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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国  R.林道

    一

    多年的不见,海耳曼·法勃里修斯几乎把他的老友亨利·华伦忘记了。但是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两人却是最要好也没有,曾经几次地设誓同盟,愿结为永久的朋友的哩。这是正当那一个时期里的事情,在这时期里青年是确信着“永久的友谊”的可能,而各自以为将来总有一番大业可成,或各自以为有一种天禀的奇才的,曾几何时,这一个时期也已成了过去,仿佛已经是去我们很远的样子。现代的青年却聪明得多了。可是当法勃里修斯和华伦的学生时代,两人都还幼稚得很,不但只在置酒高会的中间,两人欢饮着愿结为兄弟的誓酒,就是后来,在清醒的时候,也确信他们将一生地如兄如弟,怀念过去,无论如何,总不会分离远隔的。

    但是这一种无邪的狂热也只持续了不多时。等他们一长到成人,生活的铁手就将他们抓住,一个到东,一个到西,两人就被抛作了分飞的劳燕。别离之后,几个月中间,他们原也曾常通详信,后来且也曾见过一次面的。可是两人终于暌隔了,信也渐渐地少了下去短了下去————终而至于闻问不通。对于一个朋友,虽感着满腔的热爱,但终日营营,竟没有工夫写十几行信的事情是常有的,一边对于能给人谋一点好事情的路人,我们却可以天天留下许多时候来招呼他。我们的如此,也是万不得已,于我们为人对友的诚挚正直,是丝毫没有关系的。————当这篇故事开场的时候,法勃里修斯已经记不清两人之间,究竟是哪一个写最后的一封信的,已经记不清,将从前的这样热心的通信切断者究竟是哪一个了。总之,两人间的书信已经断绝了许久,一年年地过去,从前在面前活跃着的旧友的面貌,也一年年地消弱了下去模糊了下去,到最后几乎是完全忘记了的样子。

    有几次,住在一个有大学校的都市里,在那里当教授,当著作家,曾博得了些相当的声誉的法勃里修斯,常常遇到一位学生,这学生分明是住在他的左近的。他头上有褐色的、卷曲的头发,脸上有一双喜乐勇敢、向世间直视的澄蓝的眼睛,年轻的嘴角更浮有一种和蔼可亲的微笑;一张白脸,不狡不伪,是真与信实的象征,使你可以信他,他也可以信你,在他眼睛里映射着的是莫名其妙的一种可以使你快乐的神情。法勃里修斯每遇到这一位青年,他总自然而然地会对自己说:“十五年前,亨利的神气,也正是这一个样儿。”于是在几分钟间,他总要追思往昔,渴想和旧友华伦再谋一次见面的机缘。于这样的遇见着这青年之后,他也曾几次发意,想对这一位行踪消失的友人的情状,去打听个明白;可是屡次三番,这终不过是一个想头罢了。等回到了家中,他就有在桌上堆着的不得不阅读批评的新著,来催促原稿的出版所的书函,和要决定去否的招宴的请柬等看到。总之,日常的琐事,要马上裁决的事情,实在太多,在他能有工夫再想到华伦身上去之先,总已经是时间变得很迟,身心也已经在倦极的时候了。————在大多数人的生活里,时间总是这样地安排着,总只够做做必要的事情————或者以为是必要的事情————而已。

    有一天午后,法勃里修斯和平时一样,到五点钟左右,走回家去的时候,听差的交给了他一封有美国邮印的来信。在未开封之前,他很注意地用了脑筋察看了一番————封面上写地址的那种粗大不驯的字体,是很熟的,可是一时他却想不起来,这究竟是谁人的笔迹。但忽然他脸上露出喜悦的形容来了:“这是亨利的来信!”他叫着说。信内只写着短短的几行文字:

    亲爱的海耳曼:

    我们两人中间,至少是有一个人成名了,这是何等荣幸的事情。在一本书上,看见著者的名氏是你的时候,我就写了一封信去给那位替你出版的人,多谢他的好意,他立刻就写了封回信给我,因此我晓得了你的住址,现在能够告诉你了,我将于九月底回到故国的汉堡市来。请你写一封信到那里的邮局里存着给我,告诉我愿不愿我来和你聚晤几天。我于去故乡的途中,要从你现在住的那地方经过的,你若愿意和我相见,到时候我就可以下车来看你,在我是最喜欢也没有的事情。

