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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见天使莱娜塔始明真相苦修行灵肉搏击薄命女终难承受弃红尘Ⅰ

    有一天晚上,我像平常一样,又上可爱的阿格涅莎那儿串门去了,回到住所时已经相当晚了,我不得不用一些小礼物作为贿赂而让夜间值更人给我放行。走近我们的住所时,在半明半暗中我分辨出好像有一个人像猫儿一样坐在门槛上,很快我就认出来,原来是————路易莎,她一见到是我,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迎着我奔过来,她犹带着几分畏惧向我讲述莱娜塔女士身上今儿发生了某种意想不到的、令人可怖的情况,而她,路易莎,则担心这是不是有什么妖精在作祟。从她那详细的描述中我很快明白,莱娜塔是又被恶魔附体而重新发作了,这种着魔后的大发作我已经见过,在那种状态中,精灵潜入到她体内,残酷地折磨她、污辱她。于是,我立即想起,最近几天莱娜塔确是特别忧郁,十分烦躁,可是,我却并没有正视这种征兆,反倒表现出很轻率的、很不得体的漠不关心的态度。

    在那会儿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有谁扎破了我的心脏,于是,我对莱娜塔的爱之泉,便突然在我的心头喷涌出一道道有力而饱满的水花。我赶紧奔上楼,脑子中已经想象着就要做出的举动的每一个细节:我将请求莱娜塔的宽恕,去亲吻她的手,去倾听她回报给我的那些温柔亲热的话语。我撞见莱娜塔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地躺着,就像往常总有的那样,被这种大发作折腾得半死半活,她的脸,在微弱的烛光的映照下,就像那白色的蜡做成的面具。在看见我之后,她没有微笑,没有高兴,没有做出任何表示激动的动作。我便跪倒在她的床头而开始向她认错:

    “莱娜塔,请你宽恕我!近来我的行为举止,的确是很不得体。我犯下一个严重的罪过,这就是把你扔下不管。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是怎么干下了这种事,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不过,这种事往后再也不会有的,我向你发誓!”

    莱娜塔打断了我的话,她用悄悄的但清晰而果断的嗓音对我说道:

    “鲁卜列希恃,现在应当是我说,而你听着。今儿在我身心发生了某种极其重大的事件,我还不能用理智去消化它。我的一生在今天断成两半,尚在未来中期待着我的那一切将同过去所经受的迥然有别。”

    在这样庄重的开场白之后,莱娜塔把她那苍白的、严肃的脸转向我,对我说出了下面这一番话:

    最近一周,我对莱娜塔极少有关注的时候,她由于孤独而特别伤心,整天整天地痛哭,但她一直精心掩饰,不让我看出她的心情。可是,人在忧愁苦闷时,他面对着那些充满敌意的恶魔的进攻就会束手无策,于是,莱娜塔的那个宿敌,那个当初在亨利希伯爵的城堡中就迫害过她的那个恶魔,又来把她给制服了,它潜入她体内,一边把她弄得糊里糊涂,一边把她击倒在地板上。但是,就在她四肢伸开地躺在地板上几乎不省人事之际————突然在她眼前出现明亮的光辉,在这光辉中呈现出那燃烧着的天使的面容,她从自己童年那幸福的时日过后再也不曾见到过这样的天使了。莱娜塔立即认出这就是她那位马迪埃尔,因为他的音容笑貌一如既往,他的脸闪闪发光,眼睛像天空一样碧蓝碧蓝,头发仿佛是一团黄灿灿的金线,身上的衣眼是由那火红色的蚕丝织成的。此情此景顿时使莱娜塔全身心地进入那种难以言表的兴奋,就像使徒们在见到基督登山变容那种时刻一样,可是,马迪埃尔的脸色十分严厉,这天使一开口,就说出了这样的话语:

    “莱娜塔!自从你沉湎于肉欲,一心想用欺骗与狡诈来怂恿我沉醉于情欲的那一天起,我就抛弃了你,后来,每一回你想见到我,我都没有显现。那位伯爵,你想象在他身上认出我的化身的那位伯爵,是特意派遣来你身边的,派遣者不是别人,正是那诱惑夏娃偷吃禁果的魔鬼,这是要使你的灵魂彻底堕落、完全窒息。眼看着你走向毁灭,静观着你与我们的那些仇敌恶狠狠地兴风作浪、得意洋洋地欢庆胜利,我在天国的帐篷里,在天使们都栖息于其间的地方,在万能的主宰面前,我不止一回地流下了伤心的眼泪。我不止一次地把我那犹如手提香炉里的烟一般的祈祷呈奉给至高无上的神,它也容允我下凡把手放在你的肩膀上,在深渊口上支撑住你。但总是有一种声音将我阻拦住:“这一台阶,她也得迈过去。”如今,终于让我给你洞开这全部真相,你得清楚,你的罪孽的分量在正义的天平上有多么沉重,你的灵魂已经有一半沉入地狱的火海。现在不是该你去幻想那圣·阿玛尼娅·洛塔宁格斯卡娅的荆冠的时候,到这种地步你可去幻想的只有那些殉道者们的荆冠,该想想如何用鲜血去洗涤那罪愆的污秽。我钟爱的姐妹!惊醒起来吧,赶紧忏悔吧,不停地向上帝祈祷吧,我也得到容允将再度保护你,我将会使你坚强起来的!”

    就在马迪埃尔这么说的时候,他的全部话语在莱娜塔眼前幻化为一个个鲜明的画面,于是,她看见————天堂里的花园,在那花园里,天使们在吟唱着对造物主的赞歌,天使们一个个像鸟儿那样飞翔着,用它们自己的身体在空中组合起那神秘的字母“D,I,L”(1);于是,她看见————有好几级阶面的台阶,这台阶表现着她在尘世的生活经历,她沿着这些阶面在蛇、妖龙、恶龙以及其他怪物中穿行;最后,她看见————她自己腰部以下的身体陷入地狱的火海,在那火海中,幸灾乐祸的魔鬼正在亢奋中欢呼闹腾,围成一圈一圈地狂舞。等到马迪埃尔结束了他那番怒气冲冲的话语,莱娜塔已处于那末日降临时的绝望之中,她觉得,生命的精气已经弃她而去。这时,看着自己的女友落入这样可怖的状态之中,马迪埃尔突如其来地变了形,他的脸上显示出柔顺与温存的表情,他整个儿变了,就像一位善良的老大哥,早先,在他与她玩儿童游戏的那些时日里,他就是这样一个形象。他向她接近,他向就要死去的莱娜塔俯下身来,他亲亲热热地吻她的嘴唇,用他那甜美但并不灼人的火热气息拂弄着她的身体。莱娜塔高兴得大喊一声,她一心要把他拥入怀中,可是,她伸张开来的两臂迎接到的只是路易莎,路易莎是听到她坠落时的响声与她那满含怨情的呻吟而赶紧跑进房间里来的。

    莱娜塔就是这样给我讲的,像往常总有的那样,她在做出一番表白之后,就把我扔进一片困惑之中:她的话语中,究竟有哪些是确有其事,哪些是她在谵妄状态中的幻景的描述,哪些是她的大脑的虚构胡编————她那个脑子天生有撒谎的嗜好,这已是无可救药的事。不过,在那天,我操心的仅仅是怎样让这患病在身的女子平静下来,我规劝她暂时不要去思虑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我试图以许诺我将把全部时光都给她、一时一刻也不离开她身边这样的好日子而让她得到慰藉。但是,莱娜塔对我的这些话无动于衷,只是坚定地摇摇头,或者,那么宽容地向我微笑着,就好像母亲对她的那个想以自己的玩具驱散她心头忧愁的孩子那样微笑着。不过,承受着我的亲亲热热的、催人入眠的话语的哄骗,她很快也就沉入那令人疲惫的、令人惶恐的梦境中,而我也在她身旁入睡了,就像先前我们俩尚未那么亲近的那些时日一样。

