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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许地山文集最新章节!

爱裴立,早就想与梦鹿脱离关系。在外国时,梦鹿虽不常写信,她的寡母却时时有信给她。每封信都把夫婿赞美得像圣人一般,为母亲的缘故,她对于另有爱人的事情一句也不提及。这次回家,她渐渐证实了她亡母的话,因敬爱而时时自觉昔日所为都是惭愧。她以羞恶心回答卓先生说:“我的裴立,我对不起你。从前种种都是我的错误,可是请你不要说我引诱你,我很怕听这两个字。我还是与前一样地爱你,并且盼望你另找一位比我强的女子。像你这样的男子,还怕没人爱你么?何必定要……”

    “你以为我是为要妻子而娶妻,像旧社会一样么?男人的爱也是不轻易给人的。现在我身心中一切的都付与你了。”

    “噢,裴立,我很惭愧,我错受了你的爱了。千恨万恨只恨我对你不该如此。现在我和他又一天比一天融洽,心情无限,而人事有定,也是无可奈何的啊。总之,我对不起你。”志能越说越惹起他的妒忌和怨恨,至终不能向他说个明白。

    裴立说:“你未免太自私了!你的话,使我怀疑从前种种都是为满足你自己而玩弄我的。你到底没曾当我做爱人看!请吧,我明白了。”

    在她心里有两副脸,一副是梦鹿庄严的脸,一副是裴立可爱的脸。这两副脸的威力,一样地可以慑服她。裴立愤愤地抽起身来,要向外走。志能急揪着他说:“裴立,我所爱的,不要误会了我,请你沉静坐下,我再解释给你听。”

    “不用解释,我都明白了。我知道你的能干,咽下一口唾沫,就可以撒出一万八千个谎来。你的爱情就像你脸上的粉,敷得容易,洗得也容易。”他甩开妇人,径自去了。她的心绪像屋角里炊烟轻轻地消散,一点微音也没有。没办法,掏出手帕来,掩着脸暗哭了一阵。回到自己的房里,伏在镜台前还往下哭。

    晚饭早又预备好了,梦鹿从学校里携回一包邮件,到他书房里,一件一件细细地拆阅看。延禧上楼去叫她,她才抬起头来,从镜里照出满脸的泪痕,眼珠红络还没消退。于是她把手里那条湿手巾扔在衣柜里,从抽屉取出干净的来,又到镜台边用粉扑重新把脸来匀拭一遍,然后下来。

    丈夫带着几卷没拆开的书报,进到饭厅,依着他的习惯,一面吃饭一面看。偶要对妻子说话,他看见她的眼都红了,问道:“为什么眼睛那么红?”妻子敷衍他说:“方才安排柜里的书,搬动时,不提防教一套书打在脸上,尘土入了眼睛,到现在还没复原呢。”说时,低着头,心里觉得非常惭愧。梦鹿听了,也不十分注意。他没说什么,低下头,又看他的邮件。

    他转过脸向延禧说:“今晚上青年会演的是‘法国革命’,想你一定很喜欢去看一看。若和你婶婶同去,她就可以给你解释。”

    孩子当然很喜欢。晚饭后,立刻要求志能与他同去。

    梦鹿把一卷从日本来的邮件拆开,见是他的母校冈山师范的同学录,不由得先找找与他交情深厚的同学,翻到一篇,他忽然蹦起来,很喜欢地对着妻子说:“可怪雁潭在五小当教员,我一点也不知道!呀,好些年没有消息了。”他用指头指着本子上所记雁潭的住址,说:“他就住在豪贤街,明天到学堂,当要顺道去拜访他。”

    雁潭是他在日本时一位最相得的同学。因为他是湖南人,故梦鹿绝想不到他会来广州当小学教员。志能间尝听他提过好几次,所以这事使他喜欢到什么程度,她已理会出来。

    孩子吃完饭,急急预备到电影院去。她晚上因日间的事,很怕梦鹿看出来,所以也乐得出去避一下。她装饰好下来,到丈夫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到时候自己睡去,不要等我们了。你今晚上在书房睡吧,恐怕我们回来晚了搅醒你。你明天不是要一早出门么?”

