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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凤侧鸾欹鬓脚斜,红攒黛敛眉心折。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三年陷贼留秦地,依稀记得秦中事。君能为妾解金鞍,妾亦与君停玉趾。前年庚子腊月五,正闭金笼教鹦鹉。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忽看门外起红尘,已见街中擂金鼓。居人走出半仓皇,朝士归来尚疑误。是时西面官军入,拟向潼关为警急。皆言博野自相持,尽道贼军来未及。须臾主父乘奔至,下马入门痴似醉。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轰轰昆昆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日轮西下寒光白,上帝无言空脉脉。阴云晕气若重围,宦者流星如血色。紫气潜随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坼。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琉璃阶上不闻行,翡翠帘间空见影。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北邻少妇行相促,旋解云鬟拭眉绿。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缘上重屋。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妾身幸得全刀锯,不敢踟躇久回顾。旋梳蝉鬓逐军行,强展蛾眉出门去。旧里从兹不得归,六亲自此无寻处。一从陷贼经三载,终日惊忧心胆碎。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鸳帏纵入岂成欢,宝货虽多非所爱。蓬头面垢犹眉赤,几转横波看不得。衣裳颠倒言语异,面上夸功雕作字。柏台多士尽狐精,兰省诸郎皆鼠魅。还将短发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一朝五鼓人惊起,叫啸喧争如窃议。夜来探马入皇城,昨日官军收赤水。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来兮暮应至。凶徒马上暗吞声,女伴闺中潜失喜。皆言冤愤此时销,必谓妖徒今日死。逡巡走马传声急,又道官军全阵入。大彭小彭相顾忧,二郎四郎抱鞍泣。沉沉数日无消息,必谓军前已衔璧。簸旗掉剑却来归,又道官军悉败绩。四面从兹多厄束,一斗黄金一升粟。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营中填饿殍。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采樵砍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来时晓出城东陌,城外风烟如塞色。路旁时见游奕军,坡下寂无迎送客。霸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破落田园但有蒿,摧残竹树皆无主。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庙前古柏有残枿,殿上金炉生暗尘。一从狂寇陷中国,天地晦冥风雨黑。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阴兵驱不得。闲日徒歆奠飨恩,危时不助神通力。我今愧恧拙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旋教魇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妾闻此语愁更愁,天遣时灾非自由。神在山中犹避难,何须责望东诸侯。前年又出杨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陕州主帅忠且贞,不动干戈惟守城。蒲津主帅能戢兵,千里晏然无犬声。朝携宝货无人问,暮插金钗唯独行。明朝又过新安东,路上乞浆逢一翁。苍苍面带苔藓色,隐隐身藏蓬荻中。问翁本是何乡曲,底事寒天霜露宿。老翁暂起欲陈词,却坐支颐仰天哭。乡园本贯东畿县,岁岁耕桑临近甸。岁种良田二百廛,年输户税三千万。小姑惯织褐絁袍,中妇能炊红黍饭。千间仓兮万丝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朝餐山上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妾闻此父伤心语,竟日阑干泪如雨。出门惟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野色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自从大寇犯中原,戎马不曾生四鄙。诛锄窃盗若神功,惠爱生灵如赤子。城壕固护教金汤,赋税如云送军垒。奈何四海尽滔滔,湛然一镜平如砥。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愿君举棹东复东,咏此长歌献相公。

    《秦妇吟》一卷

    天复五年乙丑岁十二月十五日敦煌郡金光明寺学仕张龟写。

    戊辰之春,俞铭衡君为寅恪写韦端己《秦妇吟》卷子,张于屋壁。八年以来,课业余暇,偶一讽咏,辄若不解,虽于一二字句稍有所校释,然皆琐细无关宏旨。独端己此诗所述从长安至洛阳及从洛阳东奔之路程,本写当日人民避难之惨状,而其晚年所以讳言此诗之由,实系于诗中所述从长安达洛阳一段经过。此点为近日论此诗者所未详,遂不自量,欲有所妄说。至诗中字句之甚不可解及时贤之说之殊可疑者,亦略申鄙见,附缀于后。兹请先言从洛阳东奔之路程,此段经过惜未得确知,是以于端己南游事迹不能有所考见。但依地理系统以为推证,亦有裨于明了当日徐淮军事之情势及诗中文句之校释也。

