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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玩着纸牌。

    厅里的墙面挂着镜子,镜子上画满了丘比特也布满了苍蝇。就在厕所旁边的厨房,传来一股淡淡的混合气味。老板立刻起身与客人握手。看来每间酒吧都有特定的社交习惯。在“理想”就得分享毕乔先生的黄色笑话,在“水仙”就得和老板郑重握手。

    老板很高,骨瘦如柴,胡子刮得很干净,有张像修道僧般的嘴。他的脸颊涂着淡淡的腮红,眼皮上了淡淡的眼影,但眼睛本身蓝得有如婴幼儿,并带有责备与相当惊讶的眼神。蒂琪为了捧场,点了香槟;这酒温温甜甜的,劲头大得让人不舒服。只有珍妮和玛莉和蒂琪自己有勇气尝试这种奇怪的饮料,宛妲还是喝白兰地,蓓特还是喝啤酒,史蒂芬则喝咖啡。倒是华勒莉·西摩造成些许混乱,因为她温和地坚持要喝柠檬水,新鲜柠檬现榨的。不久,客人开始双双对对地上门。找到桌位坐下后,有了那令人不舒服的香槟和彼此相伴,很快便忘却这个世界。从一个隐秘的壁凹处冒出一个女人,提着一整篮“不情不愿”的玫瑰。这个壮硕的卖花女戴着一枚宽宽的结婚戒指————因为她不正是个最有品德的人吗?但她的眼光既精明又敏锐,专找那些比较明显的情侣下手。史蒂芬看着她四下游走,忽然替那些玫瑰感到羞耻。一下子老板点了个头,音乐响起;一下子乐队的喇叭一吹奏,跳舞开始。蒂琪和宛妲率先开舞————蒂琪笨重稳固,宛妲踉踉跄跄。其他人也跟着下场。这时玛莉将身子探过桌面低声问道:“史蒂芬,你不跟我跳支舞吗?”

    史蒂芬有些犹豫,但只是片刻。接着她猛然站起身来,与玛莉共舞。

    那个眉毛饱受折磨的英俊男子礼貌地向华勒莉·西摩一鞠躬,遭到拒绝后接着找蓓特,没想到蓓特欣然接受,让珍妮感到有趣极了。

    布洛凯来了以后坐到桌边,此时爱刺探与愤世嫉俗的情绪高涨。他用冷静且观察力敏锐的眼神看着史蒂芬,看着蒂琪引导摇摇晃晃的宛妲跳舞,看着蓓特被那个英俊男子搂在怀里,看着所有舞者挤来撞去。

    混合的气味越来越浓。布洛凯点了根烟:“华勒莉亲爱的,怎么样?你看起来好像一尊愤怒的大理石雕像。和善点,亲爱的,和善点,你自己得过日子,也得让别人过日子,这就是人生……”他挥了挥细致白皙的手,“去观察它,人生非常美妙,亲爱的。这就是人生,爱情、反抗、解放!”

    华勒莉露出惯有的平静浅笑说道:“我想我比较喜欢以前我们都是烈士的时候!”

    跳舞的人逐渐回到座位,布洛凯刻意去坐在史蒂芬旁边。他低声说:“你和玛莉跳得很有默契,你们快乐吗?玩得愉快吗?”

    史蒂芬最恨他这种爱打听的意向,这种靠她的情绪来滋养的意向,于是掉过头冷冷地回答:“是的,谢谢,今天晚上过得还不错。”

    这时候,老板来站在他们桌旁,向布洛凯微一欠身便唱起歌来。他的嗓音是高亢悦耳的男中音,歌曲内容是关于不得不提早结束的爱情,关于以死亡终结而获得救赎的人生。在这种地方听到这样的歌非常奇特————充满忧伤也非常感性。有几对情侣眼中含泪————流泪的原因恐怕不只是忧郁的歌声,还有香槟。布洛凯又点了一瓶以安慰老板,随后不耐地挥手要他离开。

    接着大伙儿继续跳舞、继续点饮料,爱侣们也继续调情。老板转换了心情,忍不住要唱一首关于巴黎最低级的夜总会的歌。他边唱边像只杂耍的狗一样蹦蹦跳跳,边扮鬼脸,边用手打拍子,指挥着从桌边扬起的客人合唱声。

    布洛凯嫌恶地耸肩叹气,史蒂芬再次瞥向玛莉,但她发现玛莉并没有听懂歌曲中不可原谅的含义。华勒莉和珍妮·莫瑞说着话,聊着她圣托贝的别墅,聊着花园、大海、天空,和她为一座绿色大理石喷泉所画的设计图。史蒂芬可以听见她迷人的声音,那么有涵养、那么冷静————那声音本身就和喷泉一样清凉。这个女人如此泰然自若,还能让自己如此超脱,真令她感到不可思议。华勒莉对那首歌置若罔闻,她不只关起耳朵,也关起了心神。

