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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致悼艾米丽的玫瑰最新章节!

毯平摊在两张椅子的靠背上。父亲的脚印被洗掉了,但原来弄脏的地方,却残留着长长的、水云状的痕迹,仿佛是小人国的割草机割出来的零星小道。

    他们吃剩饭时,毯子还摊在那儿。随后大家都去睡觉了。两个房间里搭着几张床铺,杂乱地摆放着,也不分哪张是谁的床铺。母亲躺在一张床上,父亲晚些时候也会睡到那张床上;哥哥躺在另外一张床上;他自己、姨妈,还有两个姐姐,都睡在草垫子搭成的地铺上。不过,父亲还没有上床歇息。男孩睡觉前仍然记得自己看到的最后一眼:戴着帽子、穿着外套的父亲弯腰查看地毯时留下的干瘪、刻板的身影。在他看来,他似乎刚一合上双眼,父亲的身影就走到他的床边。父亲身后的炉火几乎灭了。那只僵硬的跛脚把他戳醒了。“把骡子牵过来。”父亲吩咐他。

    他牵着骡子回来时,父亲正站在黑乎乎的大门前,肩上扛着那块卷起来的地毯。“你不骑上来吗?”他问。

    “不骑。把你的脚伸过来。”

    他单膝跪在父亲的手上,一股惊人的、强劲的力量在男孩的身上缓缓地流过,把他的身子托了起来。他随着这股力量跨到了光秃秃的骡背上——他们原来有个鞍。男孩虽然记得有过鞍,但是却记不清什么时候有过,在哪儿有过。父亲同样毫不费力地抬起地毯,把它放到了他的身前。现在趁着星光,他们又走上了下午走过的老路——沿着那条长满忍冬的土路,穿过大门,走过那条黑漆漆的车道,来到了没有灯光的大宅子前。他骑在骡背上,感到地毯粗糙的线头在大腿上划拉了几下,后来就消失了。

    “你不需要我帮忙吗?”他小声问,父亲没有应声。这会儿,男孩又听到了父亲的跛脚踏在空荡荡的门廊上发出的声音。他的脚步依然是那么机械刻板,从容不迫,落脚的分量依然透着狠劲和夸张。男孩在黑暗中也能看清,那块地毯不是从父亲的肩膀上放下去的,而是被一股脑儿扔下去的。地毯撞到墙角和地板时,发出了一声难以置信的巨响,像打雷一样。随后又是不慌不忙、咚咚作响的脚步声。宅子里亮起了一盏灯。男孩紧张地坐在骡子上,呼吸虽然舒缓而平稳,但有点儿变快了。不过,那脚步根本没有加快速度,这会儿已走下了台阶。男孩这时能看见父亲了。

    “你不想骑着骡子走吗?”他小声问,“现在我们俩都能骑了。”宅子里的灯现在变了,突然闪了一下就灭了。他正在下楼,他想。他已经把骡子骑到了上马的石墩边。不一会儿,父亲跟在了他的身后。他紧紧拉了一下缰绳,在骡脖子上抽了几下,不过在骡子还没有跑起来时,一只细瘦而有力的胳膊揽住了他的腰,另一只结满老茧、粗糙的手猛拉了一下缰绳,骡子又慢慢地走起来。

    当太阳泛起第一缕红光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地里,把犁田用的工具套在骡子身上。这一次,他根本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栗色的母马就已来到了地里。骑马的人既没穿硬领的衬衣,也没有戴帽子,浑身颤抖,说话的声音颤巍巍的,就像宅子里的那个贵妇。父亲只是抬头看了他一次,然后弯下腰继续扣着车轭,因此骑着栗色母马的人只能对着他弯下的背说话了:

    “你必须明白,你把地毯给糟蹋了。难道你们这儿没有人,也没有女人——”他停住话头,声音颤巍巍的。男孩看着他,哥哥靠在马厩的门框上,嘴里在嚼着什么,不紧不慢地嚼着,不停地眨着眼睛——显然也没有在看谁。“那地毯要值一百块钱呢。可是你从来就没有挣到过一百块钱,你一辈子也挣不到的,所以我打算让你赔二十蒲式耳的玉米。我会把这一条加到契约中去。回头你去仓库,把字给签了。这样的话,虽然不能保证德·西班太太不发脾气,但兴许能让你记住,下次去她家时要把鞋子擦干净。”

    说完话他就走了。男孩看着父亲,父亲仍然一言不发,甚至再也没有抬头。这会儿,他正在调整骡子身上的犁具。

    “爸爸!”他叫道。父亲看着他——那是一张深不可测的脸,两道浓眉下一双灰色的眼睛,正闪烁着冰冷的目光。男孩突然朝父亲走去,速度很快,又猛地一下停下来。“你已经尽最大努力了!”他大声说,“如果他不想那样洗地毯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二十蒲式耳的玉米不要给他!他什么也别想得到!我们收好玉米后,把它藏起来!我来看着玉米——”

    “你有没有按我说的,把犁头放回到犁架子上?”

    “没有,爸爸。”他说。

    “那就放回去。”

    那天是星期三。那一周接下来的时间里,男孩一直都在干活,做他该做的活儿,还有些不该他做的活儿。他活儿干得很认真,不需要别人逼着,甚至也不需要说第二遍,这都是从母亲那儿学来的。不同的是至少有一些活儿他是喜欢做的,比如用小斧头劈柴。这把斧头是母亲和姨妈用辛苦挣来的钱——也许是一点一滴省下来的钱,给他买的圣诞礼物。他和这两位女性长辈一起(一天下午,甚至还有他的一个姐姐)建了个猪圈和牛栏。这是父亲和地主所签的契约里的部分内容。有一天下午,父亲不在家,骑着骡子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男孩来到地里干活。

    他们用一把中型的铁犁耕地。哥哥稳稳地扶着犁把,男孩握着缰绳,跟在使劲拉犁的骡子旁边走着。一双赤脚走在翻出来的肥沃黑土上,感觉凉丝丝、湿漉漉的。他心里想着兴许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只是为了那么一块地毯,就得赔人家二十蒲式耳的玉米,真是赔不起啊;如果爸爸能永远收手,就此改变过去的做法,那也是挺划得来的。他就这么想着,想来想去就走神了,以至被哥哥厉声地教训了一顿,让他把骡子看好。兴许他连二十蒲式耳的玉米都收不了。兴许把所有的东西都加起来抵了账,最后闹得什么也没有——玉米、地毯、火;还有那恐惧和悲伤,就像被绑在两队马之间,被拉向了两个方向——什么都没有了,永远永远地没有了。

    那天是星期六。他套骡子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只见父亲穿上了那件黑色外套,戴起了那顶黑色的帽子。“别套犁了,”父亲说,“套上大车。”就这样,两个小时后,父亲和哥哥坐在驾车座上,他坐在车厢里,骡车拐过最后一个弯道后,他就看到了那家破旧的、没有漆过的杂货铺。杂货铺的外墙上贴着烟草和专利药品的破烂海报,走廊的外侧拴着骡车和套着鞍具的牲口。他跟在父亲和哥哥的身后,走上了破损的台阶。男孩又一次看到了一张张平静的、注视着他们的脸形成了一个夹道,他们三人从中间穿了过去。他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人坐在那张木板桌的后面。不用别人告诉他,他就知道这人正是治安官。男孩朝一个穿着硬领、系着领带的人狠狠地瞪了一眼,眼神里满是得意、挑衅和蔑视。这个人到现在他只见过两次,当时还骑在飞跑着的马上。眼下这个人的表情不再是气愤,而是惊讶和难以置信。男孩可能还不知道,这个人觉得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被自家的佃户告上了法庭。男孩走了过来,紧挨着父亲站着,冲着法官大声喊道:“他没有做!他没有烧———”

    “回到车上去。”父亲说。

    “烧?”法官问,“你是说地毯被烧了吗?”