    梦鹿在书房一夜没曾闭着眼,心里老惦念着一早要先去找雁潭,好容易天亮了。他爬起来,照例盥漱一番,提起书包也没同妻子告辞,便出门去了。

    路上的人还不很多,除掉卖油炸脍的便是出殡的。他拐了几个弯,再走过几条街,便是雁潭的住处。他依着所记的门牌找,才知道那一家早已搬了。他很惆怅地在街上徘徊着,但也没有办法,看看表已到上课的时候,赶紧坐一辆车到学校去。

    早晨天气还好,不料一过晌午,来去无常的夏雨越下越大。梦鹿把应办的事情都赶着办完,一心只赶着再去打听雁潭的住址。他看见那与延禧同级的女生丁鉴手里拿着一把黑油纸伞,便向她借,说:“把你的雨伞借给我用一用,若是我赶不及回来,你可以同延禧共坐一辆车回家,明天我带回来还你。”他掏出几毛钱交给她,说:“这是你和延禧的车钱。”女孩子把伞递给他,把钱接过来,说声“是”,便到休息室去了。梦鹿打着伞,在雨中一步一步慢移。一会,他走远了,只见大黑伞把他盖得严严地,直像一朵大香蕈在移动着。

    他走到豪贤街附近的派出所,为要探听雁潭搬到哪里,只因时日相隔很久,一下子不容易查出来。无可奈何,只得沿着早晨所走的道回家。

    一进门,黄先生已经在客厅等着他。黄先生说:“东野先生,想不到我来找你吧。”

    他说:“实在想不到。你一定是又来劝我接受校长的好意,加我的薪水吧。”

    黄先生说:“不,不。我来不为学校的事,有一个朋友要我来找你到党部去帮忙,不是专工的,一星期到两三次便可以了。你愿意去帮忙么?”

    梦鹿说:“办这种事的人材济济,何必我去呢?况且我又不喜欢谈政治,也不喜欢当老爷。我这一生若把一件事做好了,也就够了。在多方面活动,个人和社会必定不会产出什么好结果,我还是教我的书吧。”

    黄先生说:“可是他们急于要一个人去帮忙,如果你不愿去,请嫂夫人去如何?”

    “你问她,那是她的事。她昨天已对我说过了,我也没反对她去。 ”他于是向着楼上叫志能说:“妹妹,妹妹,请你下来,这里有事要同你商量。”妻子手里打着线活,慢慢地踱下楼来。他说:“黄先生要你去办党,你能办么?我看你有时虽然满口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若真是教你去做,你也未必能成。”妻子知道丈夫给她开玩笑,也就顺着说:

    “可不是,我哪有本领去办党呢?”

    黄先生拦着说:“你别听梦鹿兄的话,他总想法子拦你,不要你出去做事。”他说着,对梦鹿笑。

    他们正在谈着,孩子跑进来说:“婶婶,外面有一个人送信来,说要亲自交给你。”她立时放下手活说了一声“失陪”,便随着孩子出去了。梦鹿目送着她出了厅门,黄先生低声对他说:“你方才那些话,她听了不生气么?这叫我也很难为情。你这一说,她一定不肯去了。”梦鹿回答说:“不要紧,我常用这样的话激她。我看,现在有许多女子在公共机关服务,不上一年半载若不出差错,便要厌腻她们的事情,尤其是出洋回来的女学生,装束得怪模怪样,讲究的都是宴会跳舞,哪曾为所要做的事情预备过?她还算是好的。回国后还不十分洋化,可喜欢谈政治,办党的事情她也许会感兴趣,只与我不相投便了,但无论如何,我总不阻止她,只要她肯去办就成。”

    他们说着,妻子又进来了。梦鹿问:“谁来的信,那么要紧?”

    妻子腼腆地说:“是卓先生的,那个人做事,有时过于郑重,一封不要紧的信,也值得这样张罗!”说着,一面走到原处坐下做她的活。

    丈夫说:“你始终没告诉我卓先生是干什么事的人。”妻子没说什么。

    他怕她有点不高兴,就问她黄先生要她去办党的事她答应不答应。她没有拒绝,算是允许了。

    黄先生得了她的允许,便站立起来,志能止住说:“现在快三点钟,请坐一回,用过点心再走未晚。”

    黄先生说:“我正要请东野先生一同到会贤居去吃炒粉,不如我们都去吧,也把延禧带去。”

    她说:“家里雇着厨子,倒叫客人请主人出去外头吃东西,实在难为情了。”

    梦鹿站起来,向窗外一看,说:“不要紧,天早晴了。黄先生既然喜欢会贤居,让我做东,我们就一同陪着走走吧。”

    妻子走到楼梯旁边顺便问她丈夫早晨去找雁潭的事,他摇摇头说:

    “还没找着,过几天再打听去。他早已搬家了。”

    妻子换好衣服下来,一手提着镜囊,一手拿着一个牛奶瓶子,对丈夫说:“大哥,你今天忘了喝你的奶子了,还喝不喝?”

