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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燕归来最新章节!

新道,已经看不到以前古道的样子了。以前遍地全是深到一尺多的车辙,人在路上走,都没有地方下脚,不说是坐这样快的汽车了。女界到这条路来,觉得是受罪,其实这比以前好过万倍了。”

    燕秋听了,只是微笑。

    说着话,车子经过两个村堡,都只剩了几堵秃墙,比在东大道所见的更要荒凉。不到二小时,在土坡上现出一个城圈,已经到了醴泉县。就外表看来,似乎这个县分很不错,及至进了城,当这样太阳快当天中的时候,在街的这头,望到街的那头,竟没有一点障碍视线的东西。街两旁的人家,有的还有门户,有的就是一堵秃墙,且不看到什么人走路,因为没有人的原故。所以汽车进了城,还走着相当的快。在车上留心的考查,也只看到一家修整大车的木匠店,和一家卖烧饼的店。昌年道:“这县城怎么这样荒凉?离着西安不算远啦。”

    马振邦道:“原来并不是这样的。自从民国二三年以后,一天不断的闹土匪,又加上十八年三年大旱,老百姓全跑了。到于今,老百姓还没有回来,因之整县都是荒凉的。这城里没有乡下人买进卖出,又怎样热闹得起来?”

    昌年说道:“这两年关中雨水也很足,秩序也安定了。老百姓为什么还不回来?”

    马振邦道:“我原来也这样想,后来据本地地方官说,有很大的困难;老百姓逃出去的时候,是一条光身子,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现在回得家来,由小的种子,到大的牲口,什么都没有;回来怎么办?回来光睡在窑洞子里等发财不成?所以直到现在,这咸阳、醴泉、武功几县,还是很荒凉。”

    在车上有个年纪在五十附近的人,口里始终衔着烟杆,周身蓝布衣服,好像是个买卖人,他就叹了一口气道:“政府里天天喊着开发西北,钱也花了不少。但是穷苦老百姓得到的好处那还是很少。这大路旁边的县分,人跑光了,也不想点法子。”

    燕秋因他是年老的人,笑道:“老百姓都长了腿的,政府只有望他们一步一步走回来了。”

    那老者叹口气说:“可不就是这样!”

    在车子上找着了这个饥荒问题,看看风景,又谈谈,不知不觉的,车子又到了乾县。

    汽车依然是穿城而过,经过了一条热闹些的街市,车子在一家饭店门口停住了。这条街虽是土质的,却也铺得平整,尘土不扬。卖坛儿罐儿的,将地摊子都摆到街中心来,人家屋檐下,撑住了蓝布棚子,罩着那黄土柜台黑旧木头货架子,越显得这地方是有些古色古香。这饭店里,也是和东方那些小店一样。灶台、砧板、案子齐堆在门口,满墙都是油渍煤烟。在油渍煤烟的店堂里面,一条龙似的,摆下了几张油腻腻的桌子,可是上面都裂了缝的。那些旅客们,纷纷的围住了桌子,叫店伙预备菜饭。费、伍二人自也是看惯了西北这种情形,却也坦然的坐下。店伙过来,要了一碟韭菜炒肉丝和一碟莴笋。菜端上来了,随着用一个小藤簸箕盛着十几个冷馍馍上来。燕秋笑道:“此地人,都是吃冷馍的。这二位吃得惯吗?”

    健生见她已经是拿了一个馍到手上来了,笑道:“那有什么要紧?我看比渭河岸上的荞面总要好上一点。”

    说着,把馍拿到手,也是吃起来了。那馍和西安的颇有点不同,吃到嘴里,像糖渣似的。炒的莴笋不知用的什么油,颇有点涩嘴。只那韭菜炒肉丝,倒勉强可以吃上两口。但是西北的韭菜,叶子有指头那么宽,吃到嘴里,那气味也特别的熏人。健生自然是表示着很痛快的吃,毫不在乎。可是昌年就不免只把筷子尖夹点韭菜丝到嘴里,去作尝尝的样子,倒是对于那冷馍大口的咬着。各人匆匆的吃了一个大馍,不能再吃了,就和店伙要一些茶水喝。店伙提了一把涂满了煤烟的开水壶出来,就是那盛稀粥的粗瓷瓢式碗,放了三只在桌上,将壶向里面斟出酽茶,端起来喝上一口,苦咸涩三味之外,还带有一种煤烟臭味。因为这条路上,都是扯风箱烧些煤末子的。当风箱拉得起劲的时候,煤末子乱飞,那烧水的壶,若是不盖起来,里面自然的要洒上煤末子。水烧沸了,煤末子自然也就在水里溶化了,所以这茶味就包含着各种气味不一。当时费、伍二人在极度勉强之下,总算是也吃了,也喝了,而且还彼此对看着,微笑了一笑。燕秋未尝不看到他们那种为难的样子,可是又叫她好说什么呢?那些旅客,倒不像他们那样斯文,都是风卷残云似的打过了中尖,然后纷纷上车。在这时,健生心里,对于前面的路程,多少可以揣测一点情形,只是只有向前,退后也没有机会了。

