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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悉心探究魔法要领斗室试验咒语失灵Ⅰ

    证据自两个不同方向朝我涌来,犹如两个敌对的集团的两支军队,我也很容易向我的理性运行的天平的某一端倾斜过去,因为在两端的量杯中,我都可以投放愈来愈新的思索与评断的砝码。

    从一方面去看,许多证据在表明,我那可怖的夜会飞行不过是一场梦中幻象,那梦幻乃是由我抹遍全身的、毒性剧烈的油膏蒸热身体所生。后来我发现自己坐在其中的那件风衣,它被压得皱巴巴的,被揉得失去了原形,正像一个人的身体持续地在它上面而肯定会弄成的那样。我身上并没有一处留下那夜间旅行的痕迹,尤其是在脚下并没有哪儿被划破,或者是被擦伤,但赤着脚板在绿草地上跳舞,在森林中奔跑,总是少不了这类伤痕的。最后,而且这是最重要的一条,在我胸口并未发现那被羊角刺扎出的标记,那标记,要是按我当时所感觉的那样,本是大师列昂纳尔德在我身上刻下的是魔鬼的永恒烙印。

    从另一方面去看呢,我的这些回忆本身的关联性与逻辑性,远远超出了通常对梦境作追忆时的那种情形,记忆之神向我通报了有关魔鬼聚会、游乐与戏耍的这样一些细节,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些细节,而我要是把它们捏造出来也没有丝毫的根据。除此之外,我完全清晰地想起来,我当时参加那些女妖们的轮舞时是以肉体加入,而并非以精神参与,即便相信人在生前其精神与肉体已可分开,像神一样有洞见力的柏拉图曾挺乐意确认这一说法,不过大多数哲学家对此说都是深为怀疑的。

    最后,我脑子中冒出了一个主意,这是解决我的疑惑的一个可靠的办法。如果我所见到的一切确是现实,那么,莱娜塔在对我行骗之后,跟着我也去做那高空飘飞,而她现在要么仍在屋外踟躇,要么也是像我这样疲惫不堪地躺着————不过,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想着想着,那股愤怒与嫉妒又涌上心头,在这种坏心情又发作之际,我匆匆地对自己的姿态、头发都作了一番整理,急忙去穿衣服,这事现在对我成了一种相当艰难的行动,因为我的双手还在哆嗦,眼前仍发黑。不过,几分钟之后我已站在回廊里,那儿清新的空气直涌入我的胸口,使我多少苏醒过来,于是,我怀着怦怦怦直跳的心脏,打开了莱娜塔的房门。莱娜塔平静地睡着,躺在她那高床上,周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也像我那样度过了这一夜,也不曾有那油膏的气味,只要有那种气味,那它也就会披露,她也曾诉诸那神魔般的抹擦所创生的法力。

    这一难以驳倒的证据,在那个时刻倒是有利于让我作出这样一种推断:我昨夜并未离开梦境领域。固然,断定我在夜间的行为与言语————就是由于那些言行,我毁掉了自己灵魂的永恒拯救————只不过是一场梦幻,这倒挺让我高兴的,但是,那时占据我心头的还不是这种高兴,而是那令人抑郁的羞愧。让我感到万分耻辱的是,我未能成功地完成莱娜塔的委托,未能闯入魔王的宝座,尽管这事并不太难,看上去,一个无名小卒也能办到。与此同时,我还寻思,我那场梦是天赐而降,或许,还是魔鬼亲自赐降的呢,魔鬼又想对我的软弱无力加以嘲笑且作弄一番,这一想法使我蒙受沉重的打击,犹如挨了那侮辱性的一耳光,也就在我凝视正睡着的莱娜塔那同一个瞬间,一个决定在我心中萌生并当即成熟,这个决定后来就在即将到来的好几周里统帅着我的行为:试图以自己的力量与那黑暗的精灵们展开公开的搏斗,在我的人生旅途中我已经与这些精灵相遭遇,它们到目前为止一直是任性地耍弄我,犹如抛耍一只球。

    这时候,莱娜塔被房门启开时所发出的吱吱声弄醒,微微睁开了眼睛。于是,另一种情感————欲忏悔一番,欲去坦白我曾疑心莱娜塔对我行骗这件事情的冲动————迫使我急速地扑向她的身旁,俯下身去亲吻她的手,对她倾诉那些她并不明白的心里话:

    “莱娜塔!亲爱的!我感谢你!你将宽恕我吧!”