    “噢,是的,我们正渴得慌,三个人分着喝完再走吧。”

    妻子说:“我不喝,你们二位喝吧。我叫他们拿两个杯来。”她顺手在门边按电铃。丈夫说:“不必搅动他们了,这里有现成的茶杯,为什么不拿出来用?”他到墙角,把那古董柜开了,拿出一个茶碗,在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来揩拭几下,然后倒满了一杯递给客人。黄先生让了一回,就接过去了。他将瓶子送到唇边,把剩下的奶子全灌入嘴里。

    妻子不觉笑起来,对客人说:“你看我的丈夫,喝牛乳像喝汽水一样,也不怕教客人笑话。”正说着,老妈子进来,妻回头对她说:“没事了,你等着把瓶子拿去吧。噢,是的,你去把延禧少爷找来。”老妈子应声出去了。她又转过来对黄先生笑说:“你见过我丈夫的瓶子书架么?”

    “哈,哈,见过!”

    梦鹿笑着对黄先生说:“那有什么稀奇,她给我换了些很笨的木柜,我还觉得不方便哪。”

    他们说着,便一同出门去了。

    殷勤的家雀一破晓就在屋角连跳带噪,为报睡梦中人又是一天的起首。延禧看见天气晴朗,吃了早饭,一溜烟地就跑到学校园里种花去了。

    那时学校的时计指着八点二十分,梦鹿提着他的书包进教务室,已有几位同事先在那里预备功课。不一会,上课铃响了。梦鹿这一堂是教延禧那班的历史,铃声还没止住,他已比学生先入了讲堂,在黑板上画沿革图。

    他点名点到丁鉴,忽然想起昨天借了她的雨伞,允许今天给带回来,但他忘记了。他说:“丁鉴,对不起,我忘了把你的雨伞带回来。”

    丁鉴说:“不要紧,下午请延禧带来,或我自己去取便了。”

    她说到“延禧”时,同学在先生面前虽不敢怎样,坐在延禧后面的,却在暗地推着他的背脊。有些用书挡着向到教坛那面,对着她装鬼脸。

    梦鹿想了一想,说:“好,我不能失信,我就赶回去取来还你吧,下一堂是自由习作,不如调换上来,你们把文章做好,我再给你们讲历史,待我去请黄先生来指导你们。”他果然去把黄先生请来,对他说如此这般,便急跑回家办那不要紧的大事去了。大家都知道他的疯气,所以不觉得稀奇。

    这芳草街的寓所,忽然门铃怪响起来。老妈子一开门,看见他跑得气喘喘地,问他什么原故,他只回答:“拿雨伞!”

    老妈子看着他发怔,因为她想早晨的天气很好。妻子在楼上问是谁,老妈子替回答了。她下来看见梦鹿额上点点的汗,忙用自己的手巾替他擦。她说:“什么事体,值得这样着急?”

    他喘着说:“我忘了把丁鉴的雨伞带回去!到上了课,才记起来,真是对不起她!”说完,拿着雨伞反身就要走。

    妻子把他揪住说:“为什么不坐车子回来,跑得这样急喘喘地?且等一等,雇一辆车子回去吧。小小事情,也值得这么忙,明天带回去给她不是一样么?看你跑得这样急,若惹出病来,待要怎办?”

    他不由得坐下,歇一会,笑说:“我怎么没想到坐车子回来?”妻子在一旁替他拭额上的汗。

    女仆雇车回来,不一会,门铃又响了。妻子心里像预先知道来的是谁,在老妈子要出去应门的时候告诉她说:“若是卓先生来,就说我不在家。”老妈子应声“哦”,便要到大门去。

    梦鹿很诧异地对妻子说:“怎么你也学起官僚派头来了!明明在家,如何撒谎?”他拿着丁鉴的雨伞,往大门跑。女仆走得慢,门倒教他开了,来的果然是卓先生!

    “夫人在家么?”

    “在家。”梦鹿回答得很干脆。

    “我可以见见她么?”

