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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汲江煎茶[1]

    活水還須活火烹[2],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處脚[3],松風忽作瀉時聲[4]。枯腸未易禁三椀[5],坐聽荒城長短更[6]。

    [1]元符三年(一一〇〇)作。

    [2]活火句:《施注蘇詩》卷三十八有蘇軾自注云:“唐人云:茶須緩火炙,活火煎。”(此條自注又見《東坡七集本·後集》卷七,有的注本脱漏)按,此“唐人”,指李約。見趙璘《因話録》卷二:兵部員外郎李約“天性唯嗜茶,能自煎。謂人曰:‘茶須緩火炙,活火煎。’活火謂炭火之焰者也”。但《陳輔之詩話》、《溪詩話》卷七引《因話録》,作“茶須緩火炙,活水煎”,把“活火”誤成“活水”;且謂“坡有‘活水還須緩火烹’,恐亦用此”,則又將蘇詩“活火”誤成“緩火”。活火,旺火。蘇軾《試院煎茶》“貴從活火發新泉”,即此句意。

    [3]雪乳:一作“茶雨”。查慎行謂:“别本作‘茶乳’,不如‘雨’字更與‘煎處脚’有關會。”〔脚〕茶脚。

    [4]松風句:《試院煎茶》“颼颼欲作松風鳴”,以松風喻水沸聲。

    [5]枯腸句:盧仝《謝孟諫議寄新茶詩》:“一椀喉吻潤,二椀破孤悶。三椀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椀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椀肌骨清,六椀通仙靈。七椀吃不得也,惟覺兩腋習習清風生。”極寫新茶之美,蘇軾另有《游諸佛舍,一日飲釅茶七盞,戲書勤師壁》“且盡盧仝七椀茶”亦此意;此詩却謂如此佳茗却喝不了三碗,乃因身居異鄉的貶謫之感所致。

    [6]長短更:王十朋注本卷十三引趙次公注:“言其撾數之寡者爲短,多者爲長也。”

    【評箋】 楊萬里《誠齋詩話》:“東坡煎茶詩云:‘活水還將活火烹,自臨釣石汲深清。’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處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釣石,非尋常之石,四也;東坡自汲,非遣卒奴,五也。‘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其狀水之清美極矣,‘分江’二字,此尤難下。‘雪乳已翻煎處脚,松風仍作瀉時聲’,此倒語也,尤爲詩家妙法,即少陵‘紅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也。‘枯腸未易禁三椀,卧聽山城長短更’,又翻却盧仝公案。仝吃到七椀,坡不禁三椀,山城更漏無定,長短二字,有無窮之味。”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六:“舒促離合,若風湧雲飛,楊萬里輩曲爲疏解,似反失其趣詣。”

    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下:“貯月分江,小中見大。”“第六句對法不測。”

    紀批(卷四十三):“細膩而出于脱灑。細膩詩易于黏滯,如此脱灑爲難。”

    儋耳[1]

    霹靂收威暮雨開[2],獨憑闌檻倚崔嵬。垂天雌霓雲端下,快意雄風海上來[3]。野老已歌豐歲語,除書欲放逐臣回。殘年飽飯東坡老[4],一壑能專萬事灰[5]。

    [1]元符三年(一一〇〇)正月,哲宗死,徽宗即位。五月,蘇軾改移廉州(今廣西合浦縣)安置。詩作于離儋州前。

    [2]霹靂句:《新唐書·吴武陵傳》:吴武陵與工部侍郎孟簡書曰:“古稱一世三十年,子厚之斥十二年,殆半世矣。霆砰電射,天怒也,不能終朝。聖人在上,安有畢世而怒人臣邪?”此句暗用其意。

    [3]垂天二句:雌霓,即霓,亦名副虹,雙虹中色彩淺淡的虹。《爾雅·釋天》邢昺疏:“虹雙出,色鮮盛者爲雄,雄曰虹;暗者爲雌,雌曰霓。”這裏即指虹,以與下“雄風”相對。雄風,語出宋玉《風賦》“大王之雄風”,引申爲涼爽之風,與“雌風”(温濕之風)相對。《昭昧詹言》卷二十:“三四奇警。”

    [4]殘年飽飯:用杜甫《病後過王倚飲贈歌》“但使殘年飽吃飯”句。

    [5]一壑句:陸雲《逸民賦序》:“古之逸民,或輕天下,細萬物,而欲專一丘之歡,擅一壑之美,豈不以身重于宇宙,而恬貴于紛華者哉?”

    澄邁驛通潮閣二首[1](選一)

    餘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2]。杳杳天低鶻没處:青山一髮是中原[3]。

    [1]原共二首,選第二首。元符三年(一一〇〇)六月,蘇軾離儋州赴廉州,途經澄邁縣時所作。通潮閣,一名通明閣,在澄邁縣西,爲澄邁驛之閣。

    [2]帝遣句:《楚辭·招魂》:“帝告巫陽(女巫名)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予之。’”巫陽“乃下招曰:‘魂兮歸來!’”此以天帝喻朝廷,以招魂喻召還。

    [3]杳杳二句:《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澄邁驛通潮閣》詩云:‘杳杳天低鶻没處,青山一髮是中原。’《伏波將軍廟碑》有云:‘南望連山,若有若無,杳杳一髮耳。’皆兩用之,其語倔奇,蓋得意也。”紀批(卷四十三):“神來之筆。”

    【評箋】 施補華《峴傭説詩》:“東坡七絶亦可愛,然趣多致多,而神韻却少。‘水枕能令山俯仰,風船解與月徘徊’,致也。‘小兒誤喜朱顔在,一笑那知是酒紅’,趣也。獨‘餘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杳杳天低鶻没處,青山一髮是中原’,則氣韻兩到,語帶沉雄,不可及也。”

    陳衍《宋詩精華録》卷二:“虞伯生題畫詩云‘青山一髮是江南’,全套此詩。”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1]

    參横斗轉欲三更[2],苦雨終風也解晴[3]。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4]。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5]。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絶冠平生。

    [1]元符三年(一一〇〇)蘇軾渡瓊州海峽時所作。七集本《續集》重收此詩,題作《過海》。自《行瓊儋間,肩輿坐睡……》至本篇,皆作于海南島。

    [2]參(shēn)横句:參、斗,兩星宿名,皆屬二十八宿。横、轉,指星座位置的移動。此句點出深夜時分。

    [3]苦雨:久雨。 終風:終日刮的風,語出《詩·邶風·終風》:“終風且暴。”《毛傳》曰:“終日風爲終風。”但王引之《經義述聞》卷五引王念孫説,解爲“既風且暴”,是。蘇軾用《毛傳》訓義。

    [4]雲散二句:《晉書·謝重傳》:“(謝重)爲會稽王道子驃騎長史。嘗因侍坐,于時月夜明浄,道子嘆以爲佳。重率爾曰:‘意謂乃不如微雲點綴。’道子因戲重曰:‘卿居心不浄,乃復强欲滓穢太清邪?’”《東坡志林》卷八:“青天素月,固是人間一快。而或者乃云:不如微雲點綴。乃知居心不浄者,常欲滓穢太清。”可互參。此喻作者本來清白,政敵之誣陷猶如蔽月之浮雲,終已消散。

    [5]空餘二句:上句語出《論語·公冶長》,見前《龜山》詩注;下句見《莊子·天運》記黄帝“張(演奏)《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并借音樂説了一番老莊玄理。兩句意謂,現已渡海北返,不必嗟嘆“道”之不行,又從波濤聲聯想及黄帝奏樂,粗識老莊忘得失、齊榮辱的哲理。引起下句曠達語。

    【評箋】 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下:“前半四句,俱用四字作叠而不覺其板滯,由于氣充力厚,足以陶鑄鎔冶故也。”

    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四十三:“前半純是比體,如此措辭,自無痕迹。”

    贈嶺上老人[1]

    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親栽。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箇回?