    你的老友亨利·华伦敬上

    信后有一句附言:“这是现在的我”。法勃里修斯将一个附封的封袋打开来看,里头是一张相片。他拿了相片走近窗前,充满着沉痛的忧思,对此呆看了多时。相片上分明印着一位老人的面貌:虽则是很多很长,但已经是灰白的头发;一个阴郁的前额;深深凹进,有一种阴惨不安的目光凝视着的两眼;紧闭住的,有两条深纹锁着的那嘴角儿上,显然呈露着一种悲痛的形容。

    “可怜的华伦!————他就变了这一个样子了么!————他比我还小一岁。还没有满三十六岁哩。”

    法勃里修斯走到了镜子的前头,看了半天自己的相貌。当然,这面貌没有像他手里的相片上的面貌那么憔悴,虽然这也已经不是一个少年的相儿了,这也绝不是一个无忧无虑、乐天玩世的相儿。他的目光并不觉得阴惨迟钝,但也已经是衰弱倦怠了,嘴角儿上,和华伦的相片一样,也呈露着两条沉重的深纹。

    “啊啊,两个人都已经老了,”法勃里修斯叹了一口气说,“我却有好久不曾想到这件事情上去过。”于是他就坐了下来写信给他的朋友,告诉他说,自己因为两人不久可以相见,对这事情的喜悦正是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第二天在街上,他却又遇见了那个常常使他想起华伦,有褐色的头发和正直的喜笑的眼睛的青年。

    “二十年后这一位青年大约也要变得和现在的我的那位老友一样的,”法勃里修斯自己对自己说,“我们的生活,这玩意儿,能将活泼的眼睛弄成忧郁的,微笑的口嘴弄成皱纹很多的。像我那么总算也还不坏,……虽然也说不上什么特别地好。自己总算平平地过去了半生;时常在这里感到一点满足,在那里又感到一点苦闷与忧心。我的青春就这样地消逝了,也不曾成就些特异的大业,也不曾遭遇到些什么。”

    十月二日,法勃里修斯接到了一个从汉堡来的电报,在这电报里华伦通告他说,他将于翌日午后的八点左右,到L市来。到了时候,法勃里修斯为欢迎老友的到来,亲自去到火车站的前头。他看见他慢慢地,不能行动似的走下了车来,于走近他身边去之先,他又很仔细地审视了他一回,看究竟有没有认错。他的这种衰老的样子,比相片上的更衰得多老得多了。穿的是一套灰色的行旅的衣服,在他的瘦而且长的身上,这套衣服飘飘然地松挂在那里。一顶阔边的帽子,这顶毡帽把他的额角和眼睛遮隐了。他向周围寻视了一回,似在寻找法勃里修斯的样子,然后慢慢地拖了疲倦的双脚走近了出口之处。法勃里修斯迎上去接他;华伦看见了他,一眼就认识了。一脸光明的,带有青年味的微笑在他的憔悴的脸上闪烁过了,很欢喜地,深深被感动地,他对他伸出了手来。

    一个钟头之后,他俩坐在法勃里修斯的潇洒的屋里,在用俭约的晚饭了。华伦吃得很少。不过法勃里修斯却起初很惊异地,后来又不安地看出了一件事情来,就是这一位往年被看作有节制的模范的朋友,喝酒却过分地在喝。酒对他似乎是消失了醉人的效力的样子。他的苍白的脸上一点儿也不红起来,他的目光仍旧是冷冷的,在凝视似的,他说话仍旧是很沉静,很缓慢,并不沉重。

    侍食的使女,将杯盘收拾了去,把咖啡摆上桌子之后,走出房外去了。法勃里修斯安置了两张椅子,对他的朋友说:

    “噢————现在我们只有两个人了。您且点上支雪茄抽口烟罢,在这张椅子上宽坐宽坐,将你在我们不会面的几年中间的事情讲给我听听。”

    华伦推开了烟匣。

    “你若不反对的话,”他说,“那我想将我的烟斗拿出来吸一筒淡巴菰。已经是习惯了,我觉得淡巴菰比最上等的雪茄味儿还要好些。”

    说完他就从一只破旧的箱盒里抽了一支熏黑的、短短的木制烟斗出来。在这烟斗里他很有规则地将一种苍黑油润的淡巴菰装了进去。细心地点上了火,很响地啪啪吸了几口,吹出了几个大烟圈在面前的空气里后,他很明显地觉得满足似的说:

    “一间很清静的房间,一位老友,食后的一袋烟,并且又不必愁明日的生涯!啊,真好,真好!”