    “请进来吧。”他领着卓先生进来,妻子坐在一边,像很纳闷。他对妻子说:“果然是卓先生来。”又对卓先生说:“失陪了,我还得到学校去。 ”

    他回到学校来,三小时的功课上完,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他挟着习作本子跑到教务室去,屋里只有黄先生坐在那里看报。

    “东野先生,功课都完了么?方才习作堂延禧问我‘安琪儿’怎解,我也不晓得要怎样给他解释,只对他说这是外国话,大概是‘神童’或是‘有翅膀的天使’的意思。依你的意思,要怎样解释?可怪人们偏爱用西洋翻来的字眼,好像西洋的老鸦,也叫得比中国的更有音节一般。”

    “你说的大概是对的,这些新名词我也不大高明,我们从前所用的字眼,被人家骂做‘盲人瞎马的新名词’,但现在越来越新了,看过之后,有时总要想了一阵,才理会说的是什么意思,延禧最喜欢学那些怪字眼。说他不懂呢?他有时又写得像一点样子。说他懂呢?将他的东西拿去问他自己,有时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我们试找他的本子来看看。”

    他拿起延禧的卷子一翻,看他自定的题目是“失恋的安琪儿”,底下加了两个字“小说”在括弧当中,梦鹿和黄先生一同念。

    “失恋的安琪儿,收了翅膀,很可怜变成一只灰色的小丑鸭,在那蔷薇色的日光底下颤动。嘴里咒诅命运的使者,说:‘上帝呵,这是何等异常的不幸呢?’赤色的火焰像微波一样跟着夜幕蓦然地卷来,把她女性的美丽都吞咽了!这岂不又是一场赤色的火灾么?”

    黄先生问:“什么叫做‘灰色的’‘赤色的’‘火灾’‘上帝呵’等等,我全然不懂!这是什么话?”

    梦鹿也笑了:“这就是他的笔法,他最喜欢在报上杂志上抄袭字眼,这都是从口袋里那本自抄的《袖珍锦字》翻出来的。我用了许多工夫给他改,也不成功,只得随着他所明白的顺一顺罢了。”

    黄先生一面听着,一面提着书包往外走,临出门时,对梦鹿说:“昨天所谈的事,我已告诉了那位朋友,不晓得嫂夫人在什么时候能见他?”

    梦鹿说:“等我回去再问问她吧。”他整整衣冠,把那些本子收在包里,然后到食堂去。

    下午功课完了,他又去打听雁潭的地址,他回家的时候恰打六点。女仆告诉他太太三点钟到澳门去了。她递给他一封信,梦鹿拆开一看,据说是她的姑母病危,电信到时已到开船时候,来不及等他,她应许三四天后回家。梦鹿心里也很难过,因为志能的亲人只剩下在澳门的姑母,万一有了危险,她一定会很伤心。

    他到书房看见延禧在那里写字,便对他说:“你婶婶到澳门去了,今晚上没有人给你讲书。你喜欢到长堤走走么?”孩子说:“好吧,我跟叔叔去。”他又把日间所写的习作批评了一会,便和他出门去。

    志能去了好几天没有消息,梦鹿也不理会。他只一心惦着找雁潭的下落,下完课,就在豪贤街一带打听。

    又是一个下午,他经过一条小巷,恰巧遇见那个卖过鼠肉馄饨的,梦鹿已经把他忘掉,但他一见便说:“先生,这几天常遇见,莫不是新近从别处搬到这附近来么?”梦鹿略一定神,才记起来。他摇头说:“不,我不住在这附近,我只要找一个朋友。”他把事由给卖馄饨的述说一遍。真是凑巧,那人听了便说他知道,他把那家的情形对梦鹿说,梦鹿喜出望外,连说:“对对!”他谢过那人,一直走到所说的地址。

    那里是个营业的花园,花匠便是园主,就在园里一座小屋里住,挨近金鱼池那边还有两座小屋,一座堆着肥料和塘泥,旁边一座,屋脊上瓦块凌乱,间用茅草铺盖着,一扇残废的蚝壳窗,被一根粘满泥浆的竹竿支住。地上一行小坳,是屋檐的溜水所滴成,破门里便是一厅一房,窗是开在房中的南墙上,所以厅里比较暗。

    厅上只有一张黄到带出黑色的破竹床,一张三脚不齐的桌子,还有一条长凳。墙下两三个大小不等欲裂不裂的破烘炉,落在地下一掬烧了半截的杂柴。从一个炉里的残灰中还隐约透出些少零星的红焰。壁上除被炊烟熏得黝黑以外,没有什么装饰。桌上放着两双筷子和两个碗,一碗盛着不晓得吃过多少次的腐乳,一碗盛着萝卜,还有几荚落花生分散在旧报纸上。梦鹿看见这光景,心里想一定是那卖馄饨的说错了。他站在门外踌躇着,不敢动问屋里的人。在张望间,一个二十左右的女孩子从里间扶着一位瞎眼的老太太出来。她穿的虽是经过多数次补缀的衣服,却还光洁,黑油油的头发,映着一副不施脂粉的黄瘦脸庞,若教她披罗戴翠,人家便要赞她清俊;但是从百补的布衫衬出来,可就差远了。