    莱娜塔正在梦境中走出来,起初也不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后来她回忆起那一切,就迅速询问起来:

    “鲁卜列希特,你去了吗?你看见了吗?你问了吗?他回答了什么?”

    这些硬邦邦的问题,让我感觉到,莱娜塔根本就没有把我、把我这个由于困顿与折腾而身心憔悴的人,放在她心里。她一心所思念的只是她自己的那个亨利希,不过,这些问题则多少使我清醒过来。我回答她说,她那油膏原来并无什么效力,它仅仅使我昏沉沉睡去,仅仅给我呈现那狂欢夜会的幻象,而不是真正地把我载运到女妖们在欢庆自己节日的地方。但说到这里我赶紧补了一句,声称我的失败丝毫没有削弱我的斗志,而是相反,更加坚定了我向目标奋进的欲望,如今我正在全身心投入,努力寻找更为有效的途径,好好利用地狱的威力。当时我就想在莱娜塔面前更详尽地表达我的想法,可是她执拗地要求我先把我的奇遇讲给她听听。于是,我只好对她的心愿做出让步,我得向她复述那一切情景,复述那种我觉得是一场挺糟糕的梦的情形,这几乎是与我的意志相悖的事。不过,在这复述中我隐瞒了两个场景:一是我面对萨拉斯卡的诱惑而不能自持;一是莱娜塔本人的形象也在其他夜间幻象中对我露面。莱娜塔把我的这番回忆看成是完完全全的现实,她根本不同意我所说的这仅仅是幽灵的看法,她断然认为,夜间盛宴的主席是对格耶尔德村的那个巫婆之言给予了肯定。但是,作为对她的回答,我只是报之一笑,我嘲笑莱娜塔,也嘲笑自己的那种飞行。我说,倘若这一切真是现实,那么,这是荒唐的现实;倘若这一切真是梦境,那么这是虚伪的梦境;倘若这一切真是预见,那么,从这预见中是绝对推断不出什么来的。

    可是,我们不得不很快就中止了我们这场争论,因为我感到了一种不可克服的疲乏与已近极限的困顿,这是夜间承受那么多又那么沉的印象的结果。浑身酸痛,脑子疼得就要裂开了,疼痛把我打倒了,甚至使我躺到床上去了,这一天中余下的时光我都是在半昏半迷的状态中度过的,在那种昏迷中狂欢夜会的场景与形象,犹如一个不停地转动着的轮子在我的目光中旋转:裸体的女妖、无手的恶魔、狂舞、盛宴、亲热、大师列昂纳尔德。我现在还记得,当时透过梦境我看到,莱娜塔时不时地走近我的床头,把她那冰冷的手放到我滚烫的额头,那时我觉得,她这些情不自禁地显示出一股温柔的手指一旦触及我的脑袋,便立刻根除了我的全部疼痛。

    次日清晨,我一觉醒来时又像往日那样精神抖擞,浑身是劲,可是我发现,自己昨日作出的那个决定在心底已孕生出坚实的根基,已萌生远远地伸展开去的枝叶,犹如一棵小树苗,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已长成印度的大菩提。我已经没有任何激动,但完全明确地向莱娜塔断言:我已打定主意去钻研魔法,因为我看不出还有别的方式可为她效力,而她正期待着我拿出什么绝招来。我补充道,当你像一个贫寒的求情者向债主讨饶时那样去求拜魔鬼时,你得到的不可能很多,因为魔鬼,看上去也只听从那些像主人对待奴仆一样居高临下地命令它的人的话;我还声言,一般来说当以知识的力量去攻入魔鬼的世界,而不应凭借占卜算命星相之类令人可疑的妖道魔法的魅惑之术。在作这样的补充时,我当即又在莱娜塔的面前,把整个探索神魔鬼道的科学的学术进展给勾勒了一番,诸如魔法学、恶魔学、卜相学,等等。

