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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应该说玛格丽特?赛耶的丈夫罗伊一句好话,他是英语系一位多愁善感、沉默寡言的成员,这个系,除去热情奔放的系主任考克瑞尔之外,是疑心病患者的老窝。外表上,罗伊是个扎眼的人物。如果您给他来张素描,先画一双棕色旧平底鞋,胳臂肘上两块浅米色补钉,一个黑烟斗,两道浓眉下一对囊眼泡,其他部分就容易填补上了。当中某处还隐隐约约存在一点肝病的象征,背景某处有十八世纪的诗歌,这是罗伊的专业,一片被啃得够苦的草地,还有一条涓涓小溪和密密丛丛的一团小树丛;这块地盘两边都有带刺的铁蒺藜网拦起来,一边跟斯托教授的领域相隔开,他是研究前一世纪的,那里的绵羊更白一些,草皮更柔软一些,小溪清澈得多;另一边跟夏皮罗博士的十九世纪初期的领域分开,那里薄雾笼罩着幽谷,海上多雾,还有进口的葡萄。罗伊?赛耶一向回避谈论他的专业,

    事实上回避谈论任何一个专题,他浪费了十年黯淡的光阴写了一部研究一群早被人遗忘的多余的打油诗人的渊博著作,他还用密码诗歌体记载了一份详细日记,希望有朝一日后代能破译出来,清醒地回顾一下,宣布这是我们时代里最伟大的文学成就——依我个人之见,罗伊?赛耶,你可能做得对。

    大家都舒舒服服地一边猛喝,一边赞扬鸡尾酒时,普宁教授便在他新近认识的那个朋友身旁一个一坐就唿哧唿哧响的膝垫上坐下来,说道:“您向我打听云雀,俄文里是zavoronok,我感到很荣幸,先生,我得向您汇报一下这方面的情况。请把这个带回家去吧。我用打字机给您打了一份压缩过的叙述,并附有书目。现在我想咱们可以挪步到另外一间屋里去啦,一顿àlafourchette①晚餐正在等着咱们呐!”

    没多大工夫,客人们又端着盛满佳肴的盘子回到起居室来。五味酒也端过来了。

    “哎呀,铁莫菲,你打哪儿弄到了这么一个漂亮极了的碗啊!”琼惊叹道。

    “维克多送给我的。”“可他究竟打哪儿弄到的呀?”

    “我想大概是克兰顿的古玩店吧。”

    “我的天,一定贵得不得了吧。”

    “一块钱?十块钱?也许不要那么多?”

    “十块钱——瞎说八道!我看呐,至少得值两百。你瞧!瞧上面这扭花花纹。你知道,你应当让考克瑞尔夫妇看一眼。他们对古玻璃玩意儿最内行。他们有一个莱克?顿莫尔做的凉水罐,要跟这个一比可就差得远了。”

    玛格丽特?赛耶也跟着欣赏一番,说她小时候想象灰姑娘穿的那双玻璃鞋就是这种蓝里透绿的颜色;可是普宁教授提出两点,primo①:请大家说一说容器里装的饮料是不是也一样好;secundo②:灰姑娘的鞋其实不是玻璃做的,而是一种俄罗斯松鼠皮,法文是vair,做的。他说这是辞汇里一个适者生存的明显例子,verre③比vair更有号召力,他还认为vair这个词并非源自varius(杂色毛)这个词,而是来自veveritsa这个斯拉夫词,意思就是某种美丽的、冬季的浅色松鼠皮,稍有点发蓝,或者说siz?ly,columbine(鸽子似的)颜色更合适——这个词源自拉丁词columba(鸽子),在场一定有不少人深知的——“所以,赛耶夫人,您基本上是正确的。”

    “里面的玩意儿也不赖,”劳仑斯?克莱门茨说。

    ①拉丁文:第一。

    ②拉丁文:第二。

    ③法语:玻璃。

    “这饮料的确美不可言,”玛格丽特?赛耶说。

    (“我过去一直当‘columbine’①是一种花的名字呐,”

    托马斯对贝蒂说,后者稍稍点点头。)

