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巢洗城”之后。盖长安经此役后,凡非巢党,殊难苟存。端己之出长安,亦当在此相距不久之时。但即在此前或此后,大多数之避难者,其从长安东奔之路线,应亦与诗中所言者不殊。此观于平时交通之情况,可以推知者也。《北梦琐言》“李氏女条”所纪,亦当日避难妇女普遍遭遇,匪独限于李氏女一人也。由是言之,《秦妇吟》之秦妇,无论其是否为端己本身之假托,抑或实有其人,所经行之路线,则非有二,《金溪闲谈》之李氏女,即使其非从长安西奔达成都(若由此路,则唐人谓之南奔也),而从长安东奔达洛阳,但由此路线避难之妇女,所遭遇之情势,亦应有与《金溪闲谈》所述者,略相近似。据《旧唐书·杨复光传》,王重荣为东面招讨使,复光以兵会之。又据两唐书《王重荣传》,复光与重荣合攻李祥于华州,及重荣军华阴复光军渭北,犄角败贼。是从长安东出奔于洛阳者,如《秦妇吟》之秦妇,其路线自须经近杨军防地。复依《旧唐书·僖宗纪》《新唐书·王重荣传》及《通鉴》中和元年之纪事,复光屯军武功,则从长安西出奔于成都者,如《金溪闲谈》之李氏女,其路线亦须经近杨军防地,而杨军之八都大将之中,前蜀创业垂统之君,端己北面亲事之主(王建)即是其一。其余若晋晖李师泰之徒,皆前日杨军八都之旧将,后来王蜀开国之元勋也。当时复光屯军武功,或会兵华渭之日,疑不能不有如秦妇避难之人,及李女委身之事。端己之诗,流行一世,本写故国乱离之惨状,适触新朝宫阃之隐情,所以讳莫如深,志希免祸,以生平之杰构,古今之至文,而竟垂戒子孙,禁其传布者,其故倘在斯欤?倘在斯欤?

    (丙)诗句校释

    其关于诗中文句之校释,尚有须略缀数语,申述鄙见者,列举如下。至其他校释,已见诸校本而可信从,或无关重要者,皆不赘述。

    诗云:

    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

    周注云:

    两史为柏台(御史大夫)兰省(御史中丞)也。

    寅恪按,《通典》卷二一《职官典·三》“宰相门中书令”条略云:

    隋初改中书为内史,置监令各一人,寻废监置令二人。大唐武德初为内史令,三年改为中书令,亦置二人,龙朔二年改为右相。

    据此,两史与三公为对文,自指宰相而言。若御史中丞则官阶仅正四品下,职位太卑,非端己诗意也。

    诗云:

    昨日官军收赤水,赤水去城一百里。

    寅恪按,《水经注》卷一九《渭水》篇云:

    径望仙宫东,又北与赤水会。

    据此,并参考杨守敬《水经注地图》第四册南五卷南五西五上,准诸地望,此二句与《旧唐书·僖宗纪》所记:

    二年二月,泾原大将唐弘夫大败贼将林言于兴平,俘斩万计。

    之事适合。

    诗云:

    逡巡走马传声急,又道官军全阵入。大彭小彭相顾忧,二郎四郎抱鞍泣。

    寅恪按,安友盛本作“官军”,似较他本之作“军前”者为佳。下文云“又道官军悉败绩”可证也。

    又王氏校本云:

    “彭”伦敦残本作“台”,巴黎图书馆伯希和号三七八〇作“大鼓”。

    寅恪按,“台”及“鼓”皆是“彭”之形讹,自不可据以校改。但“大彭小彭”语不易解,周注云:

    “大彭小彭”谓黄巢部下之将时溥及秦彦。

    盖据《旧唐书·时溥秦彦传》,二人皆彭城人也。又云:

    “二郎四郎”即谓黄巢及弟揆。

    举两唐书《黄巢传》为证。

    寅恪按,《旧唐书》卷一八二《时溥传》,前于论从洛阳东奔路程一节中已详引,兹不复录,仅就《秦彦传》取与《时溥传》并观,以见周说之难通。《旧唐书》卷一八二《高骈传附秦彦传》略云:

    秦彦者,徐州人。聚徒百人,杀下邳令取其资装入黄巢军。巢兵败于淮南,乃与许勍俱降高骈,累奏授和州刺史。中和二年宣歙观察使窦潏病,彦以兵袭取之,遂代潏为观察使,朝廷因而命之。

    据此,时溥虽高骈谓其为黄巢外应(见前引《桂苑笔耕集》卷一一,《告报诸道征促纲运书》及《答襄阳郄将军书》),是否诋诬之词,犹待考实,但其始终未作黄巢部下之将,则事迹甚明。秦彦虽一度入黄巢军,中和二年二月以前,早已降于高骈,奏授和州刺史。故以时地考之,中和二年二月时溥在徐州,秦彦在和州或宣州(秦彦袭取宣州事,《通鉴》系于中和二年之末,盖难定其日月也),二人既均不在长安,又俱非黄巢部将,何得在围城之中,闻官军将入而相顾以忧乎。

    故知“大彭小彭”必不谓秦彦时溥。“二郎四郎”疑与“大彭小彭”同是泛称,非实指黄巢黄揆也。

    苏鹗《苏氏演义·上》云:

    俗呼奴为邦,今人以奴为家人也。凡邦家二字多相连而用。时人欲讳家人之名,但呼为邦而已,盖取用于下字者也。又云:仆者皆奴仆也,但《论语》云:邦君树塞门。树犹屏也。不言君但言邦,此皆委曲避就之意也。今人奴拜多不全其礼,邦字从半拜,因以此呼之(此文疑有脱误,俟求善本校之)。李匡乂《资暇集·下》“奴为邦”条云:

    呼奴为邦者,盖旧谓僮仆之未冠者曰竖。人不能直言其奴,因号奴为竖。高欢东魏用事时,相府法曹卒(寅恪按,卒当作辛,见《北齐书》卷二四及《北史》卷五五《杜弼传》)子炎(?)误犯欢奴杖之。欢讳树而威权倾于邺下,当是郡(群?)僚以竖同音,因目奴为邦,义取邦君树塞门,以句内有树字,假竖为树,故歇后为言,今兼删去君字呼之。一说邦字类拜字,言奴非唯郎主,是宾则拜(此文疑有脱误,俟求善本校之)。

    寅恪按,苏氏讳家人为邦,李氏避高欢父树生讳之说,虽未必可从,但德祥为光启中进士(见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三下),济翁亦唐末人,与端己所处时代近同,且德祥居武功之杜阳川(亦见晁志),济翁所述,又显为山东之俗,则当时呼奴为邦,东西皆然。夫俗语之用,原无定字,彭邦二音相近,故书为邦者,宜亦得书为彭。是韦诗中之俗语,似可以苏李书中所记当时之音义释之,然则“大彭小彭”者,殆与大奴小奴同其义也。

    又《旧唐书》卷九六《宋璟传》云:

    当时(武则天时)朝列皆以二张内宠不名官,呼易之为五郎,昌宗为六郎,天官侍郎郑善果(据《通鉴考异》卷一一“长安三年九月郑杲谓宋璟奈何卿五郎”条应作郑杲)谓璟曰:中丞奈何呼五郎为卿?璟曰:以官言之,正当为卿。若以亲故,当为张五。足下非易之家奴,何郎之有?郑善果一何懦哉?