    莱娜塔非常入神地听我讲完,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原来率先将我引入恶魔世界的她,这时却对我声称,她本人绝对地反对我的这一提议,并且毫不迟疑地、也相当令人信服地把我所欲一试的这件事情的全部困难与全部危险都向我一一展示出来,她甚至认为此举整个儿是不必要的。进而,她还对我说,钻研魔法这事需要许多年月,需要一定的知识准备,那些隐而不露被深深珍藏着的奥秘是从不信赖什么书籍的,而只是经那些特选者之口,从老师到学生一代又一代口传下来。最后,她声言,她将不接受我这样的牺牲,她将把我的诺言归还与我。但是,我对她所陈述的这些理由都有异议:我说,作为一名骑士,我是不能放开一切可以寻思出来的、对拯救她有用的办法,而不去利用一下就抛开一位女士的。对于一个有心人,一个心明眼快的人,那隐现于魔法学著述的、字里行间的一些暗示,就已足矣;我欲企及的并非那被禁闭的知识领域里的所有奥秘,而仅仅是获取那对达到很实际的目标有用的某些情报,以及诸如此类驳击她的论点的话语。

    从这番交谈中,莱娜塔分明看出我是不想让步的,于是,她试图来吓唬我,她向我披露了她自己与魔法过从甚密时的心得,当时她大约对我道出了这样一些东西:

    “鲁卜列希特,你不了解你欲涉足的领域。那里除了恐惧别无其他东西,法师们————这乃是一些最不幸的人。法师生活在令人痛苦的死神随时随地的威胁之中,只有凭借毫不松懈的活动与意志的极度紧张,方可将那凶猛的精灵制服住,那些精灵可是随时准备好了欲用其兽牙把法师撕咬成碎片。整整一大帮虎视眈眈的怪物暗中窥视着法师的一举一动,密切关注着他是否遗漏了什么,忽视了什么,放松了什么细微的警觉,只要有机可乘便凶猛地朝他扑将过去,你设想一下那种玩狗者或戏蛇者,他没日没夜地呆在那关着疯狗、或毒蛇的笼子里,而他的钢鞭一举起,烙铁一按下,只会招惹起那些动物更为膨胀的凶狠劲————法师就过着这种日子。作为这种无休无止的磨难的一种犒赏,他得到的却是被奴役,那迫不得已地服役于一些卑劣的魔鬼,那些魔鬼知识并不渊博,远非无所不能,反倒总是狡猾奸诈,随时准备去干背叛以及任何龌龊不堪的勾当。”

    莱娜塔的这些异议让我觉得十分甜美,犹如那穿过雨天的一束阳光,因为在这里,我头一回看出她对我的命运的关心,但我还是毫不动摇地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我准备同意那一切正是这样,但恐惧还从未束缚住我的手脚。凶恶的精灵本也是由上帝创造出来的,但它们失落了上帝那高洁的品德,就像大自然中的一切物象那样,除了个人的与造物主那强大无比的意志力之外,那些精灵也不可能不服从自然规律。所要做的事仅仅是去认识这些规律,我们会有能力去驾驭这些恶魔的,犹如如今我们利用风力去推动轮船的运行。毫无疑问,风要比人强大无数倍,有时风暴还会将船掀翻把它摔成一块块碎木片,但是在平日里船长总还能把他的货物运载到码头。我清楚,当我在风暴中,在九级风中还鼓起风帆前行时,我会给我们的轮船,给坐在其中的你,招致一些很大的危险,但我们并没有别的办法。”