    然而,在那一夜,我可以确信,莱娜塔说她的一生似乎断裂成两半,这种话并不是轻率地说出来的:清晨,第一道朝霞闪现时,莱娜塔就把我叫醒,只见她的脸上洋溢着奇怪的庄重神态,她要我扶她起来去做早祷告。我听从了,不由自主地服从她的声音中所有的那份严峻与清晨所有的那份寂静,急匆匆穿好衣服的莱娜塔迫使我领她上圣·泽泽尼教堂,尽管她还十分虚弱,只能勉强地挪动两腿。一进教堂,她就跌到读经台上。在这宫殿般五彩缤纷与金光灿烂的氛围中,莱娜塔永不满足地祈祷着,热泪滚滚,一直流到祷告完毕,仿佛那最后一位罪人,在寻求宽恕罪孽。看着她那份热忱,我方才明白,在莱娜塔的心里发生的,远非那稍纵即逝的波动,而是已经完成了某种巨大的转折,那种影响深远的转折,这转折一下子改变她的全部思想、情感、欲望,仿佛是按照一个新的方案把她的全部存在,把她整个人都改造了一番。

    的确,由此而开始了一种不论是对于莱娜塔还是对于与她在一起的我而言都同样如此的、完全崭新的存在。有时我觉得,如果说,在莱娜塔先前向我显示的那些面目之间还可以找到某种统一性,那么,她的新形象则完全属于另一个女人。这不仅是指,莱娜塔现在所说的话语不同于她过去所说的,我现在都辨认不出来她说话、行动、与人们交际的新方式了,辨不出她的嗓门的音调,辨不出她的步态的声响,甚至,连她的面孔也分辨不出了。但是,就在这种情形下,我让自己回想起莱娜塔先前向我讲述她的童年时所说的那一切:她怎样一整夜一整夜在通宵达旦的祈祷中打发时光,她怎样一丝不挂赤身裸体地走到冰天雪地中,她怎样用鞭子抽打自己或者用刀刃剪尖去刺扎自己的乳房;我还回想起她在我们俩航行到科隆城时所搭乘的那条驳船上说的那句话:“我们大家,每一个人,最好都该去承受一次惊心动魄的惊吓,并且该像那小鹿逃避猎人追赶那样,逃进修道院里的修道小室”————于是,我明白了,所有这一切在莱娜塔的身上早已植根,先前她心中已有这些思绪,只不过被遮掩了————犹如身体被偶然的衣服所遮掩。

    为了把我与莱娜塔共同生活中的这最后一段的情形描述出来————哪怕是粗线条地勾勒出来,我首先应当说明的是,莱娜塔往她自己的悔过中,投入了她先前往自己的哀伤中所投入的那份狂热,后来,则是她素有的那股激情。在重新见到马迪埃尔的幻象之后那最初的日子里,有一天,她萌生起要去忏悔的念头,不论我如何警告她千万不要做出这类危险的举动,她还是上我们教区的教堂实现了自己的这一番意图。我不清楚,莱娜塔是否向我们的神父对她自己的罪过作了毫无保留的忏悔,在那些罪过中————尽管它们被披露出来————绝少有什么大的罪衍会把她送上那焚烧女妖的篝火之上,可是,回到住所后,莱娜塔显示出深受感动的神态,她噙着眼泪,告诉我神父施发给她的惩罚。从那天起,她就一丝不苟地执行这惩罚,她没有一个早上不去那里做弥撒,每一个教堂的钟声她都用祷告来迎接,每一天晚上她都要在读经台旁祈祷到手脚发麻,身心交瘁,她一一履行给信徒们规定的全部斋戒————星期三、星期五、星期六都成了斋戒日,有时候,深更半夜中,她突然跳下床来,再一次狠扼手腕,放声号啕,祈求宽恕罪孽。莱娜塔并不满足于神父向她指点的那些惩罚与考验,她一心渴望千方百计地去增强自己的功勋,以便更全面地表现自己的悔过,也许,还是为了更快地祈求到对自己的宽恕。她凶猛地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墙,我不止一次地拦住了她,由于疲劳而失去了意识的她,不止一次地从地板上挣扎起来,还要去做祷告,有一回,我甚至从她手中夺出一把匕首,她硬是用那把匕首在自己的乳房划出一个血糊糊的十字。在这些时刻,莱娜塔的表情总是幸福的、稚童一般的,在这种时刻她柔顺地恳求我:

    “鲁卜列希特,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我这会儿真舒服,我这会儿真舒服!”

