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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许地山文集最新章节!

    一

    那时已过了七点,屋里除窗边还有一点微光以外,红的绿的都藏了它们的颜色。延禧还在他的小桌边玩弄他自己日间在手工室做的不倒翁。不倒翁倒一次,他的笑颜开一次,全不理会夜母正将黑暗的饴饧喂着他。

    这屋子是他一位教师和保护人东野梦鹿的书房。他有时叫他做先生,有时叫他做叔叔,但称叔叔的时候多。这大屋里的陈设非常简单,除十几架书以外,就是几张凳子和两张桌子,乍一看来,很像一间不讲究的旧书铺,梦鹿每天不到六点是不回来的。他在一个公立师范附属小学里当教员,还主持校中的事务。每日的事务他都要当天办完,决不教留过明天,所以每天他得比别的教员迟一点离校。

    他不愿意住在学校里,纯是因为延禧的原故。他不愿意小学生在寄宿舍住,说孩子应当多得一点家庭生活,若住在寄宿舍里,管理上难保不近乎待遇人犯的方法。然而他的家庭也不像个完全的家庭。一个家庭若没有了女主人,还配称为家庭么?

    他的妻志能于十年前到比国留学,早说要回来,总接不到动身的信。十几年来,家中的度支都是他一人经理,甚至晚饭也是他自己做。除星期以外,他每早晨总是到学校去,有时同延禧一起走,有时他走迟一点。

    家里没人时,总把大门关锁了,中饭就在学校里吃,三点半后延禧先回家。他办完事,在市上随便买些菜蔬回来,自己烹调,或是到外边馆子里去。但星期日,他每同孩子出城去,在野店里吃。他并不是因为雇不起人才过这样的生活,是因他的怪思想,老想着他是替别人经理钱财,不好随便用。他的思想和言语,有时非常迂腐,性情又很固执,朋友们都怕和他辩论,但他从不苟且,为学做事都很认真,所以朋友们都很喜欢他。

    天色越黑了,孩子到看得不分明的时候,才觉得今日叔叔误了时候回来。他很着急,因为他饿了。他叔叔从来没曾过了六点半才回来,在六点一刻,门环定要响的。孩子把灯点着,放在桌上,抽出抽屉,看看有什么东西吃没有。梦鹿的桌子有四个抽屉,其中一个搁钱,一个藏饼干。这日抽屉里赶巧剩下些饼屑,孩子到这时候也不管得许多,掏着就往口里填塞。他一面咀嚼着,一面数着地上的瓶子。

    在西墙边书架前的地上排列着二十几个牛奶瓶子。他们两个人每天喝一瓶牛奶。梦鹿有许多怪癖,牛奶连瓶子买,是其中之一。离学校不远有一所牛奶房,他每清早自己要到那里,买他亲眼看着工人榨出来的奶。奶房允许给他送来,老是被他拒绝了。不但如此,他用过的瓶子,也不许奶房再收回去,所以每次他得多花几分瓶子钱。瓶子用完,就一个一个排在屋里的墙下,也不叫收买烂铜铁锡的人收去。屋里除椅桌以外,几乎都是瓶子,书房里所有的书架都是用瓶子叠起来的,每一格用九个瓶子作三行支柱,架上一块板;再用九个瓶子作支柱,再加上一块板;一连叠五六层,约有四尺多高。桌上的笔筒、花插、水壶、墨洗,没有一样不是奶瓶子!那排在地上的都是新近用过的。到排不开的时候,他才教孩子搬出外头扔了。

    孩子正在数瓶子的时候,门环响了。他知道是梦鹿回来,喜欢到了不得,赶紧要出去开门,不提防踢碎了好几个瓶子。

    门开时,头一声是:“你一定很饿了。”

    孩子也很诚实,一直回答他:“是,饿了,饿到了不得。我刚在抽屉里抓了一把饼屑吃了。”

    “我知道你当然要饿的,我回来迟了一点钟了,我应当早一点回来。 ”他手中提着一包一包的东西,一手提着书包,走进来,把东西先放在桌上。他看见地上的碎玻璃片,便对孩子说:“这些瓶子又该清理了,明天有工夫就把它们扔出去吧,你婶婶在这下午来电,说她后天可以到香港,我在学校里等着香港船公司的回电,所以回来迟了。”

    孩子虽没有会过他的婶婶,但看见叔叔这么喜欢,说她快要回来,也就很高兴。他说:“是么?我们不用自己做饭了!”