    车子由乾县北门走出,只在城门口,便让人感到一种地势的奇怪,便是对面一块高地,向城墙斜倾下来,一出城就向上走。上了这个土坡,突然眼界开朗,现出了西北高原的真相。公路是在地面上画了一条直线,径直的对了地平线而去。其实地平线三个字,这里却不大适用。望前面看去,无论一半里或者两三里,必是一片高高的土坡。及至汽车跑上了这个土坡,并不看到山岗或丘阜一样的地形,依然是平地上列着不分界线的麦田。上了一重土坡,前面又一重土坡,永远不见完结;在高原的前后左右,有时也现出一座山来,但是那不过比所走的平原高一点,却没有了山的原形。因为那个地方,已被农家一层层都开成方块子的田,直到最高顶上为止。所以那种高原上更突起来的高原,仿佛是许多田地堆叠起来的,真是一种奇观。高原上本来是不容易得着水的,那更高所在,尽管有田,然而栽下粮食,非天上常常有雨,绝对没法生长,所以那些田,总是荒芜的占多数。唯其如此,那方块堆叠的形式,看得是极其明了。昌年道:“进了潼关,在土山上开田的地方,已经常看到了。可是这样无穷无尽的田地,却比那来得伟大。”

    燕秋道:“伟大有什么用?要在地里能生出东西来才好呀!”

    昌年道:“我想这个县分是比较富足的。你不看城里的东西,多半是为农人预备下来的。假如地方不富足,城里也像醴泉县一样了。”

    那个做买卖的人,又插言道:“也不算怎样富足,若是富足;大路上不会有这些向东去的人了。”

    昌年道:“自过醴泉以后,常看到大批的庄稼人向东去,我也不大留意。出了乾县,来的就更多了。这是什么意思?你看,又来了一批。”

    大家向迎面看去,大路上走着的约莫有二三百人。这些人,每人头戴一顶麦草帽子,中间突起了一个平顶,四周宽沿,与他的头总不怎样相合。有的只背有一个尺来大的包袱,有的将一根棍子挑了很小的行李,那行李一头,或者是没有布面子的老羊皮袄,或者是个枕头大的布卷,另一头,或者一只干粮袋,或者一串锅盔。这锅盔有一寸来厚,却只有碗口大小,他们在这中间,打上一个眼,用一根绳子来穿上,挂在棍子头上,倒像是一串大钱。身上穿的衣服,都十分破旧,有的就把那无毛的羊皮板子披在身上,敞开胸脯走路。燕秋看了这些人,也有些奇怪。大路上走路的人,不能是这样的联了群走。可是他们走路很从容。汽车由身边过,他们去闪到路的一边,笑嘻嘻的看着,决不是坏人。

    大家向这些人打量时,很快的已经把他丢到了车后,前面又纷纷的一群人跟了上来。燕秋道:“这人越来越多了。你看,前面走过去的那一班,接着后面跟上来的一班,疏疏落落的,总拉得有三四里路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是什么意思?”

    马振邦笑道:“这都是可怜的人,不必介意。”

    昌年道:“怎么是可怜的人呢?”

    马振邦道:“这些人都是南路武功、扶风、岐山一带的庄稼人。十八年大旱,他们没有向东跑,逃到泾河上游通县一带去,苟延残喘,直到于今,还没有回来。但是他们知道了:今年南路的收成不坏,那边是麦熟了,没有人收刈,所以他们都回原籍割麦去。割完了麦,弄几个工钱,他们还是向西边走。”

    健生道:“这是难民回家了,总也算一件喜事。他们何不就搬回去?这样跑来跑去,也是徒费川资。”

    马振邦道:“我不先说了吗?回家去得重新安家,能力不够;川资两个字,他们谈不上。他们一不打尖,二不歇店,放开了两条腿走,要什么钱?”

    健生道:“不打尖不歇店,不吃不睡,就这样走吗?”

    燕秋笑道:“这个我知道,他那棍子上挂的锅盔,哪里饿了哪里吃,用不着打尖。你不见他带了一件光板子老羊皮吗?晚上穿了起来,什么地方也可以睡。城里呢,人家屋檐下,破庙,全行;城外呢,路边的废窑洞,崖下,也可以对付。不过就是喝水一层,要赶站头,算定了哪个地方有井,就直奔了去。水虽是不必要钱买,西北农家人家里储藏一点水,也许是很远的路找了来的,他们却不肯施舍。”

    昌年道:“这样说来,他们的生活真是简单到了所以然。我们江南的农家,这几年也喊着农村破产,可是破产尽管是破产,他决不能只剩了一条光身子走路。这样看起来,似乎西北的农家,才可以说是破产。”

