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绝笔最新章节!

bsp;  桥一过,就在桑田的那面,看见满是广告的城壁。古色苍然的城壁上,涂抹鲜彩的油漆广告,这是现代中国流行的。无敌牌牙粉,双孩牌香烟————这样的广告,沿路的车站附近,几乎无处不见。中国究竟从哪一国学到这样的广告术的?解答这疑问的,就是眼前到处立着的什么狮子牙粉什么仁丹等俗恶绝顶的广告。日本在这点上,似乎也算尽了邻邦之谊的了。

    车窗外仍是菜田桑田和草原。有时于松柏间看见古墓。

    “喂,有墓呢!”

    村田君似乎不甚稀罕:“我们在同文书院时,常从那种破墓里偷取骷髅哩。”

    “偷取了作什么?”

    “只是作玩意儿。”

    我们一壁啜茶,一壁谈着野蛮的风俗,如人脑髓焙了灰可医肺病,人肉的味道和羊肉相似之类。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红红地射在窗外油菜田上了。

    西湖

    画舫穿过锦带桥,向右就是孤山,据说十景之一的平湖秋月,就在这一带。可是时间在晚春的午前,有什么法儿呢。孤山下有不知何处富家的大厦,大而且俗恶的门墙连续蜿蜒着。过了这里,却是优雅的三层楼建筑,临水的门既好,左右的石狮也好看。据说是乾隆帝的行宫旧址,有名的文澜阁就在这里面。阁中说是藏有《四库全书》一部,并且庭园尤美,登岸想去一观,终于因为是外人故被拒绝。不得已随堤行至广化寺,又到俞楼。

    俞楼是俞曲园的别庄。规模虽小,却不讨厌。有伴坡亭,说是因了东坡的古址建造的,亭后丛篁中,漾着一多水藻的古池,颇足引起闲寂之趣。从池侧上登到所谓曲曲廊的尽处,有一嵌在壁中的石刻,说是彭玉麟为曲园作的梅花图。室中正面悬着长髯的曲园肖像,我一壁啜着住役送来的茶,一壁熟视曲园的相貌。章炳麟的《俞先生传》说“雅性不好声色,既丧母妻,终身不肴食”,与此或者有些相像,“杂流亦时时至门下,此其所短也”————这样说来,那么也难免有点俗气。或者曲园叨了这俗气的福,才会有造这样别庄给他住的弟子辈,也未可知。试看,一点俗气不带的玲珑如玉的我们,不但没有别庄,并且靠了卖文活着哩。————我把有玫瑰花的茶碗摆在面前,茫然地用手托着腮,不觉对于荫甫先生加以轻蔑起来。

    次游苏小小墓,苏小小为钱塘名妓,墓向有名。可是现在看来,这南齐美人之墓,只是个上加亭子用油漆涂粉的土馒头。不是诗的,也不是什么。并且,因为西泠桥正在修筑,墓旁荒乱得愈形寂寞。少时爱读的孙子潇的诗里有“段家桥外易斜曛,芳草凄迷绿似裙。吊罢岳王来吊汝,胜他多少达官坟”这样的一首,现在无论何处,找不到似裙的草色。只是翻掘过的土块上照着痛眼的白日。加以,西泠桥畔还有几个中学生在唱着排日的歌。我匆匆地和村田君一观了秋瑾女史的墓,就回下画舫去。

    “岳庙是好的,很富于古色呢。”

    村田君用了昔游的记忆,似乎在安慰我。实在,我对于西湖,已不觉抱了反感了。以为:西湖并没有如想象的美,至少现在的西湖,并不是“未能抛去”的东西。水既浅,并且西湖的自然,也和嘉庆道光时的诸诗人一样太富于纤细之感。在大自然中厌倦了的中国的文人墨客,或者欢喜这里也未可知,我们日本人是向在纤细的自然中惯了的,所以一时虽觉是美,不久就厌憎了。如果只是如上所说,西湖还不失春寒中的中国美人,但这中国美人已因湖畔随处恶俗绝顶的赤灰二色的砖砌建筑而受了垂死的病根了。不,岂但西湖,这二色的砖砌建筑,竟像大大的臭虫一样蔓延于江南一带的一切古迹名胜,把风景如数破坏着。我方在秋瑾女史墓前见到那砖砌的门时,不特为西湖不平,并且为女史的灵魂不平。把这当作和“秋雨秋风愁杀人”的诗共殉革命的鉴湖秋女侠的墓门,总觉得有些对她不起。这样的西湖的俗化,似将持续不止,再过十年,也许要变成这样光景————湖畔并峙的洋房中,每轩有Yankee(美国人)醉酵着,每轩门前有Yankee在露天小便(在新旅馆中曾见有这样的Yankee)。从前读苏峰先生的游记时,记得曾有我如果得以杭州领事了此余生,实为大幸的话。可是,在我,不但领事,就是被任命为浙江督军,与其守此泥池,宁愿住在日本的东京的。