    “不要太高兴,你婶婶和别人两样,她一向就不曾到过厨房去。但这次回来,也许能做很好的饭。她会做衣服,几年来,你的衣服都是裁缝做的,此后就不必再找他们了。她是很好的,我想你一定很喜欢她。”

    他脱了外衣,把东西拿到厨房去,孩子帮着他,用半点钟工夫,就把晚餐预备好了。他把饭端到书房来,孩子已把一张旧报纸铺在小桌上,旧报纸是他们的桌巾,他们每天都要用的。梦鹿的书桌上也覆着很厚的报纸,他不擦桌子,桌子脏了,只用报纸糊上,一层层地糊,到他觉得不舒服的时候,才把桌子扛到院子里,用水洗括干净,重新糊过,这和买瓶奶子的行为,正相矛盾,但他就是这样做。他的餐桌可不用糊,食完,把剩下的包好,送到垃圾桶去。

    桌上还有两个纸包,一包是水果,一包是饼干。他教孩子把饼干放在抽屉里,留做明天的早饭。坐定后,他给孩子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倒了一杯放在面前。孩子坐在一边吃,一面对叔叔说:“我盼望婶婶一回来,就可以煮好东西给我们吃。”

    “很想偷懒的孩子!做饭不一定是女人的事,我方才不说过你婶婶没下过厨房么?你敢是嫌我做得不好?难道我做的还比学堂的坏么?一样的米,还能煮出两样的饭么?”

    “你说不是两样,怎样又有干饭,又有稀饭?怎样我们在家煮的有时是烂浆饭,有时是半生不熟的饭?这不都是两样么?我们煮的有时实在没有学堂的好吃,有时候我想着街上卖的馄饨面,比什么都好吃。”

    他笑了,放下筷子,指着孩子说:“正好,你喜欢学堂的饭。明后天的晚饭你可以在学堂里吃,我已经为你吩咐妥了。我明天下午要到香港去接你婶婶,晚间教人来陪你。我最快得三天才能回来,你自然要照常上课。我告诉你,街上卖的馄饨,以后可不要随便买来吃。”

    孩子听见最后这句话,觉得说得有原故,便问:“怎么啦?我们不是常买馄饨面么?以后不买,是不是因为面粉是外国来的?”

    梦鹿说:“倒不是这个原故。我发现了他们用什么材料来做馄饨馅了。我不信个个都是如此,不过给我看见了一个,别人的我也不敢吃了。我早晨到学校去,为抄近道,便经过一条小巷,那巷里住的多半是小本商贩。我有意无意地东张西望,恰巧看见一挑馄饨担子放在街门口,屋里那人正在宰割着两只肥嫩老鼠。我心里想,这无疑是用来冒充猪肉做馄饨馅的。我于是盘问那人,那人脸上立时一阵青一阵红,很生气地说:

    ‘你是巡警还是市长呢?我宰我的,我吃我的,你管得了这些闲事?’我说,你若是用来冒充猪肉,那就是不对。我能够报告卫生局,立刻叫巡警来罚你。你只顾谋利,不怕别人万一会吃出病来。

    “那人看我真像要去叫巡警的神气,便改过脸来,用好话求我饶他这次。他说他不是常常干这个,因为前个月妻子死了,欠下许多债,目前没钱去称肉,没法子。我看他说得很诚实,不像撒谎的样子,便进去看看他屋里,果然一点富裕的东西都没有。桌上放着一座新木主,好像证明了他的话是可靠的。我于是从袋里掏出一张十元票子递给他做本钱,教他把老鼠扔掉。他允许以后绝不再干那事,我就离开他了。”

    孩子说:“这倒新鲜!他以后还宰不宰,我们哪里知道呢!”

    梦鹿说:“所以教你以后不要随便买街上的东西吃。”

    他们吃了一会,梦鹿又问孩子说:“今天汪先生教你们什么来?”

    “不倒翁。”

    “他又给了你们什么‘教训’没有?”

    “有的,问不倒翁为什么不倒?有人说‘因为它没有两条腿’,先生笑说‘不对’。阿鉴说:‘因为它底下重,上头轻。’先生说:‘有一部分对了,重还要圆才成。国家也是一样,要在下的分子沉重、团结而圆活,那在上头的只要装装样子就成了。你们给它打鬼脸,或给它打加官脸都成。’”

    “你做好了么?”