    法勃里修斯从旁边打量了一回他这朋友,觉得有点奇怪起来了。这一位瘦而且长,头发灰白,眼睛暗淡无光,老在凝视似的人,这一位身体略向前屈,搁起腿儿,坐在自己的边上吸烟的人,哪里有一点像自己的少年朋友亨利·华伦?他是完全变了别一个自己所不认识的人了?法勃里修斯觉得有点奇怪,害怕起来了。同时在他的心里又引起了一种深切的同情。使他变得这样,把他的形状都换过了的他的身世,一定是如何的残酷,如何的悲惨呢。

    “喂,”法勃里修斯把因使女的时时来往而打断的话头重新接起说,“您且说说看!我们不会面的几年中间的事情。或者您想先听我的自述么?”他很想将谈话弄得活泼一点,轻快一点,而在努力;但是他觉得,这努力终究不能够成功。

    华伦尽在热心吸烟,不回答他。在这静默的中间法勃里修斯感觉起痛苦来了。他对于这一位他招待到自己屋里来的,很熟的,同时又觉得是别一个自己所不认识的客人,忽而感到了一种恐怖。最后他就鼓着勇气又说了一遍:

    “喂,究竟你愿不愿意讲给我听,或者还是让我来先说罢?”

    华伦轻轻地一笑。“我正在这儿想,”他说,“怎么回答你。事实上,我却并没有什么可以讲给你听的。真奇怪得很,我自家想想看————这是我这一忽儿的默想的原因————我觉得在我的全生涯里并没有什么使我怀抱过苦闷。你说我是多么蠢笨的一个傻子啊!说到这一个‘并没有什么’————就是我的生涯————的享受,仿佛又是很不容易而且正因其如此仿佛又十分有趣似的。总之我并不曾吃到十分的大苦。原是,我在无论什么地方也绝不曾有过什么的成功;可是我却也知道,在这一点我比成千成万的旁人也并不一定是更坏。烧烤好的鸽子当然没有飞到我的嘴里来,我也不曾得着过大白鸽票的头彩,我历来就辛辛苦苦只以勤劳去糊了半生的口,我也曾如一般人之所说,有过一次‘不幸的恋爱’。————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我早已安之若素了。这些事情现在早已不能够苦我。我这一忽儿觉得不平的,只是我的整个的生涯竟这样没有欢乐,没有愉快地白白消失了去的一点。”

    华伦停了一停,然后又慢慢地沉静地继续着说:

    “没有几年前头,我还老在想着,事情或者会变一变,或者会变得更好一点。我还正年轻哩。时运可实在不好。那时候我在纽约州的一个学堂里当薄俸的教员。在那里我将我能教的东西都担任了,凡我所知道的及因为要教所以同时不得不学的东西,如希腊文、拉丁文、德文、法文、数学、物理之类,并且在我的所谓空闲的时间里还有音乐。一天到晚,我简直没有一刻休息的工夫。一群闹得很厉害的、淘气的小孩子们包围着我,他们的唯一注意的工作,就是当我在教他们的时间中间,指摘我对他们所说的英语的错误。到了晚上我就变得同死似的疲倦。可是我在睡着之前,总有三四十分钟要开着眼睛做许多豪奢的梦。于是我就看见我自家处在一个幸福的、特异的境遇里:我得着了大白鸽票的头彩,烧烤好的鸽子突然会从空中的各方面飞到我的身边来。我变得很富有,很有名,很有势力……真是!……我使全世界————或者说爱伦·琪儿玛罢,因为她就是我的世界————惊异。————喂,海耳曼,你有没有和我一样地做过这些可笑的笨事情过?你有没有开了眼睛梦见过你自家已经成了内阁首相、百万富者、现代世上最大文学作品的著作人、得胜的元帅、议会里的政党首领或其他与此相类的人物?我是通通经验过了……当然是在梦里。———— 嗳,item,那真是最华美也没有的时代!