    梦鹿站了一会,想着雁潭的太太虽曾见过,可不像里头那位的模样,想还是打听明白再来,他又到花匠那里去。

    屋里,女儿扶着老太太在竹床上,把筷子和饭碗递到她手里。自己对坐在那条长凳上,两条腿夹着桌腿,为的是使它不左右地摇晃,因为那桌子新近缺了一条腿,她还没叫木匠来修理。

    “娘,今天有你喜欢的萝卜。”女儿随即挟起几块放在老太太碗里,那萝卜好像是专为她预备的,她还把花生剥好,尽数给了母亲,自己的碗里只有些腐乳。

    “慧儿,你自己还没得吃,为什么把花生都给了我?”其实花生早已完了,女儿恐怕母亲知道她自己没有,故意把空荚捏得呯呯地响。她说:

    “我这里还有呢。”正说着,梦鹿又回来,站在门外。

    她回头见破门外那条泥泞的花径上,一个穿蓝布大褂的人在那里徘徊。起先以为是买花的人,并不介意。后来觉得他只在门外探头探脑,又以为他是“花公子”之流,急得放下饭碗,要把关不严的破门掩上。因为向来没有人在门外这样逗留过,女孩子的羞耻心使她忘了两腿是替那三腿不齐的桌子支撑着的,起来时,不提防,砰然一声,桌子翻了!母亲的碗还在手里,桌上的器具满都摔在地上,碎的碎,缺的缺,裂的裂了。

    “什么原故?怎么就滑倒了?”瞎母亲虽没生气,却着急得她手里的筷子也掉在地上。

    女儿没回答她,直到门边,要把破门掩上。梦鹿已进一步踏入门里。他很和蔼地对慧儿说:“我是东野梦鹿,是雁潭哥的老同学,方才才知道你们搬到这里来。想你就是环妹吧?我虽然没见过你,但知道你。 ”慧儿不晓得要怎样回答,门也关不成,站在一边发愣。梦鹿转眼看见瞎老太太在竹床上用破袖掩着那声泪俱尽的脸。身边放着半碗剩下的稀饭,地下破碗的片屑与菜酱狼藉得很,桌子翻倒的时候,正与他脚踏进来同时,是他眼见的。他俯身把桌子扶起来,说:“很对不起,搅扰你们的晚饭。” 女儿这才蹲在地上,收拾那些残屑,屋里三个人都静默了,梦鹿和女孩子捡着碎片,只听见一块一块碗片相击的声,他总想不到雁潭的家会穷到这个地步。少停,他说一声“我一会儿回来”,便出门去了。

    原来雁潭于前二年受聘到广州,只授了三天课就一病不起。他有两个妹妹,一个名叫翠环,一个就叫慧儿。他的妻子是在东洋时候娶的,自他死后不久便投到无着庵带发修行去了。老母因儿子死掉,更加上儿媳妇出家,悲伤已极。去年忽然来了一个人,自称为雁潭的朋友,献过许多殷勤,不到四个月,便送上二百元聘金把翠环娶去。家人时常聚在一起,很热闹了一些时日。但过了不久,女婿忽然说要与翠环一同到美国留学去。他们离开广州以后大约二十天,翠环在太平洋中来信,说她已被卖,那人也没有踪迹了!

    一天,母亲忽得了一封没贴邮票的欠资信,拆开是一幅小手绢,写着:

    “环被卖,决计蹈海,痛极!书不成字。儿血。”她知道事情不好,可是“外江人”既没有亲戚,又不详知那人的乡里,帮忙的只有她自己的眼泪罢了。她本有网膜炎,每天紧握着那血绢,哭时便将它拭泪。

    母亲哭瞎了,也没地方诉冤枉去。慧儿想着家里既有了残疾的母亲,又没有生利的人,于是不得不辍学。豪贤街的住宅因拖欠房租也被人驱逐了,母女们至终搬到这花园的破小屋。慧儿除做些活计,每天还替园主修叶、养花、饲鱼、汲水,凡园中轻省的事都是她做,借此过活。

