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人类补完计划最新章节!

    Ⅰ

    那故事是————是怎么样的呢?人人都知道海伦·亚美利加与不老先生的传说,但没人知道实际的经过是怎样。他们的名字犹如闪耀着永恒光亮的珠宝,被深深镶嵌到罗曼史之中。有些时候,他们会被拿来与依璐伊丝和阿贝拉相比(这两人的故事记载于深埋地底的古老图书馆的书册中)。假如是其他年代的人,可能会将他们的人生比喻为开路舰长塔利安诺与德洛里斯·奥女士那丑怪却又甜蜜的恋情。

    但在一切要素中,有两项特别突出:他们的爱,以及巨大又轻薄,终于带着人们的躯体飞向群星的铁翼太空帆。

    只要提到他,大家就会想到她;讲起她,他们也想到他。他是第一位回航的水手,而她则是驾驶灵魂号的女士。

    失去他们的相片对人们来说是件好事。在这段罗曼史中,男主角是个外表非常年轻的男人,性格早熟,当爱情来到他面前时仍生着重病。而海伦·亚美利加,怪胎一个————不过是好的那种。她从出生就活在人们的嘲笑中,个性严肃、庄重,时常陷入悲伤,是个娇小的黑发女子,完全不如后来扮演她的女演员那样高挑自信。

    但是,她是一名厉害的水手。这倒是一点也没错。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不老先生,为他所做的牺牲就连时间也无法超越或抹灭。也许历史可以刮除他们姓名与外貌上的缺陷,但即使如此,也不过让海伦·亚美利加和不老先生之间的爱显得更加耀眼。

    而他们两人————人们一定不能忘记————都是水手。

    Ⅱ

    女孩玩着可变形的动物玩偶。她已经不想再让它当一只鸡了,所以她把它拆开来,变回一张毛皮的状态。当她将它的耳朵拉扯延伸,变成一个最理想的形状,那只小动物的样子变得有点奇怪。一阵微风轻轻吹拂动物玩具的侧边,它摇摇晃晃,想稳住自己,然后又心满意足地嚼着地毯。

    小女孩突然拍起手来,问了一个问题:

    “妈妈,什么是水手?”

    “以前有过水手这个职业,亲爱的,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是前往星群的勇敢之人,驾驶着第一批带领人们离开太阳的宇宙飞船玤。那些船有很大的帆,我不知道那是怎么运作的,不过光能够推动帆,而单是一趟旅程就会花去他们四分之一的生命。那时的人还只能活一百六十年,亲爱的,光是一趟就是四十年呐。不过我们现在已经不需要水手了。”

    “当然不用啊,”女孩说,“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你带我去过火星,也带我去过新地球,对不对,妈妈?而且我们去别的地方也很快,只要一个下午。”

    “那是界面重塑,亲爱的。不过那些都是在我们知道怎么重塑界面很久之前的事了。他们还无法像我们一样旅行,所以需要建造巨大的太空帆。他们的帆非常大,甚至无法在地球上建造,必须挂起来,有地球到火星一半的距离那么大。然后呢,有件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亲爱的,你听过世界被冰冻起来时的事吗?”

    “没有,妈妈,那是什么?”

    “噢,很久以前,其中一张帆飘走,人们试图补救,因为那是他们花了好大力气才打造出来的帆。不过那张帆实在太大了,它挡在地球和太阳中间。那时一点阳光也照不进来,永远都是夜晚,地球变得非常冷,所有原子发电厂都在忙碌运转,空气闻起来开始有点怪。人们很担心,不过几天之后,他们就把那张帆拉走,阳光又回来了。”

    “妈妈,那有女生的水手吗?”

    这名母亲的脸上闪过一阵好奇:“有一个。等你比较大的时候就会听到她的故事。她的名字是海伦·亚美利加,她驾驶着灵魂号,航往群星之间。她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女性。那是一个很美的故事。”

    那位母亲用手帕抹了一下眼角。

    孩子说:“妈妈,告诉我嘛。是怎样的故事?”