    “我刚才说过的爱伦·琪儿玛,她是全校中最不喜欢读书的,一个我的学生的姊姊。可是这一个顽皮孩子的父亲,还在强硬地主张要他儿子学得些学问。于是在学校里有大耐性之誉的我,就被选作对此事负责的人,当然报酬是很优的。因这一个机缘,我就被介绍到琪儿玛家屋里去了,又因为我偶然流露了些音乐的技能————你总大约还能记忆罢,除了专家之外,在平常的音乐爱好者中间,不是我弹钢琴弹得很好的么?————因此我就为教弗兰息斯以语学,教爱伦以音乐的原因,日日在琪儿玛家里进出了。

    “老友,先请你把这环境想象一下,然后再请你笑我的痴愚,和我自家已经千遍万遍地笑过自家一样。你瞧,对手方面呢————就是琪儿玛家的一方面呢————有千万的巨富和与此不相下的自负骄矜。一位很狡猾而伶俐的父亲,一个虚荣心很大而最喜夸饰的母亲,一个他们一家的希望所钟的顽皮淘气的儿子,一个如花美丽、很有教养、举止娴雅,而且是理性丰富的十九岁的女儿。还有一方面呢,是二十九岁的博士亨利·华伦先生。在梦里呢,他是一个划时代的哲学著作的著者,或者北军的得胜将军,或者联邦共和国的大总统,虽然照美国的法例,大总统必须是在美国出生者方有资格,而亨利是在查儿河上的泰儿培出生的;在实际上呢,他是一个七十块金洋一月的爱儿米拉高中的教员。大约你总相信罢?我最初对于自家的这没有希望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身份的可笑,是知道的这一件事情,你总相信罢?————当然我是明了的。我在不做梦的时候,也是一个很有理性的人,读书读得很多,自知也很明白,决不会失进退之度的,我又不是疯了,哪里会想我自家有和爱伦结婚的可能的呢?我很明白确实地知道,这事情的不可能,和我不能够做美国联邦共和国的大总统一样。可是呵,我还是在那里做梦,在那里痴想和这位百万富豪的女儿结婚————话可又要说回来了,对我自己公平地判断起来,觉得我个人的这情热,并不是对一个什么人有什么妨害的。将此情热在我的脑中蓄养,在我是一种秘密的、无邪的享乐。关于这事情,我也决不想对人说出来,如关于我梦想我自己做了朴督马克的总司令等一样。但是聪明的爱伦,对于我这缄默的、秘密的爱情,似乎有些看出来了。虽然她并没有片言只语,或一眼眼色流露出来表示她晓得我对她的状态,可是我却毫无疑念地确信着她看出了我的隐衷。她的这种谨严不露声色的态度,只有一件小小的偶然的事情,对它反叛破露了一次。

    “有一天我看见她眼睛哭得很红肿。我当然不敢去问她,是什么苦得她如此。她当听讲的当中,也是十分错乱不注意的样子。我教完了正想走的时候,她却把眼睫毛低下,眼睛注视着地面对我说:‘我,我恐怕这学课不得不休止些时候了。这在我是很怅恨的。我只,只祝望你好,华伦先生。’说完她对我看也不看一眼就很急速地走出房外去了。我如同听到了一个晴天的霹雳。这几句话,她讲话的那一种凄楚的音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到了第二天,弗兰息斯来传达他爸爸的客气话后,告诉我说,他也要得四天的休假,在这四天之内我可以不必到他家里去,因为他姊姊和一位纽约的富商霍华德先生订婚,屋里将要设盛大的宴会的缘故。到此我所猜不透的哑谜方才被他说破,而我到此时为止把我的生活甜蜜化的梦想也告终结了。