    接着,大家回顾一下几个孩子的年纪。维克多快满十五周岁啦。赛耶夫人大姐的孙女爱琳整五岁。伊莎贝尔二十三岁,眼下在纽约当女秘书,干得挺带劲。哈根博士的女儿二十四,正在和一位二十年代的电影明星、如今是个非常慈祥的老太太,多丽安娜?卡兰,在巴伐利亚和瑞士旅行,度过了一个美妙的暑假,就快从欧洲回来了。

    电话铃响了。有人要找谢泼德太太说话。毫无心理准备的普宁,往常对这类事必定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这回却带着异乎寻常的准确性,不但顺口就说出谢泼德太太现在住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而且还把她大儿子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也一块儿告诉对方了。

    到了十点钟,普宁的五味酒和贝蒂的苏格兰威士忌闹得几位客人说话的嗓门越来越响,而自己却并没觉察到。赛耶夫人左边耳环那个小蓝星星下面的大半个脖子胀得绯红,她笔挺地坐着,正在讲她图书馆里的两位同事长期为了鸡毛蒜皮的事而不和,来逗主人乐。这不过是办公室里极其普通的琐事,可是她一会儿学施里尔①小姐的尖嗓门,一会儿又学巴索②先生的男低音,再加上普宁意识到这个晚会进行得挺顺利,使他高兴得低着脑袋,一手遮脸,哈哈大笑不已。罗伊?赛耶一边瞧着他那汗毛孔多的灰鼻头下面的五味酒,一边独自会心微笑,彬彬有礼地听琼?克莱门茨扯淡,这当儿她可有点醉貌咕咚了,要么做出一副一个劲儿眨巴眼的迷人样儿,要么甚至紧紧闭上她那长睫毛的蓝眼睛,说起话来也气喘吁吁,嗯啊呃地一停一顿,不是点断句子就是积蓄新的冲劲:“可您不认为——呃——他想要干的——呃——差不多在他每部小说里——呃——就是要表达某些叫人难以置信地反复再现的情况吗?”贝蒂一直保持清醒的头脑,挺内行地照料大家的饮料。房间凹壁那边,克莱门茨沉着脸,没完没了地转动那个地球仪,哈根正在谨慎地避免用他在比较情投意合的场合中所惯用的那种口气,把布劳伦吉夫人讲给哈根夫人听的有关爱德尔森夫人的最新新闻,再转告给克莱门茨和咧嘴笑的托马斯听。普宁端着一盘杏仁糖走过来。

    “我们谈的内容,铁莫菲,你那贞洁的耳朵可听不得,”

    哈根对普宁说,普宁素来承认他对任何“猥亵的轶事”都从来没领略出什么滋味。“不过嘛——”

    克莱门茨溜达到女客那边去了。哈根又把那个趣闻重说一遍,托马斯又龇牙咧嘴地笑。普宁用手朝讲故事的人打①原文为Shrill,意为尖声。

    ②原文为Basso,意为男低音。

    个表示厌恶的俄国式“接着说你的吧”手势,还添了一句:“三十五年前,我就在敖德萨听到过这种趣闻轶事,可是,就连那时候我都没闹明白那里面有什么可逗人乐的地方。”

    1晚会进行到更迟阶段,宾客之间的交谈又重新做了调整。克莱门茨感到无聊,坐在那张两用长沙发一头翻阅一本《弗兰德派①画家杰作集》,这本画册是维克多的母亲送给孩子的,后来他又留给普宁了。琼坐在一个脚凳上,紧挨着她丈夫的膝盖,宽大的裙子上放着一盘葡萄,正在琢磨什么时候告辞才不至于伤害铁莫菲的感情。别人都在听哈根就当代教育问题发表高论:“你们也许会笑,”他一边说,一边向克莱门茨投了个尖锐的眼色,后者摇摇头,表示拒绝接受这一指责,接着把那本画册递给琼,指着里面某一张突然引起他兴趣的画儿。

    “你们也许会笑,可我敢说唯一摆脱困境的办法——只要一点儿,铁莫菲,好好,够了——就是把学生统统都锁在隔音室里,干脆取消讲堂。”

    “对,应该那么办,”琼小声冲她丈夫说,把画册又递还给他。

    ①指十五世纪到十九世纪弗兰德和比利时著名画家形成的一个绘画流派。

    “我很高兴你同意我的意见,琼,”哈根接着往下说。“可我因为阐述了这套理论而被人称为enfantterrible①;不过,等你们听我讲完之后也许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同意啦。各门学科的讲座尽可能都给灌成唱片,供隔离开来的学生选听……”