    “这儿有人说过地毯被烧了吗?”父亲说,“回到车上去。”可是男孩没有出去,他只是退到屋子的后面。屋子里像以前一样挤满了人。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坐下来,而是挤在静静地站着的人群中,听着法官问案:

    “你觉得你毁了地毯,让你拿二十蒲式耳的玉米来赔太多了,是这样吗?”

    “他把地毯送到我家里,让我把脏脚印给洗掉。我把脚印洗掉了,就把地毯给送回去了。”

    “可是你送回来的毯子,跟没有弄脏前的毯子不一样了。”

    父亲没有吱声。大概有半分钟的时间,屋子里鸦雀无声,只有呼吸声,以及人们专心致志旁听庭审时不时发出的微弱的叹息声。

    “你不想为自己辩护吗,斯诺普斯先生?”父亲还是一声不吭。“证据可是对你不利啊,斯诺普斯先生。法庭认为,德·西班上校的地毯是你损坏的,你应当承担责任并给予赔偿。然而根据你的经济状况,要你赔二十蒲式耳玉米的要求似乎有点高了。德·西班上校认为地毯价值一百块钱,而十月份的玉米价格只有五毛钱左右。我想,如果德·西班上校能够承受九十五块钱的现金损失,你就能承受五块钱的还没到手的收入损失。我裁定,你给德·西班上校带来了损失,除了你和他的契约外,还要另外赔偿他十蒲式耳的玉米。到了收获季节,用你家的玉米赔偿他。闭庭!”

    案子审得很快,上午才过了一半。男孩心里想着,他们该回家了,兴许该到地里干活了,因为其他佃户早就开始种地了,他们家已经晚了很多。可是父亲并没有急着上车,而是从车后走了过去,只是挥手示意让哥哥跟过来。他穿过马路,来到对面的铁匠铺,紧跟在父亲的身后,后来又走到父亲身前。那顶破旧的帽子下是一张冷峻而平静的脸。他冲着父亲轻声絮叨起来:“不要给他十蒲式耳的玉米。他连一蒲式耳的玉米也别想得到。我们———”父亲低头瞥了他一眼,那张脸异常平静,两道灰色的眉毛在冰冷的眼睛上方纠结着,说话的声音是那么悦耳、柔和:

    “你真是这样想的吗?好了,不管怎样,到十月份的时候再说吧。”

    修理一下骡车也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只不过是换一两根车条,紧一紧轮胎而已。紧完轮胎后,骡车被赶到杂货店后面的水塘里,停在那儿,骡子不时把鼻子伸入水里,男孩拿着缰绳无所事事地坐在车上。他抬头朝土坡看去,看着那条漆黑小道通往铁匠铺,那儿传来了叮叮当当的铁锤声。父亲坐在一个立着的树墩子上,样子很轻松,一会儿说着话,一会儿听着什么。男孩把湿淋淋的骡车从水塘里拉出来,停到了铁匠铺的门口,父亲仍然坐在那儿。

    “把车停到阴凉的地方去,把骡子拴在那儿。”父亲吩咐他。他照着做了,然后就回来了。父亲和铁匠还有一个人蹲着身子,正在屋里说着话,说着什么庄稼和牲口的事。男孩也蹲到那儿,闻到了一股氨臭味,那地上散落着锈蚀了的马蹄铁片。他听父亲不紧不慢地讲着那长长的以前的故事。那个时候哥哥还没有出生,父亲还是个职业马贩子。铁匠铺的另一面墙上贴着一张破烂的海报,那是马戏团去年表演时贴上去的。他走到海报前,那上面画着一匹匹枣红色的骏马,还有演员身穿薄纱和紧身衣摆出了惊人的造型和高空盘旋的姿势,浓妆重彩的喜剧演员正抛着媚眼。他默默无语、如醉如痴地凝视着,这会儿父亲来到他的身边,对他说:“该吃饭了。”

