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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搬弄那几个鸡蛋,也搬运得有些烦腻了,于是向力行点了两点头道:“程先生这里坐一会子吧,我要去写两封信。”

    说着,人就向自己屋子里走去。健生呢,却早已踱出屋来,在院子里站着晒太阳了。力行这倒感着十分拘束,就拿了帽子站起来,点了头道:“我再和杨女士访问访问看,也许有点意外的机会。”

    燕秋也不挽留他,并不说什么送他到院子里来,然后低头到屋子里去。当她走进屋子去以后,那房门咿呀一声,轻轻的关着了。

    健生正回头看她的行动,这就心里一动,悄悄的走到屋檐下,向里面听着。先是听到里面炕上铺被褥声,接着又是身体躺下声,不多大的工夫,这就听得嘤嘤的哭泣声,不断的传出来。健生约莫站了五分钟,听那哭声,却不曾停住。于是手扶了墙,放大了步子,轻轻的走到屋子里面来,见昌年正伏在桌上写字,便摇撼着他的手臂,低声道:“她哭起来了,而且哭得很厉害。你听听。”

    昌年搁下了笔向屋子里听时,可不是很清楚的声音隔壁传了过来吗?便皱了眉低声道:“这位小姐,在这一个星期以来,有些态度失常了。不是病,就是哭,有些像林黛玉式的姑娘了。”

    健生口里和他说话,眼睛看到桌上拟了一张电报稿子,稿子里面,有‘昌即归’三个字。健生轻轻喂了一声道:“你怎么下了这样肯定的言语?什么时候走?”

    昌年道:“那位程先生不已经告诉了我们,有一辆轿式汽车,明天由这里经过吗?他那意思就下的是逐客令。”

    健生笑道:“这一层你又太多心了。他凭着什么能下你的逐客令?”

    昌年道:“我想,是她的意思。”

    说着,将嘴对隔壁屋子一努,健生道:“那不见得。她为人我倒是知道的,要怎么办,干脆就会说了出来。她不会这么指东说西,转着弯子教别人说出她意思的。而况程力行那句话,也是应话答话说出来的。若说他是有意的,哪有那么巧。”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是非常的微细,因之隔壁屋子里的哭声,这边还是可以听得见。昌年这倒不能无动于心,悄悄的走到燕秋房门外来站着,而且自己的手,还偶然抬起来碰了一下门响。照说里面是应该停止了哭声的,可是燕秋并不理会,还是嘤嘤的哭着。

    昌年走回屋子来,向健生道:“我看她这种样子,倒是很伤心。我们不能置之不问,同去劝劝她吧。”

    健生说道:“劝女人不哭,这玩意儿我还是没有试过。”

    说着,伸出手来在头发上连连搔了几下。昌年笑道:“谁又是有经验的?不过我们是同伴的人,这里她举目无亲,除了我们,谁来劝她?那只有让她哭够了自己停止了。”

    健生笑道:“好吧,试试看吧!”

    于是就对着壁子,昂头高叫了两声,随后同走到门边来。燕秋倒先在屋子里道:“二位请进来吧。”

    她说话的声音,兀自带着哭音。

    二人推门进去,只见燕秋刚是扶了炕沿坐起来,拿了手绢向脸上擦眼。昌年道:“刚才我们还是谈话谈得好好儿的,你怎么突然伤心起来!”

    燕秋道:“我伤心,也不从今日起,你二位应当知道的。我外强中干的,老是绷着面子,不把伤心的样子表示出来,可是到了现在,我怎么也绷不住了。这是旅馆里,我不能糊里糊涂乱哭,只好把头埋在被堆里流眼泪。依着我的性子,非得跑到无人的所在,放声大哭一场不可。要不那么着,不能排泄去我胸中这些苦闷。”

    她一面说着,一面从容的拂拭眼泪,而且还缓缓的叹了一口气。健生道:“你说的这话,我倒也是相信的,不过青年人要谈到处在逆境里面,只有挣扎奋斗,不应当灰心。一个人灰了心了,什么事也就不能干了。你不是还预备在家乡作一番事业的吗?”

