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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金厅长吩咐,全照甘肃口味作的,所以端上来的菜,多半还说不上什么名字。吃过了两样海菜之后,这就有一只长形的盘子,盛着两条鱼上来;那鱼长不到一尺,圆滚滚的身子,有酒杯粗细,圆头扁嘴,嘴上有两根触须,像俗传的鲇鱼须似的。昌年道:“这就是鸽子鱼了?”

    金厅长道:“是的,这就是鸽子鱼。在兰州,对于这样一对鱼,在开封、郑州一条黄河鲤的情形差不多。”

    昌年笑道:“我也知道的。在西安的时候,我早就听到人说,向西走是鱼龙鸭凤。那末,席上有龙,不能不喝一杯。”

    说着,举起杯子来,高平了鼻尖,然后微微的向座席周围点了头道:“大家同干一杯如何?我先干了。”

    只这一句,果然又把那杯葡萄酒倒下肚去。健生向他看看,又向燕秋看看。燕秋只向他回瞟了一眼,也不答话,看昌年时,他那耳朵根都红了。还是主人翁有点看出来,他实在没有多大酒量,就不敢向下再劝酒了。

    又吃过两样菜,再有一个大盘子,端上一碟油亮焦黄的片子。看那样子,倒像南方的烤鸭。金厅长伸着筷子头,向盘子里点了两点笑道:“这就是兰州的土产,叫作烤猪。吃法也是和烤鸭一样,不过这口味,是比不上烤鸭的。”

    昌年看那样子,倒不怎坏。店伙正端了一碟葱头甜酱上来,便夹了一块肉皮,蘸了甜酱,向口里送去。只咀嚼了两下,便觉得一股子猪毛味,冲入鼻子里,赶紧咽下,又端杯子喝了一口酒。吴科长坐在侧面,就说了一句道:“费先生还有余勇可贾?”

    昌年笑道:“勇是没有,但是心里很兴奋。”

    正说着,门外听到有砧刀声,他突然离开了席,就掀了门帘子,向外看去。原来这里是一张桌子,上面放了一只残碎的乳猪,两个厨子,正在用刀,片猪身上的肉。昌年走到桌子边,顺手夺过了厨子手上的菜刀,左手把厨子一推,笑道:“这有什么难,割猪我也会。”

    说着,举起刀来,对砧板上的小猪,猛砍下去,拍的一声,砍下一只小猪腿子来。烤的猪不过一尺多长,那腿子也就小得不过筷子长。他拿着猪脚,走向席来,笑道:“我是大将樊哙,臣死且不惜,斗酒安足辞!”

    说了,身子向后退了两步,再抢向前,把酒杯子拿到左手上,举过了额顶,笑道:“燕秋!你好了,你到了兰州了;我们作朋友的护送你到这里,也就功德圆满了。我应当恭贺你一杯。”

    说了,把右手拿的猪腿,先送到嘴里去咬了一口。燕秋见他对了自己颠颠倒倒的站着,就不敢冲犯他,也站起来,笑道:“老费!你有点醉了。”

    昌年摇头道:“不,我不醉。就是醉的话,我也要同你干这一杯酒,死而无怨。”

    燕秋笑道:“老费!你忘了我们是自家人。”

    昌年道:“不,不,我们不是自家人。”

    他说着话,手里不停的抖颤,把杯子里的酒,摇得淋漓遍身。燕秋红了脸,眼皮下垂,恨不得要哭出声来,勉强笑道:“不管是不是自家人,你坐下来,我们慢慢的对喝就是了。”

    昌年笑道:“不行,我非要你站着和我对干一杯不可。你若是不干,我不坐下来。”

    兴华看到满桌子人,全向他两人身上看了来,这事倒不好老迁延下去。便道:“葡萄酒也不十分厉害,你就陪费先生干上一杯吧。”

    燕秋偷眼看金厅长,两手扶了桌沿,睁了大眼看人,两道眉毛不免紧皱到一处,显然是有点不耐;只得把杯子拿起来,一声不言语,碰到口边,就倒了下去。对昌年照了杯以后,点头笑道:“谢谢你!”

