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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致悼艾米丽的玫瑰最新章节!

    “伊赛提贝哈在谷底追了三天。”三只筐说,“在没有抓到黑鬼前,他甚至都没有回家吃过饭呢。后来,他对父亲杜姆说‘您的狗、马和黑鬼都在这儿了,安息吧’。这话是伊赛提贝哈说的。昨天他死了。可是现在,伊赛提贝哈的黑鬼又跑了。他的马和狗在等着他呢,可是他的黑鬼却跑了。”

    “是啊。”贝里说。

    莫可塔布没有动,眼睛闭着。他那斜躺着的庞大身躯透露出巨大无边的惰性,某种岿然不动的东西,超越肉体而不为之所困。他们蹲下身子,看着他的脸。

    “您父亲成为新头人时,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三只筐说,“正是伊赛提贝哈把黑鬼抓住,带回到等着入土的父亲身边。”莫可塔布的脸上没有动静,眼珠子也没有动。过了一会儿,三只筐说:“把拖鞋脱下来。”

    小伙子把鞋脱了下来。莫可塔布开始喘气了,敞开的胸膛深深地凹了进去,仿佛正从深不可测的肉身中复活过来,也像是从深水或大海中冒出来。不过,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贝里说:“他会带人追捕的。”

    “是的。”三只筐说,“他是头人了,他会带人追捕的。”

    4

    一整天,这个黑奴————也就是伊赛提贝哈的贴身仆人,就躲在谷仓里,目睹着他奄奄一息地死去。他的年纪四十岁,几内亚人,鼻子扁平,小脑袋,短头发,双眼的内角微微泛出红色,方方正正的大牙上,前突的牙床露出淡淡的蓝红色。十四岁时,他被一个喀麦隆商人抓走卖掉,当时牙齿还没长齐。他做伊赛提贝哈的贴身仆人已有二十三年了。

    伊赛提贝哈病倒的前一天傍晚,他回到黑奴宿舍。平常时光,袅袅炊烟会缓慢升起,穿过一扇扇的大门,将相同的肉味和面包味吹进小巷子的对面人家。女人们在做饭,男人们聚在巷子口,看着他从头人大宅的斜坡上走下来,一双赤脚在异样的暮色中小心翼翼地迈着。面对那些等着吃饭的男人们,他的眼珠里泛着一丝亮光。

    “伊赛提贝哈还没有死呢。”领头的人说。

    “还没死?”贴身仆人说,“谁没死?”

    黄昏中,他们的脸都一样,尽管年龄不同,但都像是猿猴戴上了死亡面具,其背后隐藏着难以捉摸的想法。炊烟的气息,烹饪的味儿,时强时弱,穿过这个异样的黄昏,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萦绕在小巷的上空,以及暮色中赤身裸体的小黑鬼们身上。

    “如果他能活过日落的话,就一定能活到日出。”一个人说。

    “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

    “哦,都这么说。我们只知道一件事。”他们一齐看着贴身仆人。他站在人群中,眼珠里泛着一丝亮光,呼吸缓慢而低沉。他光着膀子,身上微微出了点汗。“他知道。他是知道的。”

    “我们让鼓声来说话吧。”

    “好,让鼓声告诉我们。”

    天黑后,鼓声响了起来。他们把鼓藏在了小溪的尽头。鼓是用挖空的柏木桩做成的。黑奴们一向都把鼓藏了起来。为什么藏起来?没有人知道。鼓就埋在沼泽地岸边的泥土中,由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守护着。他个头矮小,是个哑巴,整天蹲在泥泞中,浑身叮满了蚊子,身上什么也没穿,只涂抹了一层用来防蚊的泥巴。男孩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布口袋,里面有一块猪排,上面粘着几片发黑的残肉;里面还有一根铁丝,上头绑着两小块树皮。他的口水滴到了并拢的双膝上,向下流去。时不时有印第安人从他身后的灌木丛中走出来,站在那儿,朝他凝视片刻后离去,而他却毫无察觉。

