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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露西·格雷厄姆和索菲·威尔逊

    一天三先令的生活费用,包括伙食费、制装费、一间小屋的租金、灯火费————可能的话,还包括娱乐费————显然很不宽裕;但是,这个故事的女主人公露西·格雷厄姆发现自己在这人间孑然一身时,却认为自己靠干活儿能挣到这点钱也就蛮不错了,同时还高兴地认为如果自己愿意独立生活的话,这样也便拥有了独立的本钱。关于她目前的境况,我们很快就会讲到。多年来她一直跟她的哥哥住在一起,后者是霍尔伯恩区的一位书商,结了婚,靠小本生意养活一大家子人,生活过得还算体面舒适,可是露西却愿意自食其力,就去当了一名为王国政府服务的电报局(1)里的“电报姑娘”。她在那儿一直干到目前,每天连续工作八小时,每周挣十八个先令。她成天价忙忙碌碌,因为业余时间她还在哥哥的书店里帮忙,对他那行业务也渐渐熟悉了。不幸的是哥哥突然亡故,寡嫂很快就决定要带着几个孩子迁居到乡间去过日子。

    于是,露西·格雷厄姆不得不考虑自己今后得靠每周十八个先令的工资独立生活,不得不想到自己今后作为单身女子的孤寂处境。只要身边有兄长庇护、嫂子做伴而能安稳过日子,每天来回奔走于霍尔伯恩区和大圣马丁广场之间,她倒也不在乎;但是,要她独自在伦敦生活,又会是怎样的情况呢?她不得不考虑自己还能干些什么其他谋生的工作。也许可以当一名保姆或者保育员吧;虽说她受过良好教育,在某些方面还有所专长,可她心里明白自己的水平实在无法超越保姆那一行啦。音乐她一窍不通,画儿她会画几笔,法文也懂得不少————倒不是为了阅读,而是学会怎样看懂罢了。至于英国文学,她比一般校内同龄同班的姑娘知道得多一些;她还设法保存了哥哥赠的几本书作为个人的珍藏。说实在的,当一名女仆并不合她的心意,倒也并非瞧不起那一行,而是不喜欢一天到晚听任别人支使罢了。上班干活儿,拼命干活儿,她却心甘情愿,这样就可以在每天下班之后争得一些时间全由自己支配而不受别人的摆布。

    因此,当有人建议她最好辞去电报局那份工作而去一户人家帮佣以确保生活安定的时候,她对这种建议相当反感。她为什么不可以安全而体面地独立生活呢?可是那会十分孤独啊!孤独当然叫人难受,然而那种独来独往的绝对孤独却又似乎大可不必。何况她也很喜欢当一名薪金牢靠的官方公仆————当然每天要有几小时受工作的束缚而显得不自由,可也不过几个小时罢了。她自豪地想到自己在每天三分之一的时间里是王国政府的公仆,另外三分之二的时间里则是自己的老爷或夫人。

    不过,这种独立的生活也给她带来一种使她有点儿惴惴不安的古怪感、神秘感甚至恐惧感。她在局里工作时,身边有八百名女伙伴跟她聚集在一间大屋子里,可是一离开邮政总局就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在她哥哥去世后,头几个月她还跟嫂子住在一起,两人常常谈起这个大问题。后来嫂子带着孩子们走了,露西只好另找一处安身之地。她得开始过一种在她看来很不像女人过的生活————“真好像自己是个小伙子”————她心里一再这样描绘自身的处境。

    当时,露西·格雷厄姆二十六岁。她一直认为自己比一般同龄的妇女健壮,意志也比她们坚强。她曾经告诫自己应该蔑视女人那种软弱无能的性格;当初她哥哥有时不在店里,她也学会了把业务管理得跟他一样井井有条。那当儿,面对将来可能会遇到的困难————这种困难竟然那么快就来临了————她曾经下定决心,不能像许多女人那样软弱无能,没法儿自食其力。她早就打算过平凡的生活————曾经盼望有一天离开电报局,成为她哥哥那份事业的合伙人。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她的理想全都化为泡影。