    昌年笑道:“好的好的,痛快之至!我陪杨先生再干一杯。”

    说着,把那只杯子,高举过了头,然后放下来一饮而尽。可是在这个时候,他的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了。于是左手扶住了椅子背,右手举了杯子向大家道:“这杯子是夜光杯,可不能随便放下。若是打碎了,我可赔不起。”

    于是战战兢兢的,把杯子送到桌子上来。杯子自然是放到桌上了,可是随了这放杯子的势子,人也是向前一栽。幸亏他手扶着椅子背,不至于完全摔倒在地。健生看到,立刻跑出席,两手抢着把他抱了起来,叫道:“昌年!我们这是到一位生朋友的地方来赴宴,你不可这样失仪,你心里要分明白一点。”

    昌年两手扶着椅子背,半弯着身体,向全席人望着,这就哈哈笑道:“糟糕!我真喝醉了。”

    于是将两手抱了拳头,向金厅长连连作了几个揖,笑道:“真对不起!真对不起!老伍!你把我送回旅馆去吧,我站不住了。”

    燕秋也站在一边,只管皱眉。健生两只手,还拦腰搂着昌年呢,便道:“这样子他是不能再坐的,我送他回去吧。”

    燕秋红着两个脸腮,只管望了他,却不说话。却看她两块上眼皮,垂下着睁不开来。健生料着她很是生气,便将昌年带抱带推,送出了馆子去。所幸这里还有金厅长坐来的轿车,就让昌年躺着拖回旅馆去了。

    这边燕秋兄妹,虽是十二分镇定着,把这一餐酒席吃完。可是燕秋心里,犹如尖刀挖过了一样,回到旅馆以后,连兴华也不多打一个招呼,即刻进到自己屋子里去,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倒在炕上,就痛哭了一顿。她因为怕这哭声,被人听了去,将薄被拥盖着头,伏在棉被深处呜咽着。健生当她回旅馆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可是接着就听到她关房门的声音,自己没有那勇气,敢去敲她的门。

    到了次日早上,昌年算是酒醒了过来。然而他躺在炕上,却不肯起来,脸朝着里,微闭了眼,仿佛还是睡着了,一声不响。健生起床,自行漱洗过了,看到他在炕上还是默然,这倒不便老是不作声,于是伏到床沿上,将头伸到他面前道:“老费!你酒醒了吗?”

    昌年轻轻的哼了一声,倒没有说别的。健生道:“你口里不渴吗?我找点东西给你喝吧?”

    昌年这才微睁了眼,向他摇了头道:“昨天的事,我非常之后悔。为什么那样爱喝酒,醉成了这种样子!我自己喝醉了失仪,那全不要紧。可是金厅长昨晚请客,他完全是为了给燕秋接风的,我这样一来,可扫了燕秋不少的面子。”

    健生笑道:“这倒也无所谓。一个人喝醉了酒,不全都是那样子吗?”

    昌年又闭上了眼睛,沉思了一会子,因问道:“明天是礼拜三吧?”

    健生道:“后天是礼拜三,你要发航空快信,明天还来得及。飞机是明天由西安到兰州,后天由兰州东飞。”

    昌年又微微点了两点头,没有说什么。恰好在这日早上,有好几批人来探访。燕秋并不曾到昌年这屋子里来,健生拿了一份本地报纸,默然的坐在一边看,好几次听到燕秋笑嘻嘻的,由里面送客出来。经过这屋子门口,昌年将头在枕上昂起来一点,向健生道:“老伍!你听,她多么得意!到了兰州,保护着她的人,就多着呢。”

    健生道:“那就不到兰州,她也不寂寞了。她到底是找着一个哥哥了。”

    昌年道:“是的,我觉得到了华家岭,我们的义务,就算终了。到兰州来,不过是顺便游历一番。燕秋该出门去应酬了,等她出门以后,我们出门去看看吧。听到说,这里的第一图书馆是庄严寺改建的;那寺里还有书绝画绝塑绝呢。”

    健生道:“你为什么要等燕秋出去才走?”