    [1]元符三年(一一〇〇)七月,蘇軾抵廉州。八月遷舒州圑練副使、永州安置。途中又復朝奉郎提舉成都玉局觀、在外州軍任便居住。蘇軾後擬住常州。建中靖國元年(一一〇一)正月度大庾嶺作此詩。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二:“東坡還至庾嶺上,少憇村店,有一老翁出問從者曰:‘官爲誰?’曰:‘蘇尚書。’翁曰:‘是蘇子瞻歟?’曰:‘是也。’乃前揖坡曰:‘我聞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歸,是天祐善人也。’東坡笑而謝之,因題一詩于壁間云。”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須溪評云:‘不知是去時是歸時?’按子由和詩,知是歸時作。”蘇轍《子瞻贈嶺上老人次韻代老人答一絶》云:“嶺頭盧老一爐灰,長短根莖各自栽。輕賤已消先世業,知君海上去仍回。”

    次韻江晦叔二首[1](選一)

    鐘鼓江南岸,歸來夢自驚。浮雲時事改[2],孤月此心明。雨已傾盆落,詩仍翻水成[3]。二江争送客[4],木杪看橋横。

    [1]原共二首,選第二首。 江公著,字晦叔,桐廬人。建中靖國初爲虔州(今江西贛州)知州。蘇軾北歸經此,作此詩,時在建中靖國元年(一一〇一)。

    [2]浮雲句:杜誦《哭長孫侍御》:“流水生涯盡,浮雲世事空。”

    [3]詩仍句:韓愈《寄崔二十六立之》:“文如翻水成,初不用意爲。”此用其字面;急雨催詩之意境在蘇詩中屢見,參看《有美堂暴雨》詩注。

    [4]二江:指江公著兄弟二人。

    【評箋】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六:蘇軾“後自嶺外歸,次韻江晦叔詩云:‘浮雲時事改,孤月此心明。’語意高妙,有如參禪悟道之人,吐露胸襟,無一毫窒礙也”。

    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八:“‘更無柳絮隨風舞,惟有葵花向日傾’,可以見司馬公之心;‘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見東坡公之心”。另一條又引“浮雲”二句,謂“坡公晚年所造深矣”。

    詞選

    行香子

    丹陽寄述古[1]

    攜手江村,梅雪飄裙。情何限、處處銷魂。故人不見[2],舊曲重聞。向望湖樓[3],孤山寺[4],湧金門[5]。 尋常行處,題詩千首,繡羅衫與拂紅塵[6]。别來相憶,知是何人?有湖中月,江邊柳,隴頭雲[7]。

    [1]題一作《冬思》。熙寧六年(一〇七三)十一月,蘇軾以杭州通判赴潤州(今江蘇鎮江)等地賑飢,元日過丹陽,此詞云“梅雪”,當是熙寧七年正月所作。南宋傅藻《東坡紀年録》謂作于“自京口還”時,則在是年六月,所説不確。陳襄,字述古,時爲杭州知州。

    [2]故人:指蘇軾。此詞上片設想陳襄在杭州西湖冬游并懷念自己。亦對面寫法。

    [3]望湖樓:見前《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絶》詩注。

    [4]孤山寺:見前《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詩注。

    [5]湧金門:杭州西門,通向西湖。

    [6]繡羅衫句:宋吴處厚《青箱雜記》卷六:“世傳魏野嘗從萊公(寇準)游陝府僧舍,各有留題。後復同游,見萊公之詩已用碧紗籠護,而野獨否,塵昏滿壁。時有從行官妓,頗慧黠,即以袂就拂之。野徐曰:‘若得常將紅袖拂,也應勝似碧紗籠。’萊公大笑。”此指蘇軾在西湖各處的留題。

    [7]湖中月三句:湖,西湖;江,錢塘江;隴,同壟,岡壟,指孤山。

    昭君怨

    金山送柳子玉[1]

    誰作桓伊三弄[2],驚破緑窗幽夢。新月與愁煙,滿江天[3]。 人欲去還不去,明日落花飛絮。飛絮送行舟,水東流。

    [1]題一作《送别》。熙寧七年(一〇七四)作。柳瑾,字子玉,吴人(一説丹徒人),蘇軾的親戚。

    [2]桓伊三弄:《晉書·桓伊傳》:“(桓伊)善音樂,盡一時之妙,爲江左第一。有蔡邕柯亭笛,常自吹之。王徽之赴召京師,泊舟青溪側。素不與徽之相識。伊于岸上過,船中客稱伊小字曰:‘此桓野王也。’徽之便令人謂伊曰:‘聞君善吹笛,試爲我一奏。’伊是時已貴顯,素聞徽之名,便下車,踞胡床,爲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又見《世説新語·任誕》)三弄,原義指全曲主題出現三次(但可有高低音等變化);“桓伊三弄”即指“三調”,指吹了三個曲調。蘇詞僅謂聽見笛聲。

    [3]新月二句:孟浩然《宿建德江》:“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意境相類。

    蝶戀花

    京口得鄉書[1]

    雨後春容清更麗。只有離人,幽恨終難洗。北固山前三面水[2],碧瓊梳擁青螺髻[3]。 一紙鄉書來萬里。問我何年,真箇成歸計?回首送春拚一醉,東風吹破千行淚。

    [1]題一作《送春》。熙寧七年(一〇七四)作。京口,今江蘇鎮江。孫權曾在此建都,後遷建康,改設京口鎮。

    [2]北固山:在鎮江東北,面臨長江。

    [3]碧瓊句:碧瓊謂江水如櫛,青螺髻指山。唐陶雍《題君山》:“應是水仙梳洗處,一螺青黛鏡中心。”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遥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亦用女子髮髻喻山。

    少年游

    潤州作,代人寄遠[1]。

    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2]。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3]。 對酒捲簾邀明月[4],風露透窗紗。恰似姮娥憐雙燕,分明照、畫梁斜[5]。

    [1]題一本無“代人寄遠”四字。王文誥《蘇詩總案》卷十一謂“寄遠”只是託詞,實寫作者“行役未歸”之感,是。熙寧七年(一〇七四)作。

    [2]去年三句:指熙寧六年十一月蘇軾離杭去潤州等地賑飢事。餘杭門,宋時杭州北門之一。

    [3]猶不見以上六句:《詩·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蘇詞亦仿此對比,但用意不同。

    [4]邀明月:李白《月下獨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5]恰似三句:姮娥,嫦娥。照畫梁,語出宋玉《神女賦》:“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李白因寂寞而邀明月作伴,蘇詞亦邀明月,却説嫦娥獨憐雙燕,用光照它,而不憐自己,寫孤寂更深一層。

    醉落魄

    離京口作[1]

    輕雲微月,二更酒醒船初發。孤城回望蒼煙合,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2]。 巾偏扇墜藤床滑,覺來幽夢無人説。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西南,長作東南别[3]。

    [1]熙寧七年(一〇七四)作。

    [2]不記句:李白《魯中都東樓醉起作》:“昨日東樓醉,還應倒接。阿誰扶上馬?不省下樓時。”晏幾道《蝶戀花》起句亦云:“醉别西樓醒不記。”蘇詞構思與此相類。

    [3]家在二句:蘇軾故鄉在四川,却在杭州做官,由西南而東南,此爲一别;在東南三、四年(自熙寧三年至今)中,又常因事離杭去外地,此又别中有别。

    虞美人

    有美堂贈述古[1]

    湖山信是東南美[2],一望彌千里。使君能得幾回來?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 沙河塘裏燈初上[3],水調誰家唱[4]?夜闌風静欲歸時,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5]。

    [1]題一作《爲杭守陳述古作》。熙寧七年(一〇七四)七月,陳襄離杭州知州任,移守南都(今河南商丘),詞即作于此時。傅榦《注坡詞》云:“《本事集》云:陳述古守杭,已及瓜代,未交前數日,宴寮佐于有美堂。侵夜月色如練,前望浙江,後顧西湖,沙河塘正出其下,陳公慨然,請貳車蘇子瞻賦之,即席而就。”(轉引自《東坡樂府箋》卷一)有美堂,見前《有美堂暴雨》詩注。