    那个黑奴一直躲在马厩的阁楼中。直到天黑时分,他在阁楼里听到了外面的鼓声。虽然远在六英里之外,可是听起来就像是在阁楼下方的谷仓中隆隆作响。他仿佛也看见了篝火,黑色的四肢在篝火中进进出出,闪烁着古铜色的光亮。只有那儿不会有火光的————那儿和他藏身的落满灰尘的阁楼一样没有火光。在阁楼温暖、古老的方形房梁上,跑动的老鼠发出了耳语般的乐音。那里唯一的火光来自驱蚊的熏烟。女人们怀抱着吃奶的孩子蜷缩着,硕大而下垂的乳房上,鼓起的ru头滑进了男婴的嘴中。她们沉思冥想着,全然忘却了阵阵鼓声,因为火光代表着生命。

    蒸汽船里生起了火。伊赛提贝哈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的老婆们围在四周。他的头顶上方竖着一只大烛台,悬空挂着一张镀金床。他能看见生火做饭的炊烟。就在日落前,他还看见了身穿皮背心的医生走到室外,在船头的甲板上焚烧了两根抹了黏土的树枝。“这么说来,他还没有死呢。”黑鬼在晦暗不明的阁楼中低语,也是回答自己。他能听到两个声音,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还是他自己。

    “谁还没有死啊?”

    “可是你已经死了。”

    “哦,我已经死了。”他轻声说着。他希望能待在鼓声响起的地方。他想象着自己从灌木丛中跳出来,让裸露的、细长的、油腻的、看不见的四肢随着鼓声舞动。可他不能够那么做,因为跳跃的时候,人就会从生命之界跳入死亡之地。人冲向了死亡,却没有死,是因为当死神抓走他时,只是将他从这个世界上生的一端带走。死神从身后跑到了身前,他却仍然活着。房梁上老鼠跑动发出的轻微飒飒声,在阵阵微风中倏然沉寂。他曾经吃过老鼠。当年他还是个孩子,刚来到美国,他们在三英尺高的热带甲板夹层中生活了九十天。他们能听见甲板上醉醺醺的新英格兰船长对着一本书吟诵着经文。十年后,他才知道那本书就是《圣经》。他蹲在马厩里,一直注视着那只温和的老鼠。人和老鼠比起来没有那天生机灵的四肢和双眼,但他用手轻轻一挥,毫不费力地抓住了它。他慢慢地吃掉老鼠,感到奇怪的是,这些老鼠怎么能跑得掉呢。当时他还穿着奴隶贩子发给他的一件白色外衣,只会说自己的母语。那奴隶贩子是一位某种一神论宗教的执事。

    他现在光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粗布短裤,是印第安人从白人那儿买来的。他的腰间挂着用鹿皮捆扎的护身符,护身符由两个半块组成,一个半块是伊赛提贝哈从巴黎带回来的珍珠母镜片,另一个是一条水蝮蛇的头盖骨。那条蛇是他亲手打死的,他吃掉了蛇肉,丢掉了有毒的蛇头。他躺在阁楼上,注视着头人的宅子和蒸汽船,听着鼓声,想象着自己就在鼓声之中。

    一整个晚上,他都躺在那儿。第二天一早,他看见穿着皮背心的巫医走出室外,骑着毛驴离开了。他一动不动,看着驴蹄下腾起的灰尘完全消失。他发现自己还能喘气。不可思议的是,自己仍然在呼吸空气,仍然需要空气。他静静地躺着,观察着,等待着时机动身。他的眼珠泛出一丝亮光,但这是平静的亮光。他的呼吸轻盈而均匀。他看见路易斯·贝里走出宅子,抬头朝天空看去。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已经有五个印第安人穿着礼拜服,蹲在蒸汽船的甲板旁。中午时分,人数增加到了二十五个。那天下午,他们挖了一道壕沟,用来烧烤肉食和番薯。当时吊唁的客人来了已有将近一百个————他们穿着僵硬的欧式礼服,彬彬有礼,安静而有耐心————他看到贝里把伊赛提贝哈的母马从马厩里牵出来,拴在一棵树上;他还看见贝里从大宅子里走出来,手里牵着躺在伊赛提贝哈椅子旁的老猎狗————他把狗也拴在了那棵树上。狗坐在地上,神色凝重地打量着这些来客的脸。随后它吠叫起来。太阳落山了,它仍在吠叫。这时,黑奴从谷仓的后墙上爬下来,走到小河的支流时,已是傍晚时分了。他开始奔跑起来。他能听见猎狗在身后吠叫的声音。快到小河边的时候,他从另一个黑奴身边经过。这两个人,一个纹丝不动,一个在死命奔跑。两人瞬间的对视好像穿越了两个不同世界的分界线。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他继续向前奔跑着,紧闭着双唇,攥紧了双拳,宽大的鼻孔中呼呼地喘着气。