    自她们搬到花园里住,只有儿媳妇间中从庵里回来探望一下。梦鹿算是第一个男子,来拜访她们的。他原先以为这一家搬到花园里过清幽的生活,哪知道一来到,所见的都出乎他意料之外。

    慧儿把那碗凉粥仍旧倒在砂锅里,安置在竹床底下,她正要到门边拿扫帚扫地,梦鹿已捧着一副瓷碗盘进来说:“旧的碎了,正好换新的。我知道你们这顿饭给我搅扰了,非常对不起。我已经教茶居里给你们送一盘炒面来,待一会就到了。”瞎母亲还没有说什么,他自己便把条长凳子拉过一边来坐下。他说:“真对不起,惊扰了老伯母。伯母大概还

    记得我,我就是东野梦鹿。”

    老太太听见他的声音,只用小手巾去擦她暗盲的眼,慧儿在旁边向梦鹿摇手,教他不要说。她用手势向他表示她哥哥已不在人间,梦鹿在访问雁潭住址的时候,也曾到过第五小学去打听。那学校的先生们告诉他雁潭到校不到两个星期便去世,家眷原先住在豪贤街,以后搬到哪里或回籍,他们都不知道。他见老太太双眼看不见,料定是伤心过度。当然不要再提起雁潭的名字,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他愣着坐在一边,还是老太太先用颤弱的声音告诉他两年来的经过。随后又说:“现在我就指望着慧儿了。”她拉着女儿的手对她说:“慧儿,这就是东野先生。你没见过他,你就称他做梦鹿哥哥吧。”她又转向梦鹿说:“我们也不知道你在这里,若知道,景况一定不致这么苦了。”

    梦鹿叹了一声说:“都是我懒得写信所致,我自从回国以后,只给过你们两封信,那都是到广州一个月以内写的。我还记得第二封是告诉你们我要到梧州去就事。”

    老太太说:“可不是!我们一向以为你在梧州。”

    梦鹿说:“因为岳母不肯放我走,所以没去得成。”

    老太太又告诉他:“二儿和二媳妇在辛亥年正月也到过广州。但自四月以后,他们便一点消息也没有。后来才听他的朋友们说,他们俩在三月二十九晚闹革命被人杀死了。但他们的小婴孩,可惜也没下落。我们要到广州,也是因为要打听他们的下落,直到现在,一点死活的线索都找不出来,雁潭又死了!”她说到此地,悲痛的心制止了她的舌头。

    梦鹿倾听着一声也没响,到听见老太太说起三月二十九的事,他才说:

    “二哥我没会过,因为他在东京,我在冈山,他去不久,我便回国了,他是不是长得像雁潭一样?”

    老太太说:“不,他瘦得多,他不是学化学的么?庚戌那年,他回上海结婚,在家里制造什么炸药,不留神把左脸炸伤了,到病好以后,却只丢了一个耳朵。”

    他听到此地,立刻站起来说:“吓!真的!那么令孙现在就在我家里。我这十几年来的谜,到现在才猜破了。”于是把他当日的情形细细地述说一遍,并告诉她延禧最近的光景。

    老太太和慧儿听他这一说,自然转愁为喜。但老太太忽然摇头说:

    “没用处,没用处,慧儿怎能养得起他。我也瞎了,不能看见他,带他回来有什么用呢?”

    梦鹿说:“当然我要培养他,教他成人,不用你挂虑。你和二妹都可以搬到我那里去住,我那里有的是房间。我方才就这样想着,现在加上这层关系更是义不容辞了。后天来接你们。”他站起来说声“再见”,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放在桌上说:“先用着吧,我快回去告诉延禧,教他大快乐一下。”他不等老太太说什么,大踏大步跳出门去。在门窗下那枝支着蚝窗的竹竿,被他的脚踏着,窗户立即落下来。他自己也绊倒在地上,起来时,溅得一身泥。

    慧儿赶着送出门,看他在那里整理衣服,说:“我给你擦擦吧。”他说声“不要紧,不要紧”,便出了园门。在道上又遇见那卖馄饨的,梦鹿直向着他行礼道谢。他莫名其妙,看见走远了,手里有意无意地敲着竹板,自己说:“吓,真奇怪啦!”