    不过,不是回家吃饭。他倚着临街的墙,蹲在哥哥的身旁。父亲从杂货店里走出来,从纸袋子里拿出一块奶酪,用小折刀小心翼翼地分成三份,然后又从纸袋子里拿出了饼干。三个人蹲在门廊外,慢慢地吃着,没有说话。他们随后又进了杂货铺,用铁皮做的长柄勺喝了几口温水,水里散发着杉木桶和山毛榉的青涩味儿。喝完后,他们仍然没有往回赶。这一次,他们来到了马场,那儿有一道高高的围栏,围栏边站着或坐着一些人,一匹又一匹的马从围栏中牵出来,人们先让这些马遛一遛、跑一跑,然后骑着马在马路上来来回回跑上几圈。买马卖马的交易就这样缓慢地进行着,太阳开始西下。他们——他们父子三人一边看着,一边听着。哥哥带着一双浑浊的双眼,不管走到哪儿都要慢慢地嚼着烟叶。父亲时不时地对某些牲口说长道短,但都是自言自语。

    他们回到家时,太阳已经下山了。他们就着灯光吃了晚饭。饭后,男孩坐到门前的台阶上,看着浓浓的夜色笼罩了下来,听着夜鹰的啼声和青蛙的叫声。这会儿,他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艾伯纳!不能这么做!不能啊!哦,上帝啊。哦,上帝啊。艾伯纳!”他站了起来,转过身,通过大门看到屋内的灯换了。一截点着了的蜡烛插在桌子上的瓶颈上。父亲仍然戴着那顶帽子,穿着那件外套,看起来正儿八经的,又有点滑稽可笑,好像故意打扮成这样就是为了一本正经地干什么龌龊的坏事。父亲把油灯里剩下的煤油全都倒进了五加仑的煤油桶里。母亲一直使劲拉着父亲的胳膊,父亲只好换另一只手提灯,然后用力把她甩开。那动作并不粗暴,也不凶狠,但母亲撞到了墙上,挥动双手才稳住了身子没有摔倒。她张口结舌地站在那儿,脸上透着绝望与灰心的神色,跟刚才说话时的语气一模一样。父亲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男孩。

    “你去一下大车棚,把那桶给骡车用的润滑油提过来。”他对男孩说。男孩站在那儿没动。这会儿他开口说话了。

    “什么——”男孩大喊,“你打算———”

    “去把那桶润滑油拿来,”父亲说,“快去。”

    这时,男孩才动身离开。他从屋子里出来后,直奔马厩而去。看来父亲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的血脉又一次肆意偾张了;这古老的血脉可不是他自己选定的,那可是身不由己从祖上承续下来的;这血脉世世代代奔涌了很多年,眼下又在他的身上奔涌了起来——谁知道那是怎么传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愤懑、野蛮和贪欲造就了这个血脉?我要一直跑下去,他心里想着。我就这样跑下去,一直跑下去,永远不回头了,再也不用看他的脸色了。可是我不能那样啊。我不能啊!眼下他手里提着生了锈的油桶,一路跑进了屋子,桶里的油哗哗哗地晃荡着。他听到母亲在隔壁房间里哭泣的声音。男孩把油桶递给父亲。

    “你不找个黑鬼捎个话儿吗?”他喊,“你以前可总是先派个黑鬼捎话的。”

    这一次他倒没有挨父亲的揍。父亲的手甚至比拳头来得还要快。那手极其小心地把桶放到桌子上,然后迅速地撤了回去,那动作真是太快了,他根本来不及反应。那手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后背,把他整个人都给提了起来,男孩甚至都没看清那只手怎么抓过来的。父亲俯身看着他,那眼神阴冷冷的,带着狠劲儿,瘆人得很。哥哥斜靠在桌子上,像反刍的牛一样不紧不慢地嚼着什么,那样子真是古怪得很。父亲隔着男孩对哥哥说话,那死板的声音冷冰冰的。

    “把这个桶里的油全倒进大桶里,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最好把他绑到床架子上。”哥哥说。