    在我攻击西湖的当儿,画舫已过跨虹桥,向着也是西湖十景之一的曲院风荷进行。这却不见有砖砌建筑,围绕白壁的杨柳丛中还有开剩的桃花。左边堤上苔藓斑烂的玉带桥隐隐地映在水下。颇似南田画境。我于船驶近时,就把我的西湖论加以增补,冀防村田君的误解:“虽说西湖可厌,也不是全部可厌啊。”

    画舫过了曲院风荷,就在岳王庙前停止。我们下了船往拜在西湖佳话中所素悉的岳将军之灵。哪里知道,庙已十分之八重建,油漆辉煌,全体在泥土沙石堆里曝露着改修中的丑象。不用说,曾使村田君快意的古趣,无一存在了。村田君才取出了照相机,就惊讶地止了步:

    “不好了。到了这地步,已是不成样了————还是到坟墓那里去罢。”

    墓也和苏小小的一样,是油漆过的土馒头。不过究竟因为是名将,比苏家丽人的要大得多。墓前立着苔痕斑烂的墓碑,大书“宋鄂王之墓”。墓后竹木荒蔓,这在不是岳飞子孙的我们,只觉得诗趣,并不感到悲意。我徘徊墓旁,不觉充满了怀古之情。

    墓前铁栅中,有秦桧、张俊等的铁像。像的样子似乎是背缚着的。据说游人因憎彼等奸恶,多把小便浇撒其上而去。现在幸而各像不曾潮湿,只有旁土上停着许多青蝇,给远来的我们以不洁的暗示而已。

    古来恶人虽多,可恶如秦桧的不多。上海街上所卖的像棒似的油炸面条,名曰“油炸块”。据宗方山太郎氏说,这本名“油炸桧”,意思是把秦桧来油炸。原来,民众这东西,只能理解单纯的事情。就是在中国,什么关羽,什么岳飞,凡是众望集注的英雄,都是单纯的人物即或不是单纯的人物,定是容易单纯化的人物。如果不具有这特色,那么就是不世出的英雄,也不能聚集众望于一身。譬如井伊直弼的铜像要死后数十年才成,而乃木大将变为神,却不须一星期之类,都是为此。所以,做仇敌时,如做这样英雄的仇敌,也就最足受人厌憎。秦桧不知犯了何种因果,巧巧落在这陷阱里。结果,你看,到了民国十年还受着残酷的报偿。我在新年改造杂志上作了一篇将军的小说。幸而生在日本,不被油炸,不用说,也没曾被小便浇淋,只除若干部分被抹去以外,杂志记者受了当局的二次烦言而已。

    在梅的绿叶中看了放鹤亭,再上了筑在旁边的林逋的巢居阁,又走到后面去看照例大大的土馒头“宋林处士墓”。林逋自是高人,但想必不至像日本小说家的贫乏。据林逋七世孙洪所著的《山家清事》;洪的隐遁生活是“舍三:寝一,读书一,治药一,后舍二:一备酒谷列农具,一安仆役,庖厨称是。童一,婢一,园丁二,犬十二足,驴四蹄,牛四角”。如果和靖先生也曾如此,那么较之住五十元月租的房屋的,不能不说是丰裕得多了。倘若有人替我在箱根近旁建造正屋一间,贮藏室一间,书斋,寝室,女仆室等应有尽有,再许雇用书生一人,女仆一人,男仆二人,那么林处士的榜样,也不难学。叫鹤在水边梅林作舞,只要鹤答应,也没有什么不可。并且我即使如此,那“犬十二足,驴四蹄,牛四角”,没有用处,完全给了你,请你随便怎么都可以!————当我游毕了放鹤亭上船去时,就发表了这议论。