    “可是教师的个性,”玛格丽特?赛耶说,“肯定在他讲课的时候起点作用啊。”

    “根本不起!”哈根喊道。“悲剧就在于此!举例来说,有谁需要他,”——他指着容光焕发的普宁——“谁需要他的个性呢?没人要!他们毫不理会铁莫菲那种绝妙的个性。

    现世要的是一台机器,而不是一个铁莫菲。”

    “可以叫铁莫菲上电视广播嘛,”克莱门茨说。

    “噢,那敢情太好啦,”琼冲她的主人微笑着说,贝蒂也连连点头。普宁向她们深深鞠躬,还张开两臂做个“我被缴了械”的姿势。

    “您对我这个引起争议的计划有何高见?”哈根问托马斯。

    “我可以把托姆的想法讲给您听,”克莱门茨说,眼光依旧注视着腿上打开来的画册里面那幅画。“托姆认为最好的教学方法就是靠课堂讨论,也就是说让二十个年轻的傻瓜和两个趾高气扬、发精神病的家伙,就一个他们和老师都闹不明白的题目进行五十分钟的讨论。喏,最近三个月,”他毫①法语:捣蛋鬼。

    无逻辑地转了话题,“我一直在找这张画儿,今儿个总算找到了。我那部关于手势哲学的新著,出版商要一张我的相片。琼和我都记得我们不知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一位大师画的古人像十分象我,可又记不清他的时代了。可您瞧,就在这儿呐,就在这儿呐。需要修描的地方只不过是加一件运动衫,取消这位战士的手就行了。”

    “我当真得抗议,”托马斯开始说。

    克莱门茨把打开的画册递给玛格丽特?赛耶看,她哈哈大笑起来。

    “我得抗议,劳仑斯,”托姆说。“比起那种老式的死板的讲课办法,一种在广阔归纳的气氛中轻松自在的讨论,对教育来说,是一种更切合实际的作法。”

    “当然,当然,”克莱门茨说。

    普宁要给琼的酒杯再斟满,她急忙站起来,用小手捂住杯子。赛耶夫人看看手表,又看看她的丈夫。劳仑斯张嘴打了个小呵欠。贝蒂问托马斯认不认识一个住在古巴圣克拉拉的、名叫福格曼的蝙蝠专家。哈根要一杯白开水,啤酒也行。他长得象谁呀?普宁蓦地想到。埃里克?温德吗?

    怎么?他俩在体形上可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1最后一个场面是在门廊里。哈根找不到他来的时候拄着的那根手杖了(它其实掉在盥洗室的一根管子后面了)。

    “我可能把小钱包忘在我刚才坐的地方啦,”赛耶夫人说,一面尽可能轻地把她那陷入沉思的丈夫朝客厅推了一下。

    普宁和克莱门茨,象两尊酒足饭饱的门神,正站在起居室门外两侧,交谈最后几句话,两人同时把肚子往里一缩,让一声不响的赛耶走进去。在房间正中央,托马斯教授和勃里斯小姐——他背着两只手,时不时踞起脚后跟,她呢,手里端着托盘——两人站在那里正在讨论古巴,据贝蒂所知,她的未婚夫有个表亲在那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赛耶跌跌撞撞地从这把椅子找到另一把椅子,也不知道到底在哪儿居然捡到一个白色手提包,因为他脑子里正忙着构思当晚要在日记上记载的词句:我们坐在那儿喝酒,各人有各人的往事锁闭在心田;而命运的闹钟拨好在未知的将来——这时,终于有一个手腕抬起来,配偶之间的眼神相遇……这当儿,普宁问琼?克莱门茨和玛格丽特?赛耶愿不愿意上楼看一看他把房间布置得怎么样。这个主意引起了她们的兴致。于是,他在前面领路。他现在那间所谓的工作室显得十分舒适,那划了七横八竖的道道的地板上铺了那条多少有点象巴基斯坦出品的地毯,它原来是为他学校里那间办公室购置的,最近他一声不吭地从大吃一惊的法特恩弗尔斯脚底下抽了回来。一条普宁一九四○年离开欧