    她二十六岁,身体健康,身材匀称,喜气洋洋,在某些人眼里长得还算好看,尽管没人会说她漂亮或标致。主要是她肤色黝黑,面庞啦,头发啦,便服啦,都是棕色,这一点简直叫人没法儿否认。这种颜色遍及她的全身,凡是见过她的人都会留下这样一种印象,那就是露西·格雷厄姆永远跟这种耐久色彩联系在一块儿。不过谁也没有她本人更加确信自己浑身上下真是一码儿棕。她管这种颜色叫作良好而持久的色彩————用不着为了体面每隔半小时就得洗一遍,真正需要洗的时候却经得住洗,因为她内心有一条忠实的信条:不愿依靠女性的美貌或者花枝招展的打扮来出头发迹。她谈到某些封皮暗淡的书籍时会说:“装订得挺结实,经得住煤气熏,即使不小心被墨水玷污,也不会显得不像样儿。”她正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外表打扮。

    尽管如此,她在某些人眼里还是显得挺俏丽。她脸上没有什么难看的地方,脑门宽阔,两眼虽然也是棕色的,却炯炯有神,能够闪现愤怒、焦虑甚至爱慕的神情。鼻子端端正正,嘴尽管大了点,却富于表情,好像用不着说话就能表明她挺有口才似的。椭圆的脸蛋儿完完整整,不像那种由一位没有艺术修养的雕塑家笨手笨脚地这儿加一点、那儿填一块塑造出来的模子。她比一般妇女略微高一点儿,脚跟站得稳稳当当————或者说走起路来挺利索————仿佛她明白既然长了两只脚就得派上真实用场。

    前两年,她哥哥在世的时候,有一个男人向她求过婚————她对这桩婚事实在拿不定主意。他也是一位书商,生意做得比她哥哥那家大得多,年龄可比她大十五岁左右,新近丧偶,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她知道他是个好人,有一栋舒适的住宅,收入丰裕,心地也善良。她当时要是嫁给他,这两年也就大可不必生活在一排排书架或电报机当中了。她拿不准该不该嫁给他。她知道自己会爱上那几个孩子的,也认为自己会认真而热情地担负起教养子女的职责。可她担心————担心自己没法儿爱上他。

    也许她想到了那种可以称之为爽直、亲切而真正的爱情欢乐吧。果真如此,也不过是想想罢了,因为至今还压根儿没有一个男人闯入她的生活圈子,扰乱她那颗芳心。但是,这种想法或担心强烈得叫她根本没法说服自己嫁给那个男人;在她哥哥去世之后,她十分孤独那一时刻————也就是她打算去当保姆的那一时刻————那人再次前来求婚,她还是回绝了。大概是出于自尊心的缘故吧。她觉得既然当初自己在比较宽裕的时候拒绝了他,如今他没准儿完全是出于怜悯才再次向她求婚,那就更不该接受了。因此她当真回绝了,那位书商只好另到别处去给他的儿女找个后妈。

    接着便出现了麻烦事。她该住在哪儿,怎样开始生活呢?一接触到独自安家这件事,那种像小伙子一样开始生活的想法便确实叫她提心吊胆。她该怎么办呢?有没有哪位正派的公寓房东会按照出租房间给单身汉那种原则接受她呢?即使同意了,她又该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每天有十六个小时归自己掌握,她该如何安排呢?她有没有考虑要享受一下社交活动的欢乐?如果考虑了,又怎样才能找到那种不失身份的活动呢?过去她跟兄长一道看过几次戏,充分享受过那种难得的乐趣,不管是在莱森戏院观赏《哈姆雷特》,还是在干草市杂耍剧场看《顿德莱勋爵》(2),她都同样高兴。如今连这种难得的机会也不可能再有了。她深信一个年轻女人独自进入剧院,尽管十分胆大,也是不合体统的。再说,每天只挣三个先令,虽然够过日子,可也相当拮据了。

    她该怎样开始呢?幸好有个机会帮了她的忙。当时另有一个姑娘也在电报局工作,露西除去在局里跟她相识之外,还跟她的家庭有过一些来往,这当儿她也多少有点儿像露西那样被弃置在人间,于是两人便同意结伴共同生活。

    她叫索菲·威尔逊————两人同意合租一间小屋。先是结伴————也许过一阵子便会建立亲密的友谊。索菲比她年轻,看来更需要别人帮助,也许对此正求之不得呐。露西觉得自己可以做些对别人有益的事,而且这样做也会大大有助于增添自己的生活乐趣,这种乐趣又往往是从别处得不到的。