    苏州

    ……看了北寺的塔,往游玄妙观。观前空场中摊肆的多,不亚于上海城隍庙。馄饨、馒头、甘蔗、地栗————在这许多食物摊外,还有玩具摊、杂货摊等。游人不用说也很多。所与上海不同者,在这样的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差不多见不到有着洋服的。不但如此,也许是地方太空旷的缘故罢,似乎总不像上海的来得热闹。漂亮的袜子无论怎样地摊着,有葱韭气的热气无论怎样地腾着,————不,即使有许多年青女子把头梳得光光的,着了桃色或紫色的衣服,故意把屁股摇动了走着,也总觉得有些鄙俗与寂寞。从前,配尔·陆蒂(Pier Rotl,法国的文学者,曾居留日本多年————译者注)游浅草观音殿时,必定也曾感到过同样的心情罢,我想。

    从群集中走去,当面有一个大大的庙。庙虽大,可是柱上的红漆已经剥蚀,白壁也已满了尘污,并且香客不多见,更使人觉到荒废之感。庙内一边满挂着粗恶的画轴,有石印的,有木版的,也有笔绘的,满眼但见恶劣的色彩。这书画并不是供物,都是新的卖品。卖画的呢,坐在昏黑的壁角里,是一个矮小的老头。除了这些画幅之外,香花不必说,佛像也没有见。

    从庙后穿出,在一大堆的人群里,有两个赤了膊的人用了双刀和枪在比试。大概锋刃是没有的罢,那有红流苏的枪和曲了上端略作钩形的刀,闪闪地反射着日光,迸出火花的光景,颇有可观。当那有辫子的大汉被对手打落了枪的时候,间不容发地躲避着刀锋,把对手用脚蹴去,对手就握着双刀向后一个筋斗。四围的观众发出一阵哄笑来。像病大虫薛永,打虎将李忠一类的豪杰,也许有在这里面罢。我从庙的阶石上眺望他们的跌扑,心里充满了《水浒传》的气氛。

    《水浒传》的————只说了这几字,或者意味不易明了,也未可知。《水浒传》的小说,日本从马琴的《八犬传》以来,已有《神稻水浒传》《本朝水浒传》等种种的仿作。可是,《水浒传》的气氛,都未曾传写出。所谓“《水浒传》的”是什么?是某种中国思想的显现。天罡地煞,一百零八人的豪杰,并不是像马琴等所想象的忠臣义士,从数目上看来,倒是无赖汉的结社。却是,他们的纠合,并不是一定爱恶。记得武松确有过这样的话:豪杰之士所爱的是杀人放火。这话严密地说,就是爱杀人放火的才是豪杰。————不,再说得明白些,就是:既然做了豪杰之士,区区的杀人放火,算不来什么一回事了。他们心里,毕竟都流着目无善恶的豪杰意识,无论是模范军人的林冲,无论是专门赌徒的白胜,他们只要具着这个心,正可以说是兄弟。这个心————就是一种超道德的思想,不但是他们所具有的心,在古今来中国人的胸中,至少比之日本人,有着深远的根源,是不可轻视的心。“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话虽如此,但说这话的人们,其意只不过说不是昏君一人之天下,他们的真意,就是要把昏君一人之天下,改作豪杰一人之天下。再举一个证据,中国有“英雄回头即神仙”的话。原来,神仙不是恶人,也不是善人,是超出在善恶的彼岸以烟霞为食的人。杀人放火不以为意的豪杰,在这一点上只要他一回头,的确可以升入仙侣的。试翻开尼采的书来看罢,那用毒药的查拉都司都拉就是恺撒·布尔迦(Caesar Borgia)。《水浒传》并不因武松打虎、李逵挥斧、燕青打擂被万人所爱读。实因为书中充满了磅礴泼辣的豪杰气氛,读了就为所醉的缘故。……我又把注意转到武器的声音上,原来,在我想着《水浒传》的当儿,他们已在开始第二次的比试了,一个用了青龙刀,一个用了阔幅的单刀。