    [2]湖山句:魏萬《金陵酬李翰林謫仙子》:“湖山信爲美,王屋人相待。”

    [3]沙河塘:在杭州城南,通錢塘江,宋時爲杭州繁華地區。

    [4]水調:原爲唐代大曲。段安節《樂府雜録》:“洎漁陽之亂,六宫星散,永新爲一士人所得。韋青避地廣陵,因月夜憑欄於小河之上,忽聞舟中唱《水調》者,曰:‘此永新故歌也。’”是《水調》唐時能傳唱。此即指《水調歌頭》,有蘇軾《南歌子》(山與欹眉斂)“誰家水調唱歌頭”句可證。

    [5]琉璃:玻璃,喻水月交映的江面。

    菩薩蠻

    西湖送述古[1]

    秋風湖上蕭蕭雨,使君欲去還留住。今日謾留君[2],明朝愁殺人。 佳人千點淚,灑向長河水。不用斂雙蛾,路人啼更多[3]。

    [1]題一作《西湖》。熙寧七年(一〇七四)作。

    [2]謾留君:謂欲留而無法留住。謾,徒然。

    [3]路人句:謂杭州人民哭送陳襄去任。言外贊美陳襄政績。

    南鄉子

    送述古[1]

    回首亂山横,不見居人祇見城[2]。誰似臨平山上塔[3],亭亭,迎客西來送客行。 歸路晚風清,一枕初寒夢不成。今夜殘燈斜照處,熒熒,秋雨晴時淚不晴。

    [1]熙寧七年(一〇七四)七月,蘇軾送陳襄至臨平(今杭州東北),舟中相别,詞即作于此時。

    [2]不見句:歐陽詹《初發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謂城、人皆不見,此謂見城不見人,稍作曲折。

    [3]臨平山上塔:蘇軾《次韻杭人裴惟甫》:“餘杭門外葉飛秋,尚記居人挽去舟。一别臨平山上塔,五年雲夢澤南州(即黄州)。”臨平塔時爲送别的標誌。

    永遇樂

    孫巨源以八月十五日離海州,坐别於景疏樓上;既而與余會于潤州,至楚州乃别。余以十一月十五日至海州,與太守會于景疏樓上,作此詞以寄巨源[1]。

    長憶别時,景疏樓上,明月如水。美酒清歌,留連不住,月隨人千里[2]。别來三度[3],孤光又滿,冷落共誰同醉?捲珠簾、凄然顧影,共伊到明無寐。 今朝有客,來從濉上,能道使君深意[4]。憑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淚。而今何在?西垣清禁[5],夜永露華侵被。此時看、回廊曉月,也應暗記[6]。

    [1]孫洙,字巨源,揚州人。因反對王安石新法,請求外任,知海州(今江蘇連雲港市)。熙寧七年(一〇七四)八月十五日離海州赴京任修起居注、知制誥。時蘇軾離杭州赴密州知州任,兩人會于潤州,蘇軾有《采桑子》詞(詞序謂“潤州甘露寺多景樓,天下之殊景也。甲寅〔熙寧七年〕仲冬,余同孫巨源、王正仲〔王存〕參會于此”);同至楚州(今江蘇淮安)相别,蘇軾有《更漏子·送孫巨源》詞。十一月蘇軾至海州,與海州知州陳某(名失考,蘇軾有《次韻陳海州書懷》、《次韻陳海州乘槎亭》詩)會于景疏樓,作此詞寄孫洙。則此詞應作于熙寧七年十一月十五日。王文誥《蘇詩總案》卷十三謂作于八年正月,不確。景疏樓,在海州東北。宋葉祖洽因景仰漢人二疏(疏廣、疏受,皆東海人),建此樓。蘇軾《次韻孫巨源寄漣水李盛二著作并以見寄五絶》其二:“高才晚歲終難進,勇退常年正急流。不獨二疏爲可慕,他時當有景孫樓。”蘇軾自注:“巨源近離東海,郡有景疏樓。”

    [2]長憶六句:設想孫洙當時離海州時情景。

    [3]别來三度:指三次月圓。詞序中説,八月十五日孫洙“坐别于景疏樓上”,至十一月十五日蘇軾又在此樓作詞以寄,恰經三月。

    [4]今朝三句:指有客從孫洙處來。濉(suī),水名,宋時自河南經安徽、入江蘇蕭縣流入泗水。使君,原作“史君”,指孫洙。

    [5]西垣清禁:西垣,中書省(中央行政官署)别稱西臺、西掖、西垣。(門下省稱東臺,御史臺稱南臺)清禁,宫中。孫洙任修起居注、知制誥,在宫中辦公。

    [6]此時看三句:設想孫洙在宫中月夜懷念自己。亦對面寫法。

    蝶戀花

    密州上元[1]

    燈火錢塘三五夜[2]。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帳底吹笙香吐麝,更無一點塵隨馬[3]。 寂寞山城人老也。擊鼓吹簫,却入農桑社[4]。火冷燈稀霜露下,昏昏雪意雲垂野[5]。

    [1]熙寧八年(一〇七五)正月十五日作。

    [2]燈火句:上片回憶杭州上元節的繁華情景。蘇軾于熙寧七年九月離杭州。三五,十五,即指正月十五日。

    [3]更無句:寫街道清潔。反用蘇味道《正月十五夜》“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句。

    [4]擊鼓二句:寫社祭,求豐年。《周禮》卷三《地官司徒·鼓人》:“以靈鼓(鼓名,有六面;一説指鼓數有六)鼓社祭。”(參看《周禮》卷六《春官宗伯·籥章》)

    [5]昏昏句:謂天氣陰霾欲雪。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1]

    十年生死兩茫茫[2]。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粧。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3]。

    [1]乙卯,熙寧八年(一〇七五)。作于密州。

    [2]十年:蘇軾妻王弗卒于宋英宗治平二年(一〇六五),至作此詞時,正十年。

    [3]料得三句:孟棨《本事詩·徵異》:“開元中,有幽州衙將姓張者,妻孔氏,生五子,不幸去世。”五子受後母虐待,孔氏“忽于塚中出”,題詩贈張,其中有“欲知腸斷處,明月照孤墳”之句。短松崗,承前“千里孤墳”,指王弗墓地。蘇軾《亡妻王氏墓誌銘》:“明年(治平三年)六月壬午,葬于眉之東北彭山縣安鎮鄉可龍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

    江城子

    密州出獵[1]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黄,右擎蒼[2]。錦帽貂裘[3],千騎卷平崗[4]。爲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5]。 酒酣胸膽尚開張[6]。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7]?會挽彫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8]。

    [1]題一作《獵詞》。傅藻《東坡紀年録》:“乙卯(熙寧八年)冬,祭常山回,與同官習射放鷹作。”蘇軾曾因旱去常山祈雨,後果得雨,再往常山祭謝。歸途中與同官梅户曹會獵于鐵溝。蘇軾另有《祭常山回小獵》詩。

    [2]左牽黄二句:牽犬擎鷹,古人常用以表達打獵時的豪邁和快意。如《太平御覽》卷九二六《羽族部·鷹》引《史記》:“李斯臨刑,思牽黄犬,臂蒼鷹,出上蔡東門,不可得矣。”(今《史記·李斯列傳》無“臂蒼鷹”句)崔駰《與竇憲牋》:“今旦漢陽太守稜率吏卒數十人,皆臂鷹牽狗。”《梁書·張充傳》記張充“出獵,左手臂鷹,右手牽狗。”蘇軾《祭常山回小獵》詩亦有“趁兔蒼鷹掠地飛”句。

    [3]錦帽貂裘:錦蒙帽、貂鼠裘,原爲漢羽林軍的裝束,此指蘇軾隨從。

    [4]千騎(jì):暗示知州身分,因古代“諸侯千乘”,知州略等于諸侯。騎,一人一騎的合稱。下“卷”,席卷,即圍獵之意。參看《祭常山回小獵》:“青蓋前頭點皂旗,黄茅岡下出長圍。”