    《通鉴》卷二〇七《唐纪·则天后纪》“长安三年九月郑杲谓宋璟奈伺卿五郎”条胡注云:

    门生家奴呼其主为郎,今俗犹谓之郎主。

    盖奴呼主为郎,主呼奴为邦,或彭,故端己以此二者对列,极为工整自然。可知此二句诗意,只谓主人及奴仆,即举家上下全体忧泣而已,非有所实指也。

    诗云:

    四面从兹多厄束,一斗黄金一升粟。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

    “升粟”,罗氏校本作“斗粟”,王氏及翟君校本作“升粟”。巴黎图书馆伯希和号三七八〇及三九五三俱作“胜粟”,周君笺注本从罗校作“斗粟”。

    寅恪按,作“斗粟”虽亦可通,作“升粟”者疑是端己之原文。考唐人以钱帛估计米粟之价值时,概以斗言,故斗粟或斗米值若干,乃当时习用之成语。兹列举例证,如《旧唐书》卷七四《马周传》,《唐会要》卷八三《租税·上》皆载贞观十一年周上疏云:

    贞观之初,率土荒俭,一匹绢才得一斗米,而天下帖然。

    《旧唐书》卷八《玄宗纪·上》云:

    十二月己巳,至东都,时累岁丰稔,东都米斗十钱,青齐米斗五钱。

    又同书卷一一《代宗纪》云:

    永泰元年三月庚子,夜降霜,木有冰,岁饥,米斗千钱,诸谷皆贵。秋七月庚子,雨。时久旱,京师米斗一千四百,他谷食称是。

    又同书卷一一四《鲁炅传》云:

    城中食尽,煮牛皮筋角而食之,米斗至四五十千。

    又同书卷一二三《刘晏传》云:

    时新承兵戈之后,中外艰食,京师米价斗至一千。

    又同书卷一八二《高骈传》云:

    既而蔡贼杨行密自寿州率兵三万乘虚攻城,城中米斗五十千。

    又同书卷二〇〇上《安禄山传附庆绪传》云:

    城中人相食,米斗钱七万余。

    又同书卷二〇〇下《黄巢传》(前文已引,又《通鉴》卷二五四“中和二年”条亦略同)云:

    谷食腾踊,米斗三十千。

    《新唐书》卷五一《食货志》略云:

    贞观初,户不及三百万,绢一匹易米一斗,至四年米斗四五钱。及两京平,又于关辅诸州纳钱度道士僧尼万人,而百姓残于兵盗,米斗至钱七千。

    又同书卷五三《食货志》云:

    贞元初关辅宿兵,米斗千钱。

    又同书卷九七《魏征传》云:

    于是帝(太宗)即位四年,岁断死二十九,几至刑措,米斗三钱。

    又同书卷一四七《鲁炅传》云:

    城中食尽,米斗五十千。

    又同书卷一四九《刘晏传》云:

    时大兵后,京师米斗千钱。

    又同书卷二二五上《安禄山传附庆绪传》云:

    决安阳水灌城,城中栈而处,粮尽易口以食,米斗钱七万余。

    陆宣公《翰苑集奏议》卷二《请减京东水运收脚价于缘边州镇蓄储军粮状》略云:

    故承前有用一斗钱运一斗米之言,至使流俗过言,有用一斗钱运一斗米之说。

    又同集《奏议》卷三《请依京兆所请折纳事状》云:

    度支续奏,称据时估豌豆每斗七十价以上,大豆每斗三十价以下。

    王楙《野客丛书》卷八云:

    嵇叔夜养生论曰:“夫田种者一亩十斛,谓之良田,此天下之通称也。”不知区种可百余斛,安有一亩收百斛之理?《前汉书·食货志》曰:“治田勤则亩益三升,不勤损亦如之。”一亩而损益三升,又何其寡也。仆尝以二说而折之理,俱有一字之失。嵇之所谓斛,汉之所谓升,皆斗字耳。盖汉之隶文书斗为,字文绝似升字。汉史书斗字为?字,字文又近于斛字,恐皆传写之误。