    “做好了,还没上色,因为阿鉴允许给我上。”孩子把碗箸放下,要立刻去取来给他看。他止住说:“吃完再拿吧,吃饭时候不要做别的事。”

    饭吃完了,他把最后那包水果解开,拿出两个蜜柑来,一个递给孩子,一个自己留着。孩子一接过去便剥,他却把果子留在手上把玩。他说:“很好看的蜜柑!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

    “我知道你又要把它藏起来了!前两个星期的苹果,现在还放在卧房里咧,我看它的颜色越来越坏了。”孩子说。

    “对呀,我还有一颗苹果咧。”他把蜜柑放在桌上,进房里去取苹果。他拿出来对孩子说:“吃不得啦,扔了吧。”

    “你的蜜柑不吃,过几天也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噢!好孩子,几时学会引经据典!又是阿鉴教你的吧?”

    孩子用指在颊上乱括,瘪着嘴回答说:“不要脸,谁待她教!这不是国文教科书里的一课么?说来还是你教的呢。”

    “对的,但是果子也有两样,一样当做观赏用的,一样才是食用的。好看的果子应当观赏,不吃它也罢了。”

    孩子说:“你不说过还有一样药用的么?”

    他笑着看了孩子一眼,把蜜柑放在桌上,问孩子日间的功课有不懂的没有。孩子却拿着做好的不倒翁来,说:“明天一上色,就完全了。”

    梦鹿把小玩具拿在手里,称赞了一会,又给他说些别的。闲谈以后,孩子自去睡了。

    一夜过去了,梦鹿一早起来,取出些饼干,又叫孩子出去买些油炸脍。

    孩子说:“油炸脍也是街上卖的东西,不是说不要再买么?”

    “油炸的面食不要紧。”

    “也许还是用老鼠油炸的呢!”孩子带着笑容出门去了。

    他们吃完早点,便一同到学校去。

    一天的工夫,他也不着急,把事情办完,才回来取了行箧,出城搭船去,船于中夜到了香港,他在码头附近随便找一所客栈住下,又打听明天入口的船。一早他就起来,在栈里还是一样地做他日常的功课。他知道妻子所搭的船快要入港了,拿一把伞,就踱到码头,随着一大帮接船的人下了小汽船。

    他在小船上,很远就看见他的妻子,嚷了几声,她总听不见,只顾和旁边一个男人说话。上了大船,妻子还和那人对谈着,他不由得叫了一声:“能妹,我来接你哪!”妻子才转过脸来,从上望下端详地看,看他穿一身青布衣服,脚上穿了一双羽绫学士鞋,简直是个乡下人站在她面前。她笑着,进前两步,搂着丈夫的脖子,把面伏在他的肩上。她是要丈夫给她一个久别重逢的亲嘴礼,但他的脸被羞耻染得通红,在妻子的耳边低声说:“尊重一点,在人丛中搂搂抱抱,怪不好看的。”妻子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把胳臂松了,对他说:“我只顾谈话,万想不到你会来得这样早。”她看着身边那位男子对丈夫说:“我应先介绍这位朋友给你。这位是我的同学卓斐,卓先生。”她又用法语对那人说:“这就是我的丈夫东野梦鹿。”

    那人伸出手来,梦鹿却对他鞠了一躬。他用法语回答她:“你若不说,我几乎失敬了。”

    “出去十几年居然说得满口西洋话了!我是最笨的,到东洋五六年,东洋话总也没说好。”

    “那是你少用的原故。你为我预定客栈了么?卓先生已经为我预定了皇家酒店,因为我想不到你竟会出来接我。”

    “我没给你预定宿处,昨晚我住在泰安栈三楼,你如愿意……”

    “那么,你也搬到皇家酒店去吧,中国客栈我住不惯。在船上好几十天,我想今晚在香港歇歇,明天才进省城去。”

    丈夫静默了一会说:“也好,我定然知道你在外国的日子多了,非皇家酒店住不了。”

    妻子说:“还有卓先生也是同到省城去的,他也住皇家酒店。”

    妻子和卓斐先到了酒店,梦鹿留在码头办理一切的手续。他把事情办完,才到酒店来,问柜上说:“方才上船的那位姓卓的客人和一位太太在哪间房住?”伙计以为他是卓先生的仆人,便告诉他卓先生和卓太太在四楼。又说本酒店没有仆人住的房间,教他到中国客栈找地方住去。梦鹿说:“不要紧,请你先领我上楼去。那位是我的太太,不是卓太太。”伙计们上下打量了他几次,愣了一回。他们心里说:穿一件破蓝布大褂,来住这样的酒店,没见过!