    [5]爲報三句:傾城,全城的人。《詩·鄭風·叔于田》:“叔于田,巷居無人”,亦言因畋獵而萬人空巷。此寫隨觀者之多。孫郎,指孫權。《三國志·吴書·吴主傳》:“(建安)二十三年十月,權將如吴,親乘馬射虎于庱亭(今江蘇丹陽東)。馬爲虎所傷,權投以雙戟,虎却廢(倒退),常從張世擊以戈,獲之。”此以孫權(郎爲少年男子的美稱)自比,承前“少年狂”。報,聯繫全句,有兩説:一、報答,爲報答全城人追隨盛意,看我親自射虎;二、報説,聽到報説,全城人皆跟隨來看我射虎。兩説均可通。

    [6]尚:更加。

    [7]持節二句:《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載漢文帝時魏尚爲雲中太守,抵禦匈奴,頗有戰功。却因“坐上功首虜差六級(多報六個殺敵人數)”,被“下之吏,削其爵,罰作之”。馮唐向文帝勸諫,“文帝説(悦)。是日令馮唐持節赦魏尚,復以爲雲中守,而拜唐爲車騎都尉,主中尉及郡國車士。”節,符節,古代使者所持以作憑信。雲中,古郡名,治所在雲中(今内蒙古托克托東北)。此以魏尚自喻,希望得到朝廷信用,効力疆場。《祭常山回小獵》詩亦云:“聖明若用西涼簿,白羽猶能效一揮。”《烏臺詩案》記蘇軾自云:“意取西涼主簿謝艾事。艾本書生也,善能用兵,故以此自比。若用軾爲將,亦不減謝艾也。”(謝艾事,詳見《晉書·張重華傳》)與蘇詞以魏尚自比同意。

    [8]天狼:星名,主侵掠等。《楚辭·九歌·東君》:“舉長矢兮射天狼。”從“西北望”看,指西夏;從寫作時間和地點看,此年七月,宋朝割地于遼,密州又處宋遼邊地,則天狼亦可兼指遼國。

    【附録】

    蘇軾《與鮮于子駿(侁)書》:“近却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永)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日前獵于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指密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爲節,頗壯觀也。寫呈取笑。”所云殆即此詞。

    望江南

    超然臺作[1]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2]。煙雨暗千家。 寒食後[3],酒醒却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4],且將新火試新茶[5]。詩酒趁年華。

    [1]題一作《暮春》。蘇軾于熙寧七年十一月至密州,據其《超然臺記》,“處之期年”即八年底對園北舊臺“稍葺而新之”,并由蘇轍命名“超然”。此詞寫超然臺春景,當作于九年(一〇七六)。

    [2]壕:指護城河。

    [3]寒食:見前《寒食雨二首》詩注。寒食節與清明節相連,是舊俗掃墓之時,極易牽動鄉思。

    [4]故國:指故鄉。

    [5]新火:舊俗,寒食節不舉火,節後再舉火稱新火。杜甫《清明》:“朝來新火起新煙,湖色春光浄客船。”蘇軾《徐使君分新火》:“臨皋亭中一危坐,三見清明改新火。”下“新茶”,《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六引《學林新編》云:“茶之佳品,造在社前;其次則火前,謂寒食前也;其下則雨前,謂穀雨前也。”此處新茶即指寒食前所采製的火前茶。

    水調歌頭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1]。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2]。不知天上宫闕,今夕是何年[3]。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4]。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5]! 轉朱閣,低綺户,照無眠[6]。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别時圓[7]!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8],千里共嬋娟[9]。

    [1]丙辰,熙寧九年(一〇七六)。

    [2]明月二句:屈原《天問》:“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屬?列星安陳?”李白《把酒問月》:“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此用屈原之意,李白之語。

    [3]今夕句:託名牛僧孺(或云,實韋瓘所作)《周秦行紀》:“香風引到大羅天,月地雲階拜洞仙。共道人間惆悵事,不知今夕是何年。”洪邁《容齋隨筆·續筆》卷十五《注書難》條,記紹興初,有傅洪秀才注蘇軾詞,不知此句出自《周秦行紀》。按,此句在中晚唐詩人中亦不少見,如戴叔倫《二靈寺守歲》“不知今夕是何年”,吕巖《憶江南》(瑶池上)詞“不知今夕是何年”等。此承上“明月幾時有”之提問,進而問天上爲“何年”。

    [4]我欲三句:瓊樓玉宇,指月宫。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二:“翟天師名乾祐,峽中人。……曾于江岸與弟子數十玩月。或曰:‘此中竟何有?’翟笑曰:‘可隨吾指觀。’弟子中兩人見月規半天,瓊樓金闕滿焉。數息間,不復見。”另周密《癸辛雜識·前集》“游月宫”條記唐明皇游月宫事,亦可參看。不勝,禁受不住。此謂欲去月宫而畏寒不去,而其《念奴嬌·中秋》謂“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宫裏,一聲吹斷横笛”,則寫飛入月宫;其《中秋月寄子由三首》之一謂“天風不相哀,吹我落瓊宫”,則寫從月宫降落。

    [5]起舞二句:李白《月下獨酌》:“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參看前《中秋月寄子由三首》詩注、《少年游·潤州作,代人寄遠》詞注。何似在人間,謂月下起舞,清影隨人,彷彿不像在人間了。即《鐵圍山叢談》所記:“坡爲起舞而顧問曰:‘此便是神仙矣!’”《蓼園詞選》所説“彷彿神魂歸去,幾不知身在人間也”之意,詳見〔評箋〕。

    [6]轉朱閣三句:寫月光移動照射,與其《中秋月寄子由三首》之一“徘徊巧相覓,窈窕穿房櫳”同意。低綺户,指月光低射進雕花的門窗。《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九:“先君嘗云:柳詞‘鰲山綵構蓬萊島’,當云‘綵締’,坡詞‘低綺户’,當云‘窺綺户’。兩字既改,其詞益佳。”其實蘇軾《洞仙歌》“綉簾開,一點明月窺人”,已用“窺”字。照無眠,照無眠之人。一説照人無眠,照着有心事之人,使其不能入睡,亦可通。

    [7]不應二句:司馬光《温公詩話》:“李長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人以爲奇絶無對。曼卿對‘月如無恨月長圓’,人以爲勍敵。”

    [8]但願句:趙彦衞《雲麓漫鈔》卷四,謂曾見蘇軾真蹟,此句作“但得人長久”,并云:“以此知前輩文章爲後人妄改亦多矣。”

    [9]千里句:參看前《中秋月寄子由三首》詩注。此意在抒寫相思的古詩賦中常見,除前引謝莊《月賦》“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外,還有如孟郊《古怨别》“别後唯所思,天涯共明月”,許渾《懷江南同志》“唯應洞庭月,萬里共嬋娟”,《秋霽寄遠》“唯應待明月,千里與君同”等。蘇軾《十二月十七日夜坐達曉寄子由》亦云:“雷州别駕應危坐,跨海清光與子分。”

    【評箋】 蔡絛《鐵圍山叢談》卷三:“歌者袁綯,乃天寶之李龜年也。宣和間,供奉九重,嘗爲吾言:東坡公昔與客游金山,適中秋夕,天宇四垂,一碧無際,加江流澒湧。俄月色如晝,遂共登金山山頂之妙高臺,命綯歌其《水調歌頭》曰:‘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歌罷,坡爲起舞,而顧問曰:‘此便是神仙矣!’吾謂文章人物,誠千載一時,後世安所得乎!”