    这时,那位母亲态度变得非常坚定。她说:“亲爱的,就某些事情而言,你还太年轻。不过等你长大后,我会把它们全都告诉你。”

    这位母亲是位诚实的女人,她想了一想,又说:“除非你先自己读到了。”

    Ⅲ

    海伦·亚美利加注定在人类历史占有一席之地。只是她的起头挺糟。她的名字本身就是种不幸。

    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父亲是谁。官方当局同意就这点保持沉默。

    她母亲的身份则没什么悬念:她的母亲是著名的女男人,蒙娜·马格瑞姆,她鼓吹失传已久的两性合一理念————高达数百次。她是超越一切界限的女性主义者。所以,当蒙娜·马格瑞姆————独一无二的马格瑞姆小姐————告诉媒体,她将怀有孩子时,这完全是超级大头条。

    蒙娜·马格瑞姆做的还不只这样。她对大众诏告自己的坚定信念:所有父亲都不该具名。她宣称说,女人不应连续怀同一名男人的孩子,并建议她们为自己的孩子挑选不同的父亲,让整个种族更多元、更美好。她综合这些理念,声明自己————也就是马格瑞姆小姐————已经替这位必将出生、独一无二的完美小孩挑选最适合的父亲。

    马格瑞姆小姐————这位金发蓬松的消瘦女子表示,为了避免毫无价值的婚姻与家族姓氏,她要给她的孩子命名————如果是男孩,就命名为约翰·亚美利加;如果是女孩,就叫海伦·亚美利加。

    就这样,小海伦·亚美利加出生,产房外站满通信记者,新闻画面纷纷亮出一张十五千克重的漂亮婴儿的照片。

    “是个女孩。”

    “完美的孩子。”

    “父亲是谁?”

    但这只是刚开始而已。蒙娜·马格瑞姆十分好强,在那孩子被拍了上千张照片后,她仍坚持这是有史以来最完美的小孩。她将孩子完美的部分全翻出来,展现作为母亲的一切愚蠢溺爱,这是身为改革斗士的她认为自己初次意识到的伟大情感。

    然而,以艰辛来形容这孩子的处境,恐怕还太含蓄了。

    海伦·亚美利加是人类赤手空拳克服逆境的精彩范例。四岁时,她已经能说六种语言,并着手解读火星古文;五岁念书时,其他同侪孩子立刻编出一段童谣:

    海伦海伦

    胖又呆

    不知爸爸

    从哪来!

    海伦承受了一切。或许是因为某种基因缺失,最后她个头长得娇小结实,成了一个极端严肃的深发女子。在课业挑战和媒体追逐下,她对友谊的态度变得谨慎而冷淡,内心孤独异常。

    海伦·亚美利加十六岁时,她的母亲迎来糟糕的结局。蒙娜·马格瑞姆私奔了————她认为那个男人被全人类忽视,却能够成就完美婚姻、当个完美丈夫。这名“完美丈夫”是一名技术纯熟的机器抛光师,已有一位妻子和四个小孩。他会喝啤酒,之所以喜欢马格瑞姆小姐,似乎是因为自然而然产生的同僚情谊,还有被她的母爱光辉吸引。他们私奔时搭乘的星际游艇违反法规,在排定行程以外的时间起飞。男人的太太和小孩通知了警方,最后,他们撞上一艘自动机器驳船,留下两具无法辨识的尸体。

    海伦在十六岁时便有极大名气,到十七岁时已被人遗忘,而且非常非常孤单。

    Ⅳ

    那是属于水手的时代。数千颗照相侦察机和测量飞弹带着它们在群星间巡逻,取得各种收获,陆续回返。一颗接一颗的星球游进人类的视野。随着星际搜索飞弹带回照片、大气样本、重力数据、云覆盖率、化学结构等资料,新世界逐渐为人所知。在这些从两三百年的旅程归来的飞弹中,共有三颗带回关于新地球的报告:那是一颗和地球高度相似又可进行开拓的星球。