    楼上一对远客正对坐着,一个含着烟,一个弄着茶碗,各自无言。梦鹿一进来,便对妻子说:“他们当我做佣人,几乎不教我上来!”

    妻子说:“城市的人都是这般眼浅,谁教你不穿得光鲜一点?也不是置不起。”卓先生也忙应酬着说:“请坐,用一碗茶吧,你一定累了。 ”他随即站起来,说:“我也得到我房间去检点一下,回头再来看你们。 ”一面说,一面开门出去了。

    他坐下,只管喝茶,妻子的心神倒像被什么事情牵挂住似的,她的愁容被丈夫理会了。 “你整天嘿嘿地,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莫不是方才我在船上得罪了你么?”

    妻子一时倒想不出话来敷衍丈夫,她本不是纳闷方才丈夫不拥抱她的事,因为这时她什么都忘了。她的心事虽不能告诉丈夫,但是一问起来,她总得回答。她说:“不,我心里喜欢极了,倒没的可说,我非常喜欢你来接我。”

    “喜欢么?那我更喜欢了。为你,使我告了这三天的假,这是自我当教员以来第一次告假,第一次为自己耽误学生的功课。”

    “很抱歉,又很感激你为我告的第一次假。”

    “你说的话简直像外国人说中国话的气味。不要紧的,我已经请一位同事去替我了,我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出来的,即如延禧的晚膳,我也没有忽略了。”

    “哪一个延禧?”

    “你忘了么?我不曾在信中向你说过我收养了一个孩子么?他就是延禧。”

    追忆往事,妻子才想起延禧是十几年前梦鹿收养的一个孤儿。在往来的函件中,他只向妻子提过一两次,怪不得她忘却了。他们的通信很少,梦鹿几乎是一年一封,信里也不说家常,只说他在学校的工作。

    “是呀,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说他是什么人带来给你的么?你在信中总没有说得明白,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延禧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你是要当他做养子么?”

    “不,我待遇他如侄儿一样,因为那送他来的人教我当他做侄儿。”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妻子注目看着他。

    “你当然不明白。”停一会,他接着说,“就是我自己也不明白,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他的来历咧。”

    “那么,你从前是怎样收他的?”

    “并没有什么原故。不过他父亲既把他交给我,教我以侄儿的名分待遇他,我只得照办罢了。我想这事的原委,我已写信告诉你了,你怎么健忘到这步田地?”

    “也许是忘记了。”

    “因为他父亲的功劳,我培养他,说来也很应当。你既然忘记,我当为你重说一遍,省得明天相见时惹起你的错愕。

    “你记得辛亥年三月二十九日么?那时你还在不鲁舍路,记得么?在事前几天,我忘了是二十五或二十六晚上,有一个人来敲我的门。我见了他,开口就和我说东洋话。他问我:‘预备好了没有?’我当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回问他我应当预备什么?他像知道我是冈山的毕业生,对我说:‘我们一部分的人都已经来到了,怎么你还装呆?你是汉家子孙,能为同胞出力的地方,应当尽力地帮助。’我说,我以为若是事情来得太仓促,一定会失败的。那人说:‘凡革命都是在仓促间成功的。如果有个全盘计划,那就是政治行为,不是革命行动了。’我说,我就不喜欢这种没计划的行动。他很愤怒地说:‘你怕死么?’我随即回答说,我有时怕,有时不怕,一个好汉自然知道怎样‘舍生取义’,何必你来苦苦相劝?他没言语就走了。一会儿他又回来,说:‘你是义人,我信得你不把大事泄露了。’我听了,有一点气,说:‘废话少说,好好办你的事去。若信不过我,可以立刻把我杀死。’