    《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九:“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餘詞盡廢。”

    張炎《詞源》卷下:此詞“清空中有意趣,無筆力者未易到”。

    《坡仙集外紀》:“蘇軾于中秋夜,宿金山寺,作《水調歌頭》寄子由云……神宗讀至‘瓊樓玉宇’二句,乃嘆曰:‘蘇軾終是愛君’,即量移汝州。”(《歷代詩餘》卷一一五引。此條又見楊湜《古今詞話》引《歲時廣記》)

    董毅《續詞選》卷一:“忠愛之言,惻然動人。神宗讀‘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之句,以爲終是愛君,宜矣。”

    李冶《敬齋古今黈》卷八:“東坡《水調歌頭》:‘我欲乘風歸去,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一時詞手,多用此格。如魯直云:‘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蜺。只恐花深裏,紅露濕人衣。’蓋效坡語也。近世閒閒老人(指趙秉文)亦云:‘我欲騎鯨歸去,只恐神仙官府,嫌我醉時真。笑拍羣仙手,幾度夢中身。’”

    卓人月《古今詞統》卷十二評此詞:“畫家大斧皴,書家擘窠體也。”

    劉熙載《藝概》卷四:“詞以不犯本位爲高。東坡《滿庭芳》‘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語誠慷慨,然不若《水調歌頭》‘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尤覺空靈藴藉。”

    先著《詞潔》卷三:“凡興象高即不爲字面礙。此詞前半自是天仙化人之筆,惟後半‘悲歡離合’、‘陰晴圓缺’等字,苛求者未免指此爲累。然再三讀去,摶捖運動,何損其佳?少陵《詠懷古迹》詩云:‘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未常以‘風塵’、‘天地’、‘西南’、‘東北’等字窒塞,有傷是詩之妙。詩家最上一乘,固有以神行者矣,于詞何獨不然?”

    黄蓼園《蓼園詞選》:“按通首只是詠月耳。前闋是見月思君,言天上宫闕,高不勝寒,但彷彿神魂歸去,幾不知身在人間也。次闋言月何不照人歡洽,何似有恨,徧(偏)于人離索之時而圓乎?復又自解,人有離合,月有圓缺,皆是常事,惟望長久共嬋娟耳。纏綿惋惻之思,愈轉愈曲,愈曲愈深,忠愛之思,令人玩味不盡。”

    王闓運《湘綺樓詞選》:“‘人有’三句,大開大闔之筆,亦他人所不能。”

    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發端從太白仙心脱化,頓成奇逸之筆。湘綺(王闓運)誦此詞,以爲此‘全’字韻可當三語掾(即“人有”三句),自來未經人道。”(龍榆生《東坡樂府箋》卷一引,下同)

    張德瀛《詞徵》卷一:“蘇子瞻《水調歌頭》前闋云‘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後闋云‘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按,二句誤倒),宇、去、缺、合均叶短韻,人皆以爲偶合”,然經檢核韓无咎、蔡伯堅兩首詞,“乃知《水調歌頭》實有此一體也”。

    沈雄《古今詞話·詞品》卷上:“《水調歌頭》間有藏韻者。東坡明月詞‘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後段‘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謂之偶然暗合則可;若以多者證之,則問之箋體家,未曾立法于嚴也。”

    江城子

    東武雪中送客[1]

    相從不覺又初寒。對樽前,惜流年。風緊離亭,冰結淚珠圓。雪意留君君不住,從此去,少清歡。 轉頭山上轉頭看[2]。路漫漫,玉花翻。雲梅光寬[3],何處是超然[4]?知道故人相念否,攜翠袖,倚朱欄。

    [1]熙寧九年(一〇七六)冬作。東武,密州。據《東坡紀年録》,客指章傳,字傳道,閩人。蘇軾在密州時,與章唱和,有《游盧山次韻章傳道》、《次韻章傳道喜雨》等詩。

    [2]轉頭山:在諸城縣南。

    [3]雲海:一作“銀海”。前選《雪後書北臺壁》有“光摇銀海眩生花”句,作“銀海”亦有據。

    [4]超然:超然臺。

    陽關曲

    中秋作[1]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2]。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1]題一本在《中秋作》後有“本名《小秦王》,入腔即《陽關曲》”十一字。熙寧十年(一〇七七)作,時蘇軾任徐州知州。蘇軾《書彭城觀月詩》(《東坡題跋》卷三):“余十八年前中秋夜,與子由觀月彭城作此詩,以《陽關》歌之。今復此夜,宿于贛上,方遷嶺表,獨歌此曲,聊復書之,以識一時之事,殊未覺有今夕之悲,懸知有他日之喜也。”朱弁《風月堂詩話》卷下亦引蘇軾此跋,并云“紹聖元年,自録此詩,仍題其後云”,考之蘇軾生平,是。則上推十八年,爲熙寧十年。《陽關曲》共三首,除本首外,尚有《贈張繼愿》(下面已選)、《答李公擇》,亦見詩集。其平仄四聲與王維《渭城曲》(即《送元二使安西》)幾乎盡合(僅第二句第一字平仄與王維詩不同,王文誥《蘇詩編注集成》卷十五引江藩云:蘇軾三首與王維詩平仄“毫髮不爽”,不甚確),後兩句失黏,與七絶格律不合,故依諸本《東坡樂府》録入詞選。王十朋《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卷十八引趙次公曰:“三詩各自説事,惟是皆可歌之,故曰‘陽關三絶’。”又引無名氏按語云:“《王立之詩話》云:‘先生作彭門守時,過齊州李公擇中秋席上賦一絶云云(即本篇),其後山谷在黔南,令以《小秦王》歌之。’次公謂先生名之爲‘陽關三絶’,則必用‘西出陽關無故人’之聲歌之矣,王立之説恐非也。蓋贈張繼愿言‘戲馬臺’,則在徐州所贈也;答李公擇云‘濟南春好雪初晴’,則自是春初之作,豈可便指爲過齊州作耶?意者三詩先生皆以《陽關》歌之,乃聚爲一處,標其題曰:‘陽關三絶。’”所辨甚是,查慎行《補注東坡編年詩》卷十五亦駁《王直方詩話》(即《王立之詩話》)之説。

    [2]玉盤:月亮。李白《古朗月行》:“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評箋】 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不字律,妙句天成。”

    浣溪沙

    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五首。潭在城東二十里,常與泗水增減清濁相應[1]。

    旋抹紅粧看使君[2],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排踏破蒨羅裙[3]。 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4],道逢醉叟卧黄昏。

    [1]元豐元年(一〇七八),徐州春旱,後得雨,蘇軾到石潭謝神作此詞。詞共五首,選第二、三、四、五首。皆寫初夏農村情景。石潭,蘇軾《起伏龍行·序》:“徐州城東二十里,有石潭。父老云:‘與泗水通,增損清濁,相應不差,時有河魚出焉。’元豐元年春,旱,或云:‘置虎頭潭中,可以致雷雨。’用其説,作《起伏龍行》。”

    [2]旋(xuàn):臨時急就,今多寫作“現”。

    [3]蒨(qiàn)羅裙:紅綢裙。蒨,通茜,茜草可作紅色染料。起三句從杜牧《村行》“籬窺蒨裙女”化出。

    [4]烏鳶(yuān)句:祭神時有供品,招惹烏鴉圍繞飛翔。

    麻葉層層檾葉光[5],誰家煮繭一村香?隔籬嬌語絡絲娘[6]。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搗輭飢腸[7],問言豆葉幾時黄[8]?