    他在黑暗中奔跑。他熟悉这个地区,因为要经常跟随伊赛提贝哈来此打猎,骑驴陪护在伊赛提贝哈的母马一侧,追寻着狐狸或野猫的踪迹。他和追捕者一样熟悉这个地区。第二天日落前不久,他第一次看见了他们。他已经跑了三十英里,一直跑到小溪的尽头,然后又折回来,躺在木瓜树丛中,第一次看见了追捕的人。其中有两个人,穿着衬衫,戴着草帽,胳膊下夹着卷好的裤子。他们是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无论怎样跑也是跑不快的,也没有携带武器。十二个小时后,他们才能返回到他藏身的地方。“这样的话,我就能歇到半夜了。”他说。种植园近在眼前,能闻到生火做饭的气息了。他想自己肯定是饿得不行了,因为有三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但是现在最要紧的是歇歇脚。”他自言自语。他躺在木瓜树丛中,不停地对自己絮叨着要歇一歇。正因为总想着要歇一歇,也很需要歇一歇,也很急切地想歇一歇,他的心反而像奔跑时一样怦怦乱跳。他好像忘记了应该怎样歇下来,就好像有足足六个小时也不够休息,也不够想起来应该怎么休息似的。

    天刚一黑,他又上路了。因为实在没有地方可去,他本想趁着夜色悄悄地继续赶路,可是一旦开始赶路就拼命地跑了起来,胸口不停地喘着气,张开的鼻孔翕动着,浑身没入冰冷呛人的夜色中。跑了一个钟头后,他迷路了,搞不清自己的方向。他猛地停下脚步,怦怦乱跳的心在听到鼓声后不久就平静了下来。听声音的方向,鼓声就在两英里开外的地方。他顺着声音摸索,最后闻到了烟熏火烤的味儿。他走到了人群中,可鼓声并没有停止,只见领头的人朝他走来。他站在飘浮的熏烟中,大口喘着气,鼻孔翕动不已。满是泥土的脸上,一双不停转动的眼珠发出暗淡的光,好像它们受到了肺的控制似的。

    “大家都在等你呢。”领头的说,“你现在走吧。”

    “去哪儿?”

    “吃点东西走吧。死人是不能让活人陪葬的。你是知道的。”

    “嗯,我知道。”两人没有对视。鼓声没有停止。

    “你要吃点东西吗?”领头的说。

    “我不饿。下午我逮住了一只兔子,躲起来的时候吃掉了。”

    “那么你带点熟肉吧。”

    他收下了熟肉,用蒲叶包好。他再一次走到小溪的尽头。过了一会儿,鼓声停了。他不紧不慢地走着,直到天色破晓。“我还有十二个钟头。”他说,“也许不止,因为天黑时追捕才开始。”他坐在地上,把肉吃了,在大腿上擦了擦手。随后,他站了起来,脱掉蓝布短裤,蹲在泥沼旁,把全身————脸、手臂、身体、双腿————涂满了泥巴再蹲下来,并拢双膝,弯下了头。天蒙蒙亮时,他又回到泥沼旁,蹲坐在地上睡起觉来。他根本没有进入梦乡,他的身子刚动了一下,就猛然醒了过来。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太阳高高挂起,他看见了那两个印第安人。他们俩的胳膊下夹着卷好的裤子,站在他藏身的对面。他们挺着滚圆的肚子,体型壮实,看起来却气短乏力,草帽和衬衣下摆有点滑稽可笑。

    “这真是件累死人的差事。”第一个人说。

    “我宁愿待在家里乘凉。”第二个人说,“可是头人还等在那儿入土为安呢。”

    “唉。”他们四下张望着。一个人弯下了腰,顺手将衬衣下摆上的一撮苍耳草除去。“那个黑鬼真是该死啊。”他说。

    “嗯。除了让我们劳神地去抓人,费心地去照看,这些黑鬼究竟能派什么用场呢?”

