：直待说出此间有人，然后急问何人，又极力一迎。】</span>水镜曰：“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span class="q">【毛夹批：只伏龙凤雏四字，凡作如许跌顿，如许迎纵，方纔说出。何等曲折，何等郑重。】</span>玄德曰：“伏龙、凤雏何人也？”水镜抚掌大笑曰：“好！好！”<span class="q">【毛夹批：如此一番跌顿迎纵，说出伏龙凤雏四字，却又不明指其姓名，只言“好好”，真绝世妙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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