    莱娜塔在其专心悔过的最初日子里,对我的态度是平稳而亲热的,就像勃尼基蒂昂斯基修道院里的女修士对待男修士那样,她不再强声恶语地驳斥我,在一些小事情上对我言听计从,但在所有重大的举措上,她坚定地恪守她自己的航向。自然,莱娜塔弃绝了情欲的任何一种形式的诱惑,她甚至不允许我去碰她的身体,现在谈起尘世的爱情时,她总是带着那么一种冷漠,犹如任何一个经院哲学家那样无动于衷。

    莱娜塔执拗地规劝我与她一同去悔过,她跪在地上满脸泪水地央求我也去做这种事,犹如一个善良的修女,或者,带着一些恐吓一个劲儿地赌起咒来,犹如一个布道者————但是,在我心里,在雅科夫·维姆费林格已经播入其种子的地方,这类吁请不可能得到响应。我这个人整个一生都在内心深处坚定地珍藏着对造物主对世界的设计者的活生生的信仰,对造物主的神赐予救世主基督那赎罪的牺牲的信仰,可是,我任何时候也不曾同意:真正的宗教需要外在的表现。如果天主上帝让人们去掌管大地————在大地上,只能通过斗争与劳动才可能完成自己的职责,在大地上只有那些热烈的情感才可能带来真正的快乐————那么,上帝的正义感本身就不可能要求我们拒绝劳动、斗争与激情。况且,修士们的所作所为————这些真正的披着羊皮的狼,他们早已成为过街老鼠,早已被所有的讽刺之箭戳击得体无完肤————足以表明,那种游手好闲与不劳而食的生活是很少能够接近圣灵的,尽管就站在祭台旁边,尽管每天都去做弥撒,也是无济于事的。

    然而,莱娜塔沉湎于她的悔过中所带有的那份真诚,那种迷恋,倒是大大地激活了我心中对她的感情,使我在整整一周的时间里,或者,甚至是十来天的期间一直装模作样,仿佛我也在体验她所体验的那种东西,因而我极想不离开她身边:去分享她的全部时光。我与莱娜塔一同上教堂;我再一次倚靠在圆柱上,用目光跟踪她,看她怎样把头垂向祷告书;我听着唱诗班那节奏纡缓的歌唱,就无望地想象着,这是墨西哥的森林在我们周围发出呼啸。莱娜塔唤我过去与她一块儿祈祷,亲热地跪在我身旁,温情脉脉地请求我,跟着她去重复圣诗与赞美歌的词语,这些时候,我也不拒绝她。莱娜塔很想对她在过去的生涯中所干下的一切事情都作一番悔悟,我也没有阻拦她。她跪在我面前,一连好几个小时,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诅咒着自己与自己的行为,向我披露她那耻辱的经历。我觉得,在这种披露中,她找到了一种特别的甜美,于是,她一个劲儿地对自己那些最见不得人的罪孽进行指控,在那些罪愆中她并不是有罪的,她这是存心要把那些最令人羞耻的、但纯属编造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莱娜塔在她现在的这些披露中,把她与亨利希伯爵在一起度过的那段生活描绘成全然是一片恐惧,现在,她声称,亨利希曾幻想成为其首领的那个秘密社团,是由一群最劣等的魔法师所组成的,这些魔法师只会做道场,只会熬妖汤。据莱娜塔所言,正是那些日子里,她得到了指点,知道了飞向狂欢夜会的途径,知道了探求魔法秘招的门径,这就是说,她后来那是假装天真,仿佛只是与我在一起攻读时方才认识到魔法奥秘。可是,在谈及我们俩共同生活的这一段经历时,莱娜塔同样以毫不逊色的激动,在这里也做了一番披露,她说的一些事情是我无论如何也难以置信的,另一些事情是我亲身经历的,但经她一说完全走了样,仿佛是哈哈镜上的映像。她就是这样专心于披露自己的经历。她要我相信,在与我相识之前,她心中没有别的意愿,除了把自己关进修道院。但是,后来有某种声音————那声音,自然,是属于人类的宿敌的————对着她的耳朵悄悄地说,恶魔们将把亨利希交还给她,如果她,作为一种交换,而去帮助它们把另一个灵魂捕进它们的网中的话。从这之后,我们的整个生活似乎仅仅可以归结为这一点:莱娜塔采用了连篇谎言与虚情假意交替使用的办法,努力把我诱入到那凡夫俗子常常在所难免的罪孽中去,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她不惜设计了一个又一个骗局。如果对莱娜塔在这番披露中所说的信以为真,那么,就不得不去做这样的设想:那些会敲击的精灵的角色正是由她本人扮演的,她想借此召唤我投身于魔道妖法;而我在狂欢夜会上所见到的幻景,正是由她向我暗示出来的;约翰·维耶尔曾要我相信,仿佛在我们那次魔法试验中,正是莱娜塔将灯盏击碎了,他诸如此类的见解看来真是言中了。