    “根本地说起来,爱伦的结婚与否,和林肯去后约翰生继他而被选为美国总统等事情一样,对我是并没有什么不幸之可言;她的出嫁,美国总统的更换等,以理性说起来,于我有什么丝毫的关系呢?可是,朋友,你却想不到这一件事情————我说的是这一次的婚约————对我是如何的一个大打击呀。我的全部的‘一无所有’忽然显示在我的面前。我的空中楼阁都倒毁了下来。我终于看到了在实世间的我自己:一个学校的教师————既没有过去的功业著作可以夸示于人,在现在也没有一点人生的乐趣,对将来呢,更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在讲话的中间,他的烟斗已经熄了。华伦很仔细地把烟斗里的残烬清了出来。于是他就从袋里拿出了一块用果汁制过的甜味板烟来,用小刀切下了正足装一筒用的烟丝之后,他就装进了烟斗,点上了火又重新很舒服地在吸了。在这样装点的中间,他并不说话,只轻轻地在齿间吹了几声口笛。法勃里修斯也同样地不作一声。停了一忽儿,很快很重地抽了几口之后,烟斗里啾的烧得很旺了,华伦又继续说:

    “我在一个相当的时期内觉得非常懊丧。并不是因为失掉了爱伦————因为一个从没有得到过什么,绝没有得到的权利的人,是不会感到失掉的————却因为我自己的那一种幻象的消失。我吃尽了无数的自知之树的果实,尝尽了这些果实的无限的苦味。————我离开了爱儿米拉,到别处去寻我的幸福。我对于我自己的职业问题是很有把握的,并且从实地的经验上我也知道如何能得到最高的薪俸。我在职业上从没有过失业的事情,渐渐地一处一处我在美国的六七州里漂泊着教书也得到了相当的成功。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曾在哪些地方教过书:在萨克拉门多,在芝加哥,在圣路易,在新西奈底,在波士顿,纽约……各道各处————各道各处。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总只见到一样的淘气的、偷懒的学生和一样的希腊拉丁文里的规则和不规则动词。假如你想见到一个对学生及古典语文法完全厌倦了的人的时候,那你只看我就对了。

    “在无聊闲空的时间里————虽则我做的事情很多,但我却总有这些闲空无聊的时间的————我就把我浑身的注意力投入到了哲学问题的思考里去。我的抽烟抽得很多的习惯,就是在这些时间里养成的呀……”他忽而停住不说了,仿佛是在追思什么的样子,双眼呆呆地只在向空中凝视。然后用了他那只瘦骨棱棱的手向额上的头发掠了一掠,又慢慢地茫然自失似的重复着说:“嗳,抽烟抽得很多……我还得了些另外的习惯。”他又比较快一点地继续着说:“但是这些和我所说的故事却无关系的。”

    “将我的时间的大部分占去的,是一个我所发明的所谓‘幸福的摆’的摆动原理。从这一个原理里我得到了安稳的觉悟,幸赖着此我一时方得安身立命,而今天你才得见到我这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我常常自慰着说,我的大大的不幸————假如许我将我的心境没有客气地这样命名的话————是从我自己的过分的奢望,希望着过分的幸福而来的。假如一个人在梦里将自己抬得这样高,变成了一个世界有名的人物,变成了爱伦·琪儿玛的男人,那醒来的时候于双脚得再踏实地之先,不得不深深地跌坠是应该的,这并不是一件奇事。假如我在我的希望里更安分谦抑一点,那这希望的实现当然要更容易,而最坏的幻灭,至少也更要减少一点苦味。从这一个据最近的经验看来是明确的根本原理讲起来,我可以得到一个像底下那样的论理的结论,就是在人力所能做到的范围以内,想避去不幸的最上法门,是竭力地不要去希望幸福。这原是耶稣降生以前几世纪的先哲们所发现的真理,我也不想把这古代的思想据为己有而要求发明特许之权。可是将这真理表示出来的一个征象,至少我相信是我的发明。”

    “请你给我一张纸和一支铅笔,”他朝向坐在边上的法勃里修斯继续着说,“我只需画它几笔就能够将这原理表示得非常简单明白。”