    昌年强笑道:“并不为了要她走开,我才出去。我想着:我们当她的面出去,她一定要勉强的陪伴着的,那倒要耽误了她的正事。”

    他说着这话,态度是很从容的,健生却也觉得言之有理。

    过了一会子,燕秋算把事情告一段落了,站在房门外,先咳嗽了两声,因看到健生兀自捧了一张报在看,便问道:“昌年的酒,醒过来了吗?”

    健生道:“刚才还同我说话的,现在似乎又睡着了。”

    燕秋扶了卷着的布门帘子,在门口先呆了一呆,然后走进屋来,将两手叉了腰,对炕上望了去。健生道:“他自己也很后悔,不该喝许多酒的。昨天我是看他喝得很高兴,以为他多少有点量,没有拦阻他;若知道他是这种样子,拚命也不能让他喝下去。”

    燕秋微微笑道:“本来他预备喝醉,也是拚命的。你也得拚了命,才能够把他拦住呢。现在该把他叫起来吃午饭吧。”

    健生道:“你若有事,你就出去吧。我在旅馆里陪伴他一会子。”

    燕秋还是那个姿势,在屋子中间沉吟了一会,然后点点头道:“那也好,我早点回来得了。你二位要吃什么,倒不必等我。”

    说着,她就走了。

    过了十几分钟,昌年却是一个翻身,由炕上坐起,因问道:“她走了吗?”

    健生道:“我看见她兄妹两人同走出去了。”

    昌年道:“那末我们找点儿东西吃吃吧。”

    说着,将手扶了半边头,搓着散乱的鬓发。健生道:“你的酒,大概还没有醒吧。你昨天何必吃得那样大醉?”

    昌年笑了一笑,微闭了眼睛,又摇了两摇头。健生也看不出他这是什么表示,吩咐饭店茶房叫了一些面食来,和昌年同吃着。昌年只吃了一小块馍,倒把一碗鸡蛋汤全喝了一个光。吃饱以后,他手扶了桌子沿,站立起来,摇摇头,复又坐了下去,笑道:“这真糟糕!我头晕得抬不起来。”

    健生道:“那么,你就不用出去了。”

    昌年也不答复,叫茶房端了一盆冷水来,放在桌子上,两手叉住了桌子,却把头向冷水里一插。健生呵哟了一声,走到他面前。昌年抬起头来,水汁淋漓的,由头发上牵线般的流了全身。健生倒望着他呆了,因问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昌年笑道:“这脑袋不用凉水浸浸,他是醒不过来的。”

    他说着话,在柳条篮子里,抽出一块干手巾,两手蒙在头上,一顿乱擦,把全头头发乱得像一团茅草似的。把干手巾扔了,在墙钩上取了帽子,向头上盖着,就拍了健生的肩膀道:“老伍!我们走哇。”

    说完之后,身子晃荡着,人就向门外走去。健生既不能拉住他,也就只好紧随在身后,陪他出去游玩。

    直等天黑回来,燕秋又不在旅馆。向茶房打听时,说是杨小姐本来回旅馆来了,后来有一位程工程师来了,她就同程先生一块儿出去了。昌年听着,就向健生看着,发出一声淡笑,因道:“老伍!这事情算是大大的明白了,你还打算等什么呢?咱们到了兰州,人家也就到了兰州;你以为他这回来,又是为了公事,那样第三个适逢其会吗?”

    健生进得旅馆来,本来还很高兴,被他这句话提醒,不由得随着脸色一红,于是倒在炕上躺着,架起脚来道:“我们一路都说过她不过是我们一个同学,当然她有交朋友的自由,我们还能干涉人家吗?”

    昌年笑道:“谁又要干涉她?”

    说着,斜靠了桌子,将一只手托住了头,微微的闭了眼睛出神。两个人在屋子里,一个坐着睡觉,一个躺着睡觉,反是静悄悄的了。过了一会子,却有个卖报的在门外喊着:看上海报!南京报!西安报!健生躺在床上,动也不一动,喊道:“喂!老费!买一份南京报看看吧。离开南京许久了,不知道可发生了什么事没有?”