    第一批出发的水手已是将近一百年前的事了。最初他们从不超过两千平方千米的小型帆开始,然后逐渐增加太空帆的大小。表层隔热和个人舱位载客技术也降低了搭乘者受到的伤害。所以当有一位水手回到地球上,带来的是天大的好消息。那个男人在另一颗恒星的光芒下出生、长大,忍受了一整个月精神与身体上的痛苦,驾驶一艘巨型光压帆船,上面载有几位处于冻眠状态的开拓者,花费四十年的客观时间,穿越广大的星际深空。

    人们急着想知道水手是什么模样。他的身体碰到地面时,走起路像熊一样,脖子摆动的方式有些卡,有些僵硬,仿佛是金属做成的。男人看起来不年轻,但也不老。他已经清醒了四十年,全靠药物控制,仅维持必要程度的意识。当心理学家审问他(最先是为了维持补完组织的统治地位,接着则是因为要发布新闻稿),发现那四十年在他认知里显然跟一个月差不多。他从未自愿参与回航,因为那让他平白老了四十岁。他是个年轻人,是个充满希望与愿景的年轻男子,但同时也是一名在痛苦中燃尽了四分之一生命的男人。

    此时的海伦·亚美利加刚进入剑桥大学琼恩女士学院。那是整个大西洋岸最高女子学府。那时的剑桥大学重建其旧有传统,新大不列颠人也找回对工程学的敏锐度,重新与他们最初的古老本质搭起桥梁。

    当然,那时众人使用的是世界地球语,而非古英语。但能够生活在这么一所重建后的大学,学生都感到十分骄傲,觉得自己就好像考古资料里描述的那样,将黑暗与灾难袭击地球前的一切荣光重新复苏。而海伦在这样的复兴氛围中,稍稍散发出光芒。

    新闻媒体以最残酷的方式注视海伦。他们再一次挖出她的名字和她母亲的故事,然后又再次遗忘了她。她将自己投入六种专业之中,最后选择“水手”一职。她刚好是第一位申请成为水手的女子————不但是第一个,也是唯一够年轻又能通过科学知识测验的女子。

    在他们真正遇见彼此前,在荧幕上,她的照片早已与他并列。

    但事实上她完全不是那种人。她的童年全沉浸在“海伦海伦胖又呆”的痛苦之中,使得她只有在面对专业领域时才能如此好胜。对于已经逝去的优秀母亲,她又恨又爱又想念,但同时也强烈地下了决心,希望自己不要像她一样。于是到最后她与蒙娜成为完全相反的对立面。

    她的母亲宽臀、金发、身材高大,是那种因不够女性化而成为女性主义者的女人。海伦没想过自己有什么女性气质,她只是想着,如果她再丰满一点,脸或许能圆润一些,但她没有。她有着黑发、深色眼珠、宽而扁的身材,应是来自那位无名父亲的遗传基因。她的老师时常对她感到忌惮;她是个苍白、安静,自我意识强烈的女孩。

    她的同学曾经取笑她数个星期,但有时她们又会团结起来,一同对抗粗鲁的媒体。当某篇新闻报道又针对蒙娜写出荒唐文章,绯闻便会在琼恩学院流窜:

    “让海伦离这玩意儿远一点,那些人又来了。”

    “别让海伦看到那些报道。她是主修科学的人中成绩最好的,别在学位考试前拿这件事去烦她。”

    她们保护她,然而她会在报道里看到自己的脸孔————完全是场意外。她的脸旁有个男人的脸,看起来有点像只小老猴,她想着。然后就读到那文字了:“完美女孩想当水手。水手先生是否该跟完美女孩约会?”她无法克制地涨红了脸,无法压抑地感到窘困与愤怒。但她对这一切已经太熟悉了,以至于做不出什么比较少女的反应,比如讨厌那个男人。她知道那不是他的错。这甚至不是新闻社那些爱管闲事的无聊男女的错。只是因为时机正好,因为社会风俗,因为他就是他,而她只能是自己————如果她有办法搞清楚这是什么意思的话。