    露西一边观察她的朋友,心里想着她俩今后相依为命的关系,一边惊异地感到这个姑娘真是又年轻又漂亮,跟自己大不相同。索菲长着一头长而光滑的黑鬈发和一双大眼睛,肤色粉红,个头儿矮小。看来她并不喜欢露西看重的那种经久耐穿的棕色装束,而宁取色彩鲜艳、质料柔软的服装。那位年长的姑娘很快就意识到那位年轻的姑娘把自己的职业不过是看成找个丈夫的阶梯罢了。索菲·威尔逊毫不害臊地声明自己的一大抱负就是尽快想法儿结婚,而且还认为电报局里别的姑娘个个都是如此。不过,她显得和蔼可亲,一开始也很温顺,像是在那种过惯体面生活的环境里长大成人的,同时也明白有必要每天不得花过三先令的生活费。她在局里干活儿够快的————甚至比露西还要麻利————露西由此而确信她这位新交的朋友聪明伶俐,大概会是个容易相处的伙伴。

    她俩在克莱肯威尔区一条很安静的街道上合租了一间屋————那条街没有什么店铺,所以可以说十分优雅,两人就在这儿开始她们称之为当家过日子的新生活。这一时期,她俩给安排在中午上班,一直工作到晚上八点。下午两点钟有一段短暂的午餐时间,食堂就在她们的工作室旁边的一间屋子里,提供给她们价廉的便餐,花八个便士就可以吃一顿蛮不错的午饭;她们如果愿意,也可以自己带饭,甚至还可以在那里热好。傍晚,局里供应一顿包括黄油面包的茶点;然后到了八点或者再晚一点,她俩便下班步行回家。说是当家过日子,其实只在家里吃一顿简单的早餐,仅有茶和黄油面包,也许在她们负担得起的时候,夜间再重复一遍这样的享受。星期天则当另行考虑————她俩便跟女房东商定包一天饭,在她的饭桌上分享她的菜肴。两人便这样安顿了下来。

    一开始露西·格雷厄姆就决定自己有责任做这个新伙伴的知心朋友,真好像她同意嫁给那位丧偶的书商,考虑到自己应该竭尽全力照顾好他的生活,让他舒适安逸似的。眼下还不能说她已经喜欢索菲·威尔逊。不可能这样快。但是,她俩结伴生活,其性质无非是一方同情另一方的不幸,或是为了让另一方幸福而尽量出点力罢了。索菲虽然秉性聪慧————这一点露西毫不怀疑————可在别的方面却明明不如露西,非常需要一位性格比她坚强的人大力相助。露西承认这一点,并且把自己那股较强的力量归因于年龄和以往的生活经历。她很年轻的时候就不得不自食其力,以维持生计,真可以说是个女强人。在她眼中,那位伙伴的弱点是显而易见的。索菲很快就声明自己需要找个丈夫,唉,这种原则真叫露西感到恶心。后来,露西对局里给她俩安排的上班时间也有理由抱怨。起先她倒觉得挺好,她俩可以利用一上午时间做些针线活儿,看看书;可她发现索菲竟会一直赖在床上,到了十点钟还不肯起床,原因是并没有什么非早起不可的约束,所以露西倒真希望她俩也给安排在早晨八点上班啦。

    过了一阵子,她俩又在下班后该做些什么得体的消遣这个问题上没能取得一致的意见。这里需要解释一下,那间有八百名姑娘挤在一起工作的大屋子里也有少数小伙子在干活儿。姑娘们晚上八点一律下班,因此从下午起便开始增添一些男雇员,他们有的一直要工作到深夜————有的确实通宵留守。这阵子,也不知道是由于巧遇呢,还是像露西所担心的那样,通过了巧妙的花招,索菲·威尔逊上班时一直坐在一个小伙子旁边,而且很快就跟他混熟了。由于这种亲密的关系,索菲便提出一个建议:她俩应该跟这位叫默里的先生————起先他被称作先生,可是没多久这种正经八百的称呼便简化为亲昵的阿历克————一块儿去杂耍剧场看戏。露西·格雷厄姆当即表示反对。

    “为什么?”那个姑娘问,“难道你认为体面的人都不去杂耍剧场吗?”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不过姑娘们得有相宜的人陪同才能去。”

    “怎样才算相宜?咱们当然应该那样做。”

    “跟她们的亲兄弟一块儿去呗,”露西说,“或者类似这种情况。”

    “亲兄弟!”那个姑娘用完全轻蔑的声调说。跟亲兄弟一块儿去杂耍剧场根本不是索菲所向往的那种乐趣。她竭力想反驳这种在她看来既荒谬又挑剔的偏见,便说:“要是人人都有这种想法,人与人之间就永远没有聚会来往啦。”但是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露西,可又不便提出自己跟阿历克·默里在没人陪伴下前去那个地方,一时只好让步。后来她又一再转回到那个话题上来,说阿历克有个朋友,一个很好的青年,会跟他们一块儿去————而且还带着那人的妹妹,心想用这种办法说服露西。阿历克近乎肯定那个小妹妹会去的。露西却不理这一套。她认为只有在朋友之间相处得十分熟稔之后才许可有这类出游。