    洲、横渡大西洋时盖的格子毛毯和一些具有特殊风格的靠垫,装饰着那张不能移动的床。几个粉红色书架子,他发现上面本来放着好几代儿童读物——从一八八九年霍拉旭?小阿尔吉尔①的《擦皮鞋的汤姆,或通往成功之路》开始,通过一九一一年厄纳斯特?汤普逊?赛顿②的《林中之狼》,一直到一九二八年版附有模糊小照片的十卷本《康顿插图百科全书》——如今他都给撤下来,换上了他从温代尔学院图书馆借来的三百六十五本书。

    “想想看这些书都是我盖的章啊,”赛耶夫人叹了口气说,转动眼珠子,装出一副惊愕的模样儿。

    “也有些是米勒夫人盖的章,”这位对历史事实一丝不苟的普宁说。

    卧室给参观者印象最深的是一座挺大的折叠屏风,挡住了那张有四根帐杆的卧床,使它免受那种不可不防的过堂风吹,此外是从那排小窗户望出去的景致:五十英尺开外骤然竖起一道黑色的石壁,顶上黑糊糊的草木上方是一片黯淡的星空。劳仑斯独自一人在后面草坪上溜达,穿过一扇窗户映在地上的倒影,走进幽暗之处。

    “你总算真的过得蛮惬意了,”琼说。

    ①霍拉旭?小阿尔吉尔(1832-1899):美国儿童读物作家,一生写过一百二十种儿童读物,主人公多半是擦皮鞋和卖报的孩子,由于品德优良而得到发财致富和成功的报偿。

    ②厄纳斯特?汤普逊?赛顿(1860-1946):出生在英国的美籍博物学家与作家,为儿童写了许多自绘插图的动物书籍,著名作品有《我所知道的野生动物》(1896)等。

    “你知道我要告诉你点什么,”普宁得意扬扬,悄没声儿答道。“明天早上,在那道神米(秘)之幕下,我要会见一位准备帮我买下这所房子的先生咧!”

    他们走下楼来。罗伊把贝蒂的小手提包错递给他太太了。海尔曼找到了他的手杖。大家又找了找玛格丽特的小手提包。劳仑斯重新露面。

    “再见,再见,温教授!”普宁大声喊道,他的脸在门廊的灯光下又红又圆。

    (在门厅里,贝蒂和玛格丽特还在欣赏扬扬得意的哈根博士那根最近刚从德国收到的多节手杖,它的顶端刻着一个驴头。驴头的一只耳朵还会晃动。这根手杖原来属于哈根那位出生在巴伐利亚①的爷爷,一位乡村牧师。根据牧师留下的一张纸条上的说明,另一只耳朵的机关是一九一四年坏了的。哈根说他拿这根手杖是为了防绿坪街的某条阿尔萨斯狗。美国的狗对街上的行人不习惯。他本人一向喜欢步行而不爱开车。那只耳朵修理不好了,至少在温代尔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现在真闹不明白他干吗那样称呼我,”人类学教授特?维?托马斯对克莱门茨夫妇说,他们正一块儿穿过黑暗,朝四辆停在马路对面榆树下面的汽车走去。

    “我们这位朋友,”克莱门茨答道,“有他自己一套命名的方法。他嘴里变化无穷,给生活增渤了乐趣。他把字音念错,神奇得跟神话一般。他即使一说溜了嘴,也是深奥难解①巴伐利亚:德国南部一地区。

    的。他管内人叫蒋。”

    “可我还是觉得有点别扭,”托马斯说。

    “他可能把你当做另外一个人了,”克莱门茨说。“据我所知,你真可能就是另外那个人。”

    在他们穿过马路之前,哈根博士赶上了他们。托马斯看上去还是困惑不解,向大家告辞走了。

    “好啦,再见,”哈根说。

    这是一个美好的秋夜,大地犹如丝绒,苍穹宛如钢铁。

    琼问道:“你真的不搭我们的车,让我们送你一趟吗?”