    昌年道:“要知道南京的事,看一天的还不行,得多买几份看。”

    那卖报的小贩,听了这话,一脚踏进来,拿了一大叠南京报,放在桌上,笑道:“这一个多礼拜,全是晴天,南京报来的日子很近。”

    昌年将报随便翻了一翻,果然最远的日子,不过十二天,最近的日子,只有十天;于是买了三份,同健生二人分拿着看。健生躺在炕上,两手举了报纸,张开来挡着面孔看。约莫有十分钟,他呵了一声,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笑道:“嘿!石耐劳结婚了。”

    昌年道:“你造谣言的!哪有那么巧,恰好是他们结婚的消息,登在这天的报上。”

    健生道:“你说的他们,指着谁?”

    昌年道:“自然是老石同李灿英。”

    健生笑道:“你猜对了,正是他两个人结婚。你看报吧!”

    说着,把报折叠着,送到昌年手上。昌年看那报纸封面所在,果然有几行触目的广告,乃是石耐劳、李灿英结婚启事:我俩因意气相同,并得家长同意,兹定于本月十五日,在杭州西湖饭店举行婚礼,敬此奉告。昌年笑道:“末了来个敬此奉告,倒有趣味。奉告什么人呢?”

    健生道:“自然是告诉朋友,也可以说是告诉国人,他有了收获,为什么不出一下风头?”

    昌年道:“他的行为是对的,假使他也跟着我们到甘肃来,那就落空了。”

    健生没作声,只是拿过报去,再度去查看。

    昌年看了一会儿报,就对健生说:要出去发一通电报,匆匆的出去了。由兰州向东南通信,就是赶航空信。一个礼拜,也只有一次,所以遇到有事向外发消息,只有打电报一个法子。昌年说是去发电报,健生却也相信;可是昌年这通电报,发出去很费时间,两小时之后,方才回旅馆。他回旅馆来时,恰好是燕秋邀了健生去吃晚饭,三个人不曾见面。昌年却无挂无碍的,到炕上去放头大睡。健生回来时,他说是通身骨头酸疼,要好好儿的睡一觉。健生明知道他是心里有感触,更不愿去惊动他。

    次日六点多钟的时候,健生起床,却不看到昌年。在兰州这地方市民,比西安人还要起得早,六点多钟,已经满街全是人了。昌年起早出门买东西去了,那也是平常的事,健生不怎样去介意。但后来茶房送了一壶茶来,自己在一张方桌子边坐下,斟了一杯茶,慢慢的呷着,不免出了神,四围张望了去;这就看到雪白的粉壁上,有铅笔画了一只燕子,展了双翅飞着,后面跟随了四只燕子,一个一个的落后,掉头转着飞去;只有迎面一只燕子飞来,有和那燕子比翼同飞之势。在燕子旁边,写了一首诗,乃是:‘春风杨柳卜同栖,扑面黄尘路易迷;愿汝前程双着力,从今劳燕各东西。’健生把这首诗看了一遍,自己虽是不大研究词章的,好在这首诗,措词也不怎样的高深。再把那画的几只燕子一看,心里就十分明白。于是立刻叫茶房把燕秋请了来,两手一拍道:“燕秋!你看,这事怪不怪?昌年他走了。”

    燕秋猛然听了这话,自不免一怔。向屋子周围看看,行李铺盖倒并没有移动,笑道:“你开玩笑的,他买东西去了。”

    健生正色道:“真的,我不说笑话。不信,你看这墙上画的画,题的诗,不是他走了吗?”

    他一手拖了燕秋,一手指着墙。燕秋走过来仔细一揣摸,不免把脸也红了,两手扶了桌子,眼望了壁子,很出了一会子神,将牙齿咬了下嘴唇皮,低着眼皮,沉思了一会,忽然摇头笑道:“这是你闹着玩的,老费从来没有作过诗,更也不会画了。”

    健生道:“不会作诗,不会画画呀!终不成我两人全没有动手,是第三个人在壁上写的!”

    燕秋还对了墙壁望着,因道:“今天是礼拜三吗?”

    健生道:“是礼拜三。今天有飞机飞西安,他前天就问我哪天是礼拜三。这样看起来,昨天他出去很久,恐怕就是买好了飞机票了。”

    燕秋点点头道:“对了,他走了。他不谅解我,走了。”

    说到这里,眼圈儿一红,就垂下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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