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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一家中可加体会,可加推扩,而深得其情趣之大本大源之所在矣。

    中国父子之爱,曰慈曰孝。其故事流传,心声呼唱,散见于诗骚辞赋,文词剧曲,乃及史传笔记,传奇小说中者,更难于缕述。如孟郊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此三十字,当余幼年,即曾诵读。今则认为是古典文言,读者渐少。又如韩愈《祭十二郎文》,此亦余幼时即曾诵读之一文。韩愈由其兄养大,兄弟之情亦自父子之爱转来。兄卒,孤嫂续加抚养,兄俨如父,嫂则俨如母。十二郎则其寡嫂之亲生子,自愈视之,亦如同父母之兄弟。不幸而卒,愈为文哭吊,情见乎辞,一字一滴血,一行一寸肠,使人百读不厌。此亦人间之一爱。夫妇父子兄弟之爱,推而及于叔侄,自小家庭推至于大家庭,而有家族之爱。继此无穷无尽之爱,一脉而相承,百世而无尽,此乃中国古人之所追求而向往。今人则又称之曰封建思想,而无堪存怀矣。

    余又爱观《四郎探母》及《王宝钏》两剧。《探母》剧中杨四郎有夫妇之爱,有母子之爱,有兄弟姊妹之爱,有叔侄之爱。凡所接触,人与人之间,又莫不有一分爱,而情形则错综复杂。又加以异民族两国军事之争。杨四郎之处此剧变,其言行得失,不可以一概论。要之,全剧以一爱字贯彻,观剧者可自得之。《王宝钏》一剧亦然。同在异国异民族间,同有军事斗争,同是一夫两妻,有家庭纠纷,同样涉及前一代后一代之种种复杂情况,处身其间,是非得失亦难详论。然而亦同有一爱字贯彻。人生岂不亦可以一爱字尽之。实则全中国,全社会,全部历史,全部文学,莫不以一爱字贯彻其间。惟不专于一男女之爱,此则吾今日国人所叹以为不如西方之一要端矣。

    中国人之爱不求其专限于男女,亦不求其专限于一家一族之内,而贵能推扩及于全国、全社会、全天下、全人群。于是于夫妇父子兄弟三伦外,又有君臣朋友两伦。一言蔽之,皆以爱心为重。此即孔子之所谓仁道也。

    中国剧本最初流入西方,已在近代,有《搜孤救孤》一剧,为德国第一流大文学家哥德所重视。谓当中国有此剧本时,德国人尚在树林中以掷石捕鸟为生。其实《搜孤救孤》一剧,虽成于元代,其历史故事则远起两千五六百年以前之春秋时,记载于司马迁之《史记》。此故事之主人翁为程婴与公孙杵臼,两人相友,同事晋国赵氏为陪臣,则赵氏亦属其君。杵臼牺牲其尚在婴孩之独生子并自陷于杀身之祸,以救赵氏之孤儿。程婴则抚养孤儿成立,以重振赵氏之宗祠,而卒成此下之赵国。两人一死一生,同属一心。其心则同属一爱。爱其君,及其孤儿,而自身一切则置于不顾。类此故事,中国历代史籍及其他杂记小说中不绝书。今姑举其尤著者,如罗贯中《三国演义》中之关羽。

    依史迹言,刘先主三顾草庐,诸葛亮即告以东联吴北拒魏,为西蜀立国大计。而关羽守荆州,不善处理,启衅东吴。刘先主白帝城托孤,羽当有憾。而《演义》中描写关羽忠义恳切,乃成为此下六七百年来,中国社会最受崇拜之第一武圣人。中国小说在中国文化中之影响力量,据此可见,以关圣之故事言之,桃园三结义,以朋友之爱化为兄弟之爱,君臣之爱。后天之人伦,更深过先天之天伦。先斩颜良文丑,已可报封侯赠金之恩。而犹有华容道放行一节,其对曹操之仁至义尽,此在处朋友君臣两伦上,更可谓曲尽其谊。只此一颗心,而千古人生大道主要即已在此。其事虽由伪造,而人心则尽收笔下。此六七百年来,谁不读《三国演义》,又谁不崇拜武圣关公。中国文化中文学小说所占地位有如此,而今人又加鄙弃,谓此等乃是旧小说,已属过去。今则当提倡现代化之新文学。则不知新旧判分究当据何标准。