    “走十分钟路就到了。这样美妙的夜晚,真叫人想溜达溜达。”

    三个人站在那里,凝视了一会儿星星。

    “这些全是世界啊,”哈根说。

    “否则,”克莱门茨打个呵欠说,“也许是可怕的乱七八糟的一团。我怀疑宇宙原本是个发荧光的尸体,而我们就在那里面。”

    从亮着灯的门廊那边传来普宁爽朗的笑声,他刚向赛耶夫妇和贝蒂?勃里斯讲完他有一次也取回一个别人的网线兜。

    “来吧,我的发荧光的尸体,咱们走吧,”琼说。“今天晚上见到您真高兴,海尔曼。代我问候伊姆佳德。今天的晚会真痛快。我从来没见过铁莫菲这样高兴。”

    “是啊,谢谢您,”哈根心不在焉地答道。

    “您可没看见他那副神气,”琼说,“他跟我说明天他就要跟一个房地产经纪人谈谈,想买下这所理想的房子呢。”

    “他说了吗?您肯定他那样说了吗?”哈根尖声问。

    “十分肯定,”琼说。“而且要是有谁最需要一所房子的话,那当然就是铁莫菲。”

    “好啦,晚安,”哈根说。“很高兴你们今天来了。晚安。”

    他等他们上了车,犹豫了一下,又朝亮着灯的门廊走回来,普宁象站在舞台上那样,正在那儿跟赛耶夫妇和贝蒂握第二遍或第三遍手。

    (“我永远也不会,”琼一边转动驾驶盘向后倒车,一边说,“绝不会让我的孩子跟那个搞同性恋爱的老太婆一块儿出国。”“小心,”劳仑斯说,“他可能喝醉了酒,可耳朵还挺尖。”)

    “我永远不能原谅你,”贝蒂对她的兴高采烈的主人说,“不让我帮你刷洗家伙。”

    “我会帮他洗的,”哈根说,一面用手杖橐橐敲着台阶,一面走上来。“孩子们,走吧。”

    最后又握了一轮手,赛耶夫妇和贝蒂就走了。

    ‘首先,”哈根一边说,一边和普宁回进起居室,“我想咱俩再喝一盅吧。”

    “太好了。太好了!”普宁喊道。“咱俩干脆把我这个喝干。”

    两人舒舒服服坐好,哈根博士说:“铁莫菲,你真是个百里挑一的主人。大家都过得挺愉快。我祖父常说一杯好酒总是应该象上断头台前喝末一杯酒时那样慢慢呷,那样顺滋味才对。我纳闷你往这五味酒里搀了什么。我也纳闷你真象咱们可爱的琼所肯定的那样,打算买下这所房子吗?”

    “不光是打算——还想窥探一下是否有这个可能呢,”

    普宁格格笑着说。

    “我对你这样做是否聪明表示怀疑,”哈根接着说,慢慢呷他那杯酒。

    “当然啦,我指望最终能得到终身执教权,”普宁挺俏皮地说。“我已经当了九年助理教授。不少年喽。我就快成为荣誉助理教授了。哈根,你怎么不吭声啊?”

    “你使我处境很尴尬,铁莫菲。我真希望你没提出这个具体问题就好了。”

    “我没提出这个问题。我只不过说指望罢了——唔,不一定是明年,但是譬如说,在农奴解放百周年纪念②时——温代尔也许会授我副教授衔吧。”

    “好啦,你瞧,我亲爱的朋友,我得告诉你一桩叫人难过的秘密事儿。这事还没公开,你得答应我不跟任何人说。”

    “我发誓跟谁也不说,”普宁举起一只手赌咒。

    ①法语:小罐。

    ②指1861年俄国农奴解放,至1961年为百周年。

    “你一定也知道,”哈根接着说,“我花了多大心血慢慢把咱们这个了不起的系办起来的。我现在也不年轻了。铁莫菲,你说你在这里呆了九年。可我把我的二十九年中的一切统统交给这所大学了!在下的一切,正如我的朋友克拉夫特博士前几天给我写来一封信所说的那样:海尔曼?哈根,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在美国为德国做出的贡献比咱们所有的传教团在德国为美国做出的贡献还要多。可现在又怎么样了呢?我在怀里亲手把那条龙,那个法特恩弗尔斯,哺养大,他现在已经依靠手段,使自己盘踞重要位置。这项阴谋的详细情况,我就从略不跟你说了!”