    在我说完这几句话之后,我们的交谈就戛然而止。

    很快,我就有机会确信,莱娜塔一边驳击我一边也说了许多反对她自己的信念的话语,魔法以及整个探索奥秘的学科知识对她的吸引力实际上更大,远甚于我。不过,为了忠实自己的角色,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总装出一种姿态:对我所操心的那些事情她总是鄙夷不屑,不愿给我的工作以丝毫的帮助,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完完全全单枪匹马地奋斗,独自一人去克服转向新的道路时所要遇到的最初的、通常也是最困难的波折。

    在我当大学生的年月里,我曾与一位书商相识,那人住在红山,他是一个老古怪,名字叫雅科夫·格洛克。当年,每当我变得囊中空空时,我就把自己的课本送到这书商那儿典当。现在,我萌生起一个念头:就在这书商的当铺里去抛下那钓鱼钩吧,因为我记得,那老古怪曾经对天文学、炼丹术、魔法方面的书籍颇感兴趣,他本人就潜心于寻觅那闪烁着智慧之光的点金石(1)。

    格洛克的书店这十年里一点也没变样,我又感到自己是一名大学生,我跨进门槛,钻入这有点儿晦暗的斗室,这斗室只有朝街面开的一扇门,没有窗户,里面塞满了一堆堆各种各样的书籍:手抄本的古书,铅印的新书,搁置甚久的书,新进的书,有彩色封面的书,用皮革作封套还带有关扣的书。这雅科夫·格洛克本人呢,则隐身在一层一层直达屋顶的书架之中,隐身在那码放成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书柱”之中,隐身在那一本一本地恣意骄横的小册子所垒成的“书堆”之中,身为所有这些锁闭在他的书店里大大小小的手抄本、线装书、对开本的主人,犹如那深居洞穴掌管诸风的埃奥洛斯(2),在一条已经坏了的板凳上端坐着。看见我之后,这格洛克把眼镜挪下移到鼻梁,把他正在审视的一幅版画放到膝盖上,将他那胡子拉碴的下巴朝我转过来,而开始期待着我开口,自然,他没有在我身上认出那老相识。

    我记起了这格洛克的脾性,就开始兜起圈子来,我自称是一过路学者,我说我多次听说他这儿有丰富的藏书,故而特意拐到这科隆城寻访他的书店,我要撰写一本书,这是一部旨在探讨神学方面若干问题但又涉及魔法的研究著作,为此我要找到一些必不可少的著述。听完我的话之后,格洛克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良久,像老人那样嚅动着嘴唇,过后又把眼镜推到眼睛上,拿起膝盖上的那幅版画,说道:

    “我只出售教会所赞许的书。您上法兰克福的集市上去吧:在那里您会得到您需要的一切的。”

    我明白了,这老头是在担心,我这人是不是宗教裁判官派来的密探,于是我立即设法努力打消他的这一疑虑,我提了提:先前的那些年月里,他的生意可曾是饮誉全德国的,大家都知道,他的书店里有不少稀世珍宝,犹如吕底亚国王(3)的宝库,可以在他这儿找到各种趣味的书。

    这格洛克被我这么一奉承就有了心情,他嘟嘟哝哝地回答道:

    “先前的好光景还少吗?难道我们的科隆还是那个科隆吗?当年我们这儿拥有的大学生的数量,与德国其他城市所有的大学生的总和相等,可如今它却少于外地的任何一所大学。如今,当我们这儿来了一批像约翰·莱伊姆这样的神甫————这种神甫只能勉勉强强诵读弥撒时所用的经文,而未必有能力识读刻有拉丁文的钟表!————科隆人还要书籍干什么用呢?”

    这样一来,我们俩总算交谈起来了,我随声附和着这老头,对他提起科隆那些幸福的光景,引发他去交谈那些书籍与出版家的命运,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温顺地倾听他对那些闻名遐迩的印刷大师的夸奖,从乌尔利希·泽尔尼到约翰·索泰勒,或是对那些难以企及的出版物的赞赏,从阿尔多·马泽伊到亨利希·斯蒂芳,或是对各种手迹与各种字体的优势所在的评点,诸如哥特式、罗马式,拉丁体、斜体,等等。作为对我这么一个听众的犒赏,这老头在与我道别时更为善意地对我说:

    “而您这位慈悲为怀的先生,有空再上我这儿来吧。我与您在这些故纸堆里再翻寻翻寻,可能,会找出什么对您合适的东西的:天晓得有什么风把什么好书刮到我这个书店里来了,这事也不在少数啊,哈——哈——哈!”