    又刘复君《敦煌掇琐·中辑》卷六六,天宝四载豆卢军和籴账所载之“斗估”,除二处外,余悉误作“升估”,以致计算几全不合。寅恪初颇致疑,以未见原写本,不敢臆断。后承贺昌群君告以古人所书“斗”“升”二字,差别至微,故易于误认,并举其近日读汉简之经验为例。寅恪复证以刘书之幸而未误之一字,即第二六一页三行之“斗”字,系依原写之形,尚未改易者,遂豁然通解。然则端己此诗若依罗氏校本作一斗黄金一斗粟,犹是唐人常语,不足为奇。今作一斗黄金一升粟,则是端己故甚其词,特意形容之笔,此一字颇关重要,因恐读者等闲放过,遂详引史籍以阐明之。又以敦煌写本之故,联类牵及校正《敦煌掇琐》之误,附识于此。

    复次,唐人写本之多作“?胜”者,乃因“斗”“升”二字形近易误之故。今巴黎图书馆伯希和号三七八〇及三九五三俱作“胜粟”,尤足证端己诗本作“升粟”,而非“斗粟”也。至其他旧籍中“升”“斗”二字之误者,尚可多举例证,以其关系较远,且前所举诸例已足证明,故不复详具焉。

    又《道藏·洞玄部记传类》(第三二七册《恭·上》)杜光庭《录异记》卷三《忠》(此条承周一良先生举以见告者)略云:

    僖宗幸蜀,黄巢陷长安,南北臣僚奔问者相继。无何,执金吾张直方与宰臣刘邺于悰诸朝士等,潜议奔行朝,为群盗所觉,诛戮者至多。自是阨束,内外阻绝。京师积粮尚多,巧工刘万余窃相谓曰:“大寇所向无敌,京师粮贮甚多,虽诸道不宾,外物不入,而支持之力,数年未尽。吾党受国恩深,志效忠赤,而飞窜无门,皆为逆党所使。吾将贡策,请竭其粮。外货不至,内食既尽,不一二年,可自败亡矣。”万余,黄巢怜其巧性,常侍直左右。因从容言曰:“长安苑囿城隍,不啻百里。若外兵来逼,须有御备。不尔,固守为难,请自望仙门以北,周玄武白虎诸门,博筑城池,置楼橹却敌,为御捍之备,有持久之安也。”黄巢喜,且赏其忠节,即日使两街选召丁夫各十万人筑城。人支米二升,钱四十文,日计左右军支米四千石,钱八千贯。岁余功不辍,而城未周,以至于出太仓谷以支夫食,然后剥榆皮而充御厨,城竟不就。万余惧贼觉其机,出投河阳,经年病卒。

    寅恪按,杜记韦诗所言多足参证,而“阨束”及“剥榆皮而充御厨”等语,尤可注意。岂以时地相同,广成浣花两作品之间,亦有关系耶?

    诗云:

    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营中填饿殍。

    翟君云,乙本架作策,其他校本皆作架。巴黎图书馆伯希和号三七八〇作“贾”,旁注“架”。

    翟君又云:

    七架营之地址不可考,惟《长安志》卷六有七架亭,在禁苑中,去宫城十三里,在长安故城之东,未知即其地否。

    寅恪按,《穆天子传》卷一云:

    天子乃乐□赐七萃之士战。

    郭注云:

    萃,集也,亦犹传有舆大夫,皆聚集有智力者,为王之爪牙也。

    故七萃即禁军之义,唐人文中颇习用之。如《白氏长庆集》卷三六《驸马都尉郑何除右卫将军制》云“周设七萃”,同集卷三七《除户部尚书王泌充灵盐节度使制》云“且司七萃”,《李卫公会昌一品集·别集》卷六,《扶风马公(存亮)神道碑》铭云“取材能于七萃”等,皆是其例,不待多举。然则“策”字、“架”字俱为“萃”字之形误,而“贾”字又系“架”音之讹转也。盖六军门外,七萃营中,皆相对为文,若作七架营,则不可解矣。