    法勃里修斯不说一句话,将他朋友所要求的纸笔递给他。华伦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向上开的半圆圈,在这半圆中间画了一个向下垂直的摆,这摆的下端,正与半圆的底点相触,在时钟的圆面上,这正是VI字的地方。向右手的边上,自下面画起,在时钟的Ⅴ、Ⅳ、Ⅲ字等地方,他各写了这几个字:“守分的愿望”“热情的希求,功名心”“对幸福的过分的渴想,夸大狂”。将纸又移回来,向摆的左手,自下而上,在时钟的Ⅶ、Ⅷ、Ⅸ等字的地方,他又写了“怨恨和不平”“苦恼,痛苦的幻灭”“绝望”几个字。最后在摆的下面正是VI字的地方底下,他画上了一个圆圆的粗点。他一面很自在地微笑着,一面又在细心地用铅笔在这一点里画上阴影去。在这一个底点的下面,他写了这几个字:“死点。完全的静止。”

    他然后把头歪在一边,眉毛蹙得高高的,仿佛是要吹口笛似的把嘴尖起,很注意地将这图看了半分钟。于是他又说:“这罗盘针还没有完全在‘死点’和右边的‘守分的愿望’与左边的‘怨恨和不平’之间,是属于一条美丽的‘合乎理性的,平静的无关心’线的……但是这图,即使像现在的样子,也已经够阐明我的定理了。————你信从我的意见么?”

    法勃里修斯只沉默着点了点头。一种深沉的哀思,已经笼罩上他的身心了。他又举起眼睛来凝视了一回他的这位少年时候的挚友,对这位挚友,他从前是曾经祝望他有一个伟大的将来的,就是现在,法勃里修斯也还只在祝望他好的,而他却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偏执狂了。

    “你瞧,”华伦很沉静地继续说,仿佛他是在向一群注意听讲的学生们讲科学讲义似的,“假如我现在轻轻地将这幸福的摆向右手举起,正举得触着‘守分的愿望’之点那么高,然后就撒手放下,那这摆当然只会走回向‘怨恨和不平’之点,这一点它再也不会越过的。它将在这两点之间的‘合乎理性的,平静的无关心’线上摆动些时,最多也不过摇动一生的时间,然后终将止于‘死点’而变成‘完全的静止’。这实在是安慰我们,使我们心平气和的一个想头!”他静止了一忽儿,像在等法勃里修斯的反驳似的。可是法勃里修斯只呆呆地沉默着没有说话,所以他又继续说:

    “你大约现在总已经了解了罢,我底下所想说的结论?假如我将这摆举起,举到‘热情的希求’或‘夸大狂’等点的时候,那它一定会摇回到‘苦恼’或‘绝望’上去的。这事情是明显得很的,是不是?”

    “是的,明显得很的。”法勃里修斯只悄然地沉郁地回答了一声。

    “是呵,”华伦热心地继续着说,“可惜我把它发现得太迟了。如我已经和你讲过的一样,我在梦里所想的事情,实在是非同小可。我想做共和国的大总统,打胜仗的元帅,世界有名的学者,爱伦的丈夫。哼!一个应该安分的人哪。你说怎么样?我和妄想狂似的把那幸福的摆举得太高了,所以它突然地从我这双无力的手里滑落的时候,就飞打了过去,不得不摇半个大圈而回到‘绝望’的地方去了。那真是些艰险、痛苦的时间呵!————我希望你没有这样地苦过,如那时候的我一样————我真如同在一个噩梦里做着人的样子……真如同在一种最难过的恶醉里……”他的言语又同先前一样窒塞住了。忽而他又狂暴地高笑了起来……“呵呵!真如同在一种恶醉里!————我就拼命地喝起酒来了……”他的因狂笑的痉挛抽缩得阴险怕人的颜面到此又突然变得很认真而高雅,并且全身战栗着说:“一个人当有自觉地沉沦下去的时候,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沉默了好久,然后又重新把他的烟斗装满,移转身体向着法勃里修斯问:

    “关于我一生的事情,你已经听够了没有?或者你还想听听这一段故事的结局罢?”