    “二十八晚上,那人抱了一个婴孩来。他说那是他的儿子,要寄给我保养,当他做侄儿看待,等他的大事办完,才来领回去。我至终没有问他的姓名,就让他走了,我只认得他左边的耳壳是没有了的,二十九下午以后,过了三天,他的同志们被杀戮的,到现在都成黄花岗的烈士了。但他的尸首过了好几天才从状元桥一家米店的楼上被找出来。那地方本来离我们的家不远,一听见,我就赶紧去看他,我认得他。他像是中伤后从屋顶爬下来躲在那里的。他那围着白毛巾的右手里还捏着一把手枪,可是子弹都没有了。我对着尸首说,壮士,我当为你看顾小侄儿。米店的人怕惹横祸,扬说是店里的伙伴,把他臂上的白毛巾除下,模模糊糊掩埋了。他虽不葬在黄花岗,但可算为第七十三个烈士。

    “他的儿子是个很可造就的孩子。他到底姓什么,谁也不知道。我又不配将我的姓给他,所以他在学校里,人人只叫他做延禧。”

    这下午,足谈了半天梦鹿所喜欢谈的事。他的妻子只是听着,并没提出什么材料来助谈。晚间卓先生邀他们俩同去玩台球。他在娱乐的事上本来就很缺乏知识和兴趣,他教志能同卓先生去,自己在屋里看他的书。

    第二天船入珠江了。卓先生在船上与他们两人告辞便向西关去了。妻子和梦鹿下了船,同坐在一辆车里。梦鹿问她那位卓先生来广州干什么事?妻子只是含糊地回答。其实那卓先生也是负着一种革命的使命来的,他不愿意把他的秘密说出来。不一会,来到家里,孩子延禧在里头跳出来,现出很亲切的样子,梦鹿命他给婶婶鞠躬。妻子见了他,也很赞美他是个很好看的孩子。

    妻子进屋里,第一件刺激她的,便是满地的瓶子。她问:“你做了什么买卖来么?哪里来的这些瓶子?”

    “哈哈!在西洋十几年,连牛奶瓶子也不懂得?中国的牛奶瓶和外国的牛奶瓶岂是两样?”梦鹿笑了一回,接着说,“这些都是我们两人用过的旧瓶子,你不懂么?”

    妻子心里自问:为什么喝牛奶连瓶子买回来?她看见满屋的“瓶子家具”,不免自己也失笑了,她暗笑丈夫过的穷生活。她仰头看四围的壁上满贴了大小不等的画。孩子说:“这些都是叔叔自己画的。”她看了,勉强对丈夫说:“很好的,你既然喜欢轮船、火车,我给你带一个摄影器回来,有工夫可以到处去照,省得画。”

    丈夫还没回答,孩子便说:“这些画得不好么?他还用来赏学生们呢。我还得着他一张,是上月小考赏的。”他由抽屉拿出一张来,递给志能看。丈夫在旁边像很得意,得意他妻子没有嫌他画得不好,他说:“这些轮子不是很可爱很要紧的么?我想我们各人都短了几个轮子。若有了轮子,什么事情都好办了。”这也是他很常说的话。他在学校里,赏给学生一两张自己画的轮船和火车,就像一个王者颁赐勋章给他的臣僚一般地郑重。

    这样简单的生活,妻子自然过不惯。她把丈夫和小孩搬到芳草街。那里离学校稍微远一点,可是不像从前那么逼仄了。芳草街的住宅本是志能的旧家,因为她母亲于前年去世,留下许多产业给他们两夫妇。梦鹿不好高贵的生活,所以没搬到岳母给她留下的房子去住。这次因为妻子的相强,也就依从了。其实他应当早就搬到这里来。这屋很大,梦鹿有时自己就在书房里睡,客厅的后房就是孩子住,楼上是志能和老妈子住。

    梦鹿自从东洋回国以来,总没有穿过洋服,连皮鞋也要等下雨时节才穿的。有一次妻子鼓励他去做两身时式的洋服,他反大发起议论,说中华民国政府定什么“大礼服”“小礼服”的不对。用外国的“燕尾服”为大礼服,简直是自己藐视自己,因为堂堂的古国,连章身的衣服也要跟随别人,岂不太笑话了!不但如此,一切礼节都要跟随别人,见面拉手,兵舰下水掷瓶子,用女孩子升旗之类,都是无意义地模仿人家的礼节。外人用武力来要土地,或经济侵略,只是物质的被征服;若自己去采用别人的衣冠和礼仪,便是自己在精神上屈服了人家,这还成一个民族么?话说归根,当然中国人应当说中国话,吃中国饭,穿中国衣服。但妻子以为文明是没有国界的,在生活上有好的利便的事物,就得跟随人家。她反问他:“你为什么又跟着外国人学剪发?”他也就没话可回答了。他只说:“是故恶乎佞者!你以为穿外国衣服就是文明的表示么?”他好辩论,几乎每一谈就辩起来。他至终为要讨妻子的喜欢,便到洋服店去定了一身衣服,又买了一双黄皮鞋,一顶中摺毡帽。帽子既不入时,鞋子又小,衣服又穿得不舒服,倒不如他本来的蓝布大褂自由。