    到孔庙已傍晚。我跨了疲驴,向那砌石缝中生了草的庙前的路行去,从路边的桑丛中望见灰白色的瑞光寺的塔,塔的各层间的蔓芜也望得分明,上面有许多鹊在点点地来去飞巡。我在这瞬,感到一种又哀又喜的情怀,如果形容了说,竟要想说是苍茫万古之意了。

    这苍茫万古之意,幸而一直能够持续。我把驴系在门外,向路也看不清楚的草中进去,在昏暗的柏或杉中,漾着一个满浮着南京藻的池。一个戴红边帽子的兵士却在池边一面分梳着芦苇,一面提了小网捉着鱼。庙是明治七年重建,据说为宋名臣范仲淹所创立,是江南第一个文庙。想到这上,此庙的荒废,不就是中国的荒废吗?可是,至少在远来的我,却正唯其有这荒废,才生起怀古的情来。究竟叹息好呢?还是喜悦好?————我当怀了这矛盾,渡过有藓苔的石桥时,口里不觉微吟起这样的诗句:“休言竟是人家国,我亦书生好感时。”————但这诗的作者不是我,是现居北京的今关天彭氏。

    通过了黑色的礼门,在石狮间徘徊,见旁边还有小小的便门。为要请求开这便门,不能不给蓝服妇人以两角的小银元。贫困的妇人携了一个麻面的十岁左右的女孩一同来作向导,这光景真有些悲哀。我们跟在她们的后面踏着石道。石道尽处,大概叫作戟门罢,耸立一大大的门。有名的天文图和中国全图的石刻,就在这里,可是在暮色昏黄中,碑面也不能看得十分明白。门的里面排着钟与鼓。甚矣,礼乐之衰也!————这在以后想来,自是滑稽,却是我在初见到那满了尘埃的古风的乐器时,不知为了什么,确曾抱了的感慨。

    戟门内的石级不用说也是莽莽地长着草的。石级的两旁,列着廊也似的屋宇,据说就是以前的试场。前面有许多株大银杏。我们随了那管门的母女登上石级尽处的大成殿。大成殿是庙的正殿,所以规模很是宏大,石柱的龙,黄色的壁,似乎是御笔的正面的匾额————我把殿外看过,再去窥伺昏暗的内部,忽从那高高的屋顶里,听到飒飒的声音,好像在下雨,同时有一种奇异的臭气冲到鼻间来。

    “什么,那是?”我赶快退却了回头向岛津君问。

    “蝙蝠啰。在这屋顶里作着巢————”岛津君微笑着说。

    仔细一看,果然磨砖地上满落着黑粪。既听了那羽音又见到这许多的粪,竟不知究有多少蝙蝠在这梁间昏暗中飞?翔只一想到,也已令人不快。于是我就从怀古的诗境中被拉落到哥耶(Goya)的画镜里去。到了这里,早已说不到苍茫万古,宛然是怪谈的世界了。

    ……岛津氏出去了以后,我坐在椅子上悠然地抽起一支“敷岛”(卷烟牌名————译者注)。床二只,椅子二只,茶几一只,还有嵌镜的洗面台一只————此外,窗帷,地毡,什么都没有。只是露白的壁间,关住着油漆过的门。虽然如此,却也并不是预料以外的不洁。也许是多撒了臭虫药粉的缘故罢,幸而也没曾被臭虫咬伤。照这情形,似乎住在中国旅馆里,比之于一面耽心茶代(给予旅馆女仆的犒赏,名曰茶代。在日本,犒赏往往有大于房金者————译者注),住在日本人的旅馆里便宜得多。————我一壁想着这些,把眼转眺窗外。我所住的房子是三楼,窗外眺望所及也颇广。可是在暮色中到眼的只是一片黑色的屋顶。……忽而听到有声音,回头去看,见油漆房门口立着一个蓝衣服的老婆子。婆子堆了笑向我唧咕着什么,我这哑旅行家,不用说是不会领悟的。我疑惑之极,只是熟视她脸孔。忽然瞥见门外又来了一艳服的少女。油晶晶的前刘海发,水晶的耳环,似乎缎子的浅紫色的衣裳。————少女也不来看房内,只是弄着手帕悄悄地向廊下走去。接着婆子又唧咕了一阵,得意地做出笑容来给我看。到这地步,婆子的来意,也不必再待岛津氏的通译了。我两手攀着婆子的低低的肩,把她打了一个回旋:

    “不要!”