    过了晌午,黑鬼爬到了一棵树上,朝下方的种植园看去。他能看见伊赛提贝哈的尸体停在两棵树中间的吊床上,树上拴着马和狗。蒸汽船周围的空地上挤满了马车、马和骡子,还有两轮手推车和未卸鞍的马。三五成群的妇女、孩子和老人们,快乐地围坐在壕沟旁,烤肉的火堆中缓慢地冒出缕缕浓烟。青壮年男人和半大的男孩子在身后的溪谷中追捕逃奴。他们的礼拜服整体地叠放在树杈上。宅子的大门旁,蒸汽船大厅的入口处,聚拢了一堆人。他一直注视着他们。没过多久,只见人们用鹿皮和柿树枝条做成的轿子把莫可塔布抬了出来。而黑鬼,这个被追捕的猎物,正躲在枝繁叶茂的树梢上,静静地看着他走向无可挽回的末日,他的表情和莫可塔布一样高深莫测。“嗨,”黑鬼嘀咕着,“他就要走了。他的躯体十五年前就死了,现在人也要走了。”

    晌午过半,他和一个印第安人面对面地碰上了。他们俩是在泥沼地的独木桥上相遇的。黑鬼身形干瘦,脸色憔悴、冷峻,毫无倦意,不顾一切地逃命;印第安人身形矮胖,绵软乏力,一副极不情愿、极其慵懒的神态。印第安人没有移动,也没有发声,只是站在独木桥上,眼睁睁地看着黑鬼跳进泥沼,游上岸,然后跌跌撞撞地钻进了矮树林。

    太阳快要下山时,他躺在一棵倒伏的圆木后。圆木上的一列蚂蚁缓缓地爬行着。他抓起这些蚂蚁慢慢地吃掉,神情超然,犹如餐桌上的食客吃着盘子里加盐的坚果。蚂蚁身上也有一股咸咸的味道,让人忍不住地流口水。他慢慢地吃着,看着蚂蚁源源不断地爬上圆木,竟毫未察觉即将降临的可怕厄运。除了蚂蚁外,他一整天没吃东西了。透过脸上的泥巴面具,布满血丝的双眼骨碌碌乱转。太阳下山后,他沿着小溪的堤岸爬着,看见了一只青蛙。这时,一条水蝮蛇在他的前臂上重重地、结实地咬了一口。笨拙的攻击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两道又长又斜的伤口,就像是剃刀划过的两道斜线。由于势头过猛,冲得太急,蛇几乎被它自己带倒在地有一会儿却对自己的笨拙和暴躁无能为力。“干得好,老家伙。”黑鬼说。他摸了摸它的头,看着它在自己的胳膊上重重地、飞快地、笨拙地又咬了一口。“我可不想死啊。”他说。然后又说了一遍————“我可不想死啊”————语气平和,略带一点迟来的惊讶,仿佛这句话说出来前,他自己不知道似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怎么样,程度有多深。

    5

    莫可塔布随身带着那双拖鞋。走路的时候,或是斜躺在轿子上,他都没法穿上它,所以这双裂了口、易损坏的拖鞋被放在他腿上的一块鹿皮上。这双鞋现在已走了样,皮革上满是鱼鳞般的裂纹,鞋扣全都掉光了,鞋跟泛出暗红色。它横卧在斜躺着的了无生气的肥胖身体上。人们轮换着抬着他,走过沼泽和荆棘,一成不变地抬着罪恶和罪恶的化身,干着杀戮的营生。莫可塔布总以为自己是要长生的,可时下正被命里注定的小鬼们抬着在地狱里穿行。他活着的时候,这些小鬼们寻思着他的不幸;他死了之后,这些小鬼们是他下地狱时的无私忘我的无名伙伴。