    Ⅴ

    他们的约会(在他们真的开始约会时)恍如噩梦。

    有间新闻社派了一位女士告诉她,她得到新马德里为期一周的假期。

    跟来自群星的水手一起度假。

    海伦拒绝了。

    他也拒绝了,不过稍稍被她的想法激起兴趣。她则开始对他感到好奇。

    两个礼拜后,新闻社办公室里的一位会计拿出两张纸条给经理————那是要给海伦·亚美利加和不老先生的新马德里奢华之旅优惠券,会计说:“经理,这些是在补完组织登记完发下来的公关品,要取消吗?”那天的新闻版面刚好已经满了,经理觉得自己好像还剩些许人性,没有多加思考就告诉会计:“这样吧,拿去给那两个年轻人。不宣传。我们不插手。如果他们不想看到我们,我们就不出现。让他们去,就这样,去吧。”

    那张票又回到海伦手上。此时她刚创下大学里最高分的纪录,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当新闻处的那个女人把票给她,她说:

    “你们在玩什么把戏?”

    确定没有什么把戏后,她又问:

    “那个男人会来吗?”

    她说不出“水手”二字————这听起来太像别人谈论她时会说的话————可是她又一时想不起来他另一个名字。

    那个女人不晓得。

    “我一定得见他吗?”海伦说。

    “当然不用。”女人说。那份礼物中没有但书。

    海伦笑了,表情凄凉:“好吧,我收下,谢谢。但我先提醒你,只要出现摄影师————只要一个,我就会离开,又或者会毫无理由地消失。这样可以吗?”

    “可以。”

    四天后,在新马德里的享乐世界,有个擅长跳舞的大师将一名神情紧张又有些奇怪的老人介绍给海伦。老人的头发是黑色的。

    “初级研究员海伦·亚美利加。这是来自群星的水手,不老先生。”

    他以精明的表情看着他们,露出一个和善但世故的微笑,再补上一些很专业的场面话:

    “很荣幸能跟两位碰面,我先退下了。”

    他们被留在用餐大厅边。水手先是以犀利的眼神望着她,然后说:

    “你是谁?是我见过的人吗?我应该记得你是谁吗?地球上的人太多了。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们应该干吗?你想坐一会儿吗?”

    对于所有的问题,海伦都回答“是”,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简单的字会在接下来几个世纪中被数百位伟大的女演员以独特的方式重新诠释。

    他们坐下来。

    不过后来究竟是什么状况,没有人可以真正确定。

    她必须极力安抚他,仿佛他是疗养院里的一名伤员。她向他解释每道餐点,然后在他无法做出选择时帮他向机器人点餐;在他忘了每个人都知道的用餐礼仪时,她温柔地提醒他。例如摊开餐巾时要站起来,或是残渣要倒入溶解盘,银器要放在传送带上等等。

    最终,他放松下来,看起来也没那么老了。

    她一时间忘了自己也被问过好多次这个蠢问题。她问他:

    “你为什么会成为水手?”

    他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她,仿佛她对他说的是一种无人知晓的语言,还期望对方能听懂。最后,他喃喃地应答。

    “你的意思是……你是不是跟别人一样觉得我不应该那么做?”

    她觉得抱歉,因而下意识将手按在嘴边。

    “噢,不,不是。其实是这样的:我也想成为水手。”

    他看着她,年迈又年轻的眼中浮上观察的神情。他并不是要瞪着她,只是想理解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他每个字都能听懂,但当它们组合在一起,又变成一场混乱。虽然这感觉很奇怪,但她没有回避他的眼神。海伦在这名曾驾驶巨大太空帆、航过黑暗群星间的虚无地带的男人身上,再次感觉到一种无以名状的诡异特质。他像个男孩一样年轻————那乌黑的发色便是他被称为不老先生的原因。他的胡须应该已经接受了永久移除,因为此刻他的皮肤就像个保养良好、引人注目的中年女士。虽然充满让人无法忽视的皱纹,却完全看不出任何胡髭————她的社会文化中的男性总在脸上留胡子。他的皮肤尚未经历风霜,便先行老去。那些肌理已然成熟,却看不出来这个人到底长大了没。