    岛津氏恰巧在这当儿回来了。当夜,我和岛津氏同入城外的酒栈。岛津氏曾是“醉了老醉的父亲的侧脸”的自画像似的俳句的作者,不用说是相当的酒豪,我是差不多不能饮的。酒栈一隅一小时有余的滞留,一半是岛津氏的德望之力,一半是缠绵酒家的小说的气氛之力。

    酒栈是左右白壁屋顶很高的后街屋。屋的后部是大木栅窗,夜间也可看得见路人的往来。桌椅是剥蚀了的,我一壁咬着甘蔗,一壁时时替岛津氏执壶。我们的对面坐着二三个服装龌龊的酒客,再过去堆着酒坛,高高地几乎要碰到屋顶。门口睡着的犬,瘦得不成样子,并且头上纯是癞皮。路上驴马的铃声,街丐的胡弓声————在这样的喧扰中,对面的一座,不知从什么时候已在愉快地赌着拳了。

    一个有面疱的汉子肩了一个龌龊的木盘,走近我们桌边来,去看盘内,有许多浅紫色的似乎像脏腑的东西,浑沌地杂置着。

    “什么,这是?”

    “这是猪的心胃等类,下酒是好菜。”

    岛津氏拿出二个铜货来。

    “请尝尝看。已略微加了盐了的。”

    我对着那几片小块的新闻纸上的脏腑,遥遥地想到东京医科大学的解剖学教室来。如果在母夜叉孙二娘的店里,那可不知道,现今明晃晃的电灯光中,卖着这样的食物,究竟是老大国,与众不同的了。不用说,我未曾尝食。

    南京

    到了南京那天的午后,我为欲一观城内,由中国人某的引导,依旧作了人力车上之客。夕阳下的街道,在中西杂式的屋宇的背后,有时见到豆麦田,有时见到泛着鹅的池沼。并且,道路颇宽,行人却不多。讯诸引导的中国人,据说南京城内有五分之三是田和荒地。我对了路边的柳树,将圮的土垣,以及参差的飞燕,不禁起怀古之情,同时又想到如果把这空地买下一定可以发财。

    “不拘谁,能趁现在把这些地买了就好。只要浦口一繁盛,地价一定暴涨哩。”

    “不行。中国人是都想不到明日的事的。谁来买地面啊。”

    “那么,你呢?”

    “我也不作此想————第一也不能作此想。家或许被烧,人或许被杀,明日的事谁知道。这就是和日本不同的地方。啊,目前的中国人与其叫他们顾着子孙的将来,宁可沉溺在酒与女色中的。”

    芜湖

    和西村贞吉同步芜湖街道。街道是照例的日光也不见的石路,两旁挂着什么银楼呀酒栈呀的招牌,这些在已经在中国住了一月半以上的我,早已不感到什么新奇,加以每逢独轮车通过,就有轧轧的声音,骚扰得头痛不堪。我只是蹙着眉头,西村虽有时对我说什么,也只随便敷衍罢了。

    在一稍广阔的街道中,有一处排列着女子照片,门前闲人五六个,正熟视着照片在谈说些什么。问这是什么所在,据说是济良所。所谓济良所,并不是养育院,乃是保护自由废业的妓女的。

    看毕了街市,西村邀我到了倚陶轩一名大花园的餐馆里。据说这是李鸿章的别庄,可是一入园内,最初感到的印象,和洪水后的向岛附近一样。花木不多,地上荒秽,所谓陶塘,水很混浊,室内是空空的,全体的光景,离餐馆很远很远。我们一壁看着檐下的鹦鹉,吃那只能满足味觉的中国菜。我在正吃着的时候,对于中国的恶感就渐渐地生出来。