    这里头开始热得令人难以忍受,拥挤得无法跳舞。眼皮沉重、嘴角松垂、头靠在肩膀上,有人在接吻,角落一张桌子旁有人正吻得热烈。空气中散发着酒精等的恶臭,史蒂芬觉得无法呼吸。蒂琪没有掩嘴,打了个天大的哈欠,她还够年轻,会很想睡。但宛妲受到眼睛的怂恿,整个眼里充满色欲,蓓特看了不得不哀戚地摇摇头,喃喃说起卡士达将军的事。

    布洛凯起身付了账,他好像因为被史蒂芬冷落而在生闷气,已经大半个小时没说话,现在又断然拒绝再继续陪她们。“我要回家睡觉了,谢谢……早安。”她们挤进车内时,他不高兴地说。

    她们又去了两间酒吧,却都只停留短短几分钟。蒂琪说很没意思,珍妮·莫瑞也有同感————她提议再到“阿雷克”去。

    华勒莉斜扬起一边眉毛,呻吟了一声。她觉得无聊至极,肚子也饿坏了。“我真的很希望能吃一点冷鸡肉。”她喃喃地说。

    · 4 ·

    史蒂芬穷其一生都未曾忘记那间名叫“阿雷克”的酒吧给她的第一印象————那是悲惨军队中最悲惨的人碰面的地方。那些惨遭其他男性同胞凌虐,最终踩在脚底下的残兵败将,经常聚集在这个冷酷无情、交易毒品、交易死亡的场所;他们受世人蔑视,也不得不蔑视自己,似乎完全救赎无望。他们成群地坐在桌边紧紧围聚,鄙陋却俗丽、胆怯却叛逆————还有他们的眼睛,史蒂芬永远忘不了他们的眼睛,倒错者忧烦、痛苦的眼睛。

    这些人涵盖各个年龄层、各种沮丧程度、各种身心病态程度,不时仍会高声尖笑,仍会和着音乐节奏用脚打拍子,仍会随着乐队演奏一块儿跳舞————在史蒂芬看来,那仿佛是死亡之舞。许多人手上都戴着一枚华丽的大戒指,许多人手腕上都戴着醒目的手环,只有在这样的聚会场合,这些男人才能戴上他们身上那些首饰。在阿雷克,他们可以大胆地展现这样的品位————他们本身还剩下什么,就在阿雷克变成什么。

    他们失去了所有社会尊严,失去了所有为男人指引方向的社会航图,也失去了神授权每个会呼吸、活跳跳的生物都能拥有的同伴情谊;他们遭到憎恶、唾弃,从老早以前就受到无止境的迫害,如今甚至比敌人所认知的还要低贱,比天地万物最无用的残渣还要无望。因为他们许多人视为美好、无私,有时甚至于高贵的情感,全都蒙受羞辱,被称为罪孽深重而可耻,既然如此,他们自己也就渐渐堕落到世人对他们感情评价的层级上。史蒂芬厌恶地看着这些酩酊大醉、吸毒过量的男人,却又感觉到有某种可怕的东西在阿雷克这个不幸的酒吧里四下蔓延;可怕是因为若真有上帝,他必然会为如此极度的不公大发雷霆之怒。他们的命运比她还可怜,因为有他们,这世界更应该受到重大报应。

    阿雷克这个魔鬼,这个出售梦想、分送洁白胜雪的幻想的人;阿雷克,这个贩卖小包可卡因换取大把钞票的人,此时正面带微笑、卖弄着花哨动作在隔壁桌开酒。

    他放下酒瓶说:“好啦,小姐们!”

    史蒂芬看着那群男人,他们似乎颇为沾沾自喜。

    墙边坐着一个软趴趴的秃头男人,手指缓慢无力地捻着一串琥珀念珠,嘴里念念有词,只有上帝知道他在向谁祈祷,又在祈祷些什么————他独自坐在那里,手中拿着那串可耻的念珠,看起来很可怕。

    乐队奏起了一步舞曲。蒂琪还在跳舞,但舞伴换成了蓓特,因为宛妲现在已经无力跳舞。但史蒂芬不想跳,不想在这群男人当中跳舞,同时也伸手制止玛莉。尽管能感觉到他们剧烈的痛苦,她还是无法在这个地方和玛莉跳舞。

    有一名年轻人和友人正要经过,被拥挤的跳舞人潮挡在她的桌前。这名年轻人弯下身子,脸几乎凑到史蒂芬面前————一张灰暗、受毒品摧残的脸,嘴巴还不停颤抖。

    “姐妹。”他低声喊道。

    她一度想抡起拳头去打那张脸,将它消灭。但就在刹那间她看到那双眼睛,回想起一只不幸的动物,惊恐惶惑,膨胀欲裂的肺部流着血,被追得逃无可逃,不停地东张西望,像在寻找什么,一个藏匿处,一点希望————接着是那个念头:它在寻找造它的上帝。