    第二天,我自然没有放过机会再上格洛克的书店去寻访,这回他迎接了我,犹如迎接一个久违了的老朋友。他先是用那花去不少时间的交谈再一次把我折磨了一番,然后卖给我一本小书,书名是《圣·格尔特鲁达获得微微发光的珍宝与财富的秘招》,这本书是在科隆印行的,这是我平生所读过的最难懂的一本书,它对我也完全不适用,然而就是这种书,老头也出了一个难以设想的高价:向我索取5个古尔盾。不过,隔了一天之后我再去书店时,格洛克已经容允我钻进他的书库去翻寻,我在那里真的捕捉到好几种手稿,那些文稿上填满了咒语,画满了实施魔法时所用的图案,那些文稿的书名本身就晦涩迷离神秘兮兮:《摩西之书与地狱的三重强制手段》,《让精灵服役于人们的主要强制手段》,以及诸如此类令人费解的名称,为这些文稿我不得不慷慨解囊。后来,我日复一复地在这书海中扎猛子,就像珍珠捕捞者那样,在书浪中搏击,借助于格洛克的垂顾,渐渐地几乎捕捞出一个完整的图书馆,这时格洛克还劝我不要太死心眼儿,甚至都不要嫌弃那些反对魔法的著述,譬如,由乌尔利希·莫尼托勒所著的那部荒唐的旧书,那部书内的插图不堪入目,书名是《论巫术与前所未闻的女人们的灾难》;或者,由马丁·普兰特施所著的那本内容空洞的著作《论有魔力的预言》,由茵斯蒂托勒与雅科夫·施普伦格勒撰写的《女妖的锤子》,这些书的一个直接的宗旨就是减轻法官们的歧见,对女妖进行揭露并予以惩治;格洛克甚至向我推荐那个臭名昭著的多明我修会教士,人文主义的死敌,雅科夫·戈特斯特拉顿的论文:《在魔法妖术中寻求灵魂的拯救其罪孽是多么深重》。

    当格洛克断定,他会把躺在他书店里的货物全都推销给我时,他就当着我的面打开了一个书橱,他这个书橱里珍藏着的乃是这方面真正科学的著作,这对我来说不啻是打开了一个新大陆,这新大陆要比新西班牙的田野与山谷更为令人震惊。在这里,落入我手中的是一些名人的著作,他们是:伟大的阿尔贝尔特,阿勒诺里德·德·维拉诺夫,罗根尼·巴孔,罗伯特·安格里斯基,恩塞尔姆·帕尔梅赞斯基,皮卡特里克斯·伊斯潘斯基,还有天主教修道院院长特里格米(4)的著述,其中就有他那令人惊讶的《自然哲学》与《Antipalus maleficiorum》;尤其是彼得·阿蓬斯基(5)的《魔法入门》,这本书全是概述,但表述得十分明晰;在上述种种著作之后,最重要的一本书把先前的著作者所收集到的种种知识归纳为一个体系,并且用对待现象的真正哲学的态度去照耀前人的著述,这本书就是《从涅捷斯海姆来的亨利希·科勒涅尼·阿格里巴(6),论通灵术的哲学·三卷书》,外带第四卷的手稿。这最后一部著作,格洛克也是以昂贵的价格卖给了我,他声称这是秘密出版物,并且引证说,这书的版权页上并未标明印刷厂所在地,也未标示出版年份。但后来我打听到,这部书就是在科隆印刷的,且就是在几个月之前印出的,而且得到国王陛下的庇护————只是那后续的第四部分确是某种罕见的文稿,因为作者担心遭受迫害,未敢断然把这一部分也交给印刷车间付印。