    [5]檾(qǐng):即苘,俗稱青麻,可製麻袋或繩子等。

    [6]絡絲娘:蟲名,即莎雞,俗呼紡織娘。參看前《倦夜》詩注。此指繅絲的農婦,因煮繭時尚無紡織娘的鳴聲。

    [7]捋青搗:摘下新嫩的麥子,炒熟後搗碾成粉片狀,俗稱“碾青”或“碾卷子”,貧者青黄不接時食品。下“輭”,猶飽。蘇軾《發廣州》:“三杯軟飽後,一枕黑甜餘。”自注:“浙人謂飲酒爲軟飽。”《冷齋夜話》卷一:“詩人多用方言。南人……又謂睡美爲黑甜,飲酒爲軟飽。故東坡詩曰:‘三杯軟飽後,一枕黑甜餘。’”(又見彭乘《墨客揮犀》卷一、《詩人玉屑》卷六引《西清詩話》等)趙德麟《侯鯖録》卷三:“世之嫁女三日送食,俗謂之煖女。《廣韻》中正有此説,使餪字。”(又見王念孫《廣雅疏證》卷五上引《證俗音》云:“今謂女嫁後三日餉食爲女。”但王念孫云:“者温存之意。”)輭、餪同。

    [8]問言:有慰問之意。

    簌簌衣巾落棗花[9],村南村北響繰車[10],牛衣古柳賣黄瓜[11]。 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謾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12]。

    [9]此首别誤入吴文英《夢窗詞集》。

    [10]村南句:《高齋詩話》:“東坡長短句云:‘村南村北響繅車’,參寥詩云:‘隔林髣髴聞機杼,知有人家住翠微。’秦少游云:‘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三詩大同小異,皆奇句也。”《庚溪詩話》卷下:“晉宋間,沃州山帛道猷(《詩人玉屑》卷八引此作“白道猷”)詩曰:‘連峯數千里,修林帶平津。茅茨隱不見,鷄鳴知有人。’後秦少游詩云:‘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僧道潛,號參寥,有云:‘隔林髣髴聞機杼,知有人家在翠微。’其源乃出于道猷,而更加鍛鍊,亦可謂善奪胎者也。”據《王直方詩話》,蘇軾曾激賞參寥“隔林髣髴聞機杼”句,稱“此吾師七字師號也。”

    [11]牛衣:宋程大昌《演繁露》卷二《牛衣》條:“王章‘卧牛衣中’。(見《漢書·王章傳》)注:‘龍具也。’龍具之制,不知何若。案《食貨志》:‘董仲舒曰: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見《漢書·食貨志》)然則牛衣者,編草使暖,以被牛體,蓋蓑衣之類也。”此泛指賣瓜者衣着粗劣。但宋人不少記載謂原作爲“半依”,如曾季貍《艇齋詩話》:“東坡在徐州作長短句云:‘半依古柳賣黄瓜。’今印本作‘牛依古柳賣黄瓜’,非是。予嘗見東坡墨迹作‘半依’,乃知‘牛’字誤也。”龔頤正《芥隱筆記·東坡真迹》:“予見孫昌符家坡朱陳詞真蹟云:‘半依古柳賣黄瓜。’今印本多作‘牛依’,或遷就爲‘牛衣’矣。”參之蘇軾《夜泊牛口》:“居民偶相聚,三四依古柳”等句,作“半依”其義更勝。

    [12]日高二句:蘇軾《是日偶至野人汪氏之居》“酒渴思茶漫扣門”,其意相同。謾,不由地,不經意地。

    軟草平莎過雨新[13],輕沙走馬路無塵,何時收拾耦耕身[14]? 日暖桑麻光似潑[15],風來蒿艾氣如薰[16],使君元是此中人[17]。

    [13]莎:莎草,多年生草本,長于原野沙地,其塊根可藥用,稱香附子。

    [14]耦耕:兩人并耜而耕,語出《論語·微子》:“長沮、桀溺耦而耕。”

    [15]潑:潑水,形容桑麻雨後光澤鮮亮,猶如潑水其上。

    [16]薰:香草。

    [17]使君句:承上“何時收拾耦耕身”。蘇軾常自謂是農夫出身,如《題淵明詩》(《東坡題跋》卷二):“陶靖節云:‘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非古人偶(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語,非余之世農,亦不能識此語之妙也。”

    永遇樂

    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1]。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2]。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3]。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4]。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5]。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6]。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7]。異時對、黄樓夜景,爲余浩嘆[8]。

    [1]題一作《徐州夜夢覺,此登燕子樓作》。王文誥《蘇詩總案》卷十七:元豐元年(一〇七八)十月“夢登燕子樓,翌日,往尋其地,作《永遇樂》詞”。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云:“燕子樓未必可宿,盼盼更何必入夢?東坡居士斷不作此癡人説夢之題,亟宜改正。”又云:“題當從王案。”此詞先寫夢和夜景,繼寫往尋其地并抒慨,與王案所説吻合。白居易《燕子樓三首·序》:“徐州故尚書有愛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態。予爲校書郎時,游徐泗間。張尚書宴予,酒酣,出盼盼以佐歡。歡甚,予因贈詩云:‘醉嬌勝不得,風嫋牡丹花。’盡歡而去。”又引張仲素語曰:“尚書既没,歸葬東洛,而彭城有張氏舊第,第中有小樓名燕子。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餘年。”按,白居易于貞元二十年授校書郎,元和元年罷。“張尚書宴予”當在貞元二十年之後;而張建封死于貞元十六年,故知“張尚書”爲張建封之子張愔。但蘇軾仍依流行説法,認爲乃張建封事。《西清詩話》卷中:“徐州燕子樓直郡舍後,乃唐節度使張建封爲侍兒盼盼者建,白樂天贈詩自誓而死者也。陳彦升嘗留詩,辭致清絶:‘僕射荒阡狐兔游,侍兒猶住水西樓。風清玉簟慵欹枕,月好珠簾懶上鈎。寒夢覺來滄海闊,新愁吟罷紫蘭秋。樂天才似春深雨,斷送殘花一夕休。’後東坡守徐,移書彦升曰:‘彭城八詠如燕子樓篇,直使鮑謝斂手,温李變色也。’”蘇詞與陳彦升詩情調亦頗相通(亦寫“夢覺”、“新愁”)。

    [2]明月六句:寫深夜“小園”之景。

    [3]紞(dǎn)如三句:寫夢被鼓聲葉聲驚醒。紞,擊鼓聲;如,助詞。紞如,即“紞然”。《晉書·鄧攸傳》:“吴人歌之曰:‘紞如打五鼓,鷄鳴天欲曙……’。”鏗然句,寫深夜的安静。黯黯句,言夢中驚醒,黯然心傷。夢雲,宋玉《高唐賦》謂楚王夢巫山神女,自稱“且爲朝雲,暮爲行雨”。此借以喻作者夢見盼盼。(上引鄭文焯“盼盼更何必入夢”語,則未當,詩詞中盡可如此“癡人説夢”。)

    [4]覺來句:沈際飛《草堂詩餘别集》卷四:“園、樓夢覺,犯重。”按,上文已云“夢雲驚斷”,此又云“覺來”,下片又云“何曾夢覺”,確嫌累贅。

    [5]望斷句:杜甫《春日梓州登樓二首》其二:“天畔登樓眼,隨春入故園。”

    [6]燕子三句:《高齋詩話》:“東坡又問(少游)别作何詞?少游舉‘小樓連苑横空,下窺綉轂雕鞍驟’,東坡曰:‘十三個字,只説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少游問公近作。乃舉‘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晁无咎曰:‘只三句,便説盡張建封事。’”(又見黄昇《唐宋諸賢絶妙詞選》卷二注、沈雄《古今詞話·詞話》卷上引。俞文豹《吹劍三録》引此條後駁蘇軾云:“文豹亦謂公次沈立之韻:‘試問别來愁幾許?春江萬斛若爲情!’十四字只是少游‘愁如海’三字耳。”)張炎《詞源》卷下:“詞,用事最難,要體認着題,融化不澀。如東坡《永遇樂》云:‘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用張建封事。……此皆用事不爲事所使。”《草堂詩餘别集》卷四:“燕子三句,見稱晁无咎,可不覩全篇。”(佚名者批云:“只此數句,便可千古,覩其全篇,未免不逮。”)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公以‘燕子樓空’三句語秦淮海,殆以示詠古之超宕,貴神情不貴迹象也。余嘗深味是言,若發奥悟。昨賦吴小城觀梅《水龍吟》,有句云:‘對此茫茫,何曾西子,能傾一顧。’又‘水漂花出,無人見也,回闌遶,空懷古’,自信得清空之致,即從此詞悟得法門。以視舊詠吴小城詞,竟有仙凡之别。”先著《詞潔》卷五:“‘野雲孤飛,去來無迹’,石帚之詞也。此詞亦當不愧此品目。僅嘆賞‘燕子樓空’十三字者,猶屬附會淺夫。”

