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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纵高,终落第二乘。《诗经》有赋比兴三义,仅在鸟语声上着意,此乃诗中之赋,然所赋仍贵在人之心情上。故必有比兴。天华似于此上尚少深切体会。抑且《空山鸟语》乃与在其他处闻鸟语有不同。所谓鸟鸣山更幽,妙处正在一幽字上。此一幽字,亦不在空山,乃在此诗人之内心深处。故中国音乐贵能传心,传递生命,斯为得之。倘于大都市烦嚣中奏此,则仍失其趣矣。天华之二胡能变一把手至二把手三把手,音变大增,技巧自工。然似不脱初年练习军乐队时之影响,能把西方音乐集体演奏之情调谱入中国简单乐器如二胡中,斯则其大成功处也。若求其技而进乎道,则宜有更高境界在。

    余最近游香港,有人赠以许多大陆中国音乐之录音带,其中有箫笛两种,皆最近大陆人所奏。吹笛者,十余年前曾来香港,余曾亲聆其演奏,技巧诚不差。洞箫亦雅有中国情味。然所录各曲,其中多加配音,则无此必要,殊属多余。当其扁舟江上,一人倚楼,生于其心,动乎其气,出乎其口,一箫一笛,随手拨弄,天机横溢,情趣烂然。若使必再约三数人或七八人来作配音,则无此场地,亦且异其心情。必当在大城市大商场大酒楼,卖票盈座。而天地已变,情怀迥别,同此箫笛,同此音节,而不复同此情怀矣。箫声和细,配音尚有限制,尚能多保留箫声之原味。而笛声清越高亮,配音益繁杂,益纵放,甚至锣鼓笙琴喧闹一片。笛声时而亢奋乎其上,时而潜行乎其中。吹奏者之技巧自不可没,要之,一人倚楼,牧童牛背之笛声,则决不如此。此虽一小节,而讨论文化批判其异同得失,则不可不明此意。

    孟子言:"独乐乐与众乐乐,孰乐。"一人倚楼,牧童牛背,笛声偶起,此为独乐乐也。然而楼上笛声,可以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牛背笛声,可以横溢四野,无远弗届。闻其声者,亦得同此感受,此亦众乐乐也。发乎一人,感及他人。其一人之发,则本乎天机真趣,情不自禁。而他人闻之,亦莫知其感动之所由。发者不待技巧,感者亦非先有音乐修养为其知音,其间自存有一片天机,此即人类大生命所在也。陆象山有言:"我虽不识一字,亦将堂堂地做一人。"牛背上之牧童,亦可言我虽不识一音,亦将悠悠然吹一笛。愈天真,则愈生动,愈深切。中国音乐之转入一独乐境界,如伯牙之鼓琴,如牧童之吹笛,技巧工拙有所不论,抑亦可谓其皆进乎道矣。

    抗战时余游昆明,一日,偕一友在大观楼外雇一舟,荡漾湖中。操舟一女子,忽引吭唱民谣。余二人闻而悦之,嘱勿分心操舟,可一任其所至,汝且尽心所唱。适值风平浪静,舟女亦兴奋有加,赓续连唱了数十曲。夕阳西下,不得不停唱返棹。问此女,汝能唱几多曲。女答,不知其数。半日之乐,乐不可言。然亦适逢此湖山,适值此风光,舟女亦适逢赏音之人,随口唱出而已。若果劝此女改业登台,为一歌女,则必从头用工夫苦练一番。待其上台卖唱,亦决不能与此日湖上所唱相拟。音乐之所以超乎工夫技巧之上者在此。所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良有以也。

    余又曾看一西方电影名《翠堤春晓》。男女两人驾车游园,景色宜人,又配上一套音乐,使人恍然如在另一天地中。不记多少年后,又再看一次,依然动人。此诚不失为西方一好电影。然念唐诗人之《枫桥夜泊》,终夜不寐,"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亦何等动人。钟声极单调,然配合此枫桥夜半,江枫渔火,羁客幽思,一声声单调钟声,正相配合。若必寻求一大乐队,到岸上来演奏,岂不转讨此羁客之没趣。否则此羁客亦必移转心情,忘其羁苦,另生一番快乐。如今人处此境,必披衣离舟上岸,不耐听此山寺之钟声矣。中国音乐之妙处,妙在自然。实则是妙在其即在此生命,此情此境中,享受得一番妙处,却不待要舍此别求也。