    不过,对这个格洛克我心中并未存留什么恶感,他对我时不时地敲敲竹杠而狠赚了不少钱,也用他那一说起来就完没了的聊天给我平添不少腻烦,但最终,他毕竟向我提供出我所需要的全部参考文献,而在他那老年人总有的絮叨与夸口中,也夹随着不少对我不仅有用而且简直是必需的东西。至于他这样一些言谈————什么“智者的醋”,什么“乌鸦的头”,什么“绿毛狮”与“红毛狮”,什么“忒泽伊的帆”(7),以及诸如此类的玩艺,我当时尽管去听但“东边耳朵进,西边耳朵出”,这些玩艺于我毫无用处,犹如他所讲述的那些著名的炼金术士以及他们神话般的发财致富的故事,对我来说都是多余之物,可是我倒也在他讲的故事中捕捉到了,他对“速成魔法”方面一些问题所提供的宝贵的线索,我仔仔细细地记住他对魔法学术语所作的全部解释,学会了从他关于那大名鼎鼎的魔法师、关亡师与巫师的笑话中汲取有用的东西。如果说我在我所钻研的这门学问中有所成就,那么,在许多方面我得归功于这善良的老头,这老头虽然也幻想把铅块化为金子,但也不曾忘却用更为寻常的方式,去得到别人衣兜中的银币。

    我对格洛克书店的这些寻访————对此我在这里仅仅粗略地描述了一番————前前后后延续了好几周,自然,我并未白白地失去这些时间,每次从书店回到住处,我便立即坐到书桌旁,伏案审读那对开本大书,用目光一页一页地搜索。我在这件工作上的热忱是那么强烈,毫无疑问,当年我要是以这份热忱这般勤奋去研读《Sententiae》《Processus》《Copulata》《Reparations》(8)以及其他的教科书,那么,我后来就不必与那些雄赳赳的路德派新教徒同流合污,去掠夺圣父之城,我也就不会见到阿纳古阿克的绿草地,而是平静安宁地去讲课,作为一名硕士而留在某所大学的教研室里。我攻读着一本又一本专著,翻阅一本又一本论文,获得愈来愈新的奥秘,可我常常感到自己“吃不饱”,犹如那个维尔吉尼耶娃·斯库拉斯库拉:希腊神话中海中女怪,有六个头,十二只腿,每张嘴中有三排利齿,一口可吞下六个人。,在那些日子里,我的大脑好像变成了一个贪吃的怪物,它专门吞噬那用手书写得密密麻麻的或者印上了一行行铅字的字纸。

    我对我的治学事业竟入迷到这样的地步,有一段时间里我身上的情欲之声消停下去:我仿佛对莱娜塔愈发视而不见、毫不动心,她的话语对我产生的印象也愈来愈淡薄。更有甚者————在这段时间里,她曾有好几回言行反常:先是在沉思与沮丧状态中闷闷地度过一天,然后突然间不声不响地披上风衣就走出门去,也不知她是在哪儿消磨了很久很久,直至深夜才见她回来。可是,我亲眼目睹她的这种反常举动而一点也不感到有什么不安。而当她故意开始嘲弄我的工作,有意地对我说一些让我感到屈辱的事情,甚至把我称为一个勤奋但失去才气之士时,我的心弦也不曾受到任何触动,我全身心地投入搜索资料、思索问题、推导结论,但我也感到我的心灵似乎是被活生生地囚禁在一个巨大的冰窟里,我清楚我的充盈着爱情的心脏尚在搏击,但我并不为这爱情的翅膀已不能动弹而感到有什么痛苦。

    然而,这种状态还是被打破了,有一天清晨,莱娜塔从她那已成例行的销声匿迹中归来,突然出乎我的意料,以那么简朴率直的口吻————好像她这个人向来如此直率,把两把椅子推向桌旁,对我说:

    “还等什么呀,鲁卜列希特,我们该着手工作啦!”