    “照我说的做。”父亲说。这会儿,男孩被拖着往前,衬衫被拧在了一起,那只瘦削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胛,他的脚趾头刚好能碰到地板。他们穿过房间,进了另一个房间。那两个姐姐叉开笨重的大腿,正坐在熄了火的炉子旁的椅子上。母亲和姨妈紧挨着坐在床上,姨妈的双手搂着母亲的肩膀。

    “拽住他!”父亲发令。姨妈吓得哆嗦了一下。“不是你。”父亲说,“莱妮。揪住他别松手。我要看着你揪住他。”母亲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腕。“你要紧紧揪住他不放。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吗?你要是让他挣开跑了,他会到那边去告密的。”他突然转过头,朝马路的方向看过去。“也许我还是应该把他绑起来。”

    “我不会松手的。”母亲小声说。

    “千万别松手。”随后,父亲就走了,那僵硬的脚步重重地踩在地板上,不紧不慢,直到最后消失了。

    后来,他开始挣扎起来。母亲抓着他的两条胳膊,他使劲地拉扯着,扭动着。到最后总会挣脱开的,他心里明白。可是他没有时间挨到最后。“让我走!”他大声嚷着,“我可不想伤着你!”

    “让他走吧!”姨妈说,“如果不让他走的话,我对主发誓,我会自个儿到那儿去告密!”

    “你看不出我不能放他走吗?”母亲哭喊着,“萨蒂!萨蒂!不行了!不行了!快来帮帮我,莉齐!”

    就这会儿工夫,他挣开了。姨妈想抓住他,但是来不及了。他转过身迅速跑了出去。母亲追他时,脚下绊了一下,双膝着地,只能朝离她最近的姐姐哭喊道:“抓着他,奈特!快抓着他!”但是也来不及了。姐姐还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只是把头和脸先转了过来。他在飞跑的一瞬间,瞥见的是一张硕大无朋的年轻女性的脸。这张脸若无其事,没有半点惊慌失色,那表情更像是一头笨牛般木然迟钝。这两个姐姐是一对双胞胎,她们是在同一个时间里出生的。她们现在给人的感觉是,那体内积攒了大量脂肪,那块头、那分量,绝对一人抵得上家里的两个人。这会儿,他冲出了卧室,跑到了屋子的外面,来到了那条微尘泛起、洒满了星光的马路上。道路的两旁长满了葱茏茂密的忍冬。他一路奔跑着,感觉脚下的马路如同白色的丝带一样,展开得相当缓慢,最后好不容易来到了大门口。他一闪身跑进了大门,那心脏怦怦乱跳,那肺呼呼作响。他跑上了马车道,奔向了亮着灯光的屋子,亮着灯光的房间。他连门也没敲,就照直闯了进去,大口喘着粗气,有一会儿连话也说不出来。他看见了穿亚麻上衣的黑老头脸上惊讶的表情,却不知道黑老头是什么时候走出来的。

    “德·西班!”他大声呼喊着,上气不接下气,“哪儿是——”这会儿,他也看到了那个白人,只见他从一道白色大门走出来,来到了大厅。“谷仓?”他大喊。“谷仓!”

    “什么?”白人问,“谷仓?”

    “是的!”男孩大喊,“谷仓!”

    “抓住他!”白人大声说。

    但这一次也太晚了。黑人抓住他的衬衫,但衬衫的袖子因为长年的洗刷而变得破旧不堪,一下子就被扯了下来。他一闪身跑出了大门,又跑到了马车道上。事实上,他可是一直都在奔跑着,甚至冲着那个白人大喊大叫时也没有停下脚步。