    燕秋道:“你这话自然是不错,不过挣扎是一件事,伤心又是一件事。不能叫挣扎的人就不必伤心。你同我想想,我在外面作客,是我这一个人,现在到了家乡来,父母兄弟一齐不见,又是剩我一个人,我还在青春呢,以后还有那么老长的岁月,教我这样抓孤单单的活着下去,不感到寂寞吗?”

    昌年道:“这自然是很难堪的事。不过你当退一步想,譬如鲁滨逊飘流在那绝岛上,他一个人也奋斗十几年。固然这是小说,可是我们也不妨把他当一件真事来看。”

    燕秋道:“你这话劝得是对的。小说上的鲁滨逊,有些时候,不是写得很想家吗?人既然是一个情感动物,决不能没有七情。再说,鲁滨逊他笃信宗教,在十分难受的时候,他就借着宗教来安慰自己。请问我能借着什么来安慰自己?我听到程先生的报告,家里人完全没有了,我已经够伤心。现在听到二位的口气,好像不能再向西走了,虽然说,到我家乡不远,可是我早知道情形大变了,我跑回家去,未必能遇着什么熟人。你瞧,飘流在外是一个人,回得家来,还是一个人,在这个宇宙里,我就是这样孤孤单单的一个了,你想我心里难受不难受?”

    说到这里,突然的哽咽住,又流下泪来。费、伍二人因她把心事说出,彼此对望着,倒不好再说什么;尤其是昌年,感到说不出的一种苦闷,只管在紫红的脸上放出那勉强的微笑。燕秋擦了两擦眼泪,挺着胸道:“我并不因为伤心就不向前干,而且要格外的去找些事做,把我的情感,移到别一种事情上去。只见我们这样好的朋友说散就散了,从此以后,恐怕不容易见面了,所以我想着有些伤感。”

    昌年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回去?”

    燕秋收了泪痕,淡淡的一笑道:“我虽无师旷之聪,也就闻弦歌而知雅意。那位程先生说了:明天有东去的轿车,你若是要走的话,就可以乘便去,只是车子上地位有限,只能去一个人,恐怕不能让二位同走。”

    健生笑道:“难道你看出我也有要走的意思吗?”

    燕秋道:“你现在虽没有要走的意思,可是到了潼关,你就表示着要回去了。现在昌年一走,你更是显着孤单,有个不动心的吗?”

    健生听说,向昌年望着。昌年也回向健生望着。健生道:“你看,这些话是从何说起?”

    昌年道:“可不是,其实一虹那样中途走了,我们很觉得不妥的。我们送你回来,总得和你找个归宿之地,不能糊里糊涂的把你抛下就跑。”

    燕秋道:“那是足感你二位盛情的。本来妨碍了你们的学业,送着我到这样荒凉的地方来,我已经是心里十分抱歉,还要你二位再向西去,我也不好开口。再说到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所以在情理上说,你二位有了归心,那是无可非议的。”

    她说话的时候,前后是换了三种面色:先是带了哭容,后是带了笑容,最后是不哭不笑,正正经经的板着面孔,两手放在膝上,慢慢的摸着衣服,微微的垂下头去。

    昌年和健生,进门之后,都是远远的站着,向炕上看了去,两个人都站得发了呆了。等着燕秋在这里摸着腿出神的时候,各找了一把椅子坐着,架了腿,都轻轻的颠簸着。健生是靠了墙坐定的,两手环抱在胸前。昌年是靠了桌子坐的,却把一个食指,在桌面上不断的画着圈圈。自然,这是十分无聊的情形。燕秋站起来,牵扯了几下衣襟,复又在炕上坐下,点着头道:“真的,我不说假话,假如你二位要回去的话,尽管实说,不必难为情。”

    她两只手按在膝盖上,微挺着胸,抿着嘴,而且不时的把舌尖在嘴皮上微舔着,她似乎在极端镇静,等候二人的回话。健生道:“昌年不是说过了吗,总要等你的事告了一个段落,我们才能走。”