    我看了看莱娜塔,带着几分惊讶也带着几分感激,我吻了吻她的手,我们俩并肩坐下。从这一天开始————那是九月底的一天————我们俩一块儿继续钻研那探索存在奥秘的哲学,钻研那“速成魔法”。

    因为我希望,我的这部故事不仅仅成为一种引人入胜的阅读材料,而且或许也会给那像我一样落入圈套的什么人带来裨益,故而我想在这里,用简短的文字转述一下:我与莱娜塔一起攻读时,究竟从那些书籍中获得什么知识,固然,我并不奢望去穷尽那个被称为“隐学”或学界的“禁区”的整个海洋。

    神学家与经院哲学家们总是以为,仅仅摘引圣书的文本,用其引文就可以建构起某种包罗万象的科学。我认为,单凭这一条,我就有理由把这些人那空洞无物的著述弃置一边。从这样毫无天分的一群人中出身的作家,总流露出一种奢望:要弄清有关恶魔的所有最精微的细节,它们的准确的数目,它们每一位的名字。这些自命为无所不知的先生中,就有一派断言恶魔有九等之分:其第一等级上聚集着的乃是那些冒名上帝者,这个等级的首领便是地狱总管,第二等级上则是一些冒名先知————皮封之流,第三等级上是各种恶的发明家们————贝利阿勒之流,第四等级上则是一些因犯罪受惩罚而要复仇者————阿斯莫捷依之流,等等。另一派学者则将他们所考据出来的恶魔的精确的品级宣布于世,在恶魔王国里仿佛还有皇帝————地狱总管,有七位国王:拜勒,普勒桑,比莱特,帕蒙,贝利阿勒,阿斯莫捷依,扎潘;有二十三位公爵,十三位侯爵,十位伯爵,十一位首席军事法官以及许多位骑士。这些学者甚至将上述恶魔的名字一一列举出来了。还有一派学者对地狱主宰的宫殿的景观进行了详尽的描述,同时向世人披露,在地狱总管称帝时,出任首相并组阁的是阿德拉梅列克,掌管国家金库的是阿斯塔罗特,宫廷司仪官————维尔捷列特,宫廷的第一号神甫————卡莫奥斯,这些学者同样精确地列出地狱王国的部长们与军事长官们的名字,还有住在欧洲各国宫廷的地狱王国的代表的名单。凡此种种,再也清楚不过地表明,所有这些构想均出自那些共通的推断,都是对地球上现代国家体制与机构的摹拟,而真正的科学绝不是这样形成的,一门真正的科学可以依据的仅仅是经验、观察,以及确实值得相信的那些见证人的展示。

    与上述那些伪科学的著述恰恰相反,在一些的确值得一阅的著作中,我们却常常找不到许多问题的答案,那些问题,我们倒是有资格去提出,因为严肃认真的研究者思考时并不迎合读者的好奇心,而是基于自己的知识的极限。但是,把恶魔的本性与生活置于科学研究的视野竟是如此艰难,以至于直到现今,在这个领域尚有非常多的东西依然若明若暗,或者,还完全是一片盲区,尽管已经有一些古代或现代学者的高尚的、无私的著作,尤其是涌现了这样一些伟大的科学家,诸如伟大的阿尔贝尔特、天主教修道院院长特里特格米、阿格里巴·冯·涅捷思海姆,等等。要是在任何一部谈论恶魔的著述中,都把这样一句话列为卷首语,那将是很有裨益的,这句话出自我们所读过的一部手稿:“认识恶魔的本性与它们的力量,这事对于一个人来说是这样的艰难,犹如蚂蚁要理解那位叫弗奥玛·阿奎拉的大学博士的哲学”。