    法勃里修斯又悄然地回答他说:“听你这样讲,实在使我伤心,但是请,请你说下去罢。或者说完了反倒好些。”

    “是的,把我心里的郁积倾吐一次,或者是要好些……所以我就吃上了酒……这一种轻贱的自暴自弃的习惯,在美国是很容易染成的……有几处地方,我就为此而不得不抛去我的位置,因为他们觉得我的品行已经是不复可敬了。可是寻一个新的位置,是一点儿也不费力的。我从来没有感到过经济上的穷迫,虽然我的生活也并不是过于富裕。我所要花的钱本来是不多。到此我衣饰也不讲究了。书也不再买了。离开爱儿米拉一年半之后,有一天,在纽约的中央公园里我忽而撞见了爱伦。她结婚之后,已经有十五个月了。这是我晓得的。她一见我就认识了,来招呼我,和我说话。那时候我真想往地底里钻下去。我晓得我的衣冠是褴褛得不堪,样子是很潦倒的。我心里相信,我的甘心自愿的堕落,她一定已在我的脸上看穿了。但是她并不说一句话,或者她是不愿意说。她伸出手来给我,并且用了她那种柔和的声气对我说:‘我真欢喜得很,我们终究又遇见了。我曾经问过父亲,问过弗兰息斯你的事情,但他们都不晓得你在什么地方。我十分诚恳地请求你,请你在这一个冬天再来教我些音乐。你晓得我的住址罢————’她就把她的住址给我。

    “我对她这些和蔼的话,只嗫嚅地作了几声惑乱的回答。她很深情地微笑着朝我看看,忽而又变得很诚挚地同情似的问我说:

    “‘你莫非病了么?我觉得你仿佛是很憔悴的样子。’

    “‘是,是的,’我回答说,心里很欢喜,因为我却找到了一个可以遮掩我的潦倒的外观的口实了,‘我是病了,现在还没有复原哩。’

    “‘这真使我难过。’她轻轻地说。————法勃里修斯,请你轻笑我!请你痛骂我这不可救度的愚人!可是我可以赌着咒告诉你,在她的眼睛里我的确看出了些超乎一般的同情以外的东西来。这一种为我愁虑,对我怜惜的柔情,在她的眼光里闪耀着。我觉得全身被一种不可言说的痛苦紧扎住了。啊啊,我究竟造了些什么孽,要受苦到这一步田地呢?痛饮、不安、失眠的夜晚等竟把我弄得成了一个毫无自持力的病弱者了。我踉跄倒退了一步,惑乱地注视着她。这中间大都会的繁衍的生息正和潮水似的在我们的周围汹涌着哩。

    “‘你马上来看我,你一定马上来看我。’这样很快地说着她就不由自主地走开去了。我看见她走进了一乘车子,她分明是从这车子里出来到公园来散步的。我注视着她,又看见她那张灰白的颜面伏出在车窗外头,当她临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还在车窗外对我用了惊愕、凝视的眼光在呆看。

    “我走回家来。我的回家的路线是要经过她的住处的。她住在一所宫殿似的大洋楼里。我闷坐在一间可怜的客舍的小房间里又做起梦来了:爱伦是爱我的,她是在叹美我崇拜我的,我还没有把她失掉哩。那个摆又高高指上疯狂的期待上去了。

    “老友,你若能够的话,那请你解释给我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很有理性、很沉静的人————因为我在日常生活里总是很沉默,很有理性的;就是在离开他们以后的今日,而那些八年间我曾经寄住在他们中间,正直勤劳以教授希腊拉丁文而糊过口的各学校委员们的眼里,我也还是一个沉静而有理性的人————请你解释给我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是像这样的一个沉静有理性的人,有时候虽明明自家知道,可是终究会完全变成一个疯子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的说明,也可以说是我的辩解,我极愿意承认,这一种状态确是一种神经病的预兆,其后我就为这病所缠住,不得不在病床上卧睡了许多个礼拜。

    “病渐恢复的中间,我又变得很沉静而有理性,可是我的青春的生命也就此完结了。在两个月的时日之内我竟老了二十岁的年纪。我离开病房的时候,就变得衰老龙钟,像现在的样子了。我的过去,虽则是这样空虚而乏味的,却成了我的生涯的全部。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没有什么可以希望,没有什么可以渴想的了。已经是黄昏的世界了,熙扰和火热的白昼已经过去了,境地变得凉爽清平。那个摆只是懒懒地在一个短小的距离内,在那条‘合乎理性的,平静的无关心’线上摇动了……我却真想知道,那些在世上成就功名、达到他们的目的的人,那些真的成了得胜的元帅、内阁的首相和其他与此相类的伟人的人,心状究竟是怎么样的。不晓得他们在人生的晚境,究竟能否感到一种得意的满足而休止,不晓得他们是否也只感到一种奋斗的疲倦而并没有胜利的喜悦,也只懒懒地退出那人生的漩涡。————难道无论哪一个人,为幸福这一个刑罚所禁止,就不能下降到他的内部深处,去算清他以消耗生命而换得的东西的么?”