    昌年将脸朝着桌上,手指头已不画圈,在写字了,他缓缓的道:“我们原来的意思呢,以为你不过是回西北来看一趟的,所以我们心里,都想着和你同来同去。可是到了西安以后,在你的口风里,已经知道你是想在西北做一番事业的,也许十年八载都不回到东方去。我们都是读书的人,当然不能在甘肃等候这样久,所以一路之上,常常说出些各人回去的意思来。至于究竟哪一天走,我和健生都还没有决定的。”

    他说到这里,健生坐在一边,可就对他看了一眼,而且还微微的笑着。昌年并没有理会到。他说完了话,那两只手依然在桌上画着圈子。燕秋向他俩人都看了一看,她可忍不住不说,因道:“明天车子才到呢,你二位可以仔细的想上一想,下午再给我一个回答。”

    昌年道:“你不要疑心,我们没有什么意见。”

    说着,笑了一笑道:“你瞧,你的眼睛圈子都哭红肿了。叫茶房打盆水你洗脸吧,我们到隔壁屋子里去等你洗好了脸,你到我们屋子里去坐坐。”

    健生笑道:“对了,把这话丢开到了一边去,我们还是抱定了在南京所约好的宗旨,继续向前去干。”

    昌年这时,已走出了房门口。健生也立刻跟了出去。那边屋子里桌上,依然还摆着昌年所拟的那一张电稿,他看到,一手抓了过来,就捏在手心里,捏成了一个字纸团。健生笑道:“你的计划,有些变更了吗?”

    昌年手按了桌沿,提了脚,微微的在地上点着,也没说什么,笑着摇了两摇头。健生轻轻的道:“假如你现在不决定主意,那应当陪她再向西走。”

    昌年将两手插在西服裤袋里,昂了头向天上望着,因道:“这里到她家隆德,不过是一站路,这样远也走了,何况一二百里路程!”

    健生笑道:“可是由这里去,要经过中国有名的六盘山呢。”

    昌年也笑道:“我们的体质,总也相差不远。假使你能去的话,我想我总也可以去吧!”

    健生将话顿了一顿,笑道:“我倒并不是取笑你,因为你是抱着消极态度的人,或者不愿意再去经过这样一座高山。当然,到了现在,我们两个人不能再拆伙了。要走一块儿走,要回去呢,也是一块儿回去。”

    昌年道:“其实呢,走一个留一个,那是最好。因为这样,就成了独占……”

    他说到这里,把肩膀抬了几抬,又把头伸了两伸,却向隔壁屋子里望着。这两句开玩笑的话,倒是很中了健生的心病,一阵红潮上脸,向着昌年苦笑起来。他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是伸出一个食指,向昌年连连的指点着。昌年伸头一看,见燕秋捧了一只洗脸盆子,走向前面院子去了,便道:“女人的眼泪,实在厉害。她这样一哭,就把我的心哭软了。本来的,人家是个没有到二十岁的女孩子,把她丢到这里,前进后退,全是一个人,那是多么难堪。明天汽车来了,我们一硬心肠就走,让她住在这举目无亲的半路上,也让别人说我们太没有义气。”

    健生道:“话是对的。可是她再向西走,还找不着家里人的时候,我们就这样陪伴下去了吗?”

    昌年道:“这个……”

    他笑着走到房门口,靠了门框站定,向天上去看白云。健生向炕一倒,将手拍着被褥道:“散手,那总是有这样一天的。只是将来伤心的,恐怕不是杨小姐。”

    昌年也没有答复,依然站着。他们各存着一种不知怎么了断的心思,就这样默然僵持着。

    不多会子,燕秋洗了脸,还抹了一些雪花膏,拍着两手走了进来,问道:“二位现在已经考虑完毕了吗?”

    昌年道:“你不必伤心,我们决定了继续向前去。”

    健生跳了起来,也微笑着。燕秋站定向二人看看,便道:“将心比心,我是知道你二位不能这样遥遥无期把苦吃下去的。就是凭我自己良心说,也不应当让你二位这样陪下去。现在作个最后的决定,展长一个月的限期吧,你二位以为如何?”

    昌年道:“这太不成问题了。”

    他随口的这样答应一句,殊不知所谓太不成问题的,实在是太成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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