    然而,莱娜塔坚决要求把那些依旧摆在她房间里的桌子上的那些魔法著作付之一炬,或者扔出门外。我竭力申辩: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基,彼得·阿篷斯基,罗格尼·巴孔,安塞尔姆·帕勒梅赞斯基这样一些名人的著作是不该遭受酷刑的,但不论我怎样反对,她还是一意孤行,毫不犹豫。我只好在搬书时抢出一堆,把它们藏在我房间的一个较为隐蔽的角落里;我认为,模仿那个焚烧蒂特·里维的著作的主教对作为人类最好的珍宝的书籍施暴,乃是一种亵渎神圣的行径。然而,取代那些消失了的书籍,在莱娜塔的桌子上很快出现了另一些书籍,这些书同样是很精心地装订在羊皮纸里,并且带有光彩一点也不逊色的金属锁扣,甚或内容也并无多大差别,犹如梨柑对于苹果那样,因为这些书也是连篇累牍地评述着那些与恶魔与精灵相关的事理。莱娜塔那如饥似渴的心灵如今对这些新书特别疯狂。可是,这些新书大多也是用拉丁文写成的,故而,我不得不再次充任翻译官,于是,先前我与莱娜塔一同攻读的那一幕便得到重现,我们俩紧挨着坐在桌旁,把脑袋俯向书页上,苦苦地琢磨着作家的话语。

    寻购书籍这个差事,自然,又落在了我身上,这一来,我又恢复了自己对雅科夫·格洛克书店的寻访,再次成了他那丰富的矿井中的一个井下矿工;但是,莱娜塔严厉地禁止我把马丁·路德及其所有的走卒与模仿者的著作捎回住所,我呢,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她去阅读什么普费费勒科勒恩,或者去接触什么戈格斯特拉登。这样,在排除了当代学术界两大咄咄逼人的营垒中的全部著作之后,我只得把我的选择范围局限于那些旧派的神学家、老式的与新式的经院哲学家。不过,第一本落入我们手中的书,却是弗奥马·凯姆皮斯基的那部立意高尚、内容也十分有趣的《论对基督的模仿》,可是,紧接着而来的则是各种各样的小册子————《信仰的手势表达法》、《今日基督教节日微型手册》,这一类的小书,然后,是一些标题就很含糊其辞的、出于名家手笔的但名不符实的专题论文,诸如兰茨克拉纳的《通向天国之路》,或者,列昂德勒·塞维尔斯基的《论祷告》,再往后,就是一些圣徒传,好像有:贝尔纳尔德·克列勒沃斯基的,诺尔贝尔特·马格捷布尔格斯基的,弗兰茨斯克·阿西泽斯基的,伊丽莎白·图林根斯卡娅的,叶卡捷琳娜·西恩斯卡娅的,以及另一些圣徒的传,最后,是这一领域两位像太阳一样巨星的著作————两大厚本,一本稍小一些,另一本则大得不成比例,为购得这两部巨著,我并没有吝惜囊中那些面值为三马克的银币,但是,阅读这两部巨著后,我们的学问并没有多大长进:人品像天使一样崇高的约翰·鲍纳温图拉博士的《智慧向导》,有些地方写得还是引人入胜的,而在大学执教的弗奥马·阿奎拉的《神学集成》————则是一部道道地地枯燥无味的书,是绝对没有能力激活读者思想的僵死的学识。莱娜塔则什么都抓,就像抓住那可以得救的最后指望,一会儿把这一部书抓在手中,一会儿埋首另一部书中,急匆匆地催我一会儿给她翻译某部圣徒传,一会儿又要我向她解释某场神学论争。她出神地赞赏着书上所描写的那些奇迹,乖乖地承受着写在纸上的那些地狱磨难的恐吓,带着她并不素有的那份天真劲,把那些以经院哲学为生的博士们所杜撰出来的任何一句胡言乱语全然视为真理。