    短暂歇脚的时候,人们蹲坐在地上,围成一圈,在中间支起了他的轿子。莫克塔布一动不动地坐在轿子上,双目紧闭,脸上的神态既有片刻的安详,也传达出确定无疑的信号:他可以把那双拖鞋穿上一会儿了。服侍他的小伙子费力地把硕大而柔软的胖脚朝鞋里塞去。莫可塔布的脸上又表现出了无可奈何与全神贯注的痛苦神情,就像是得了消化不良症一样。人们继续向前行进。他没有动弹,也没有出声,神情呆滞地斜躺在晃晃悠悠的轿子上。他的呆滞来自某种巨大的惰性,或许可以归于君王的某些美德————比如勇气或坚毅。过了一会儿,他们把轿子放在地上,朝他看去,只见一张蜡黄的脸如同木偶一样,渗出了一粒粒的汗珠。这时,三只筐会说:“把鞋脱了吧。荣誉已经足够。”大家就会把他的鞋子脱了。莫可塔布的表情不会随之变化,但只有这时大家才能察觉到他的呼吸声,苍白的嘴唇一开一合,发出了微弱的“啊————啊————啊————”的声音。当打探消息和送信的人赶来时,大家才会又蹲坐到地上。

    “还没有抓到?”

    “还没有。他朝东面跑了。太阳下山的时候,他跑到提帕山口那儿,然后折返回头。也许我们明天就能抓住他。”

    “但愿如此。可是不会那么快的。”

    “嗯,如今都过了三天了。”

    “杜姆死时,只用三天就抓到了。”

    “那次是个老头,这次是个年轻的。”

    “嗯。这就要看谁跑得快了。如果明天把他抓住,我就能赢到一匹马。”

    “祝你获胜。”

    “嗯,这可不是一件痛快的活儿。”

    就在那天,种植园给每个人发了食物。客人们各自回家,第二天带来了更多吃的东西,足够吃一个礼拜。那天,伊赛提贝哈开始发臭了。接近晌午,天气转热,开始刮风,在溪谷两端老远的地方都能闻到尸臭的味儿。然而那天他们并没抓到黑鬼,第二天也没有。第六天黄昏时分,打探消息的人来到轿子前。他们发现了血迹。“他伤着了自个儿。”

    “我希望伤得不重。”三只筐说,“服侍不了伊赛提贝哈的人,我们是不会送去陪葬的。”

    “总不能让伊赛提贝哈伺候、照料他吧。”贝里说。

    “我们还不知道。”探消息的人说,“他已经躲了起来。他悄悄地溜回了沼泽地。我们在那儿插上了尖顶木桩。”

    这时,人们抬着轿子一路小跑起来。黑鬼溜进去的泥沼离这儿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他们迫不及待地赶路,兴奋得忘了莫可塔布还穿着那双拖鞋。赶到泥沼地的时候,莫可塔布已经昏倒了。他们赶紧把鞋脱下来,救醒了他。

    黑暗中,他们绕着沼泽地围成了圈,然后蹲在地上。空中飞满了密密麻麻的蚊子等各种昆虫。夜明星在低空闪耀,朝西面的地平线落去。众多的星斗运转到了头顶的上空。“我们暂且放他一马吧。”他们说,“明天把他逮住也是一样的。”

    “嗯。放他一马吧。”于是他们不再说话,一起凝视着茫茫夜色中的泥沼地。没过多久,喧嚣声停止了。很快,打探消息的人又从黑暗中跑了过来。

    “他想从泥沼里跑出去呢。”

    “你们把他拦回去了吗?”