    (甲)从洛阳东奔之路程

    诗云:

    出门惟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野色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

    王国维氏校本(《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第一卷第四期)云:汴路一作洛下。罗振玉氏校本(《敦煌零拾》)汴路作汴洛。周云青君《秦妇吟》笺注云:

    汴洛谓河南开封至洛阳也。

    寅恪按,《元和郡县图志》卷九“徐州”条云:

    按自隋氏凿汴以来,彭城南控埇桥(在宿县北二十里,一名符离桥,亦名永济桥,跨汴水。舆地记:“徐州南控埇桥,以扼汴路,故其镇尤重。”唐于其地置盐铁院。建中二年,淄青帅李正已拒命,屯兵埇桥。元和四年,议者以埇桥当舟车之会,因置宿州以镇之),以扼汴路,故其镇尤重。

    同书同卷“宿州”条略云:

    其地南临汴河有埇桥,为舳胪之会。

    《白氏长庆集》卷四四《杭州刺史谢上表》云:

    属汴路未通,取襄汉路赴任。

    据此,汴路乃当时习用之名词,不可改为汴洛,亦不得释为开封至洛阳明矣。

    《李文公集》卷一八《来南录》云:

    元和三年十月翱既受岭南尚书公之命。四年正月己丑自旌善弟(第)以妻子上船于漕。乙未去东都,韩退之石浚川假舟送予。明日及故洛东,吊孟东野,遂以东野行。浚川以妻疾自漕口先归。黄昏,到景云山居,诘朝,登上方,南望嵩山,题姓名记别。既食,韩孟别予西归。戊戌,余病寒,饮葱酒以解表。暮宿于巩。庚子出洛下河,止汴梁口,遂泛汴流,通河于淮。辛丑及河阴,乙巳次汴州,疾又加,召医察脉,使人入卢又。二月丁未朔,宿陈留。庄人自卢又来,宿雍丘。乙酉次宋州,疾渐瘳。壬子至永城,甲寅至埇口,丙辰次泗州,见刺史,假舟转淮上河如扬州。庚申下汴渠入淮,风帆,及盱眙,风逆,天黑色,波水激,顺潮入新浦。壬戌至楚州,丁卯至扬州,戊辰上栖灵浮图。辛未济大江至润州。

    又同书同卷《题桄榔亭》云:

    翱与监察御史韦君词皆自东京如岭南,翱以正月十八日上舟于漕以行。韦君期以二月策马疾驱,追我于汴宋之郊。或不能及,约自宣州会我于常州以偕行。

    《元和郡县图志》卷九“徐州”条云:

    今为徐泗节度使理所。

    西至东都一千二百二里。

    南取埇桥路至宣州五百里。

    又同书卷二五“润州”条云:

    今为浙西观察使理所。

    西北至东都一千八百一十里。

    北渡江至扬州七十里。

    正南微西至宣州四百里。

    又同书卷二八“宣州”条云:

    今为宣歙观察使理所。

    西北至东都取和滁路二千一百五十里。

    正北微东至润州四百里。

    宣城县(郭下)。

    当涂县。

    牛渚山,在县北三十五里,突出江中,谓之牛渚圻,津渡处也。采石戍,在县西北三十五里,西接乌江,北连建业城,在牛渚山上,与和州横江渡相对。

    据此,知李翱南行自身由扬州渡江至润州,而约韦词由和州渡江至宣州,盖二涂皆经埇桥,即李吉甫、白居易及《秦妇吟》所谓汴路,亦即端己吊侯补阙诗句注(《浣花集》卷四)所谓汴宋路也。端己有道当涂县五律一首(《浣花集》卷四)。夏承焘君韦端己年谱(《词学季刊》第一卷第四号)列之中和三年南游作中,曲滢生君韦庄年谱则疑此诗为光启二年西游所作,又谓此诗或有为初次东来时作之可能,然皆未详言其故。鄙见此诗若果为端己中和三年春间之作,则是由汴路南行,复取和滁路渡江也。但此诗语意太泛,不易证明,故由何处渡江一点可不必多作揣测之论。至汴路则《秦妇吟》中虽言其艰阻,而端己之南投周宝,或仍由此路。盖白乐天长庆二年赴杭州刺史任,所取之襄汉路迂回太甚。又《浣花集》中未能确切发见其中和三年春襄汉之行踪也。姑存此疑,以俟考定(《浣花集》卷三《新正日商南道中作寄李明府》一首,夏君韦端己年谱列于中和二年。寅恪按,端己中和二年二月后始离长安,是年新正日何缘在商南道中?疑是中和三年之作。果尔,则端己于中和三年新正日经过商南,岂取襄汉路赴润州耶?但诗语无明确之表示,故不敢遽断也)。

    汴路之界说既已确定,彭门之地望因之可以推知,而野色之校改亦得佐证矣。翟理斯公子《〈秦妇吟〉之考证与校释》(原文载《通报》第二十四卷第四、第五合期。兹所据者为《燕京学报》第一卷第一期张荫麟君译本)云:

    四川彭县有彭门山,诗中之彭门不知是指此否?

    寅恪按,中和二年冬蜀中阡能之乱蔓延及于双流新津(见《通鉴》卷二五五“中和二年十一月阡能党愈炽侵淫入蜀州”条及崔致远《桂苑笔耕集》卷一《贺处斩草贼阡能表》等),则彭门指彭州导江县之天彭阙或天彭门(见《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一“彭州导江县灌口山西岭有天彭阙”条),似亦可能,但诗言东奔,而彭州在洛阳之西南,既与地望不合。诗又云:“自相杀。”以官军平阡能,而谓之“自相杀”,复于措词为失体,故知彭门非指天彭门也。

    考《旧唐书》卷一八二《时溥传》云:

    时溥彭城人,徐之牙将。黄巢据长安,诏征天下兵进讨。中和二年(寅恪按,二年应作元年,岑氏校勘记失校),武宁军节度使支详遣溥与副将陈墦率师五千赴难。行至河阴,军乱,剽河阴县回。溥招合抚谕,其众复集。惧罪,屯于境上。详遣人迎犒,悉恕之。溥乃移军向徐州。既入,军人大呼,推溥为留后,送详于大彭馆。溥大出资装,遣陈璠援详归京。详宿七里亭,其夜为璠所杀,举家屠害。溥以璠为宿州刺史。竟以违命杀详,溥诛璠(参考《旧唐书》卷一九下《僖宗纪》“广明元年九月”条,《新唐书》卷九《僖宗纪》,“中和元年八月”条。卷一八八《时溥传》及《通鉴》卷二五四“中和元年八月”条等)。

    崔致远《桂苑笔耕集》代高骈所作书牒,关于汴路区域徐州时溥泗州于涛之兵争及运道阻塞之纪载甚多,俱《两唐书》及《通鉴》等所未详,实为最佳史料。兹择录于下,亦足征当日徐淮之间军事交通之情势也。

    《桂苑笔耕集》卷八《致泗州于涛常侍别纸》略云:

    况属彭门叛乱,仍当汴路艰难,独守危城,终摧敌垒。

    同书卷九《致泗州于涛尚书别纸》略云:

    蠢彼徐戎,聚兹余烬,敢侵贵境,再逞奸谋。

    同书卷一一《告报诸道征促纲运书》略云:

    既装运舡,将扣飞檝,言遵汴道,径指圃田,必值徐戎,来侵淮口,扼断河路,攻围郡城。时溥罔遵诏旨,尚构奸谋。去年曾犯淮山,今夏又侵泗水。乃作黄巢外应,久妨诸道进军。先须刬当道之豺狼,后可殄坏堤之蝼蚁。冀使隋皇新路,杨柳含春,汉祖旧乡,荆榛扑地。

    同书同卷《答徐州时溥书》略云:

    忽睹来示云:泗州独阻淮河,自牢城垒,使四方多阻,诸道莫通。其于淮河久阻,道路不通,皆因贵府出兵,不是泗滨为梗。是非可辨,远近所聆。去岁夏初,早蒙侵伐,呼蚁军于涟水,拒虎旅于淮山。

    同书同卷《答襄阳郄将军书》略云:

    中和二年七月四日具衔高某谨复书于将军阁下:某自去年春知寇侵秦甸,帝幸蜀川,欲会兵于大梁,遂传檄于外镇,练成军伍,选定行期,便被武宁(寅恪按,武宁军节度使治徐州)忽兴戎役,先侵泗境,后犯淮壖。细察徐州所为,是作黄巢外应。不然,则何以每见当军临发,即将凶党奔冲,又乃执称泗滨,阻绝汴路,且临淮(寅恪按,临淮郡即泗州)则城孤气寡,劣保疲羸。彭门则地险兵强,恐行狂悖。以兹斟酌,可见端倪。况无诸道纲舡曾过泗州本路,今则皆因此寇,却滞诸纲。近则浙东浙西,远则容府广府,并未聆馈运,何济急难。

    又吴融《唐英歌诗·上》有七言律诗三首,其题为:

    彭门用兵后经汴路。

    又《新唐书》卷五八《艺文志·史部·杂史》类载:

    郑樵彭门纪乱三卷,原注庞勋事。

    据此,彭门相杀之语及彭门与汴路之关系,可得其确解矣。

    又“野色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二句造语既不晦涩,用意尤为深刻,信称佳构。据《旧唐书》卷一二〇《郭子仪传》略云:

    子仪既谢恩上表,因自陈曰:东西十年,前后百战。天寒剑折,溅血沾衣。野宿魂惊,饮冰伤骨。

    则“野色徒销战士魂”句与郭表所云“野宿魂惊”之义相同,似可无须校改。然细绎上下文义,“野色”二字疑是“宿野”二字之讹倒,翟君谓“野色”丙本作“野宿”。据《元和郡县图志》卷九《河南道·五》“宿州”条略云:

    其地南临汴河,有埇桥为舳舻之会(前文已引)。

    又同书同卷“泗州”条略云:

    秦为泗水郡地,汉兴,改泗水为沛郡。武帝分置临淮郡,后汉下邳太守理此,自晋迄后魏并为宿豫县。

    宿迁县。

    春秋时宋人迁宿之地,晋立宿豫县,宝应元年以犯代宗庙讳改为宿迁县。

    《新唐书》卷三八《地理志》云:

    泗州临淮郡上,本下邳郡,治宿预。开元二十三年徙治临淮。

    则是“河津”为汴河之津,“宿野”为宿州或宿迁即泗州之野,故此二句俱指汴路区域,徐州时溥与泗州于涛之兵争。此乃依地理系统及历史事实以为推证,不得不然之结论。若有以说诗专主考据,以致佳诗尽成死句见责者,所不敢辞罪也。至“冤人”自当作冤死之人解,而周注谓“冤人”为黄巢同里冤句之人,则似可不必,盖“冤人”与“战士”为对文,冤字非地名也。

    金陵,周注引《唐书·地理志》江南道升州县本江宁为释。其实唐人亦称节将治所润州之丹徒为金陵,诗中之金陵即指润州之丹徒言。《李卫公别集》卷一《鼓吹赋·序》云:

    余往岁剖符金陵。

    李德裕曾任浙西观察使,而润州之丹徒为浙西观察使治所,故云剖符金陵。其余例证,可参阅杜牧《樊川诗集》卷一《杜秋诗·序》,冯集梧注,及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一七下《唐书·方镇表·五》“贞元三年分浙江东西为二道条”等,兹不备举。端己中和三年在上元赋诗颇多(见《浣花集》卷四,及夏承焘君韦端己年谱),因恐读者于此句中金陵之语有所误会,特附辨正于此。

    (乙)从长安至洛阳之路程

    《北梦琐言》卷六“以歌词自娱”条云:

    蜀相韦庄应举时,遇黄寇犯阙,著《秦妇吟》一篇。内一联云“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尔后公卿亦多垂讶,庄乃讳之,时人号《秦妇吟》秀才。他日撰家戒,内不许垂《秦妇吟》障子,以此止谤,亦无及也。

    寅恪按,此事最为可疑,以今日敦煌写本之多(除翟君所举五本外,王重民君近影得巴黎图书馆伯希和号三七八〇及三九五三两本,故寅恪间接直接所得见者,共有七本。德化李氏尚藏一本,已售于日人,未得见,不知与所见之七本异同如何),当时必已盛传,足征葆光子“时人号为《秦妇吟》秀才”之言为不妄。且此诗为端己平生诸作之冠,而其弟蔼所编之《浣花集》竟不收入,则端己“撰家戒不许垂《秦妇吟》障子”之说尤属可信。但端己晚年所以深讳言此诗,要必有故,若如孙氏所指诗中“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二句为其主因,则似不然。何以言之?据《旧唐书》卷一八二《高骈传》载中和二年僖宗责骈之诏,亦引骈表中“园陵开毁,宗庙焚烧”之语。是当时朝庭诏书尚不以此为讳,更何有于民间乐府所言之锦绣成灰,公卿暴骨乎。即以诗人之篇什论,杜子美诸将之“早时金碗出人间”即高千里之“园陵开毁”“洛阳宫殿化为烽”,亦等于“宗庙焚烧”。岂子美可言“园陵开毁,宗庙焚烧”于广德大历之时,而端己不得言锦绣成灰,公卿暴骨于广明中和之世耶?端己生平心仪子美,至以草堂为居,浣花名集,岂得谓不识此义。即使此二句果有所甚忌讳,则删去之可也。或径改易之,如《唐才子传》作“天街踏尽却重回”即罗氏疑为端己避谤后所改者,亦无不可也,何至并其全篇而禁绝之。今端己取全篇而悉禁绝之者,可知其忌讳所在,有关全篇主要之结构,既不能删去,复无从改易,实不仅系于此二句已也,然则其竟以内库公卿一联为说者,乃不能显言其故,遂作假托之词耳。以是愈知其所讳之深,而用心之苦矣。

    寅恪昔年曾与俞君论此,所疑殊不能释。近日取两唐书王重荣及杨复光传,与《秦妇吟》所述从长安达洛阳之路程互证,并参以其他史籍,综合推究,恍然若有所悟,于是假设一说,以求喜读《秦妇吟》者之教正。

    兹节录有关史籍之文于下:

    《旧唐书》卷一九下《僖宗纪》云:

    二年二月(《通鉴》系此事于元年四月,详见考异)泾原大将唐弘夫,大败贼将林言于兴平,俘斩万计。王处存率军二万径入京城,贼伪遁去。京师百姓迎处存,欢呼叫噪。是日军士无部伍,分占第宅,俘掠妓妾。贼自灞上分门复入,处存之众苍黄溃乱,为贼所败。黄巢怒百姓欢迎处存,凡丁壮皆杀之,坊市为之流血。自是诸军退舍,贼锋愈炽。

    又同书卷一八二《王重荣传》云:

    重荣知留后事,乃斩贼使,求援邻藩。既而贼将朱温舟师自同州至,黄邺之兵自华阴至,数万攻之。重荣戒励士众,大败之,获其兵仗,军声益振。朝廷遂授节钺,检校司空,时中和元年夏也。俄而忠武监军杨复光,率陈蔡之师万人与重荣合。贼将李祥守华州,重荣合势攻之,擒祥以徇。俄而朱温以同州降,贼既失同华,狂躁益炽。黄巢自率精兵数万至梁田坡。时重荣军华阴南,杨复光在渭北,犄角破贼,出其不意,大败贼军。

    又同书卷一八四《宦官传·杨复光传》云:

    时秦宗权叛岌,据蔡州。复光得忠武之师三千入蔡州,说宗权,俾同义举。宗权遣将王淑率众万人,从复光收荆襄。次邓州,王淑逗留不进,复光斩之,并其军,分为八都。鹿晏弘、晋晖、李师泰、王建、韩建等,皆八都之大将也。进攻南阳,贼将朱温、何勤来逆战,复光败之,进收邓州,献捷行在,中和元年五月也。复光乘胜追贼至蓝桥,丁母忧还。寻起复,受诏充天下兵马都监,押诸军入定关辅。王重荣为东面招讨使,复光以兵会之。

    又同书卷二〇〇下《黄巢传》略云:

    时京畿百姓皆砦于山谷,累年废耕耘。贼坐空城,赋输无入,谷食腾踊,米斗三十千。官军皆执山寨百姓鬻于贼为食,人获数十万。二年王处存合忠武之师,败贼将尚让,乘胜入京师,贼遁去。处存不为备,是夜复为贼寇袭,官军不利。贼怒坊市百姓迎王师,乃下令洗城,丈夫丁壮杀戮殆尽,流血成渠。《新唐书》卷一八七《王重荣传》云:

    即拜检校工部尚书,为节度使。会忠武监军杨复光率陈蔡兵万人屯武功,重荣与连和击贼将李祥于华州,执以徇。贼使尚让来攻,而朱温将劲兵居前,败重荣兵于西关门,于是出兵夏阳,掠河中漕米数十艘。重荣选兵三万攻温,温惧,悉凿舟沉于河,遂举同州降。复光欲斩之,重荣曰:今招贼,一切释罪。且温武锐可用,杀之不祥。表为同华节度使。有诏即副河中行营招讨,赐名全忠。巢丧二州,怒甚,自将精兵数万壁梁田。重荣军华阴,复光军渭北,犄角攻之,贼大败。

    又同书卷二〇七《宦者传·上·杨复光传》云:

    俄起为天下兵马都监,总诸军,与东面招讨使王重荣并力定关中。

    《旧唐书》卷一九下《僖宗纪》云:

    中和元年九月,杨复光、王重荣以河西(中?)昭义忠武义成之师屯武功。

    《通鉴》卷二五四云:

    中和元年辛酉,忠武监军杨复光屯武功。

    《北梦琐言》卷九“李氏女”条云:

    唐广明中黄巢犯阙,大驾幸蜀,衣冠荡析,寇盗纵横。有西班李将军女,奔波随人,迤逦达兴元。骨肉分散,无所依托。适值凤翔奏将军董司马者,乃晦其门阀,以身托之,而性甚明敏,善于承奉,得至于蜀。寻访亲眷,知在行朝,始谓董生曰:丧乱之中,女弱不能自济,幸蒙提挈,以至于此。失身之事,非不幸也。人各有偶,难为偕老,请自此辞。董生惊愕,遂下其山矣。识者谓女子之智亦足称也。见刘山甫闲谈(寅恪按,闽从事刘山甫撰《金溪闲谈》卷十二,即见《北梦琐言》)。

    寅恪按,《秦妇吟》中述一妇人从长安东奔往洛阳,其行程即端己所亲历也。依《秦妇吟》所述,此妇之出长安,约在中和二年二月所谓“黄巢洗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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