    于是两人闹了一场小别扭。索菲说她俩过的这种苦日子简直叫人难以忍受,生活当中总该有那么一点娱乐嘛。除非允许她寻些乐子,否则她准会发疯,准会死掉,准会跳滑铁卢大桥自杀。露西一想到自己的责任,一想到自己该当多么尽力照顾这个亲密伙伴,便宽恕了她,还想方设法安慰她————甚至在索菲最后拒绝听从她这位忠告人的指导时,也宽恕了她。因为索菲最终还是跟阿历克·默里去杂耍剧场了,回来后说————谎称罢了————他俩是在那位朋友和他的妹妹陪同下去的。露西,可怜的露西,根据某些情况来判断,不得不怀疑这是谎言。她担心索菲是跟阿历克单独去的————其实的确如此,可她还是宽恕了她的朋友。我们真要是犯了过错而不能相互宽恕,又怎能生活在一块儿呢?

    * * *

    (1) 我相信读者诸君都知道国家电报局设在大圣马丁广场邮政总局里一座大楼的顶层。————原注

    (2) 顿德莱勋爵是汤姆·泰勒的《我们的美国表兄》(1859)一剧中的主人公。E.A.萨森成功地扮演了这位温厚、懒惰、衣着时髦的公子哥儿,他所蓄的长长的连鬓胡子成为当时伦敦年轻人中风行一时的式样。

    第二章

    阿伯拉罕·霍尔

    前面说的那种过错没有立刻再犯,宽恕也就圆满完成。露西尽力照顾这个由于机遇交托给她的弱女子,从中也得到一些生活乐趣。索菲·威尔逊确实是个性格软弱的姑娘。有一阵子,她心里只想着阿历克·默里,还想方设法让露西跟那个青年相识。小伙子每周挣二十先令;这一对可怜的年轻人如果自愿相恋,最后结为伉俪,尽管不可能很幸福,倒也可敬可佩。不管怎么说,人间的事往往就是这样,何况这一对又是自然结合,她根本没权进行干预。但是,她发现阿历克只是个大男孩儿,光知道享受一条鲜艳的围巾啦,一支廉价的雪茄啦,有个姑娘陪着去杂耍剧场啦,脑子里却空空如也。“我觉得你不值当为他过分冲昏头脑。”露西说。

    “谁冲昏头脑了?反正不是我。我认为他跟别人一样心地善良。再说,人有时总得有个伴儿谈谈心啊。”这后一句话说得那么可怜巴巴,分明表示她再也没法忍受眼下这种单调乏味的劳役生活了,露西那颗心顿时软了下来。她自己有一股非凡的力量,善于体谅弱者,于是常常替朋友干些零碎活儿————那个姑娘该缝缝补补自己的衣服的时候,她就代为操劳————还常常念书给她听,尽管后者听懂的地方并不多————总而言之,处处迁就她,帮助她,最后发现自己真的喜欢她了。这种关怀和爱抚确实非常必要,因为那位年长的姑娘很快便发现那位年轻姑娘的体质其实跟精神一样虚弱。有些日子她要么生病请假,要么干脆不去上班。露西自从过这种新生活,六个月过去了,却连一次假也没请过。

    “你有没有见到新近来咱们这儿租房子的那个男人?”有一天她俩步行上班时,索菲问道。露西确实见到过一个陌生人,还在楼梯上跟他相遇过。“他是个挺不错的人,对不对?”

    “这我可不知道,但愿他是个很好的人。”露西笑着说。

    “可以说他是我所见到过的最英俊的小伙子啦。”

    “小伙子!我见到的那个人看样子都快四十岁了。”

    “老倒是显得老一点,可还没到那个岁数。我不信他结过婚了,要是结了便不会独自到这儿来租房子了。他是个工程师,负责照管都市大街————印刷行业那个地段的一台蒸汽机。他叫阿伯拉罕·霍尔,每星期挣三四镑。这样一个人该有个老婆。”

    “这些情况你怎么知道的?”