    梦鹿回到家中,便嚷“延禧,延禧”,但没听见他回答。他到小孩的屋里,见他伏在桌上哭。他抚着孩子的背,问:“又受什么委曲啦,好孩子?”延禧摇着头,抽噎着说:“婶婶在天字码头给人打死了!”孩子告诉他,午后跟同学们到长堤去玩,经过天字码头,见一群人围着刑场,听说是枪毙什么反动分子,里头有五六个女的,他的同学们都钻入人圈里头看,出来告诉他说,人们都说里头有一个女的是法国留学生名叫志能,他们还断定是他的婶婶。他听到这话,不敢钻进去看,一气地跑回家来。

    梦鹿不等他细说,赶紧跑上楼,把他妻子的东西翻查一下。他一向就没动过她的东西,所以她的秘密,他一点也不知道。他打开那个小黑箱,翻出一叠一叠的信,多半是洋文,他看不懂。他摇摇头自己说:“不至于吧?孩子听错了吧?”坐在一张木椅上,他搔搔头,搓搓手,想不出理由。最后他站起来,抽出他放钱钞的抽屉,发现里头多出好些张五十元的钞票,还有一张写给延禧的两万元支票。

    自从志能回家以后,家政就不归梦鹿管了。但他用的钱,妻子还照数目每星期放在他的抽屉里。梦鹿自妻子管家以后,用钱也不用预算了,他抽屉里放着的,在名目上是他每月的薪水,但实际上志能每多放些,为的是补足他临时或意外的费用。他喜欢周济人,若有人来求他帮助,或他所见的人,他若认为必得资助的,就资助他。但他一向总以为是用着他自己的钱,决不想到已有许多是志能的补助费。他数一数那叠五十元的钞票,才皱着眉头想,我哪里来的这么些钱呢?莫不是志能知道她要死,留给我作埋葬费的么?不,她决不会去干什么秘密工作。不,她也许会。不然,她怎么老是鬼鬼祟祟,老说去赴会,老跟那卓先生在一起呢?也许那卓先生是与她同党吧?不,她决不是,不然,她为什么又应许黄先生去办市党部呢?是与不是的怀疑,使他越想越玄。他把钞票放在口袋里,正要出房门,无意中又看见志能镜台底下压着一封信。他抽出来一看,原来就是前几天卓先生送来的那封信,打开一看,满是洋文。他把从箱子捡出来的和那一封一起捧下楼来,告诉延禧说:“你快去把黄先生请来,请他看看这些信里头说的都是什么。快去,马上就去。 ”他说着,自己也就飞也似的出门去了。

    他一气跑到天字码头,路上的灯还没有亮,可是见不着太阳了。刑场上围观的人们比较少些,笑骂的有人,谈论的有人,咒诅的也有人,可是垂着头发怜悯心的人,恐怕一个也没有。那几个女尸躺在地上裸露着,因为衣服都给人剥光了。人们要她们现丑,把她们排成种种难堪的姿势。梦鹿走进人圈里,向着陈尸一个一个地细认,谈论和旁观的人们自然用笑、侮辱的态度来对着他。他摇头说:“这像什么样子呢!”说着从人丛中钻出来,就在长堤一家百货店买了几匹白布,还到刑场去。他把那些尸体一个一个放好,还用白布盖着。天色已渐次昏黑了。他也认不清哪个是志能尸体,只把一个他以为就是的抱起来,便要走出人圈外,两个守兵上前去拦他,他就和他们理论起来,骂他们和观众没人道和没同情心,旁观的人见他太杀风景,有些骂他:“又不是你的老婆,你管这许多闲事。”有些说:“他们那么捣乱,死有余辜,何必这么好待他们?”有些说:“大概他也是反动分子吧!”有些说:“他这样做便是反动!”有些嚷“打”,有些嚷“杀”,嘈杂的声音都向着梦鹿的犯众的行为发出来。至终有些兵士和激烈的人们在群众喧哗中,把梦鹿包围起来,拳脚交加,把他打个半死。

    巡警来了,梦鹿已经晕倒在血泊当中,群众还要求非把他送局严办不可。巡警搜查他的口袋,才知道他是谁,于是为他雇了一辆车,护送他回家。方才盖在尸头的白布,在他被扛上车时,仍旧一丝也没留存。那些可怜的尸体,仍裸露在铁石般的人圈当中,像已就屠的猪羊,毛被刮掉,横倒在屠户门外一般。