    史蒂芬打了个冷战,凝视自己紧握的拳头,肉已被指甲压得发白。“兄弟。”她呢喃应道。这时候有个人从人群中挤过来,是一个性格安静、肤色黄褐的男人,有一对希伯来人的眼睛:阿朵夫·布朗,那个温和博学的犹太人,来到史蒂芬旁边蒂琪的位子坐下。他拍拍她的膝盖,好像她还年轻,非常年轻,极需要人安慰。

    “我看了你好长一段时间了,戈登小姐。我就坐在那边靠窗的地方。”他随后同其他人打招呼,但招呼完毕似乎便完全忘记了她们的存在。看来他是专程来和史蒂芬说话的。

    他说:“这个地方,这些可怜的男人,让你大为震惊。跳舞的空当我一直在注意你。他们很可怕,戈登小姐,因为他们堕落了却没有再次振作————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比绝望更大、更不可原谅的罪了,但你和我必定可以原谅……”

    她默不作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但他又继续说下去,对她的沉默毫不在意。他说话声音很轻,好像只说给她听,口气却又好像被某种迫切而危急的使命火焰烧上了身。“我很高兴你来了这里,因为有勇气的人也有责任。”

    她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是的,我很高兴你来了这里,”他重复一遍,“在这个小馆子里,今天晚上,每天晚上,都有那么多痛苦、那么多绝望,这四面墙几乎都要容纳不下了————许多人变得麻木,许多人变得卑劣,但这些本身其实都是绝望啊,戈登小姐。可是外面却有幸福快乐的人能心安理得地酣睡,醒来以后就去迫害那些不是因为自己的过错,却从一出生便被区隔,被剥夺了所有同情与理解的人。这些能够酣睡的幸福人士不会为人设想————戈登小姐,有谁能让他们想一想呢?”

    “他们可以看书,”她支吾道,“有很多书……”但他摇了摇头:“你以为他们是学生吗?才不是呢,他们不会读医学书籍,这种人哪会去在乎医生的事?又有哪个医生能知道全部的真相?大多数时候他们只会碰到神经衰弱的人,也就是我们当中日子实在过得太苦的那些人。这些医生很不错,有些甚至非常好,很努力地想解决我们的问题,却有一半时间得在暗中摸索————完整的真相只有正常的倒错者知晓。医生无法让无知的人思考,无法奢望能深切体会数百万人的痛苦,只有我们自己人才总有一天能办到……这需要很大的勇气,但是可以做到,因为一切都必须朝至善努力,没有什么是真正的浪费,也没有破坏。”他点了根烟,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一下,然后触摸她的手,“你明白吗?没有破坏。”

    她说:“来到这种地方会觉得悲哀屈辱到可怕的地步。你会感觉到要想真正成功、真正获得成就,实在太困难了。已经有那么多人失败过,还有谁敢奢望成功?也许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阿朵夫·布朗正视她的双眼。“你错了,大错特错————这才只是开端。许多人死了,许多人杀死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但他们杀不死上帝的正义,甚至杀不死永恒的精神。这份精神正是从他们的堕落中兴起,向世人索求怜悯与正义。”

    真奇怪,这个男人其实说出了她的想法,她却再度沉默,无法回应。

    蒂琪和蓓特回到位子上来,阿朵夫·布朗则悄悄溜开了。当史蒂芬一眼瞥去,他的位子已经空了,也看不见他穿过那群拥挤混乱又可怕的跳舞人潮。

    · 5 ·

    蒂琪在车上呼呼大睡,头靠在蓓特那枕起来不舒服的肩上。到达她的旅馆时,她扭扭身子伸伸懒腰,喃喃地说:“该……该起来了吗?”

    接下来送华勒莉·西摩和珍妮·莫瑞到伏尔泰堤道的公寓;再来是住在几条街外的蓓特,最后但并非最轻松的一个则是喝醉酒的宛妲。史蒂芬得把她抱下车,然后在波顿协助下尽可能地带她上楼,玛莉随后跟着。花了好长时间终于来到门口,史蒂芬还得摸找着失踪的钥匙。

    好不容易回到家以后,史蒂芬重重跌坐在椅子上。“我的老天,多可怕的一夜。”她内心充满深深的沮丧与厌烦,像这样夜游之后往往会有这种感觉。

    但玛莉假装若无其事,其实她一点也不麻木,因为她较细腻的本能还没有被生活磨钝,到目前为止,她只是被激怒而已。她打着哈欠说:“不过,至少我们可以一起跳舞,又不会被当作怪胎,这样就很好了。在这世上乞丐哪有挑嘴的份儿呢,史蒂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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