    “拦回去了。我们三个人担心了好一阵子。我们能嗅到他在黑暗中悄悄地爬着。我们还嗅到了别的东西,可不晓得是什么,所以我们感到害怕。后来他跟我们说了实情。他让我们就在那儿把他杀了,因为在黑暗中,他就不会看到我们的脸了。不过,那不是我们嗅到的味儿。然后他把实情跟我们说了:一条蛇咬了他,三天前咬的。他的胳膊肿了,味儿很难闻。不过,那也不是我们闻到的味儿,因为红肿已经消了。他的胳膊差不多和小孩的胳膊一样粗。他把胳膊伸给我们看。我们摸了摸,三个人都摸了。他的胳膊和小孩的胳膊一般粗。他说给他一把短柄斧,他想把那条胳膊砍掉。不过,今儿抓和明儿抓没啥两样。”

    “是啊,今儿抓和明儿抓没啥两样。”

    “我们担心了好一阵子。后来,他又跑进沼泽里去了。”

    “这样很好。”

    “嗯,我们感到担心。要不要告诉头人?”

    “我去瞧瞧。”三只筐说完后去了。探信的人蹲坐在地上,又讲起了那个黑鬼的事。三只筐回来了。“头人说这样很好。回到你的岗位上去。”

    探信的人蹑手蹑脚地走了。人们蹲坐在轿子周围,时不时地睡上一会儿。下半夜的时候,黑鬼把他们给吵醒了。他大喊大叫起来,自个儿对自个儿说着话,尖厉的声音突然从黑暗中传来,随后又突然沉寂了。黎明降临,一只白色苍鹭拍着翅膀,缓缓地飞过淡黄色的天空。三只筐醒了。“我们马上出发,”他说,“就在今天,要把他抓住。”

    两个印第安人走进沼泽地,动静弄得很大。他们还未到黑鬼那儿就停下脚步,因为黑鬼高声唱了起来。他们俩看到他了,只见他的身上一丝不挂,涂满了泥巴,坐在一根圆木上,大声唱着。他们隔着一段距离一言不发地蹲了下来,直到他把歌唱完。他用他自己的语言吟唱着,高仰着的脸朝着初升的太阳。他的嗓音清晰、圆润,透着野性和悲伤。“让他唱吧。”印第安人一边说,一边蹲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着。他停下来,两人靠了过去。透过裂开的泥巴面具,他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他的眼睛满是血丝,又短又方的牙齿咬在裂开的嘴唇上。泥巴面具戴在他的脸上看起来很宽松,好像戴上面具后就瘦掉了一圈肉似的。他抬起左边的胳膊放到胸前,胳膊肘以下的地方涂满了斑驳杂乱的黑色泥巴。他们能闻到他身上的味儿,奇臭无比的味儿。他静静地看着他们,直到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来吧。”印第安人说,“你挺能跑的。没什么好丢脸的。”

    6

    在沾染了臭气的明媚的上午,他们到了种植园的附近。这时,黑鬼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好似马的眼睛。烧烤坑里冒出来的烟雾擦着地面飘散着。烟雾中等候的客人们,蹲坐在院子里和蒸汽船的甲板上,穿着鲜艳夺目、僵硬呆板的盛装,这些客人是妇女,孩子和老人。他们派去了很多人沿着谷底打探消息,有一个人被派到了最前哨。伊赛提贝哈的遗体被转移到了掘好的墓地旁,还有那匹马和那条狗。不过,在他生前住过的宅子附近,人们还是能嗅到他死后的尸臭味儿。替莫可塔布抬轿子的人爬上斜坡,客人们开始朝墓地走去。

    去往墓地里的人群中,黑鬼的个头最高。留着短发、涂满了泥巴、高昂着的脑袋高过了在场所有的人而凸显出来。他艰难地呼吸着,仿佛这绝望挣扎的六天、这被判了缓刑的六天、这铤而走险的六天,一下子全弹射到他的身上。尽管他们走得很慢,但是他满是伤痕、赤裸着的胸膛上下起伏着,左臂紧紧地贴在身前。他连续不断地东看看西看看,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仿佛视觉和目光永远脱了节。他的嘴巴微微张开了,露出了一口大白牙。他大口喘起气来。赶往墓地的客人们停住了脚步,回头看过来,有些客人手里还拿着几块肉。黑鬼用狂野、克制而不安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们的脸。