    当夜,在唐家花园的露台上和西村并着藤椅时,我很猛烈地痛骂现代的中国:现代的中国有什么?政治、学问、经济、艺术,不是如数堕落着吗?尤其是艺术,从嘉庆道光以来,有一可以自豪的作品吗?而国民却不问老幼,只是唱着太平曲!不用说,青年之中,也许可看得出有若干的活力,但他们的呼声中,没有感动全国民的猛烈的情热,却是事实。我不爱中国,就是要爱也不能爱。如果目击了中国国民的腐败,还能爱中国,这不是颓唐已极的肉欲主义者(Sensualist),即是浅薄的中国趣味的迷信者。不,就是中国人,只要是心不昏的,对于中国,比之于我一介的旅客,应该更熬不住憎恶罢。

    北京雍和宫

    中野江汉带了我去游雍和宫。我对喇嘛寺,原没有什么兴味,不,并且还有大恶的。因为说是北京名物之一,为了作纪行文,道理上也非去走一遭不可。自己也觉得太委屈了。

    乘了不十分清洁的人力车,来到门前,果然不愧为大伽蓝。其中有永祐殿、绥成殿、天王殿、法轮殿等的地方。黄色的屋顶,赤色的壁,阶段用着大理石,上面还有石狮子,青铜的惜字塔(中国人尊重文字,据说见了有字的纸屑,就投入此中。把这当作有若干艺术味的青铜制的纸屑笼想,也就无大差),以及乾隆帝的御碑,这可以说是近于庄严的了。

    第六所东配殿中,有木雕的欢喜佛四具。把银货一枚给予那看守者,他就拉开绣幔来让我们观看。所谓佛,皆蓝面赤发,背上生着许多手,颈上挂着无数骷髅,真是丑恶无双的怪物,欢喜佛第一号,跨着蒙了人皮的马,在炎口中冲着小孩。第二号把象头人身的女子踏在脚下。第三号正淫着一个直立的女子。第四号————最敬服的是第四号了。第四号佛立在牛背上,而这牛呢,居然在淫着一仰卧的女子。这许多欢喜佛毫不引起色情,只是给人以一种残酷的好奇心的满足。欢喜佛第四号的旁边,有一匹开着口的木雕的大熊。这熊如果考问起来,定是什么东西的象征罢。熊的前面有二武夫(蓝面,持有黑毛的枪),后面跟着两匹小熊。

    大概在宁阿殿罢。我听到有一种声音,向内张视,有两喇嘛僧吹奏着异样的喇叭。喇嘛戴的是有毛的三角帽,有黄的,有紫的,也有赤的。虽也有若干的画趣,但看去总有些像恶党。我只对于那两个吹喇叭的有些微的好感而已。

    和中野君正在石级上步着,万福殿前面的一个楼上有一个看守役伸出头来,招手叫我们去。我们上了狭狭的楼梯去看,这里也有用幔遮蔽着的佛,可是看守役不肯把幔揭开,只是伸了手要小洋二角。后来让价到了一角,去了幔,见都是蓝面、白面、黄面、赤面、马面等怪物,生着许多臂(手里于弓呀斧呀以外,有的还擎着人头),左足是鸟脚,右足是兽脚,看去颇似狂人的画。可是,却不是所预期的欢喜佛(不用说,有一个怪物足下踏着两个人的)。中野君怒目了叱那看守役:“你骗我吗?”看守役就大恐缩,连声地说:“有这个,有这个。”所谓“这个”,是一蓝色的男根。隆隆的一具,不造儿子,徒然替看守役赚香烟钱。可怜啊,喇嘛佛的男根!

    喇嘛寺前有喇嘛画师开设的店七家。画师总数三十余人,据说都是从西藏来的。我们在一家叫作恒丰号的店里购喇嘛佛的画数张。这类的画,说一年可销一万二三千元,喇嘛画师的收入,也不可轻视了。

    辜鸿铭先生

    访辜鸿铭先生。侍者所引入的,是壁间悬着碑版地上铺着地毡的厅堂。看去虽是似乎有臭虫的地方,却不失为潇洒可爱的屋宇。

    不等到一分钟,有一目光炯炯的老人排门而入,用了英语说:“来得很好,请坐。”不用说这就是辜鸿铭先生。灰白色的辫发,白色的长褂子,鼻的尺寸很短,面孔看去像是大的蝙蝠。先生和我谈话时,桌上摆着几张草稿纸,一壁手执了铅笔写汉字,一壁口若悬河地说英国语。这在如我耳朵靠不大住的人,真是便利的会话法。