    白乐天在羁旅中,泊舟浔阳江头,入夜闻隔舟琵琶声,其声悲哀,若有深怨。乐天亦别有感受,深抱同情。问之,乃一嫠妇。招来舟中,命其重弹。此妇骤遇知音,心一舒泰,弹声益亲切,益生动。乐天事过不能忘,遂成《琵琵行》一长诗,千年传诵。此两人当此深夜,浔阳江头一曲琵琶声之所感受,今千年后人犹可想像得之。竟可谓余音绕江,千载犹在矣。此又中国人生与音乐与文学之紧密相系,融成一体之具体一例证。直至今日,人人竞慕新文学,此诗遂成绝响。然可见中国人生乃求即时即地,在各人生活之真情实境中,内心深处,求天机,觅出路。文学然,音乐亦然。西方人乃谋于另求一新大地,新境界,令人投入,得新人生,新心情。其文学然,音乐亦然。故中国人重其内在,西方人则重其外在。惟求内在,故愈单纯,愈合一。求之外在,则愈分歧,愈复杂,各自独立,各自成一新天地,各自成一新生命。音乐之于人生,亦外在而自有其天地与生命。譬如西方一大乐队合奏,人操一器,即不许此人自有心情,务令人人各自放心在其所操之乐器上,而诸乐器亦各无其独立之地位,必于其乐队所奏之全乐调中始有地位。徜谓音乐亦有心,亦有生命,则其心与其生命不在人,而在乐。此亦犹孟子所谓之众乐乐。诸演奏者,皆必在全乐调之进展中得其乐。倘问此乐之乐究从何来,则必谓制此乐调者之心中来,是音乐仍不离人生也。然此制乐调者,会众器成一调,其心至少不为求一人孤听,乃望大群集听,此亦犹孟子所谓与众乐乐也。惟其如此,乐中哀乐,由制者奏者至听者,其间皆具无限条件,无限曲折,不亲切,不自然,不天真。曲终人散,听乐者虽亦一时有感受,散后归去,即茫然若失,依然故我。转不如倚楼有人,牛背牧童,彼之一笛,本不期在听者。而赤壁扁舟,客吹洞箫,其心中之听者,亦惟同舟数友而止。即此而论,西方音乐,每以大群为对象,其中若不免有市场心理之羼入。中国音乐,其中乃深存农村心理,时不免有一种幽静孤独之情味。人生不同,斯音乐展出亦必有不同可知矣。

    西方乐器首推钢琴,虽由一人独奏,亦依稀仿佛于一队之合奏,此诚属西方音乐之特色所在。惟大提琴小提琴在西方乐器中,较宜独奏,虽亦加有配音,而颇近中国音乐之情调。中国人如马思聪,能于小提琴中奏中国民谣,羼入中国味,已极受国人之欣赏。最近余游香港,曾去听一音乐会,皆大陆颇负盛名之乐人来港演唱,有一大提琴演奏,羼入中国情调,拉中国民谣,最为可喜。而洞箫长笛,于中国乐器中亦效西乐,多加配音,遂失中国之情味,转为可惜。今日国人于主张全盘西化外,亦主兼采中西,另开新局。然以余最近所听大陆乐人如洞箫、长笛、大提琴之三种新声,则彼此斟酌,实亦有大可商榷之余地也。

    又如西方剧,有歌剧与话剧两种,然歌剧终不如话剧之盛行。而在中国,如晚清以来流行之京剧及地方戏,皆歌剧也,流行全国,历久不衰。而慕效西方为话剧,则终不受国人之深切欢迎,终亦不能与我固有之歌剧并驾齐驱,平头齐进,其中亦深具意义,可资研究中西音乐者作阐申。姑此提出,以备研讨。

    余又论西方文化以宗教科学为基本,中国文化以道德艺术为基本。中国音乐在其文化结构中,应归属于艺术,发乎情,止乎礼义,尤应不背于道德,此可不详论。西方音乐则显与宗教紧密相系,教徒人教堂唱赞美诗颂圣歌,务求其心直通上帝,乃以上帝心来爱父母,爱家庭,爱人类大群。故宗教之博爱,乃本于上帝心,非本于各己心。而上帝则为外于人类一客观具体独立之存在。若以此意来看西方音乐,详于前论者,音乐亦不发乎奏乐者各己之心,而若别有一客观之存在。此为音乐与宗教在西方文化精神中一相同之点。又论科学,姑举医学为例。西方医学首重解剖,一尸体横陈桌上,孰为心,孰为肺,孰为肝,孰为肾,逐一检视,一若忘其尸体之亦曾同属一生命,而亦视之为生命外一客观之存在,否则何能不汗乎颡,而心若冰霜,不稍动于衷乎?学音乐者之操一乐器,其心亦一在所操之器,一弦一键,各有妙义存在,亦从客观入,不从自心出,岂不亦与学医者之先习解剖有同一之心情乎。再论文学,孔子曰:"辞达而已矣。"由我心达彼心,由彼心达我心,文辞特为一工具,一媒介。而西方文学亦同重一客观外在之描写,须在此客观描写中不见我心,乃为上乘。此又西方文学在其整体文化中,与音乐与科学与宗教有其相同之一点,即同有其一客观独立之存在。此又研讨中西文化异同所当注意之一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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