    志能这位小姐实在不是一个主持中馈 的能手,连轻可的茶汤也弄得浓淡不适宜。志能的娘家姓陈,原是广西人,在广州落户。她从小就与东野订婚,订婚后还当过他的学生。她母亲是个老寡妇,只有她一个独生女,家里的资财很富裕,恐怕没人承继,因为梦鹿的人品好,老太太早就有意将一切交付与他。梦鹿留学日本时,她便在一个法国天主教会的学堂念书。到他毕业回国,才举行婚礼,不久,她又到欧洲去。因为从小就被娇养惯,而且她又常在交际场上出头面,家里的事不得不雇人帮忙。

    她正在等着丈夫回来吃午饭,所有的都排列在膳堂的桌上,自己呆呆地只看着时计,孩子也急得了不得。门环响时,孩子赶着出去开门,果然是他回来了。妻子也迎出来,见他的面色有点不高兴,知道他又受委屈了。她上下端详地观察丈夫的衣服、鞋、帽。

    “你不高兴,是因你的鞋破了么?”妻子问。

    “鞋破了么?不。那是我自己割开的。因为这双鞋把我的脚趾挤得很痛,所以我把鞋头的皮割开了。现在穿起来,很觉得舒服。”

    “咦,大哥,你真是有一点疯气!鞋子太窄,可以送到鞋匠那里请他给你挣一下;再不然,也可以另买一双,现在弄得把袜子都露出来,像个什么样子?”

    “好妻子,就是你一个人第一次说我是疯子。你怎么不会想鞋子岂是永远不破的?就是拿到鞋匠那里,难保他不给挣裂了。早晚是破,我又何必费许多工夫?我自己带着脚去配鞋子,还配错了,可怨谁来?所以无论如何,我得自己穿上。至于另买的话,那笔款项还没上我的预算哪。”其实他的预算也和别人的两样,因为他用自己的钱从没记在账本上。但他有一样好处,就是经理别人的或公共的款项,丝毫也不苟且。

    孩子对于他的不乐另有一番想象。他发言道:“我知道了,今天是教员会,莫不是叔叔又和黄先生辩论了?”

    “我何尝为辩论而生气?”他回过脸去向着妻子,“我只不高兴校长忽然在教员会里,提起要给我加薪俸。我每月一百块钱本自够用了,他说我什么办事认真,什么教导有方,所以要给我长薪水。然而这两件事是我的本务,何必再加四十元钱来奖励我?你说这校长岂不是太看不起我么?”说着把他脚下的破而新的皮鞋脱下,换了一双布鞋,然后同妻子到饭厅去。

    他坐下对妻子说:“一个人所得的薪水,无论做的是什么事,应当量他的需要给才对。若是他得了他所需的,他就该尽其所能去做,不该再有什么奖励。用金钱奖励人是最下等的,想不到校长会用这方法来待遇我!”

    妻子说:“不受就罢了,值得生那无益的气。我们有的是钱,正不必靠着那些束脩。此后一百块定是不够你用的,因为此地离学校远了,风雨时节总得费些车钱。我看你从前的生活,所得的除书籍伙食以外,别的一点也不整置,弄得衣、帽、鞋、袜,一塌糊涂,自然这些应当都是妻子管的。好吧,以后你的薪水可以尽量用,其余需要的,我可以为你预备。”

    丈夫用很惊异的眼睛望着她,回答说:“又来了,又来了!我说过一百块钱准够我和延禧的费用。既然辞掉学校给我加的,难道回头来领受你的‘补助费’不成?连你也看不起我了!”他带着气瞧了妻子一眼,拿起饭碗来狠狠地扒饭,扒得筷与碗相触的声音非常响亮。

    妻子失笑了,说:“得啦,不要生气啦,我们不‘共产’就是了。你常要发你的共产议论,自己却没有丝毫地实行过,连你我的财产也要弄得界限分明,你简直是个个人主义者。”