    [7]何曾二句:謂人生之夢未醒,蓋因歡怨之情未斷。

    [8]異時對三句:作者設想後人憑弔自己時,對黄樓亦如我今日之對燕子樓。蘇軾《送鄭户曹》:“蕩蕩清河壖,黄樓我所開。秋月墮城角,春風摇酒杯。……他年君倦游,白首賦歸來。登樓一長嘯,使君安在哉!”與此構思相同。黄樓,徐州東門,蘇軾所改建。蘇軾《答范淳甫》詩自注:“郡有廳事,俗謂之霸王廳,相傳不可坐。僕拆之以蓋黄樓。”參前《九日黄樓作》詩。

    【附録】

    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三:“東坡守徐州,作燕子樓樂章。方具藁,人未知之。一日,忽閧傳于城中,東坡訝焉。詰其所從來,乃謂發端于邏卒。東坡召而問之,對曰:‘某稍知音律,嘗夜宿張建封廟,聞有歌聲,細聽乃此詞也。記而傳之,初不知何謂。’東坡笑而遣之。”

    陽關曲

    贈張繼愿[1]

    受降城下紫髯郎[2],戲馬臺南舊戰場[3]。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歸故鄉[4]。

    [1]題一作《軍中》。元豐元年(一〇七八)作。

    [2]受降城:《舊唐書·張仁愿傳》記神龍時因突厥入寇,張仁愿“于河(黄河)北築三受降城,首尾相應,以絶其南寇之路”。三城均在今内蒙古境内。 紫髯郎:指孫權。《三國志·吴主傳》裴松之注引《獻帝春秋》:“張遼問吴降人:‘向有紫髯將軍,長上短下,便馬善射,是誰?’降人答曰:‘是孫會稽。’”蘇軾《南鄉子·席上勸李公擇酒》:“舊日髯孫何處去?”此指張繼愿。

    [3]戲馬臺:在徐州城南。見後《西江月·重陽棲霞樓作》詞注。

    [4]牙旗:將軍之旗,竿上以象牙爲飾,故名。

    江城子

    别徐州[1]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却怱怱。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爲問東風餘幾許?春縱在,與誰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2]。背歸鴻[3],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與淮通。欲寄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

    [1]題一作《恨别》。元豐二年(一〇七九)三月作,時蘇軾將移知湖州。

    [2]隋堤:隋代開通濟渠(引汴水入河,與淮水溝通),沿渠築堤,後稱隋堤。此爲設想途中舟行景色。

    [3]背歸鴻:蘇軾南下,大雁北歸,故謂“背”。

    【評箋】 《蓼園詞選》:“按,彭城即徐州,泗水、汴水皆在焉。其形勝東接齊魯,北屬趙魏,南通江淮,西控梁楚。意此時東坡于彭城遇舊好、又别之而赴淮揚臨别贈言也。先從自己流落寫起,言舊好遇于彭城,又匆匆折殘紅以泣别,别後雖有春不能共賞矣。隋堤,汴堤也,通于淮,言我沿隋堤而下維揚,回望彭城,相去已遠,縱泗水流與淮通,而淚亦寄不到爲可傷也。楚江東,謂揚州,古稱‘吴頭楚尾’也,故曰吴中,又曰楚江東。”

    西江月

    平山堂[1]

    三過平山堂下[2],半生彈指聲中[3]。十年不見老仙翁[4],壁上龍蛇飛動[5]。 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6]。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7]。

    [1]元豐二年(一〇七九)作。平山堂,在揚州大明寺側,歐陽修所建。釋德洪《石門題跋》卷二《跋東坡平山堂詞》:“東坡登平山堂,懷醉翁,作此詞。張嘉父謂予曰:時紅妝成輪,名士堵立,看其落筆置筆,目送萬里,殆欲仙去爾。”

    [2]三過:蘇軾于熙寧四年由京赴杭任通判,七年由杭移知密州,此次由徐移知湖州,三過揚州。

    [3]彈指:見前《過永樂,文長老已卒》詩注。

    [4]十年:蘇軾于熙寧四年謁見歐陽修于潁州,至此時凡九年,舉成數而言十年。

    [5]壁上句:指歐陽修在平山堂壁上留題的墨迹。

    [6]欲吊二句:歐陽修《朝中措·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别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是爲“文章太守”、“楊柳春風”所本。

    [7]休言二句:“萬事轉頭空”爲白居易《自詠》詩“百年隨手過,萬事轉頭空”成句(蘇軾《次韻晁无咎學士相迎》亦有“齊歌萬事轉頭空”句),此又翻進一層,謂未轉頭時已是夢幻。

    卜算子

    黄州定慧院寓居作[1]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静[2]。誰見幽人獨往來[3]?縹緲孤鴻影。 驚起却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4],寂寞沙洲冷[5]。

    [1]蘇軾于元豐三年二月至黄州,初寓居定惠院;五月,遷臨皋亭。此詞當作于初到黄州時(二月至五月)。王文誥《蘇詩總案》卷二十一謂此詞作于元豐五年十二月,諸本多從之,實不確。定慧院,一作定惠院,在黄岡縣東南。

    [2]漏斷:指夜深。

    [3]幽人:《易·履卦》“履道坦坦,幽人貞吉”,原指幽囚之人,引申爲含寃之人或幽居之人。杜甫《行次昭陵》“幽人拜鼎湖”,即用前一引申義。此處爲蘇軾自指,亦用此義,切合謫宦身分。其《過江夜行武昌山聞黄州鼓角》“幽人夜度吴王峴”,《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幽人拊枕坐嘆息”,亦同。參見前《吾謫海南……》詩注。

    [4]揀盡句:《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九:謂此句“或云:鴻雁未嘗棲宿樹枝,唯在田野葦叢間,此亦語病也”。《野客叢書》卷二十四“東坡《卜算子》”條駁胡仔云:“僕謂人讀書不多,不可妄議前輩詩句。觀隋李元操《鳴雁行》曰:‘夕宿寒枝上,朝飛空井旁。’坡語豈無自耶?”陳鵠《耆舊續聞》卷二:“魯直跋東坡道人黄州所作《卜算子》詞云:‘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此真知東坡者也。蓋‘揀盡寒枝不肯棲’,取興鳥擇木之意,所以謂之‘高妙’。而《苕溪漁隱叢話》乃云‘鴻雁未嘗棲宿樹枝,惟在田野葦叢間,此亦語病’,當爲東坡稱屈可也。”《滹南詩話》卷二:“東坡雁詞云‘揀盡寒枝不肯棲’,以其不棲木,故云爾。蓋激詭之致,詞人正貴其如此。而或者以爲語病,是尚可與言哉!近日張吉甫復以‘鴻漸于木’(按,見《易·漸卦》。漸,進。鴻足爲蹼,不能棲于木,喻人無可棲身)爲辯,而怪昔人之寡聞,此益可笑。《易》象之言,不當援引爲證也,其實雁何嘗棲木哉!”《草堂詩餘正集》卷一:“或以鴻雁未嘗棲宿樹枝,欲改作寒蘆。夫揀盡則不棲枝矣,子瞻不誤也。”《聽秋聲館詞話》卷一:“有謂雁不樹宿,‘寒枝’二字欠妥者,不知不肯枝棲故有‘寂寞沙汀’之慨,若作‘寒蘆’,似失其旨。”

    [5]寂寞句:一作“楓落吴江冷”。《唐才子傳》卷一《崔信明》條:“信明恃才蹇亢,嘗自矜其文。時有揚州録事參軍滎陽鄭世翼,亦驁倨忤物,遇信明于江中,謂曰:‘聞君有“楓落吴江冷”之句,仍愿見其餘。’信明欣然多出舊製,鄭覽未終曰:‘所見不逮所聞。’投卷于水中,引舟而去。”作“楓落”句,前人多言其非,如《耆舊續聞》卷二,記趙右史家有顧禧景蕃補注東坡長短句真蹟,其中云:“余頃于鄭公實處見東坡親蹟書《卜算子》斷句云‘寂寞沙汀冷’,今本作‘楓落吴江冷’,詞意全不相屬也。”《草堂詩餘正集》卷一:“宋儒解傅時事,已成惡套,‘楓落’句又崔信明詩,與篇中不相應,作‘吴江冷’非。”