    诗云:

    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

    翟君谓丁本金天神下有注云,华岳三郎。

    寅恪按,周注引《西岳华山志》,黄仲琴君引逸史金天王叶仙师事(中山大学《文史月刊》第一卷第五期《〈秦妇吟〉补注》),皆是也,但均未征引最初出典,兹特移录《唐大诏令集》卷七四《典礼类·岳渎山川门》先天二年八月二日《封华岳神为金天王制》,以资参考。制云:

    门下惟岳有五,太华其一。表峻皇居,合灵兴运。朕惟恭膺大宝,肇业神京,至诚所祈,神契潜感。顷者乱常悖道,有甲兵而窃发。仗顺诛逆,犹风雨之从助。永言幽赞,宁忘仰止。厥功茂矣,报德斯存。宜封华岳神为金天王。仍令龙景观道士鸿胪卿员外置越国公叶法善,备礼告祭,主者施行。

    诗云:

    旋教魇鬼傍乡村,诛刹生灵过朝夕。

    寅恪按,安友盛写本作“魇”,其有作“魔”者非是。何以言之,据《北梦琐言》卷一一“关三郎入关”条云:

    唐咸通乱离后,坊巷讹言关三郎鬼兵入城,家家恐悚。罹其患者,令人寒热战栗,亦无大苦。农杨玭挈家自骆谷路入洋源,行及秦岭,回望京师,乃曰,此处应免关三郎相随也。语未终,一时股栗,斯又何哉。夫丧乱之间,阴厉旁作,心既疑矣,邪亦随之,关妖之说正谓是也。愚幼年曾省故里,传有一夷,迷(据端己诗“天遣时灾非自由”语,“迷”字疑当作“遣”)鬼魇人,闾巷夜聚以避之,凡有窗隙悉皆涂塞。其鬼忽来即扑人惊魇,须臾而止。

    则知端己所谓“旋教魇鬼傍乡村”即琐言所谓“阴厉旁作”及“传有一夷,遣鬼魇人”也。

    又王刘修业夫人《〈秦妇吟〉校勘续记》(《学原》第一卷第七期)谓丁巳两本“金天神”,下注“华岳三郎”四字,而端己诗“天(“天”即金天神之“天”)遣时灾非自由”及“旋教魇鬼傍乡村”与琐言所记者适合,是华岳三郎与关三郎实非有二,明矣。至华岳三郎亦可称关三郎之故,岂亦潼关距华岳不远,三郎遂亦得以关为号耶?俟考。

    金天神一节之本旨,在述当时“时灾”即时疫流行之事,其责望山东藩镇之残民肥己不急国难如高骈者,尚为附带之笔。至以此节乃指斥僖宗为言者,鄙意不然。盖以避黄巢之士人如端己,献诗为质于忠于唐室之大臣如周宝,岂有作斯无君之语,转自绝其进谒之路者乎?此说甚乖事理,必非端己诗旨,不待详辨也。

    诗云:

    前年又出杨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

    寅恪按,此言脱出黄巢势力范围,转入别一天地,实为端己痛定思痛之语,其感慨深矣。端己取道出关,途中望见荆山,遂述及荆山所在地之陕虢主帅能保境安民,此亦联想措词之妙也。

    据《汉书》卷六《武帝纪》云:

    三年冬徙函谷关于新安(应劭曰,时楼船将军杨仆数有大功,耻为关外民。上书乞徙东关,以家财给其用度。武帝意亦好广阔。于是徙关于新安,去弘农三百里)。

    又据《水经注》卷一五《洛水》篇云:

    洛水自枝渎又东出关,惠水右注之。世谓之八关水。戴延之《西征记》谓之八关泽,即经所谓散关鄣,自南山横洛水,北属于河,皆关塞也,即杨仆家僮所筑矣。

    及同书卷一六《谷水》篇云:

    谷水又东径函谷关南,东北流,皂涧水注之。水出新安县东,南流径毋丘兴墓东,又南径函谷关西,关高险狭,路出缠郭。汉元鼎三年楼船将军杨仆数有大功,耻居关外,请以家僮七百人筑塞,徙关于新安,即此处也。

    又《元和郡县图志》卷五“河南府新安县”条略云:

    本汉旧县,属弘农郡。

    函谷故关在县东一里,汉武帝元鼎三年为杨仆徙关于新安。今县城之东有南北塞垣,杨仆所筑。

    及同书卷六“虢州湖城县”条云:

    荆山在县南,即黄帝铸鼎之处。

    然则杨仆关正在新安之地,与下文“明朝又过新安东”之句行程地望皆相符合,颇疑“杨震关”乃“杨仆关”之讹写,殆由传写者习闻东京之“关西夫子杨伯起”(见《后汉书》卷八四《杨震传》),而不知有西京之楼船将军,遂以致误耶?

    诗云:

    明朝又过新安东,路上乞浆逢一翁。

    又云:

    乡园本贯东畿县,岁岁耕桑临近甸。岁种良田二百廛,年输户税三千万。小姑惯织褐絁袍,中妇能炊红黍饭。

    寅恪按,《元和郡县图志》卷五《河南道·一》“河南府”条云:

    新安县畿。

    据此,新安县为隶属东都河南府之畿县。此老翁既遇于新安以东之路上,自是新安县或河南府籍,故曰“乡园本贯东畿县”也。周注引《唐书·方镇表》至德元载置东畿观察使,领怀、郑、汝、陕四州,未谛。“年输户税三千万”句,翟君谓“罗校易千为十,似是”。

    寅恪按,罗氏意三千万为数太多,故易以三十万,不知诗尚有:

    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

    之句,其实三峰之下,岂有百万户乎,词人之数字,仅代表数量众多而已,不必过于拘泥也。所可注意者,良田二百廛,及户税三千万一联,正指唐代地户两税。据《唐会要》卷八三《租税·上》略云:

    大历四年正月十八日敕,天下及王公以下,自今以后,宜准度支长行旨条,每年税钱上上户四千文,下下户五百文。

    则广明以后,当更有增益,而周注引《通典》武德元年诏上户丁税年输十文之语,谓:

    原本作三千万,数过多,罗校易千为十,似是,户税三十万则有三万户。

    据《通典》卷六《赋税·下》“大唐条”云:

    蕃人(《册府元龟》作蕃胡乃原文未经改易者)内附者,上户丁税钱十文,次户五文,下户免之。

    然则《通典》此节乃专指蕃胡内附者而言,不可以概括当时一般税率。况广明以后,一般税率当更较大历时增多,岂可以武德时内附蕃胡之税率以计算广明一般平民之户数乎?丁、戊两本作“褐絁袍”,他本作“褐绝袍”,罗王校本皆易“绝”为“絁”。

    寅恪按,作“絁”是也。据《敦煌掇琐·中辑》卷六六,载天宝四载和籴准旨支二万段出武咸(威)郡帐内,有五百五十匹河南府。此翁本贯河南府新安县,则“绝”之校改作“絁”,信有明征矣。又近人《秦妇吟》之解释,及韦氏年谱之编载,鄙见尚有不敢苟同者。以其无关本篇主旨,故不一一致辨,特拈端己所以讳言《秦妇吟》之公案,以待治唐五代文学史者之参究。

    (陈寅恪先生关于《秦妇吟》一诗的校笺,先后发表过数次:《读〈秦妇吟〉》,《清华学报》第十一卷第四期;《〈秦妇吟〉校笺》,一九四〇年昆明刊本,系据前文增订改名;《〈秦妇吟〉校笺旧稿补正》,一九五〇年《岭南学报》第十卷第二期;《韦庄〈秦妇吟〉校笺》,一九八〇年上海古籍版《寒柳堂集》收录,续有补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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