    我现在实在记不得,当时我们俩通过孜孜不倦的攻读所识读出来的那些无稽之谈与失去分寸的神话一共有多少条,那些神话其实都是很值得加以更为谨慎的推敲的,不过,我在这里可以举出几个例子,它们曾以特别强大的力量震撼了莱娜塔,让她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譬如,莱娜塔曾以真正的恐惧在弗奥马·阿奎拉的书中,读到了比大诗人但丁的笔下还要更为全面的对地狱的描绘。在前者的书中,准确地标记着各种各样的罪人们在地狱里应当据有的位置,他们应当去承受的磨难是哪些:那些在基督降临之前就死去的祖先们,那些在受洗之前就夭折的婴孩们,那些盗贼、凶手、放荡的男子、渎神者————在那里都各居其位,各受其罚。莱娜塔在深受感动的状态中倾听着对救世主被出卖后所承受的鞭笞数目的计数,随着数目字的增大,她的那份感动就愈发增强,这种鞭笞中还分好几种类型:其中,挨鞭抽的次数是1667,挨拳击————800,挨耳光————110;书中这个地方还写道,基督在橄榄山上所留下的眼泪一共是62200滴,而含着血的汗珠————97307滴;这里还记载着,那圣洁的额头被荆冠扎出了303块伤口,而基督受难时口中发出的呻吟一共是900声,等等。让莱娜塔大为感动的还有这样一类故事:圣母在叶卡捷琳娜·西恩斯卡娅面前显容,然后把她领到自己的儿子那儿,后者给这女圣徒呈上带有钻石与四颗珍珠的戒指,作为订婚的标志,整个仪式在竖琴的乐声中进行,演奏竖琴的是皇帝达维德本人;或者是,在图林根,基督亲自向女圣徒尤塔显容,允许她把嘴唇贴到他那被刺穿的肋下去吸吮那圣洁的鲜血。对这样一些叙述,莱娜塔同样信以为真————在波希米亚,当布拉格大主教给圣徒阿达里贝尔特打开坟墓时,这圣徒好像果真从坟墓里走了出来,这时,空气中立即弥漫起一种强身固体的香气,那香气竟让所有在场者整整三天都没有饮食欲求;或者,在法国,在属于天主教西司忒派修会(2)的某座女修道院,修女们的修道达到了这样高度的圣性境界,凭借着上帝的祝福,虽然好像根本没有把什么外人接纳进修道院里来,但那里的人口都一个劲儿地增长:每一位修女在并不知道自己丈夫是谁的情形下都生下一个女孩,那女孩日后应当成为其母的继承人。我不清楚,是不是这信仰总是要与理智相敌对,我不清楚,埋首于神学是不是果真可让头脑轻松下来,但我当时却的确是眼看着莱娜塔满怀信赖地倾听着这些故事,而在另一些时日里,莱娜塔是很善于动用逻辑去进行严密的思索的,看着这种情形,我只是重复了圣徒贝尔纳尔德·克列勒沃斯基的那句话:“全部罪孽均滋生于不信仰这一种罪孽”。