    “你想不想先吃点东西?”三只筐说。他不得不又说了一遍。

    “想。”黑鬼说,“问对了,我想吃东西了。”

    人群开始往回挤,朝中间涌过来。话向外围传了过去:“他想先吃点东西。”

    他们走到了蒸汽船那儿。“你坐下。”三只筐说。黑鬼在甲板的边上坐下。他还在急促地喘气,胸膛起伏不断,脑袋不停扭动,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他的眼睛视而不见,好像是因为内心,因为绝望,而不是因为视力丧失。人们拿来食物,安静地看着他吃。他把东西塞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嚼碎了一半的食物从嘴角流出来,顺着下巴滴下来,落到了胸口。过了一会儿,他不再嚼了,坐在那儿,赤裸的身上覆盖着一层干涸的泥巴,膝盖上放着一只盆子,嘴里塞满一团嚼碎的食物,嘴巴张开,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乱转,急促而不停地喘着气。人们看着他,耐心而不安地等待着。

    “来吧。”三只筐终于开口。

    “给我水喝。”黑鬼说,“我要喝水。”

    水井在斜坡下不远的地方,靠近黑人宿舍区。午后的阳光在斜坡上洒下了斑驳的影子。每当这个宁静的时刻到来,伊赛提贝哈就会躺在椅子上打盹,等着享用午餐,随后在漫长的下午睡上一觉,而黑鬼————他的贴身仆人————就会空闲下来。他会坐在厨房的门口,和做饭的女仆们聊天。在厨房的远处,黑人宿舍区的过道变得安静祥和,女人们隔着过道互相交谈。生火做饭的炊烟吹在小黑鬼们的身上,他们就像是灰尘中的乌木玩具。

    “来吧。”三只筐说。

    黑鬼走在人群中当中,个子比任何人都高。吊唁的客人们向伊赛提贝哈、那匹马和那条狗的方向移动。黑鬼一边走一边不停扭动着高昂的脑袋,胸口急促喘动。“来吧。”三只筐说,“你想要喝水。”

    “是的。”黑鬼答道,“是的。”他回头看了看大宅子,然后下坡朝宿舍区走去。今天,这里没有生火,门口没人探出脸来,尘土中也没有小黑鬼们。“蛇就是在这儿咬了我,狠狠地咬在这条胳膊上。一下、两下、三下。我说,‘干得好,老家伙。’”

    “你过来吧。”三只筐说。黑鬼继续做着走路的动作,高高地抬起膝盖,高昂着头,仿佛踩着一辆脚踏车。他的眼睛里露出了野性而克制的光芒,就像是一匹烈马的眼睛。“你说要喝水。”三只筐说,“这儿有水。”

    水井里有个水瓢。人们用它舀满了水,递给黑鬼。人们看着他喝水。他把水瓢慢慢端到满是泥巴的脸前面时,眼睛却没有停止转动。人们能看见他的喉咙动了动,明晃晃的井水从水瓢的两端哗哗流下,流在他的下巴和胸口上。这时,流水停了。“来吧。”三只筐说。

    “等一等!”黑鬼说。他又舀满了一瓢水,举到自己的嘴边,眼睛不停地转动着。人们又一次看到他的喉咙蠕动着,没咽下去的井水,裂成无数水线,顺着下巴汩汩地流下来,在涂满泥巴的胸口冲出了一道沟槽。人们耐心地等着,表情严肃,举止得体,毫不动容。他们是部族里的人、吊唁的客人,还有死者的亲属。这时,水不再流了,但空空的水瓢却被举得越来越高。他黑色的喉结徒劳地蠕动着,模仿着受阻的吞咽动作。一块被井水冲松的泥块从他的胸口脱落下来,在满是泥巴的脚面上碎开。人们能听见空水瓢中传出他的呼吸声:呼噜————呼噜————呼噜。

    “来吧。”三只筐一边说着,一边将黑鬼手中的水瓢拿走,挂回到井沿上。

    1.詹姆斯·威尔金森(james wilkinson,1757——1825年) 美国独立战争时的将军,曾涉嫌把肯塔基地区割让给西班牙,但最后被宣布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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