    【評箋】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九引黄庭堅云:“東坡道人在黄州,作《卜算子》云:……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數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

    江順詒《詞學集成》卷七評黄庭堅語:“此非抬高詞人身分,實古人獅子搏兔,亦用全力,非後人浮光掠影也。”

    劉熙載《藝概》卷四亦評黄庭堅語:“余案:詞之大要,不外厚而清。厚,包諸所有;清,空諸所有也。”

    《草堂詩餘正集》卷一:“通篇無一點塵俗氣。”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九云:“此詞本詠夜景,至换頭但只説鴻,正如《賀新郎》詞‘乳燕飛華屋’,本詠夏景,至换頭但只説榴花。蓋其文章之妙,語意到處即爲之,不可限以繩墨也。”

    《吴禮部詞話》:“東坡《賀新郎》詞‘乳燕飛華屋’云云,後段‘石榴半吐紅巾蹙’以下皆詠榴;《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云云,‘縹緲孤鴻影’以下皆説鴻,别一格也。”

    【附録】

    此詞主旨,前人説法頗多歧異:一、爲王氏女子作。吴曾《能改齋漫録》卷十六:“東坡先生謫居黄州,作《卜算子》云……其屬意蓋爲王氏女子也,讀者不能解。張右史文潛繼貶黄州,訪潘邠老,嘗得其詳,題詩以誌之:‘空江月明魚龍眠,月中孤鴻影翩翩。有人清吟立江邊,葛巾藜杖眼窺天。夜冷月墮幽蟲泣,鴻影翹沙衣露溼。仙人采詩作步虚,玉皇飲之碧琳腴。’”二、爲温都監女作。《野客叢書》卷二十四《東坡〈卜算子〉》條,引上吴曾之説,認爲“無可疑者”,“然嘗見臨江人王説夢得,謂此詞東坡在惠州白鶴觀所作,非黄州也。惠有温都監女頗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聞東坡至,喜謂人曰:‘此吾壻也。’每夜聞坡諷詠,則徘徊窗外。坡覺而推窗,則其女踰墻而去。坡從而物色之,温具言其然。坡曰:‘吾當呼王郎與子爲婣。’未幾,坡過海,此議不諧。其女遂卒,葬于沙灘之側。坡回惠日,女已死矣,悵然爲賦此詞。坡蓋借鴻爲喻,非真言鴻也。‘揀盡寒枝不肯棲’者,謂少擇偶不嫁,‘寂寞沙洲冷’者,指其葬所也。説之言如此,其説得之廣人蒲仲通,未知是否?姑志于此,以俟詢訪。”沈雄《古今詞話·詞話》卷上引《梅墩詞話》云:“惠州温氏女超超,年及笄,不肯字人,東坡至,喜曰:‘吾壻也。’日徘徊窗外,聽公吟詠,覺則亟去。東坡曰:‘吾呼王郎與子爲婣。’未幾,坡公渡海歸,超超已卒,葬于沙際。因作《卜算子》……超超既鍾情于公,余哀其能具隻眼,知公之爲舉世無雙,知公之堪爲吾壻,是以不得親近,寧死不愿居人間世也。即呼王郎爲婣,彼且必死,彼知有坡公也。”(《歴代詩餘》卷一一五亦引此段《古今詞話》,謂出于《女紅餘志》,但結尾云:“按詞爲詠雁,當别有寄託,何得以俗情傅會也。”)按,以上兩説,顯係小説家言,不足信。鄧廷楨《雙硯齋詞話》評此詞“明漪絶底,薌澤不聞,宜涪翁稱之爲‘不食人間煙火’。而造言者謂此詞爲惠州温都監女作,又或謂爲黄州王氏女作。夫東坡何如人,而作墻東宋玉哉?”另按,袁文《甕牖閒評》卷五謂此詞作于“謫黄州”,云:“鄰家一女子甚賢,每夕只在牕下聽東坡讀書。後其家欲議親,女子云:‘須得讀書如東坡者乃可。’竟無所諧而死。”袁文之曾祖,曾在蘇軾任杭州知州時同任通判(見該書卷五),此則傳説或得之于家中親屬;所述故事亦較平實,無“吾壻”、“王郎與子爲婣”之類明顯造作之語,可能是温都監女故事的最初原型。《聽秋聲館詞話》卷十一云:“至《卜算子》詞,或謂有女窺窗而作,殆因温都監女而附會之。”則似顛倒傳承關係的先後。三、隱射刺時之作。張惠言《詞選》卷一:“此東坡在黄州作。鮦陽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回頭,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詞與《考槃》詩極相似。’”(《考槃》,《詩·衞風》篇名,《毛詩序》謂此詩係刺衞莊公“不能繼先公之業,使賢者退而窮處”。)鮦陽居士語,見《類編草堂詩餘》卷一引《復雅歌詞》,又見《唐宋諸賢絶妙詞選》卷二。譚獻《復堂詞話》贊同此説:“皋文《詞選》以《考槃》爲比,其言非河漢也。此亦鄙人所謂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但爲多數人所反對。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續編》卷一反駁譚獻云:鮦陽居士所釋,“字箋句解,果誰語而誰知之?雖作者未必無此意,而作者亦未必定有此意,可神會而不可言傳。斷章取義則是,刻舟求劍則大非矣”。王士禛《花草蒙拾》駁鮦陽居士云:“坡孤鴻詞,山谷以爲非吃煙火食人句,良然。鮦陽居士云……村夫子强作解事,令人欲嘔。韋蘇州《滁州西澗》詩,叠山(元趙章泉)亦以爲小人在朝、賢人在野之象,令韋郎有知,豈不叫屈!僕嘗戲謂坡公命宫磨蝎,湖州詩案,生前爲王珪、舒亶輩所苦,身後又硬受此差排耶!”王國維《人間詞話删稿》駁張惠言云:“固哉,皋文之爲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鮦陽居士等所言,割裂形象,比附穿鑿,自不可信。另張德瀛《詞徵》卷五:“曾豐謂蘇子瞻長短句猶有與道德否者。‘缺月疏桐’一章,觸興于驚鴻,發乎情性也;收思于冷洲,歸乎禮義也。本朝張茗柯論詞每宗此義,遂爲鮦陽之續。”其説亦屬穿鑿。四、以雁自寓感慨。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此亦有所感觸,不必附會温都監女故事,自成馨逸。”《蓼園詞選》:“按此詞乃東坡自寫在黄州之寂寞耳。初從人説起,言如孤鴻之冷落;第二闋專就鴻説,語語雙關,格奇而語雋,斯爲超詣神品。”此説近是。

    浣溪沙

    十二月二日雨後微雪,太守徐君猷攜酒見過,座上作《浣溪沙》三首。明日酒醒,雪大作,又作二首[1]。

    覆塊青青麥未蘇,江南雲葉暗隨車,臨臯煙景世間無[2]。 雨脚半收簷斷綫,雪林初下瓦跳珠[3],歸來冰顆亂黏鬚。

    [1]原共五首,選第一首。此詞傅藻《東坡紀年録》謂作于元豐四年(一〇八一),朱孝臧《東坡樂府》從之,但傅榦注本題後有“時元豐五年也”六字。按,傅榦爲南宋人,其言當有所據。參看本書頁四九七《附録》所考。徐大受,字君猷,時爲黄州知州,見前《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亨之皆不飲酒,以詩戲之》詩注。

    [2]臨臯:在黄岡縣南,瀕臨長江,其上有快哉亭。元豐三年五月蘇軾自定惠院遷居于此。

    [3]雪林:《汪穰卿筆記》云:“在張文襄幕,見蘇文忠手書《浣溪沙》五首,‘雪林初下瓦跳珠’句,林作牀。注:京師俚語,霰爲雪牀。”(轉引自《東坡樂府箋》卷一,原書見《近代稗海》第十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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