    先生南则生于福建,西则学于苏格兰的爱丁堡,东则娶于日本,北则居于北京,故自号为东西南北之人。英语不消说了,据说还通法语及德语,可是却与新少年不同,不标榜西洋的文明。他诮骂了基督教,共和政体,以及机械万能等等,见我穿的是中国服,说“你不着洋服,难得。只可惜没有发辫。”和先生谈了约三十分钟,一个八九岁的少女,羞羞地走到厅堂来。这是先生的小姐(夫人已入鬼籍)。先生把手搭在她肩上,用中国语低说了一会,她就开了小口唱起伊吕波歌(日本四十七字母集成的歌————译者注)来。这定是夫人生前教她的了。先生虽满足地微笑,我却颇觉感伤,只是熟视她的脸孔。

    小姐进去了以后,先生又为我论段,论吴,论托尔斯泰(据说托尔斯泰曾有书信给过先生)。论来论去,意气愈昂,眼愈如炬,脸孔愈像蝙蝠。当我离上海时,约翰斯握了我的手说:“不去看紫禁城也不要紧,但不可不去一见辜鸿铭啊!”约翰斯真不我欺。我也有感于先生所论,问他既有慨于时事,为什么不愿问时事。先生虽曾即刻回答,可是我终是不懂。只是无聊地重复说:“再出去试试如何?”先生乃愤愤地在纸上大书着说“老,老,老,老,老……”

    一小时后,辞了先生的宅,步行回东单牌楼的旅馆去。微风拂着路旁的合欢花,斜阳射着我的中国服。蝙蝠似的先生的脸孔,还如在我的眼前不去。我当要穿出大街时,回顾先生之门:————先生,幸勿见责我在代先生叹老之前,先赞美年少有为的自己的幸福!

    十刹海

    中野江汉君所引导我去游的,不止像北海、万寿山、天坛等谁都去的地方,文天祥祠、杨椒山故宅、白云观、永乐大钟(大钟已半埋没在土里,事实上已渐渐地成了公共便所了)也都因了中野君的引导,得以一观。可是最有趣的要算十刹海的游园。

    虽说游园,并不是真有完美的园庭,无非是在大荷池边用席棚搭成的茶摊。在这里面坐了二小时之久,中野君饮玫瑰露,我啜中国茶。为什么这样有趣呢,并没有什么,只是看人。

    荷花未开,绕岸的槐柳荫下各茶摊中,有衔着水烟袋的老头,有梳双丫髻的少女,有与兵卒谈着的道士,有卖杏的老妇人,有卖人丹(非仁丹)的,有警察,有洋装的青年绅士,有满洲旗妇,————这样一一说来,真是无限,总之,此身已像在中国浮世绘中了。旗妇头上顶着黑布(也许是黑纸)做成的似髻又似冠的东西,颊上染着圆圆的胭脂块,古风得难以形容。和人招呼时,屈膝而不屈腰,把右手直触到地,其样子可说是奇异,也可说是有幽雅之趣。我感到不可思议的魅力,竟也想用了满洲礼节对这旗妇去打一招呼。可是把这诱惑克制了,这至少是中野君的幸福。原来茶摊中禁止男女同席。我们所坐的茶摊,中间也阑着一枝圆木,携了女孩来的父亲,把女孩放在圆木那方,自己坐在圆木这方陪她,喂她果物哩。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如果因了敬服之故和旗妇去打招呼,也许会犯风俗坏乱罪,被捉将官里去的。中国人的形式主义,真也可谓彻底了。

    我把这事说给中野君听,中野君把杯中的玫瑰露一饮而尽,才徐徐地说道:“那是了不得啊!有所谓环城铁道者————就是那环绕城墙的火车。当筑那条铁道时,路线曾有一部通入城内。因为如此就不能说是环城,于是在城中又新筑一段城墙起来,真是大大的形式主义哩。”

    (丏尊抄译)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