    燕秋道:“不,江南农家还是破产,因为他到底有产可破。这里的农家,根本无产,谈什么破?只可以说是破命。江南人有一句话:破了命去干。这句话,我想送给路上回家去割麦的人,是当之无愧的。”

    健生道:“我们若不到西北来,真不会晓得西北高原上的农民有这样苦。”

    燕秋道:“索兴告诉你一点,就是本地农民,他们对于高原上的农人,也认为是苦的。平常住家在高原上的,简称原上,住家小山岗子上的,叫着梁上,住在原上的,他们已经是被逼而来,住在梁上的,那一定有万不得已的苦衷。所以这里的农人,一问他家住在哪里,也就很可以知道他的生活状况怎么样。”

    昌年道:“记得我们在初中念书的时候,先生就告诉我:陕西、甘肃大部分是西北高原。当时也就只知道西北高原这样一个名词,并不知道是这样一种苦地方。教书的人这样教书,倒不如每门科学都让学生翻翻词典,省事得多。”

    健生道:“这也不怪先生,根本上编书的人就不知道怎么回事。譬如潼关,老早是一县了,我看过两种分省地图,都把它忽略了。华阴县城,在大路之南,有本地图,将城画在大路之北。在我们随便翻翻地图的人,认为这没有多大的关系,可是在地理本身上,那是个大笑话;军事上尤其不许可。可是这有谁去管过这闲事?编地理图书的人,不大出门的就多着啦。他也是根据许多书上编辑下来的,他有了错误,也不是自造的。再说我们若没有到过西北,哪里又会发现出上面所谈那几点。”

    昌年道:“中国地方太大了,我们所没有到的地方还很多。我想任何什么地方,和我们理想中的地方决不一样。在我们没有到这西北高原以前,我们哪又知道是这样一种情形。所以刚才我说,这就是我们一种收获了。”

    说着这话时,眼睛可向燕秋望了去。燕秋索兴明白说出来,点着头道:“你的话是对了的。将来你若是作了官,对于你的大政方针上,不无影响。”

    昌年要想和她辩说这句话,那车子正是开足了马力,在大路上狂奔。每约走半里路的样子,这车子就再上一层高原;约莫走有二三十华里。只经过了两个土窑的小村落,并不见有房屋树木的村堡,除了那稀落的麦田,就是荒草地皮。

    这时,在车前约半里路的所在,发现一件奇怪的现象;便是有一团飞起来的黄土,由平地旋转着,顺了大路向前飞奔。健生道:“这旋风太有意思,只管卷着,并不散去。”

    燕秋原是倒坐着的,听了他的话,站起来向前看,不由得笑起来道:“那不是旋风。你仔细看看,那黄土里面,还有个黑影子呢。”

    健生看了一会笑道:“哦!原来也是一辆长途汽车。这不在高原上,哪里会看得出来。怪不得旧小说上,形容远远人马到了,总说尘头大起,这可不是尘头大起吗?”

    燕秋道:“这还是修理好了的公路上跑着,这要是旧大路上跑,远望着,那更有趣味。”

    马振邦皱了眉道:“这条路上,就是这样有个大缺点,没法子找石子来铺路面。天晴是尘土飞扬,下雨之后,车子就不能走;就是天晴,一辆车子跟了一辆车子走,是不可能的。因为前面那辆车子卷起来的飞尘,可以把路迷住的。”

    健生道:“那末,何不由远一点的地方运些石子来铺上呢?”

    马振邦笑道:“这远些地方一句话,说出来是不要紧,做起来是很难的,这西北高原上全是黄土地层,往往百十里路以内,找不着石头。若是铺路面的那种材料,有些不凑巧的地方,也许要找到二百里路以外去,才有这大量的石子供给。这种石子,无论是用大车拉,是牲口驮,或者人夫担,二百里路以外的运费,总也可观呢!有人估计:全西兰公路,用石子铺路面,有三四百万元可以够了。其实我们工程上的人自己凭经验估计,三四百万再加一倍,也许不够。这样一条路,经过的尽是黄土高原,除了政治上,国防上,是没有其他用途的,何必再投资下去。有这一千多万元,在高原下面,办点水利,种点森林,多少还有点生产。所以开发西北这句话,也不是囫囵吞枣的说出来就完事。无论办哪一种事,都应该在先有一番深刻的打算。”

    昌年道:“马先生说话,很有见地。我们同车两天,可以得到不少的益处。”

    马振邦笑道:“你太客气!兄弟在外面混小事情的人,懂得什么?这都是我们同事程工程师说的。我也只好算是拾人的牙慧罢了。”

    说话之间,汽车走到了一所较大的村镇,约莫有二三百户人家。土街上两旁的店户,倒也有些农村需要的东西出卖。最难得的,在路边的黄土墙上,还发现了两块蓝底白字木牌子,一块上写着‘永寿县立第一小学校’;一块写着‘民众图书馆’。昌年道:“这个乡镇不错,还有这样东西点缀。”

    马振邦听了,却是微微的一笑。仿佛这里面,倒很有什么文章似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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