    “全都千真万确。萨丽从格林太太那儿听来的。”格林太太是那所寄宿公寓的房东,萨丽是女仆。“昨天我不由得跟他交谈了几句,因为我们俩正好在大门口碰上。他尽管浑身油泥,让煤烟熏得漆黑,说起话来倒像个正人君子。”

    “我很高兴他像个正人君子那样说话。”

    “我跟他说我们是电报局里的女电报员,住在这儿,晚上八点半才回来。他那么魁伟稳健,这个男子汉正好做你的情人儿咧。”

    “我才不要什么情人儿。”露西生气地说。

    “那我自己可要他啦。”索菲走进电报局时说。

    没过多久,两位姑娘就跟阿伯拉罕·霍尔略微相识了,一来因为他们是邻居,二来也许是索菲耍了点小花招。但是,那人看来十分沉着,十分稳健,不喜欢男女之间那种轻浮的挑逗或者过于玄乎的欢乐,露西对这种意外的发现倒挺满意。有一个星期天早晨,她见他没上班,全身衣着整洁,看得出还是个年轻人,大概也就刚刚三十出头————不过他带有一种近乎忧世热肠的神情,就像一般有了家室累赘的人时常流露出来的那种神态————决非低沉沮丧,看起来倒好像是十分赞赏严肃的生活似的。露西因此不知不觉地对这人感到放心,觉得有这样一位强人在近旁,万一需要求助时就可以毫无畏惧地向他提出来,这倒也是一件可喜的事。因为这个男人在街头一遇见她便会停下来向她致意,形象显得那么高大而庄严,在露西眼中正像是坚强力量的支柱。

    可怜的索菲,一开始跟那个男人交往时曾经好心好意地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后来好像很快就变了卦,竭力想让那人只注意她本人。他当然比阿历克·默里强得多。但是,在露西看来,一个姑娘不该自己死乞白赖地讨好一个男人,相反应由男方主动前来追求,这就跟十诫当中任何一条一样,是她所信奉的一条坚定的生活准则。可怜的索菲现在把她许多急需用在别处的六便士都花费在小装饰品上面了,希望霍尔先生看到后会感到满意;她还把光溜溜的鬈发刷了又刷,涂上润发油让它发亮,把小衣领洗了又洗,浆了又浆,好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漂亮,这一切真让露西瞧着心里难过。露西素来整洁,尽量使衣着色彩变得棕而又棕。她这样做无非是一种对索菲的谴责,根本没推测到霍尔先生可能更喜欢单一实在的衣着色彩而嫌弃那些华而不实、亮晶晶的蓝色或粉红色小玩艺儿。

    这一时期,索菲总爱谈起霍尔先生又跟她说了什么话,可是没过多久,她忽然认为他或许是个乔装改扮的绅士。“为什么乔装改扮?为什么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露西问道,因为对于地位虽低但志行高洁的人,她自有一套也许夸张了点的看法。于是索菲说明自己的意思。一位绅士,一位真正的绅士,乔装改扮,倒也挺有趣儿————他或许因为不堪长辈的专横而跟父亲发生了口角,决定出外自行谋生,过了一两年也许还会幸福地继承家族的荣誉和产业。没准儿他是拉塞尔·霍华德·卡文迪什爵爷,而不是阿伯拉罕·霍尔;他要是在这种所有权暂时悬而未定的时刻爱上一名女电报员来证实自己彻底摆脱封建贵族的束缚,那该多好啊!露西则认为霍尔先生目前过的完全是正常生活,而且同样会是个好人,索菲便会不满意地说她的朋友虽然读了不少书,却没有一点诗意。两人就这样经常谈起阿伯拉罕·霍尔,后来露西觉得这种谈论很不适当,便会沉默一阵子,指责索菲老把那人的名字挂在嘴边。可是没过多久她又会给引回到那个话题上去————因为在她俩和那人次数不多的交往过程中,他表现得那么单纯,那么彬彬有礼,真叫露西没法儿觉得他不值得在自己的头脑中占有一席位置。但是,索菲很快就向她的朋友坦白自己已经真心诚意爱上了那个男人。露西怪她不该这样公开声明,索菲回嘴道,“你要知道,你不会得到他的。”

    “得到他!你怎么竟会这样谈论一个男人?他对咱们俩,不管是你还是我,又有什么可求呢?”

    “你要知道,男人————有时候————确实要结婚的,”索菲说,“我不知道一个小伙子怎样才能娶到老婆,除非有位姑娘向他表示爱慕的意思。”

    “他应该主动先向她表示。”

    “说得倒好听,”索菲说,“实际上却行不通。男人一般都挺害羞。此外,他们尽管有时确实想结婚,却不愿意特地为结婚而结婚————不像咱们要做的那样。那要来得突如其然。可是不安排陷阱,男人又怎么会掉进去呢?”