    “唉,”普宁叹口气说,“阴谋实在太可怕啦,太可怕啦。

    不过另一方面,正派的工作终究会显出优点的。咱们两人明年可以开几门我早就计划开的精采的新课程。论暴政啦。

    论酷刑啦。论尼古拉一世①啦。论一切近代暴行的老祖宗啦。哈根,咱们谈到非正义时,往往忘掉亚美尼亚②大屠杀,西藏发明的酷刑,非洲的殖民主义者……人类史就是一部苦难史!”

    哈根哈着腰,用手在他朋友疙里疙瘩的膝盖上轻轻拍了一下。

    “你可真是一位绝妙的浪漫主义者,铁莫菲,而且在比较愉快的处境中的……话说回来,我可以告诉你春季这一学期咱们要干点不寻常的事哩。咱们要上演一批戏剧节目——从科采布到霍普特曼①的戏剧片断。我把这看做一次登峰造极的事件……但是咱们也别抱太大的希望。我本人也是个浪漫主义者,铁莫菲,所以不能按照校董们对我的期望那样,同布多那号人合作。克拉夫特就要在西堡德学院退休了,提出要我从今年秋季起去补他的缺。”

    “向您道喜,”普宁热情地说。

    “谢谢,我的朋友。这确实是个很好而且很显要的职位。

    我将会把我在这里得到的宝贵经验应用于更广泛的学术研究和行政管理方面上去。既然我知道布多不会继续留你在德语系,我的第一步当然是建议你跟我一道去,可是他们说西堡德学院没有你,斯拉夫语文研究者也已经够多的了。

    所以我找布劳伦吉谈谈,可是这儿的法文系也已满额。这可太糟心啦,因为温代尔觉得让你开两三门不再吸引学生的俄语课程而付给你工资,在经济负担上不值得。我们大家都知道,美国的政治倾向也使人们对俄国玩意儿都不再感兴趣。另外,你一定会高兴得知英语系正在聘请你的一位最杰出的同胞,一位的确引人入胜的讲师——我听他讲过一次;我想他是你的一位老朋友吧。”

    普宁清清喉咙,问道:“这意思是说他们要辞退我啦?”

    “唉,你也别太难过了,铁莫菲。我敢肯定,你的老朋友——”

    ①霍普特曼(1862-1946):德国著名剧作家,一生写过四十二个剧本。

    “谁是老朋友?”普宁眯起眼睛问道。

    哈根说出那位引人入胜的讲师的姓名。

    普宁向前探着身子,两个胳臂肘儿搁在膝盖上,两只手忽儿握紧,忽儿松开,嘴里说道:“对,我认识他三十多年了。我们俩是朋友,可有一件事是肯定了的,那就是我永远不会在他手下工作。”

    “哦,我想你应当先不要理会这件事。也许可以找到个解决办法。不管怎么说,咱们有的是机会讨论这事。咱俩,我和你,还继续教咱们的课,就好比没事似的,nichtwahr①?咱们应该勇敢,铁莫菲!”

    “这么说,他们已经把我辞退了,”普宁紧握两只手,点着头说。

    “是的,咱俩处境相同,遭遇一样,”乐观的哈根说,随后站起来。时间已经很晚。

    “我走啦②,”哈根尽管没有象普宁那么爱用动词现在式,也算是喜欢用的了。“今天晚上过得非常好,要不是咱俩共同的朋友告诉我你那种乐观的打算,我决不会破坏这种愉快的气氛的。再见,哦,顺便说一下……当然你还会拿到秋季这一学期的全薪,然后咱们再看看春季学期我们能为你争取到多少,尤其是你如果同意承担一些我的可怜的老肩膀扛的那些乏味的行政工作,而且你如果还愿意生气勃勃地参加在新楼举办的戏剧表演节目。我认为你应当参加演出,由我女儿导演;这可以分散你的注意力,使你忘掉忧愁。现在马上上床,看一本好的侦探小说,睡个好觉吧。”

    在门廊那里,他用一股足能握两只手的劲头,握了握普宁没有反应的手。然后,他就挥动手杖,轻松地走下木台阶。

    纱窗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

    “DerarmeKerl①,”心地善良的哈根一边朝家里走,一边喃喃说。“至少,我把这颗苦药丸包上了一层糖衣。”