    小说中,除武圣关羽外,又在戏剧中,有力求加以特殊表演者,为宋代之包拯。此两人之家属私情,夫妇父子兄弟三伦,皆少涉及,而皆特有所宣扬。

    中国剧本有一绝大杰出点,则贵在能超脱写实一束缚。不仅空荡荡一舞台无布景,而衣着则几乎古今一律,两三千年来无大分别。又有脸谱,文武忠奸,一望即知。要言之,今人犹古人,不显出此时此地此人此事之区别。在西方,则惟求显出此区别。惟有在此时此地乃有此人此事之演出。一若亦惟有此一人此一事,乃可在此一时此一地演出。旷古今,穷宇宙,可一而不可二,务使人各相异,乃始见其为真实之人生。中国则重一共相,轻其别相,可以不问时代,不问地域,为其人即有其事,为其事即得其人。凡所同然,则在一心。而其心则又归纳在脸谱上,显露在扮相上,更兼及于一举手一动足之台步上。然而此一心之精微奥妙处,则终难表达,乃必表达之于歌唱上。若用言语,一句两句可尽。必用歌唱,回肠荡气,惊心动魄,使此心融入观众心,长存梦寐中,长留天壤间,以与世无极。中国文学之深入艺术境界,超出艺术境界者,乃如此。

    又中国戏剧中,尤于关公包公求有特殊之演出,故两人之脸谱与其扮相与其嗓音,皆务求有特殊处。即如诸葛亮之八卦衣及纶巾羽扇,虽亦使人一见即知其为诸葛孔明,有其超然绝群处,而仍不能与关包两人相拟。何以此两人乃独于舞台上求特出,此亦见中国一时社会之心情。盖因《水浒传》与《三国演义》实同出于元末明初,中国社会受蒙古异族统治,梁山泊忠义堂乃极富社会下层反抗政治上层之一种团结精神。明代既兴,此种精神,则事过境迁。惟林冲武松鲁智深花荣诸人之私行义,犹深受社会崇敬。而晁盖宋江卢俊义辈之为之领袖者,则已大减其价值与地位。而刘关张之桃园三结义,论其内情,却与梁山泊结义无大相殊,仍是一种江湖相山林相,而与朝廷廊庙臣对君之忠义有不同。满清入关,而《三国演义》一书乃益见盛行。关羽之为武圣,其要端实在此。

    清代文字狱大兴,乃有《吕四娘》等故事之盛行。而《包公案》《施公案》等小说,乃层出不穷。上不畏帝王朝廷之压迫,下惟为民间村野伸冤屈。故关包两公之特加渲染,创造成下层社会万众一致之崇拜,此亦时代使然。虽关羽包拯,确有其人,确有其历史地位,远在晁盖宋江之上。而其同有捏造,同有夸张,则相去无几。一般读书人智识分子,亦不加分辨,同样从信。此无他,人心同,则风气同,乃可历数百年而不渝。而亦得成为民族文化传统一支派,一脉络,而有其未可忽视之意义价值之存在。此皆中国人心内蕴深情大义流露于不自觉之一种表现也。

    今人则于民族文化传统排弃不遗余力,尧舜孔孟首当其冲,轻加抨击。而远自诗骚以来,三千年文学尤所厌鄙,藏之高阁,下再玩诵。即不施全面攻击,亦必正其名曰古典文学,以示区别。文学则必为现代的、通俗的、白话的、创造的。古典性的则必为贵族的、官僚的、封建的,陈腔滥调,守旧不变。即如《三国演义》《包公案》诸书,亦属白话通俗的一种创造,一如今人所提倡,而亦仍加区别,一概不登大雅之堂。其所提倡,则惟曹雪芹之《红楼梦》。论其白话通俗,亦未必驾《三国演义》与《包公案》之上。而特加重视,则无他,以其描写男女之爱,更似西方耳。今日国人提倡新文学,主要意义亦在创造人心,惟求传入西方心,替代中国心。于中国旧传统则诟厉惟恐其不至。近代最先以白话新文学擅盛名,应推鲁迅,为《阿Q正传》,驰名全国。阿Q二字,不胫而走,当时国人无不知。事不几年,今日国人已不再提。阿Q一词,鲁迅本欲为三四千年来中国人心作写照。但试问今天,阿Q之影响,何能与关公包公相比。则无怪我们要对我民族求变求新之理想前途,仍抱悲观了。要言之,中国人三四千年来传统心情变换不易,至今仍只有中国人旧心情之一种新变态,不伦不类。求其能为西方心情之嫡传,则未有其几兆。两不着岸,常在波澜汹涌之横流急湍中,则亦一殊堪隐忧之现象矣。言念及此,岂胜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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