    “我决不是个人主义者,因为我要人帮助,也想帮助别人,这世间若有真正的个人主义者是不成的。人怎能自满到不求于人,又怎能自傲到不容人求?但那是两样的。你知道若是一个丈夫用自己的钱以外还要依赖他的妻子,别人要怎样评论他?你每用什么‘共产’‘无政府’来激我,是的,我信无政府主义,然而我不能在这时候与你共产或与一切的人共产。我是在预备的时候呢,现在人们的毛病就是预备的工夫既然短少,而又急于实行,那还成么?”他把碗放下,拿着一双筷子指东挥西,好像拿教鞭在讲坛上一样。因为他妻子自回来以后,常把欧战时的经济状况,大战后俄国的情形,和社会党共产党的情形告诉他,所以一提起,他又兴奋地继续他的演说:“我请问你,一件事情要知道它的好处容易,还是想法子把它做好了容易?谁不知道最近的许多社会政治的理想的好处呢?然而,要实现它岂是暴动所能成事?要知道私产和官吏是因为制度上的错误而成的一种思想习惯,一般人既习非成是,最好的是能使他们因理启悟,去非归是。我们生在现时,应当做这样的工夫,为将来的人预备……”

    妻子要把他的怒气移转了,教他不要想加薪的事,故意截着话流,说:

    “知就要行,还预备什么?”

    “很好听!”他用筷子指着妻子说,“为什么要预备?说来倒很平常。凡事不预备而行的,虽得暂时成功,终要归于失败。纵使你一个人在这世界内能实行你的主张,你的力量还是有限,终不能敌过以非为是的群众。所以你第一步的预备,便是号召同志,使人起信,是不是?”

    “是很有理。”妻子这样回答。

    丈夫这才把筷子收回来,很高兴地继续地说:“你以为实行和预备是两样事么?现在的行,就是预备将来。好,我现在可以给你一个比喻。比如有所果园,只有你知道里头有一种果子,吃了于人有益。你若需要,当然可以进去受用,只因你的心很好,不愿自己享受,要劝大家一同去享受。可是那地方的人们因为风俗习惯迷信种种关系,不但不敢吃,并且不许人吃。

    因为他们以为人吃了那果子,便能使社会多灾多难,所以凡是吃那果子的人,都得受刑罚,在这情形之下,你要怎办?大家都不明白,你一进去,他们便不容你分说,重重地刑罚你,那时你还能不能享受里头的果子?同时他们会说,恐怕以后还有人进来偷果子,不如把这园门封锁了吧。这一封锁,所有的美果都在里头腐烂了。所以一个救护时世的人,在智慧方面当走在人们的前头;在行为方面,当为人们预备道路。这并不是知而不行,乃是等人人、至少要多数人都预备好,然后和他们同行。一幅完美的锦,并不是千纬一经所能成,也不能于一秒时间所能织就的。用这个就可以比方人间一切的造作,你要预备得有条有理,还要用相当的劳力,费相当的时间。你对于织造新社会的锦不要贪快,还不要生作者想,或生受用想。人间一切事物好像趋于一种公式,就是凡真作者在能创造使人民康乐的因,并不期望他能亲自受用他所成就的果,一个人倘要把他所知所信的强别人去知去信去行,这便是独裁独断,不是共和合作……”

    他越说越离题,把方才为加薪问题生气的事情完全消灭了。伶俐的妻子用别的话来阻止他再往下说。她拿起他的饭碗说:“好哥哥,你只顾说话,饭已凉到吃不得了!待我给你换些热的来吧。”

    孩子早已吃饱了,只是不敢离座。梦鹿所说的他不懂,也没注意。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梦鹿说:“方才黄先生来找你呢。”

    “是么,有甚事?”

    “不知道呢!他没说中国话,问问婶婶便知道。”

    妻子端过一碗热饭来,随对孩子说:

    “你吃完了,可以到院子去玩玩,等一会,也许你叔叔要领你出城散步去。”孩子得了令,一溜烟地跑了。

    “方才黄先生来过么?”

    “是的,他要请你到党部去帮忙。我已经告诉他说,恐怕你没有工夫。我知道你不喜欢跟市党部的人往来,所以这样说。”妻子这样回答。

    “我并不是不喜欢同他们来往,不过他们老说要做这事,要做那事,到头来一点也不办。我早告诉他们,我今生唯一的事情便是当小学教员,别的事情,我就不能兼顾了。”

    “我也是这样说,你现在已是过劳了,再加上几点钟的工夫,就恐怕受不了,他随即要求我去,我说等你回来,再和你商量,我去好不好?”