    然而,我们还是自告奋勇地对整整一座图书馆那么多的著述进行了悉心的钻研,从而获得了关于这些问题的一种总体的图像。这个图像就是这样的。

    恶魔也属于有理性的生灵,本也是由上帝创造出来的,它们可分为三个类型:第一类被称为“天堂型”,这一类栖居在高高的天空而专门执行上帝的指令,它们环绕着上帝犹如环绕着某种中心;第二类被称为“世界型”,因为这一类受命充任世界的督察,故而在它们当中又可根据其不同的分工而区分出:萨图尔努斯的恶魔,尤皮特的恶魔,玛耳斯的恶魔,太阳的恶魔,维纳斯的恶魔,墨耳枯里乌斯的恶魔(9),月亮的恶魔,也有黄道十二宫,三十六天王,七十二天将,等等;第三类则被称为“尘世型”,这一类又分四大序列————火、水、气与土————这类恶魔常驻人间,于无形无影之中干涉我们的事情,并且,就像可以很自然地预料的那样,它们各有地盘:火序列的恶魔主要影响我们的智力,气序列的恶魔则主要左右我们的情感,水序列————控制我们的想象,土序列————支配我们的身体及其肉欲。虽然尘世的任何一块地方都不能摆脱这些恶魔,但这不同序列的恶魔总还相对集中,在某一块地方毕竟有某一序列的恶魔占据多数,而另一序列的恶魔呢,则在另一块地方称王称霸,这样,也就还有白天的恶魔与夜间的恶魔之区分,有北方的恶魔与南方的恶魔、东方的恶魔与西方的恶魔之区分,有森林中的恶魔与高山中的恶魔、田野中的恶魔与家宅中的恶魔之区分。至于说恶魔的总数一共有多少,研究者们在这个问题上尚未形成共识,可以说出来的只有一点:这个总数应当是非常巨大的,超过了一亿这个数。

    关于恶魔的身体的结构与形状,研究者们之间存在很大的分歧,时有激烈的争论,但都不得不正视:恶魔拥有十分灵巧轻捷的身体,其结构精细但却不朽,它是不会烂的,通常也是不为我们的感觉————视觉与触觉————所能感知的,但它却能穿透所有的物质。不过,高级恶魔的身体是由纯以太构成的,故而比低级恶魔的身体更要为精细;低级恶魔身体的构成成分中有火有气,而最低级的那些恶魔呢,其身体则是由水与土这两种物质构成。要想让自己的形体成为可见物,恶魔就应当用较为坚硬的物质来构成它自己的身体,而获取某种形状,或是隐隐绰绰如云似雾一般的图形,或是燃烧着的精灵,或是那像死尸一样不见血色的人的模样。恶魔的身体本身不需要食物,因而也就没有那些自然的排泄,同样,恶魔也不能以自然的方式去繁衍后代,它们没有性别之分因而也就不会行交媾之事。可是,出于一些凶恶的目的,它们却常常与男人或女人作肉体上的亲近,这时它们又分为苏库布与英库布(10),在与人发生性行为这种恶作剧中,恶魔也别具一格:那在一种情形中身为苏库巴的恶魔,竟能将它所接受的精液储存起来,而留作它去另一个地方,即它去扮演英库巴的角色时再使用(11)。

    所有的恶魔都能与人进行交际,但“天堂型”恶魔们并不轻易与人交际,而仅仅凭自己的心愿或上帝的吩咐才做这事,那些“尘世型”恶魔,其魔力又太弱小,微不足道,不足以让人们需要它们去帮什么忙,这样一来,魔法师们通常便去召唤“世界型”恶魔,而要召唤“世界型”恶魔就必须知道它的名字、它的性格与它的咒语。许多恶魔在与人交谈时自个儿就通报了它们的名字,也正由此我们才知道它们,譬如,那黄道带上的十二位恶魔:马尼希达耶尔,阿斯莫捷尔,阿姆勃里耶尔,摩尼耶尔,维勒希耶尔,伽马尼耶尔,祖尼耶尔,巴勒希耶尔,阿杜阿希耶尔,伽纳耶尔,伽姆比耶尔,巴尔希耶尔————它们都是自报大名的。不过,据一些研究者之见,这类恶魔的名字可以用人工掐算出来:从那些与天符的数目相对应的犹太文字母中便可推算出来,譬如,从某一恶魔的符箓开始,循依着经纬,穿越整个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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