    他听见那个白人在身后大喊:“我的马!把我的马牵过来!”就在那一瞬间,他想到了从花园里抄近路,跨过栅栏就能赶到大路上,只不过他对花园里的路不熟,也不知道爬满葡萄藤的栅栏有多高,他可不敢随便冒险,所以只好沿着车道往前跑。他的血液在翻腾,呼吸在加速。不一会儿,他又回到了那条大路,虽然已经看不清路面了。他也听不到任何的声响,直到那匹飞奔的栗色母马几乎撞上他的时候,他才听到了马蹄声。即使在那会儿,他还是继续向前奔跑着,仿佛在这个紧要关口,他的巨大不幸和迫切需要,就能在刹那间使他插上翅膀一飞冲天的。他满心等待着,直到那最后一瞬间,他整个身体一股脑儿抛了出去,摔进了杂草丛生的水沟中。这个时候,那匹栗色马风驰电掣地从他身边掠过,向前飞奔而去,有那么一会儿,在星光的照耀下,在初夏宁静的夜空的衬托下,现出了一个愤怒的侧影。马与骑手的身影甚至还没有消失,如墨的夜色就已经突然而猛烈地向上扩散开来,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回旋般的轰鸣声,真是不可思议,随后又悄无声息,最终染黑了整个星空。他迅速地爬起来,又回到马路上,重新奔跑起来,虽然心里明白已经来不及了,但还是拼命地奔跑着,甚至在听到一声枪响后也未停下。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了两声枪响,这时才停下脚步,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停下了脚步。他大声哭喊着“爸爸!爸爸!”,又继续往前奔跑着,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奔跑了。他一路上踉踉跄跄的,却不知道绊到了什么东西,跌跌撞撞、双手乱舞地向前奔跑着。他扭头看见了身后的那道火光。他在漆黑一团的树林中继续奔跑着,气喘吁吁,一路哭喊着“爸爸!爸爸!”

    午夜时分,他坐在了山顶上。他不知道已经是午夜了,也不知道究竟跑了多远。不过现在身后已经没有了火光。他坐在那儿,背对着四天里他称之为“家”的地方,正前方则是一片黑沉沉的树林。只要缓过劲来不再喘气了,男孩就会钻进这片树林。弱小的身子在阴冷与黑暗中不停地颤抖着,他用被撕烂了的薄薄的衬衫裹紧了身子。此时此刻,他内心充满了悲伤和绝望,但不再是恐惧和害怕了,仅仅只是悲伤和绝望而已。父亲,我的父亲,他心里想着。“他真勇敢!”他突然叫了起来,但声音不大,仅仅是一声低语,“他真勇敢!他打过仗!他可是萨多里斯上校的骑兵!”男孩自己却不知道,他的父亲当年上战场去打仗,按照欧洲人严格而古老的定义来讲,只不过是一名普通军人而已,而且是不穿军装的,不听命于也不效忠于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支军队或任何一个政府。他上战场去打仗就像马尔伯勒公爵那样纯粹是冲着战利品去的——至于战利品是从敌人那儿缴来的,还是从自家部队搞来的,对他而言都无关紧要,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乎。

    满天的星斗如同车轮一般缓慢地移动着。天快亮了,不一会儿,太阳就该升起来了。他也该饿了。但那可是明天的事儿,眼下他只是感到浑身发冷,走一走兴许能暖和起来。眼下呼吸顺畅多了,他决定起身,继续往前走。这时,他发现自己似乎睡过一觉了,因为他知道夜晚马上就要结束,天差不多就要亮了——从夜鹰的叫声中也能分辨出来。脚下黑漆漆的树林中,到处都是夜鹰,那婉转的啼叫声连绵不绝地传过来。这么一来,随着昼鸟登场的时间越来越近,黑夜和白昼之间的鸟声从来没有间断过。他站起来,身子有点僵硬,但正如能暖和身子一样,走路也能让腿变得柔软。很快太阳就会出来的。他沿着下山的路走去,朝着黑压压的树林走去,树林里不断传来鸟儿清脆、银铃似的歌声——晚春的夜晚,一颗急切飘荡的心在快速、急切地跳动。他没有回头。

    1.蒲式耳,Bushel,计量单位,在美国约合35升。

    2. 马尔伯勒公爵(The Duke of Marlborough,1650—1722年),英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军事统帅之一,原名约翰·丘吉尔,世界大战中的英国领导人丘吉尔是其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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