    露西对这种论调说了好多驳斥的话,但是一点作用也没起。那个姑娘居然如此想入非非,还觉得自己有理,真叫露西感到可怕。“安排陷阱!”露西惊呼道,“我宁愿再也不跟任何一个男人说话,也不愿这样看轻自己。”索菲回嘴说真要那样倒也不赖,只怕“经不住考验”。

    那位年长的姑娘被这一切吓呆了,渐渐怀疑她俩是否还能继续维持这种共同的生活。索菲公开声明她要叫阿伯拉罕·霍尔掉进跟她结婚的陷阱,还决意诱使他带她出去看戏。霍尔曾经约请露西一块儿去,可她断然拒绝了,理由是负担不起这种开销。霍尔说由他来付钱,她却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一个既不是自己很熟的朋友又不是近亲的男人绝对没法儿劝诱她接受这种款待。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霍尔一直定睛注视着她,那种神情使她确信他其实很赞成她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便没再强求————不过他带索菲·威尔逊去了,据露西所知,还给她买了入场券。

    这一切都叫露西心里很不痛快,她开始考虑是不是该跟索菲分手啦。她没法再跟这样一个行为举止惹得她十分反感的姑娘继续热情友好相处下去。可是后来她尽管没有完全管住那个可怜的轻浮姑娘,却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把她约束住了。露西凭着伙伴关系耐心规劝她。然而,话说回来,那人如果当真有意娶那个姑娘为妻,当然对索菲来说也是件好事。有了这样一个丈夫,她无疑会慢慢稳重起来的。露西深信索菲那种给阿伯拉罕·霍尔那样的人设下陷阱的念头实在荒唐。不过索菲又漂亮又聪明,要是结了婚,肯定会爱她的丈夫的。露西听人说过凡是沉稳、严肃、会体贴人的男人大都喜欢举止轻浮的女人。她虽然不赞成索菲那种做法,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充当裁判员呢?阿伯拉罕·霍尔若真心甘情愿,岂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于是她决定目前不该跟索菲分手,可能的话,也不跟她拌嘴。

    没过多久又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理由叫她放弃了分手的想法。索菲近来经常感到身体不适,有时一两天不能上班,每天三先令的工资由此而给扣去一个先令,尽管如此,她的病情却越来越趋恶化。她那个部门的主管人便声明今后她要是不能上班就得由医生出证明;局里的大夫也给她诊断过了。他似乎很担忧,说她得有人好好照应,甚至建议她至少该休息————意思是请假————两个星期,还给她配了药。这当然意味着要丧失三分之一的工资。在这种情况下,露西自然不会想到这时候跟她分手。

    索菲卧病在床,阿伯拉罕·霍尔时常来到门口探询她的病情————来得那么勤,倒叫露西真以为她的朋友已经大功告成。看来这人颇有同情心,也很着急,要不是当真十分关怀可怜的索菲,便不会这样频繁前来探询了。后来索菲稍微好了点,他就进屋看望她,索菲便会在头上扎一条小缎带,把衣领浆过烫过,细心打扮一番,等着接待他。这一切自然叫露西觉得那人确实喜欢她那位小巧而愚蠢的朋友了。

    这阵子,露西当然只好独自去上班,撇下索菲由房东太太来照顾。在这段孤独时刻,不少烦恼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首先,索菲患病叫她们增添了许多必不可少的开销,与此同时,她俩每天合起来的六先令工资却少了一先令。这笔钱一般都由露西支配,可是另外那个姑娘偶尔也会坚持要享受一下自己的权利————这种权利一向意味着有权从她俩的共同收入中抽出点儿钱来奢侈一番,那种奢侈又总是归她一个人的。就连那些鲜艳的缎带也并非不花钱就能得到的。露西不需要什么鲜艳的缎带。在她俩手头宽裕的时候,她从来也没有为这点小开销计较过。她心想姑娘们都喜欢自己在男人眼中显得光彩夺目,何况她也没权让她的朋友非要按照自己的眼光来看待一切事物不可。她甚至承认自己有缺陷,缺少女性渴望自己具有魅力的气质————不过她也承认,而且强烈地感受到,女人若在自己心上人的心目中具有魅力,则是天底下最愉快的一件事了。一想到这一点,她便尽量不生可怜的索菲的气————然而,一遇到手头拮据,她又担心每月中旬是否还有房钱和煤钱付给格林太太,便忧心忡忡,心想索菲即使生病,也应该精打细算地花钱啊。