    至于说到我本人,这些经院哲学学者们的胡编乱造,自然不能迷我很久。它们对于我,就像对于刚入校的一个新生那样,只能在最初的时日让我觉得挺开心,可是这些神学著作都有一个挺糟糕的特征:它们彼此之间一本与另一本十分雷同————故而,与莱娜塔一同度过阅读的时光很快在我心目中成了一个并非愉快的义务。我对莱娜塔的爱,由于她初次见到的幻景的影响而突然复苏起来,现在重又泯灭下去,就像那只被什么人突然推了一推的皮球,但它终归不能在石板道上自由自在地滚动了。没过多久,我与莱娜塔在她的屋子里所营造起来的这种修道院似的生活————祈祷、下跪、倾倒、斋戒————就开始让我觉得是某种很不得体的假面舞会。于是,我开始躲避这种戏耍了,我不想再去伴同莱娜塔上教堂了,每当我们可以坐下来攻读时,我就找出各种借口出门去,我常常很不客气地中断那些虔诚的交谈,夜间,当我听到莱娜塔的房间里传出她那压抑住嗓门的号啕声,我不再赶紧奔到她那儿去了。后来,我不能克服也不想去克服自己心愿的那一天终于降临,这个心愿就是————回到阿格涅莎身边去,这就犹如从那透过彩色花纹的玻璃而在教堂里成十字形交织着的鲜红的与碧蓝的光线中走出来,一下子置身于明朗清澈的空气中一样。

    Ⅱ

    这一天,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预见的,如果不说它决定了我们俩的命运,那么,也应当说,它对这命运作出了预言。这一天,莱娜塔一大早就上大教堂了,我留在住所等她,一直等到中午,突然间————这几乎对于我自己也是出乎意料的————我走出住所,走上了街,并不是没有几分窘迫,但还是径直奔向我所熟悉的维斯曼的家,我像一个有过错的人似的,敲了敲大门,阿格涅莎以其一如既往的礼貌接待了我,只是对我说了这么几句:

    “鲁卜列希特先生,您这么久都没上我们家来,我已经寻思过,您那儿又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哥哥禁止我探问您的情况,他说,您那儿想必是有一些原因的,但是一个正派的少女是不应当去知道的————真是这样的吗?”

    我反驳道:

    “您哥哥那是跟您开了一个玩笑。这只不过是在我的生活中来了一些失意的日子,而我是不想用那忧郁的脸色让您伤心的。但今天我的心情变得过分沉重,于是我上您这儿来,想沉默一会儿,想听听您的声音。”

    我的确兑现了我所说的,在阿格涅莎那儿我几乎一直默默无语,而这少女没隔一会儿就调整过来了,重又进入那种与我亲昵的状态,她像屋檐下的燕子那样叽叽喳喳地对我絮叨起来,叙说着不久前的那些日子里所有的小新闻:什么邻居家的狗死掉啦,什么在星期日午祷后发生了一件令人可笑的事情啦,什么前不久在她哥哥这儿与教授们聚宴狂饮啦,还有什么人家从法国给她寄来一块很不一般的、染成三种颜色的丝绸啦————还有许多其他诸如此类的小新闻,这些新闻虽小,但它们逗引我尽情微笑。阿格涅莎的话语就像森林中的小溪那样轻盈自在地流淌。她说得那么轻松,因为生活的全部印象与从她口中说出的一切话语,都是从她的身心轻易地溜出,并没有挂破什么地方,留下什么伤痕,我听她说话时心里也十分轻松,因为没必要去思索,也没有必要特别留神,完全可以松开自己心灵的缰绳,松开我平日常常不得不勒紧的缰绳。从阿格涅莎那儿出来时,像往常一样,我重又精神饱满,性灵清新,犹如承受了海边轻风的吹拂,心境重又平和宁静下来,仿佛是对那长满蓝色的矢车菊的黄灿灿的庄稼地作了许多许多的静谧的观赏。

    回到住所时我撞见莱娜塔在读书,正在仔细地琢磨贝尔托里德·莱根斯布尔格斯基的某一篇布道辞,这篇布道是用古老的语言写成的。莱娜塔的脸色是这么严峻、目光是这么安宁、嗓音是这么矜持————所有这些与阿格涅莎身上的那种稚童般的无忧无虑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反差,以致于我的心仿佛被谁用钳子夹了一下。也就在这会儿,一个念头带着那种绝对不可征服的气势在我心中孕生了:我极欲得到那个原先的莱娜塔,不久前的莱娜塔,她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她那些狂热的举止,她那些一发而不可止的亲热,她那些温柔可心的话语————这一欲望竟是这样的强烈而深切,这样的刻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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