    华伦静默了好久,只沉浸在痛苦的沉思里。然后他又轻轻地继续说:

    “我对于爱伦的招请,当然,没有应她。但是她不知从哪里寻得了我的住处,并且也知道了我的害病。————这可并不是一幕浪漫的恋爱情景。我的床前,并没有她的辉耀的倩影前来看病,我在我的发热的乱梦里,也没有觉得她的冰冷的素手按上我的火热的额头上来。我只在病院里调养,并且他们也看护得我很好,我在那里叫作第三百八十二号,而这冗长的故事全部,也只是一件疏散无味的东西。可是到了我想脱离病院对那慈和的院长诀别的时候,他却交给了我一封信和五百元金洋的一张支票。在那个封筒里有像底下那么的一张信:

    你的一位老朋友,请求你将封入的金额接受,当作他借给你的款子,等你病好之后找到了工作,再每月地还他,每月付到这病院里来。

    “这信是不署名的!

    “这事情明明是对我的好意,可是却使我痛心得很。我当然不得不辞却这金钱的惠借。假使我让一位我所热爱过而终与他人结婚的女人来帮助我,那也就是大大的过失。

    “我就问那个当我在读信的中间很得意地笑着在旁边观察我的院长,问他晓得不晓得,这发信人是谁。他回答我说不晓得。但是我却明明知道,他是在对我保守着秘密。我想了一忽儿,然后又重新问他,问他能不能替我转送一封信给这位写信给我的人。这一件事情他答应了。于是我就对他说,明天可以将那信交给他的。

    “我想了半天,想这封信将如何写。一边我在心里却一点儿也没有疑念,知道这将钱送给我的一定是爱伦。对此好意我却不愿意有所辜负,我真不愿意伤坏她的感情。可是我终于写定了一封信,现在就我的记忆所及,大约这信的内容是如此的:

    我真感谢你得很,但是你借给我的钱,我却不能够收受。请你心里不要难过,因为我将钱送还了给你。你的为此,明明是为了我好。以后我将努力地为人,使我不至于辜负你这一种深情。请你相信我,在我心上将永远保留着你的记忆。你的好意我是没世也不能忘记的。

    “将这信交给病院院长之后没有几天,我就离开了纽约到了美国西岸的散弗兰西斯珂1。往后好几年我没有见到听到爱伦·琪儿玛的事情。她的印象也渐渐地消弱了下去。我已经把她忘了。我并且也忘记了我是曾经有过年轻的时代的。我是老了。————那条暗淡的河流,将载着我和我的幸福的小舟并无激动很平和地流送到那个最后是无人不去的神秘的海里去的那条暗淡的河流,不过在一个荒凉的大漠里经过了它的流程。我所航过的河流两岸,只是惨淡怖人的单调罢了。我极端厌倦地站在这扁舟————人生的舷上。我从没有故意地做过恶事。美的事物我是爱的,善的事情我是想勉力做的。为什么我会这样感不出人生的乐趣来呢?我对于可以冲破我这只船底的岩石,对于能将我卷入河流深处去的漩涡,反倒想祝福它们。到我听见爱伦的婚约那一日止,我还老是相信,我的生活将于明日重新开始。这一个明日到了,可是我的新生活仍没有开始————而我的生涯已经是完结了。”

    华伦现在说话说得这样轻,弄得法勃里修斯要听他的话的时候不得不耸肩努一番力了。与其说他是在和他的朋友说话,反倒不如说他在和自己说话更像些。他将右手的食指高高举起,指示着一个摆的摇动,从右到左地在空中慢慢画了半个短圈。然后将手指指上那个在纸上他所画过的黑点,轻轻地说:“完全的静止……我只希望,各事都快点过去。”。

    一个长时间的静默继续了下去,终至法勃里修斯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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