    梦鹿躺在床上已有两三天,身上和头上的伤稍微好些,不过那双眼和那两只胳臂不见得能恢复原状。黄先生已经把志能的那叠信细看过一遍,内中多半是卓先生给她的情书,间或谈到政治,最后那封信,在黄先生看来是志能致死的关键。那信的内容是卓先生一方面要她履行在欧洲所应许的事。一方面说时机紧迫,暴动在两三天以内便要办到。他猜那一定是党的活动,但他一句也不敢对梦鹿说起。他看见他的朋友在床上呻吟着怪可怜的,便走到他跟前问他要什么,梦鹿说把孩子叫来。黄先生把延禧领到床前,梦鹿对他说:“好孩子,你不要伤心,我已找着你的祖母和姑姑了。过一两天请黄先生去把她们接来同住。她们虽然很穷,可是你婶婶已给了你两万元。万一我有什么事故,还有黄先生可以照料你们。”孩子哭了,黄先生在旁边劝说:“你叔叔过几天就好了,哭什么?回头我领你去见你祖母去。”他又对梦鹿说:“东野先生,不必太失望,医生说不要紧。你只放心多歇几天就可以到学校上课去。你歇歇吧,待一会我先带孩子去见见他祖母,一切的事我替你办去得啦。 ”他拉着延禧下楼来,教先去把医生找来,再去见他祖母。

    他在书房里踱着,忽听见街门的铃响,便出去应门。冲进来的不是别人,乃是志能。黄先生瞪眼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志能问:“为什么这样看我。”

    黄先生说:“大嫂!你……你……”

    “说来话长,我们进屋里再谈吧。”

    黄先生从她手里接了一个小提包,随手掩上门。

    志能问:“梦哥呢?”

    “在楼上躺着咧。”

    “莫不是为我走,就气病了?”

    “唔!唔!”

    他们到书房去。志能坐定,对黄先生说:“我实在对不起任何人,但我已尽了我的能力了。”

    黄先生不明白她的意思,请她略为解释一下。志能便把她从前和卓先生在政治上秘密活动的经过略说了一遍。又说她不久才与他们脱离关系,因为对于工作的意见不同的原故。那天,她走的那天,卓先生来说他们的机密泄漏了,要藏在她家里暂避一两天。她没应许他,恐怕连累了梦鹿。她教他到澳门去避一下。不料他出门不久,便有人打电话来说他在道上教人捉住了。她想她有几位住在澳门的朋友与当局几位要人很有交情,便留下一封信给梦鹿,匆匆地出门,要搭船到那里去找他们,求他们援救。刚一出门,她又退回来。她怕万一她也遭卓先生一样的命运,在道上被人逮去。在自己的房里坐下,想了一会,她还是不顾一切,决定要去冒这分险,于是把所余的现钱都移放在梦鹿的抽屉里,还签了一张支票给延禧。她想着纵然她的目的达不到,不能回家,梦鹿的生活一时也不至于受障碍。那时离开船的时候已经很近,她在仓促间什么都来不及检点,便赶到码头去了。

    她到澳门,朋友们虽然找着,可都不肯援助,都说案情重大,不便出面求情,省得担当许多干系。在澳门奔走了好几天,一点结果都没有,不得已,只有回家。她在回家以前,已经知道许多旧同志们的命都完了。

    志能说了许久,黄先生只是倾耳听着。她很懊恼地说:“我希望这些事永远不会教我丈夫知道。我很惭愧,我不是一个好妻子,也不是一个好爱人,更不是一个革命家。最使我心痛的是我的行为证明了他们的话说:有资产的人们是不会革命的。 ”

    黄先生说:“他已多少知道一点你们的事。但你也不必悔恨,因为他自你去后,一点忿恨的神气却未曾发露出来,可见他还是爱你。至于说你不革命的话,那又未必然。你不是应许到党部去帮忙么?那不也是革命工作么?”

    志能很诧异地说:“他怎样知道呢?”

    “你们的通信,他都教我看过,但我没告诉他什么。”黄先生又把梦鹿在刑场上被打的情形告诉她。

    她说:“不错,是有一个王志能女士,但他们用的都是假名字。这次不幸卓先生也死在里头。”她说时,现出很伤感的模样。她沉吟了一会,站起来,说:“好吧,我要去求他饶恕,我要将一切的事情都告诉他。”

    黄先生也站起来说:“你要仔细一点,医生说他的眼睛和胳臂都被打坏了。纵然能好,也是一个残废人了。所以最好先别对他说这些事,自然我知道他一定会饶恕你,但你得为他忍一忍。”

    志能的眼眶红了。黄先生说:“我同你上去,等延禧回来,再同他去见他祖母。你知道东野先生最近把那孩子的家世发现了。一会他自然会告诉你。”志能没说什么,默默地随着上楼。

    “东野先生,你看谁回来了!东野先生!”黄先生把门打开,让志能进去,然后反扣上门,一步一步下楼去等候延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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