    他点头说:“那是你的事,有工夫去帮帮忙,也未尝不可。”

    “那么,我就允许他了,下午你还和延禧出城去么?”

    “不,今晚上还得到学校去。”

    他吃完了,歇一会又到学校去了。

    黄昏已到,站在楼头总不见灿烂的晚霞,只见凹凸而浓黑的云山映在玻璃窗上。志能正在楼上整理书报,程妈进来,报道:“卓先生在客厅等候着。”她随着下来。卓先生本坐在一张矮椅上,一看门钮动时,赶紧抢前几步,与她拉手。

    志能说:“裴立,我告诉你好几次,我不能跟你,也不能再和你一同工作,以后别再来找我。”

    “你时时都是这样说,只不过要想恐吓我罢了。我是钟鼓楼的家雀,这样的声音,已经听惯了。”

    他们并肩坐在一张贵妃榻上。裴立问道:“他呢?”

    “到学校去了。”

    “好,正好,今晚上我们可以出去欢乐一会。你知道我们在不久要来一个大暴动么?我们所做的事,说不定过两三天后还有没有性命,且不管它,快乐一会是一会。快穿衣服去,我们就走。”

    “裴立,我已经告诉过你好几次了。我们从前为社会为个人的计划,我想都是很笨,很没理由,还是打消了吧。”

    “呀,你又来哄我!”

    “不,我并不哄你,我将尽我这生爱敬你,同时我要忏悔从前对于他一切的误解,以致做出许多对不起他和你的事。”她的眼睛一红,珠泪像要滴出来。

    卓先生失惊道:“然则你把一切的事都告诉他了?”

    “不,你想那事是一个妻子应当对她的丈夫说的么?如能避免掉,我永远不对他提及。”她哭起来了。她接着说:“把从前的事忘记了吧,我已定志不离开他。当然,我只理会他于生活上有许多怪癖,没理会他有很率真的性情,故觉得他很讨厌。现在我已明白了他,跟他过得好好地,舍不得与他分离了。”

    在卓先生心里,这是出于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他想那么伶俐的志能,会爱上一个半疯的男子!她一会说他的性情好,一会说他的学问好,一会又说他的道德好,时时把梦鹿赞得和圣人一样,他想其实圣人就是疯子。学问也不是一般人所需要的,只要几个书呆子学好了,人人都可以沾光。至于道德,他以为更没有什么准则,坏事情有时从好道德的人干出来。他又信人伦中所谓夫妇的道德,更没凭据。一个丈夫,若不被他的妻子所爱,他若去同别的女人来往,在她眼中,他就是一个坏人,因此便觉得他所做的事都是坏事。男子对于女人也是如此,他沉默着,双眼盯在妇人脸上,又像要发出大议论的光景。

    妇人说:“请把从前一切的意思打消了吧,我们可以照常来往。我越来越觉得我们的理想不能融洽在一起。你的生活理想是为享乐,我的是为做人。做人便是牺牲自己的一切去为别人;若是自己能力薄弱,就用全力去帮助那能力坚强的人们。我觉得我应当帮助梦鹿,所以宁把爱你的情牺牲了。我现在才理会在世上还有比私爱更重要的事,便是同情。我现在若是离开梦鹿,他的生活一定要毁了,延禧也不能好好地受教育了。从前我所看的是自己,现在我已开了眼,见到别人了。 ”

    “那可不成,我什么事情都为你预备好了。到这时候你才变卦!”他把头拧过一边,沉吟地说,“早知道是这样,你在巴黎时为什么引诱我,累我跟着你东跑西跑。”

    妇人听见他说起引诱,立刻从记忆的明镜里映出他们从前同在巴黎一个客店里的事情。她在外国时,一向本没曾细细地分别过朋友和夫妇是两样的。也许是在她的环境中,这两样的界限不分明。自从她回国以后,尊敬梦鹿的情一天强似一天,使她对于从前的事情非常地惭愧。这并不是东方式旧社会的势力和遗传把她揪回来,乃是她的责任心与同情心渐次发展的缘故。他们两人在巴黎始初会面,大战时同避到英伦去,战后又在莫斯科同住好些时,可以说是对对儿飞来飞去的。她爱裴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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