    由于海伦在成长过程中见过母亲与一个又一个的狂热信徒交往,她成了对人群非常敏锐的观察者。她非常了解,人的脸部肌肉其实就像一本随身携带的隐秘传记,无论你愿不愿意,每个擦身而过的陌生脸孔都能告诉我们他心底最深的秘密。在适当的光线下,若看得够仔细,我们可以知道一个人过去人生中那些恐惧、希望或愉悦确切发生的时刻;我们得以推测他最不为人知的爱好,以及该爱好造成的结果。我们还可以依着顺序,捕捉到其他人的性格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虽然幽微,但会一直存在着。

    这些东西在不老先生身上都不存在。他虽老,却没有岁月的痕迹;他曾长大,却没有成长的痕迹;在这个大多数人于年轻时就经历太多的时代与世界,他虽活着,却也没有真正活过。

    海伦从没见过和母亲那么不同的人。在一阵无来由的忧虑和痛楚中,她突然意识到:无论她想不想要,他都将成为她未来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她在他身上看到一个老得太早的年轻单身男子,将所有的爱奉献给虚空与恐惧,而非人们现实生活中的那些报酬和失望。他拥有一整片能够献给爱人的太空,那片太空却以苛刻的态度消磨他。他在年轻的时候就已老去;老去之后却依旧年轻。

    她知道自己从未看过这样复杂的混合体,她甚至怀疑从没有人看过————从来没有。他在生命的最初就拥有大多数人在生命最终才会得到的哀伤、同情与智慧。

    先打破沉默的是他:“你刚才是说你想成为一名水手,是吧?”

    她的答案(连她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像个无知的少女):“我是史上第一个通过科学知识测验、又年轻得能够通过体能测试的女……”

    “你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女孩。”他和善地说。这股苦甜交杂的期待感在海伦心里撩起一阵激动。她意识到,这名来自群星、老迈而年轻的男子从没听过那个打从出生就遭到嘲笑的“完美小孩”。他从没听过那个将整个美国认作父亲的女孩————既出名,又特别,却也孤单得要命,所以从来不敢想象自己也能当个平凡、快乐、亲切或单纯的人。

    海伦心想,大概也只有像你这种敢航向星空的聪明怪胎,才有办法忘记我的身份,但她只简单地表示:“光是口头上说‘特别’是没有用的。我已经受够这个地球了,既然死亡并非离开这里的唯一方法,那我想,航向星间可能会好一点。反正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我不像你想的那样……”她差点就要告诉他蒙娜·马格瑞姆的事,但又及时停了下来。

    那双充满同情的灰色目光落在她身上。此时此刻,真正控制场面的是他,而不是她。她回望那双眼睛————它们曾待在那个像沥青一样黑暗的小机舱,一睁就是四十年。在他能移开眼神前,散发幽暗光芒的仪表板就像一群炽烈燃烧的太阳,照亮他疲惫的视网膜。他曾经时不时看向舱外那片除去仪表板的景色,那什么都看不到的黑暗。全然的黑与不完全的黑紧紧相接,太空帆像一条长达几里的弧线,吸取了光的推力后,将他和冷冻中的乘客加至几乎无法计算的速度,驶过那片深不可测的沉默之海。而现在,她却主动要求去做这些他曾做过的事。

    灰色目光最后被嘴角的微笑盖过。在那张又老又年轻的脸上,在男性化的骨架与女性化的肤质之间,他的笑容带有无尽的慈爱。看到他这样对她笑,她竟有点想哭。这就是人们在群星之间学会的事吗?真诚又深切地关怀他人,超越自身,只为了告诉你什么是爱,而不是要将你像猎物一样吞噬入腹?