    另有一件事更惹得她一时心烦意乱。电报这种技术至今还不尽完善,尚待多方面加以改进。这一时期,局里的权威人士赞成使用一种以耳代目的传讯方式。那种小点小孔的传讯方式,甚至在露西任职以来,已经不止一次改变过,可她很快便熟练地掌握了。在运用和识别电报传讯文字方面,没有人比露西更快更准确。但是,现在流行的这种玎玎响的小声传送系统————看来很合具有音乐天赋的女人的心意————露西却发现自己跟身边那些伙伴相比,便不那么熟练了,效率也慢多了。这真叫她犯愁,因为她原本不知不觉地自信智力优越,素来靠这点本钱鼓舞自己。后来,尽管既无任何允诺也无任何威胁,她却开始意识到————至少觉察到————那些善于捕捉并运用玎玎响声音的姑娘会比这方面天赋差的姑娘更快得到较高一点的待遇。所以,她竭力要克服这种困难,拼命想让自己的耳朵适应起来。可她办不到,如今也承认自己注定要失败。露西回到她的房间,心情沉重,十分苦恼。前一阵子因为索菲生病,她放下了许多针线活儿,现在还得费劲儿干起来。“索菲目前好多了,他没准儿会跟她结婚,把她带走,我又会独自一人啦。”她心里这样想,仿佛表明这倒会使她减轻负担,近乎幸运似的。

    露西刚一进屋,索菲就对她说:“他方才来了。”索菲打扮得那么整洁俏丽,领子浆过了,鬈发闪闪发光,不免使她相形见绌————露西心想她这样精心梳妆打扮,分明早就盼望他前来探望。

    “哦————他说什么了?”

    “还没说什么,可他来看望我,我很感激————而且他长得真漂亮。今天晚上他要跟另外两三个人一块儿去参加一次政治集会,他打扮得很像一位绅士。我真喜欢看到他那副派头。”

    “我倒一向认为一个工人穿着工装最好看,”露西说,“对他来说,这也是实话。他一穿上黑色上装就显得有点假模假式的,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

    这段话是用严厉而近乎愤懑的声调说出来的,一时叫索菲惊讶得不知该怎样回答好了。“他要在那个集会上发言,”索菲顿了顿,接着说,“当然得穿整洁一点啊。他把要说的话都告诉我了。难道你不喜欢听他发言吗?”

    “不喜欢。”露西答得挺干脆,接着就忙着干手上的活计,一刻也不容自己休息。那个男人居然屈尊爱上这样一个好虚荣的肤浅姑娘,她干吗要听他的发言呢?随后,她渐渐又为自己这种心情感到害臊。“嗯,”她说,“我想我应该喜欢听他发言————不过只在我不那么累的时候。霍尔先生受过良好的教育,很有见识,我想我应该喜欢听他发言。”

    “我倒喜欢听他说一件我心里明白的事。”索菲说。露西生气地把手上正在缝补的一件外衣嚓地扯下一块来。

    第三章

    索菲·威尔逊前往黑斯廷斯

    索菲病愈后又去上班;没过几天,她便从那个靠近阿历克·默里而且离露西也很近的座位转移到工作室挺远的一端去了,因为玎玎响的电报机都在那边。上班时间也有所改变,她得从上午十点干到下午六点,而不是从中午到晚间八点了;午餐时间也随之变动。这样一来就把两个姑娘拆散了,她俩既不能一块儿步行上班,也不能同时下班回家。对露西来说,尽管她有时生朋友的气,这却是一件叫她十分痛苦的事。索菲倒显得扬扬得意。“我看我们在八音盒里干活的人不久就会提高到每周二十一个先令啦。”她给工作室总在响着小铃铛声的那一端取了这样一个别号,笑着说。“每天不是挣三先令而是三先令六便士,岂不更好吗?”露西郑重其事地说,收入增加向来都是一件挺好的事,何况这种收入又是靠高超技能换取来的,更应该值得自豪。她带着一点说教的口吻讲明这一点,而且已经惯于给予索菲一切应得的表扬,尽管这样做不得不伤害自己的感情。索菲却回答说她正是这样看待自己,她能靠耳朵干活儿,理应比那些不会用的人挣得多一点;露西只好忍气吞声地克制内心的忧伤。

    但是,对索菲来说,我认为这种新的安排真是再美不过了,因为这就可以让她走到她住的那条街的时候,正好赶上阿伯拉罕·霍尔也下班回来。他一般都先回趟家————照索菲所说,就是整洁一番————然后晚间再出门去办事或者消遣;这一时期,她靠埋伏等待啦,慢步或快步走啦,小心守望啦等一套办法,总能碰上他,跟他攀谈几句。他却那么腼腆呵!他总管她叫威尔逊小姐,她当然也只好称呼他霍尔先生。有一天傍晚,他问道:“格雷厄姆小姐好吗?”