    1普宁从饭厅的桌子和餐具柜上,把用过的瓷器和银餐具端到厨房的水槽里。他把剩下来的菜肴放进那个亮着北极光的冰箱里。火腿和口条都吃光了,小红肠也没剩下;可是那盘冷拌菜不太受欢迎,剩下的鱼子酱和肉馅饼还够明天吃上一两顿的。他从瓷器柜旁边走过,它又“喀啷——喀啷——喀啷”响起来。他察看一下起居室,开始收拾。普宁拌的五味酒还剩点底,在那个美丽的大玻璃碗里闪闪发光。

    琼在她的小茶碟里弄灭了一个沾有口红印的烟卷头;贝蒂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还把所有的玻璃杯都拿到厨房里去了。

    赛耶夫人把一盒漂亮的彩色火柴忘在她的盘子里了,旁边还有点杏仁糖。赛耶先生把大约半打擦嘴纸拧成了各种奇①德语:可怜的家伙。形怪状的样儿;哈根把一根脏雪茄熄灭在一小串没吃的葡萄里了。

    普宁在厨房里准备洗碟子。他脱掉那件绸衣,除去领带,拿掉假牙。他穿上一条喜剧中风骚女仆穿的那种带花纹的围裙,免得弄脏衬衫前身和礼服裤子。他把盘子里的残羹剩渣都刮进一个牛皮纸口袋里,留着喂一条有时下午来找他的、背上有粉红斑的白色小癞皮狗,没有理由让一个人的不幸遭遇影响到一条小狗的乐趣。

    他在水槽里冲好尽是泡沫的肥皂水来刷洗瓷器、玻璃杯和银餐具,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蓝里透绿的玻璃碗放进这盆温暾的肥皂水里。它慢慢沉下去,燧石玻璃发出一种闷声闷气的共鸣柔声。他先在水龙头下面冲洗一遍银餐具和琥珀色的酒杯,然后也把它们放进肥皂水里。接着,他又把刀叉和匙儿捞出来冲净擦干。他象一个工作没多大条理的人那样迷迷登登、心不在焉地干活。他把擦干了的匙儿攒在一起,插进一个洗过而没擦干的水罐里,然后又一把一把地拿出来,重新擦一遍。他又在肥皂水里的酒杯周围和那个音响好听的玻璃大碗底下摸来摸去,看看还有没有漏下的银餐具——果然又找到一个胡桃夹子。过分讲究的普宁把它用净水冲冲,正在把它擦干的时候,这件细长的家伙不知怎地就象一个从屋顶上栽下去的人那样从毛巾中滑落了。

    他差一点就抓住它——手指头确实在半空中碰到了它,可是这一下反倒把它碰进水槽里藏着宝贝的肥皂水里,只听扑通一声落水,紧接着就是哗啷一声叫人心疼的玻璃破碎声。

    普宁把毛巾往旮旯里一扔,扭过脸去,呆立片刻,凝视着那扇启开的后门外面的黑暗;一个不出声的、翅翼带花边的小青虫子,在一盏没有灯罩的眩眼强光灯下,在普宁光溜溜的秃脑瓜子上方打转转。他半张着没牙的嘴,一层薄薄的泪水使他那双茫然若失、眨也不眨的眼睛黯淡无光,看上去他老态龙钟极了。他痛苦地知道已有东西砸碎,悲叹一声,又回到水槽前,强打起精神干活,把手伸入肥皂水,一块玻璃碴子扎了他一下。他轻轻从水里捞起一只碎了的玻璃杯。

    幸好那个美丽的大碗安全无恙。他又拿出一块新擦碗巾,继续干他的家务活儿。

    样样都给洗净擦干,那个大碗孤独而庄严地给放在碗柜那层最安全的架子上;接着,这所亮着灯光的小房子在茫茫黑夜中给牢靠地上了锁,普宁就在厨房那张桌子前坐下来,从抽屉里取出一张黄色草稿纸,打开自来水笔,开始打个信稿:“敬爱的哈根,”他用清楚而雄劲的书法写道,“请允许我再扼要从述(划掉)扼要重述我俩今天的谈话。我必须承认,它使我有点惊讶。如果我荣幸地正确理解您的话,您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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