    他的语调像是经过细细思量:“我相信你。你是我第一个相信的人。很多人都说他们也想成为水手————当着我的面说。可他们并不了解那代表什么意思,我讨厌那样。而你,你不一样。也许你真的会去星空之间航行,但我希望你不要那么做。”

    他像是刚从梦里醒来,环视众人所在的豪华房间。镀了金的珐琅瓷机器侍者散发一股不经意的优雅,站在一旁。它们设计的目的就是要一直存在于大家身边,又不能太突兀。这个艺术高度很难达到,但它们的设计者办到了。

    那晚剩余的时光就像一首美好的音乐那样自然。他和她去了饭店附近由新马德里的建筑师所打造的永寂海滩。两人聊了一会儿,看着彼此,然后以一股仿佛不属于两人的乐观和确信,与彼此亲热。他非常温柔,在这样一个女性拥有高度发展的世故的社会中,完全没发现自己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想要的情人。蒙娜·马格瑞姆的女儿怎么可能想要爱人、配偶或小孩呢?

    她在隔天下午实践了属于那个时代的自由权利————向他求婚。他们回到那片私人海滩,透过极其精细的天气微调,在西班牙中部的寒冷高原上度过一个波利尼西亚式的午后。

    她向他求婚————她真的那么做了。而他用六十五岁的男人能展现的一切温柔与体贴,拒绝了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她没有逼迫他,两人依旧谈着这场苦中带甜的恋爱。

    他们坐在人造海滩的人造沙上,脚趾泡在人工加热的海水里,然后在一个视线范围中看不见新马德里的人造沙丘旁躺下。

    “能不能让我再问一次,”海伦说,“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成为水手?”

    “这回答起来很复杂。”他说,“冒险……吧。至少那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我想见到地球,但负担不起客舱。不过现在我可以下半辈子生活无忧了。我可以用乘客的身份在一个月内回到新地球,而不用花上四十年————眨眼间就进入冷冻状态,被放进隔热舱,送上下一班太空帆船,然后在家乡醒来————航行这工作会有别的傻子去做。”

    海伦点着头,没有让他知道,其实她知道这些事。和水手碰面之后,她就一直在查太空帆船的资料。

    “你曾在外太空的星间航行过,”她说,“你可不可以————你能不能告诉我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仿佛注视着自己的灵魂深处。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好像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有些时候————或者说有个几周,你在宇宙飞船玤里会突然想着这到底值不值得。你会觉得……神经末梢不断向外延伸,直到触摸到繁星。你毫无来由地觉得自己变得很巨大。”他渐渐回到她身边,“当然,这样讲起来很俗,但从此以后,你就会变得不一样了,我不是指外表上,我指的是你会找到或者失去自我。原因就是这样。”他指着藏在沙丘后方看不见的新马德里,“我无法忍受这一切。新地球一定跟以前的地球有点类似,我猜,它比较有清新的感觉。但在这里……”

    “我知道。”海伦·亚美利加说。她是真的知道。地球上稍微有些颓废、腐坏,让人觉得太舒服的空气,对这个来自群星之外的男人一定有点令他窒息。

    “比如说,”他说,“你一定不会相信,但有时海水会冷到不适合游泳。我们的音乐不一定都来自机器,我们的身体里面有一种不需要刻意置入就能感觉到的乐趣。我得回去新地球。”

    海伦沉默了一会儿,专注地让心中的痛楚平缓。

    “我……我……”她想说。

    “我知道,”他的口气严厉,有些粗鲁地转向她:“但我不能带你。我办不到!你太年轻,还有大好人生等着你过,而我已经把四分之一都浪费掉了————不对,不能这样说,那不是浪费。我也不愿换回那段时间,因为在我心里,它给了一些我从没拥有过的东西,它还把你给了我。”

    “但如果————”她再次试图争辩。

    “别,别破坏这一刻。我下礼拜就会进入冷冻状态,在个人舱里等待下一...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