    “挺好,我觉得露西一向挺健康。我不知道还有谁像她那样结实。”

    “这真是天赐之福。你最近身体好吗?”

    “在那间肮脏的工作室里,我确实累得够呛。可我当然喜欢现在这份工作,比先前的活儿强多了。先前最要我命的就是把那些纸带子卷起来。不过我除非离开电报机,简直没法真正强壮起来。我猜想您干活儿的地方没有年轻妇女吧。”

    “楼里大概有不少,干些缝扎活儿,可我从来没见过她们。”

    “您大概不大注意年轻姑娘,霍尔先生。”

    “不大注意————我是说目前。”

    “为什么目前不呢?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许还没跟你和格雷厄姆小姐说起过,我一度结过婚,有过妻子。”

    “妻子!您!”

    “对。可她没跟我生活多久。我们结婚还不到一年,她就离开我了。”

    “离开您!”

    “她去世了。”霍尔连忙纠正自己的话可能造成的错误印象。

    “唉!还不到一年就死了。多叫人伤心啊!”

    “真叫人十分伤心。”

    “那您没有————没有————没有孩子吗,霍尔先生?”

    “我真希望她没怀孕,因为那样她就会至今还活着呐。对,我有个男孩儿。小可怜儿!现在差不多两岁了。”

    “我真想见到他。小男孩儿!哪天务必把他带来,霍尔先生。”那位做父亲的接茬儿说孩子如今在赫特福德郡乡间呐,答应哪天会把他带进城,让他的两位新朋友看看。

    他结过婚,还有个孩子,想必会再婚的!可他又多么不善于表达男人应该流露的那种愿望,多么不善于主动采取行动呵!他在表示爱情这方面真是太迟钝了————迟钝得几乎叫索菲没法儿对他搬弄自己那套经验。阿历克·默里却喜欢夸夸其谈,自吹自擂,但是嫁给他却又不值当。她为了霍尔先生肯系上缎带,在街头等他,抬头望着他,称呼他霍尔先生;可她没法儿对他说,她会多么爱那个男孩儿,可以做他的好妈妈,除非他给她一点儿暗示。

    露西听说他结过婚,还有个男孩儿,心里倒很高兴,尽管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嗯,我当然也希望见到他,”她谈到那个男孩儿时说,“一个小孩儿,如果你没有直接照管他的责任,都一向是挺好的。”

    “我倒希望能照管他。”

    “我并不想让他把那个孩子带进城来。”露西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原本应该想到他是个结过婚的人,一个由于遭遇那种不幸而变得挺严肃的人。我倒认为受点苦难对一个人来说也有好处。”

    “你要是像我每天下工总感到恶心难过那样,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一个星期后,索菲有一天上班,身体虚弱得实在支撑不住,只好请假回家。那天晚上,她说:“我明白我要是接着干这种活儿,准保要了我的命。那间工作室那么脏,闷热得不通风,还有那些要命的楼梯。我要是能摆脱这个工作,安顿下来,身体准会好起来的。我不是干那种活儿的人————不像你似的。”

    “我当然认为自己生来就是干这种苦活儿的人。”

    “身体棒,真是好福气。”可怜的索菲说。

    “对,好福气。我确实感谢主让我有这样结实的身体。这是主的恩赐,我认为这比什么都强。”她一边说,一边瞧着索菲,觉得她长得很漂亮,可她认为漂亮有漂亮的风险,对一个得靠干活儿糊口的人来说,身体健壮更为要紧。

    她在这样思索时,内心却一直在做激烈的斗争。能干活儿谋生而没有病痛苦恼,真挺幸福。长得漂亮而想得到自己负担不起的缎带、润发油和其他小装饰品,却是件很糟糕的事。像索菲那样对待那个男人,挑逗他,决心像个猎人捕捉鸟儿那样掳获他,照露西的看法,真是一桩最不体面的事。然而,让阿伯拉罕·霍尔那样的人爱着,选为伴侣,摆脱那种不像女人干的活儿,待在家里做些丈夫要她做的家务活儿————过一种她真正喜爱的生活,而不是眼前所过的苦日子,那又该多好啊!不过,话说回来,她目前身体健壮,尽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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